在宋子豪這個家庭裏,那又是一種人生觀,月容先前那番彆扭,他們就認為是多餘的,這時她又哭起來,大家全透着不解。宋子豪一個翻身,由煙牀上坐了起來,向着月容道:“姑娘,你怎麼這樣想不開?這年頭兒,什麼也沒有大洋錢親熱。姓丁的在公司裏做事,吃的是經理的飯,經理和她作媒,姓田的姑娘也好,姓鹹的姑娘也好,他有什麼話説,只有一口答應。漫説你已經和他變了心,他沒了想頭,就是你天天和他在一處,他保全飯碗要緊,照樣的跟你變臉。”月容原扭轉身去,向下靜靜聽着的,這就突然轉過臉來向宋子豪望着道:“你就説得他那樣沒有良心?我瞧他也不是這樣的人。”宋子豪微笑道:“你先別管他為人怎樣,將心比心,先説你自己罷。當初姓丁的怎樣捧你?你遇到那個有子兒的宋信生,不是把姓丁的丟了嗎?”月容倒漲紅了臉,沒有説話,低下頭去,默然的坐了很久,最後,她禁不住鼻子窸窣聲,又嗚咽着哭了起來。
黃氏道:“唉,教我説什麼是好?”説着,兩手並起,拍了兩隻大腿,她將屁股昂起,手拖着方凳子上前了一步,伸着脖子低聲道:“姑娘,你應該想明白了吧?大爺的話,雖是説着重一點兒,可是他一句話就點破了。這也不怪人家把你甩了,你以前怎麼把人家甩着來的呢?過去的事,讓他過去了罷,以後咱們學了個乖,應當好好的作人。”月容掏出肋下掖的手絹,緩緩地抹揩着臉上的眼淚,向黃氏看了一眼,又低頭默然不語。宋子豪道:“姑娘,你不投到我們這兒來,眼不見為淨,我們也就不管這一檔子事。你既到我們這裏來了,又要我們替你想辦法,我們就不得不對着你説實話。”
在説話的時間,小五娘四處蒐羅着,終於是在炕蓆下面找出兩個半截煙捲,都交給了子豪。他將兩個指頭夾着煙捲,放在煙燈上,很是燒了一陣,眼望了月容,只是沉吟着。小五娘也湊上前,向她笑道:“我們這三個人,湊起來一百四十五歲,怎麼不成,也比你見的多些,你為什麼不相信我們的話呢?”月容道:“我為什麼不相信你們的話?可是你們所説的,只管叫我掙錢,可不叫我掙面子。”宋子豪將兩個手指尖,夾住那半截煙捲,送到嘴唇邊抽着,微閉着眼睛,連連吸了兩口,然後噴出煙來微笑着道:“只教你掙錢,不教你掙面子?你落到這步情形,就是為了要顧面子吧?假使你看破了顧面子沒有什麼道理,一上了宋信生的當,立刻就嚷出來,你還不是作你的紅角兒?有了你,也許這班子不會散,大家都好。”月容道:“我一個新出來的角兒,也沒有那樣大的能耐。”小五娘睜了兩隻大眼,將尖下巴伸着,望了她,張着大嘴道:“不就為着缺少好衫子,湊合不起來嗎?那個時候,誰都想着你,真的。”月容聽説,忍不住一陣笑容撼上臉來。
宋子豪也是表示鄭重的樣子,將煙頭扔下,連連點了兩下頭道:“真的,當時我們真有這種想頭,這事很容易證明。假如這次你樂意到市場清唱社露上一露,包管你要轟動一下。”黃氏道:“這年頭是這麼着,人家家裏有個小妞兒,再要長得是個模樣兒,這一分得意就別提了。”月容聽到,又微笑了一笑,站起身來,將小桌子上的茶杯,端起來喝了兩口,然後又坐下向宋子豪望着。雖不笑,臉上卻減少了愁容。黃氏道:“你以為我們是假話嗎?你到大街上去瞧瞧罷,不用説是人長得像個樣兒了,只要穿兩件好看一點兒的衣服,走路的人,全得跟着瞧上一瞧。人一上了戲台,那真是三分人才七分打扮……”月容搖搖手道:“我全明白,我自小就賣藝,這些事,聽也聽熟了,現在還用説嗎?”宋子豪道:“只要你想明白了,我們就捧你一場。”月容對黃氏看了一眼,微笑道:“我自由慣了,老早沒有管頭,現在……”説着,微微點着頭,鼻子裏哼了一聲。黃氏隨了她這一點頭就站起,半彎了腰向她笑道:“姑娘,你到底還是有心眼。你在我面前,一沒有投師紙,二沒有賣身契,高興,你瞧見我上兩歲年紀,叫我一句大媽大嬸的,你不高興,跟着別人叫我張老幫子罷。難道到了現在,我還要在你面前,充什麼師孃不成!”
她這樣直率地説了,倒叫月容沒的可説,只望了要笑不笑的。宋子豪把另一根煙卷頭又在煙燈上點着。望了月容道:“這種話,張家大嬸也説出來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你要知道,這年頭講的是錢,你有了錢,仇人可以變成朋友,你沒有錢,朋友也可以變成仇人。”黃氏睜了眼睛望着她,張着嘴正待説話,宋子豪打着哈哈,同時搖着兩手,笑起來道:“我不過是比方着説罷了,張大嬸也不會是楊老闆的仇人。”月容就把眉毛皺了兩皺,因道:“這些話,説他全是無益。照你們這樣説,姓丁的大概是變了。不過百聞不如一見,我倒是要看看他現在的人,究竟變成什麼樣子了。請張大嬸給我打聽打聽,他什麼時候在家,我要去見他。”黃氏道:“你若是真要見他……”月容搶着道:“沒關係,至多他羞辱我一場罷了,還能夠打我嗎?”宋子豪道:“就是羞辱你,他也犯不上,不過彼此見面,有點兒尷尬罷了。”月容道:“我不在乎,我得瞧瞧他發了財是個什麼樣兒。”黃氏道:“既是那麼着,今天晚上,什麼也來不及,明天上午,我替你跑一趟。”月容道:“那也好,讓我沒有想頭了,我也就死心塌地地賣唱。”黃氏和宋子豪互看了一眼,大家默然相許,暗暗地點着下巴。意思自是説,這樣做也可以。談到了這裏,事情總算告一段落。
大家又勉勵了月容一頓,由小五娘主演,黃氏幫着,作了一餐打滷麪。宋子豪也跑了好幾趟油鹽店,買個醬兒醋兒的。月容拘着大家的面子,只好在他們家裏住下。
黃氏倒是不失信,次日早上,由家裏跑來,就告訴月容,立刻到二和家裏去。她去後,不到一小時,月容就急着在屋子裏打旋轉。宋子豪是不在家,小五娘坐在炕上,老是挖掘煙斗子裏一些幹煙灰,也沒理會到月容有什麼不耐煩。月容卻問了好幾次現在是幾點鐘了,其實黃氏並沒有出去多久,不到十二點鐘,她就回來了。
一走進大門,兩手拍着好幾下響,伸長了脖子道:“這事太巧了,他們今天借了合德堂飯莊子辦事,搭着棚,貼着喜字,家裏沒有什麼人。我不能那樣不知趣,這時候還到飯莊子上去對姓丁的説你要見他,那不是找釘碰?”月容見她進來,本是站着迎上前去的。一聽她這話,人站着呆了,一句話也説不出來,臉上的顏色卻變了好幾次,許久,才輕輕的問了一聲道:“那麼着,你就沒有見着他了?”黃氏道:“巴巴的追着新郎倌,告訴他説,有個青年姑娘要找他説話,這也不大妥吧?”月容更是默然了,就這樣呆呆地站着。無精打采的,回到破椅子上坐下,手肘撐了椅子靠,手捧了自己的臉腮,冷笑道:“怕什麼,我偏要見見他!新郎新娘,全是熟人,看他怎樣説吧。等他吃過了喜酒回家的時候,我們再去拜會,那時,他正在高興頭上,大概不能不見,見了也不至於生氣。”黃氏聽説,以為她是氣頭上的話,也只笑了一笑。月容先拉着黃氏同坐在炕沿上,問了些閒話。問過了十幾句,向炕上一倒,拖着一個枕頭,把頭枕了,翻過身去,屈了兩腿,閉上眼睛,就睡過去了。黃氏看着她睡過去了,知道她心裏不舒服,多説話也是招她心裏更難受,就不去驚動。月容睡過一覺,看到屋子裏沒人,一個翻身坐起來,在牆釘上扯着冷手巾擦了一把臉,整整衣裳領子,一面扯着衣襟,一面就向外走。看到店裏牆壁上掛的時鐘,已經有兩點多鐘了,自己鼻子裏哼着一聲道:“是時候了。”就僱了街邊上一輛人力車子,直奔着合德飯莊。
趕上這天是個好日子,這飯莊子上,倒有三四家人辦喜事,門裏門外,來往的男女,鬧哄哄的。雖是走到莊子裏面,只是在人堆裏面擠着,也並沒有什麼人注意。月容見牆上貼着紅紙條,大書“丁宅喜事在西廳,由此向西”。月容先是順了這字條指的方向走去,轉彎達到一個夾道所在,忽然將腳步止住,對前面怔怔望了一下。遠遠地聽到王大傻子叫道:“喂,給我送根香火來,花馬車一到,這放爆竹的事,就交給我了。”月容好像是作了什麼虧心事一樣,心裏撲通撲通亂跳着,把身子轉了過去,對牆上一張朝山進香的字條呆望着。這樣有五分鐘之久,也聽到身後紛紛地有人來往,猜想着,這裏面有不少相識的人吧?這麼一想,越是不敢回頭,反是扭轉身,悄悄的向外面走了出來。
但還不曾走出飯莊子大門,一陣陣軍樂喧譁,有一羣人嚷了出來道:“丁宅新娘子到了。”隨着這叫喚聲,有好些人擁了向前,把月容擠到人身後去。月容想道:擠到人身後去也好,藉着這個機會,看看田二姑娘變成了甚樣子,於是就在人縫裏向外張望着。田二姑娘還沒出現,丁二和先露相了。他穿着藍素緞的皮袍子,外套着青呢夾馬褂,在對襟紐扣上,掛着一朵碗口大的絨花,壓住了紅綢條子。頭髮梳得烏亮,將臉皮更襯得雪白。且不問他是否高興,只看他笑嘻嘻地,由一個年輕的伴郎引着,向大門口走來。他兩隻眼睛,完全射在大門外面,在兩旁人縫裏還有人會張望他,這是他絕對所猜想不到的。雖然月容在人後面,眼睛都望直了,可是他連頭也不肯左右扭上一下,竟自走了。
月容立刻覺得頭重到幾十斤,恨不得一個筋斗栽下地,將眼睛閉着,凝神了一會,再睜開眼來看時,新郎新婦並排走着,按了那悠揚軍樂的拍子,緩緩地走着,新娘穿着粉紅繡花緞子的旗袍,外蒙喜紗,手裏捧着花球。雖然低着頭的,只看那脂粉濃抹的臉,非常嬌豔,當然也是十分高興。在這場合,有誰相信,她是大雜院裏出來的姑娘?月容一腔怒火,也不知由何而起,恨不得直嚷出來,説她是個沒身份的女人。所幸看熱鬧的人,如眾星捧月一般,擁到禮堂去了。月容站在大門裏,又呆了一陣,及至清醒過來,卻聽到咚咚噹噹的,軍樂在裏面奏着,顯然是在舉行結婚典禮。鼻子裏更隨着哼了一聲,兩腳一頓,扭頭就跑出來了。
北京雖然是這大一個都市,可是除了宋小五家裏,自己便沒有安身的所在。僱了車子,依然是回到月牙衚衕大雜院裏來,剛走進門,小五娘迎上前,握住她的手,伸了脖子道:“姑娘,這大半天你到哪裏去了?我們真替你擔心。老頭子今天回來得早,沒有敢停留,就去找你去了。”月容笑道:“怎麼着?還有狼司令虎司令這種人把我擄了去嗎?若是有哪種事,倒是我的造化。”她説着,站在屋子裏,向四周看了一看,見宋子豪用的那把胡琴掛在牆上,取下來放在大腿上,拉了兩個小過門。小五娘站在一邊,呆呆望着她,就咦了一聲道:“楊老闆,敢情你的弦子拉得很好哇。”月容先是眉毛一揚,接着點點頭道:“若不是拉得很好,就配叫做老闆了嗎?身上剩的幾個錢花光了,今天我要出去作買賣了。”
小五娘猛然間沒有聽懂她的意思,望了她微笑道:“開玩笑,上哪裏去作生意?”月容兩手捧住胡琴,向她拱了一拱,淡笑道:“作什麼生意?作這個生意。你不是説,我拉胡琴很好嗎?”小五娘道:“這兩天不要緊,我們全可以墊着花,怎麼混不過去?也不至於這十冬臘月的要你上街去賣唱。”月容道:“賣唱?也沒有誰買得起我唱戲他聽。”小五娘道:“你怎麼説話顛三倒四的?你還拿着胡琴在手上呢。”月容哦了一聲道:“我不是這樣説過嗎,我今天有點發神經病,説的話你不理會了。”説着,放下胡琴,又倒在炕上睡了。直睡到天色昏黑的時候,見小五娘捧着煤油燈出去打油去了,自己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拿了牆上掛的胡琴,就扯開門走出去。
剛走到大門口,黃氏搶着進來,在月亮地裏看到月容,立刻迎上前去,扯着她的衣襟道:“姑娘,恭喜你……”月容道:“恭喜我?別人結婚。我喜些什麼?”黃氏道:“嚇,你總不忘記那個姓丁的,我説的不是這個。我到市場裏去過一趟了,一提到楊月容三個字,他們全歡迎得不得了。”月容和她説着話,兩腳依然向外面走,黃氏要追着她報告消息,當然也跟了出來。月容把手上的胡琴交給她道:“大嬸,你來得正好,我就差着你這麼一個人同去。我想偷着去看看這兩位新人,是怎麼一個樣子,怕不容易混進門去。現時裝做賣唱的,可以大膽向裏面走。”黃氏道:“作喜事的人家,也沒有人攔着看新娘子的。可是見了之後,你打算怎辦?”月容道:“我是賣唱的,他們讓我唱,我就唱上兩段,他們不讓我唱,我説了話就走。”黃氏道:“別啊,姑娘,人家娶了親,一天的雲都散了,你還去鬧什麼笑話!我這麼大歲數了,可不能同你小孩子這樣的鬧着玩。”月容道:“你要去呢,裝着這麼一個架子,像一個賣唱的,你不同我去,我一個人也得去。”説時,拿過黃氏手上的胡琴,扭轉身來,就往前面走。黃氏本待不跟着去,又怕她惹出了亂子,把自己所接洽的事情,要打消個乾淨,於是也就跟着她一路向外走了去。
月容看到她跟着來了,索性僱了兩輛車子,直奔丁二和家來。下了車,見大門是虛掩着的,推門向裏看去,那裏面燈光輝煌的。正面屋裏,有強烈燈光,由一片玻璃窗户向外透出,映在那窗格子上的大小人影子,只管下上亂動。在這時候,除了説笑聲和歌唱聲而外,還有人拍手頓腳,高興得不得了。月容想着,新房必是在那裏,一喜作氣的,直衝進那正屋裏去。正中樑柱上,垂下來一盞雪亮的大電燈,照着地面也發白。正中桌子上,擺着茶碗乾果糕餅碟子,四周圍椅凳上坐滿了人,有的嗑着瓜子談笑,有的扶了桌子,拍着板眼唱西皮二黃。雖然進來一位女客,也沒有誰注意。
月容看到右邊屋子垂下了門簾子,那裏有嘩啦嘩啦的搓麻雀牌的聲音,料着這是新房,掀開簾子,更向裏面闖了去。可是進門看着,只是普通房間,圍了一桌人打牌,不覺失聲道:“哦,這不是新房!”一個打牌的道:“新郎剛到屋子裏去和新娘説幾句話,你就別去打岔了。”月容道:“我是賣唱的,你們這裏辦喜事,也不唱兩折戲熱鬧熱鬧嗎?”黃氏隨了她進來,正想從中介紹一番,現在還沒有開口,她已經説是賣唱的了,那也只好悄然站在她身後望了大家。黃氏一來,更證明了這是一副賣唱的老搭檔,她那二十年賣唱的神氣是不會改掉的。有人便問道:“你們唱什麼的?”月容道:“大鼓小曲兒,全成。只我今天沒有帶傢伙出來,只能唱大戲。”説着,在黃氏手上接過胡琴來,靠了門站住,將胡琴斜按在身上,拉起《夜深沉》來。幾個打牌的,一聽之下,全都發愣地向她望着。月容臉上帶了三分微笑,低垂了眼皮,將一段《夜深沉》拉完,笑道:“各位不聽嗎?我也不唱了。”説着,扭轉了身體,就向院子外走去。
走出了大門,她又繼續着將胡琴拉起,黃氏跟在她身後,追着問道:“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月容也不睬她,自管繼續拉胡琴,出了這衚衕,閃到小衚衕裏去站着,卻聽到丁二和在身後連連大叫着“月容,月容”。黃氏扯着月容的衣服,輕輕的道:“丁二和追來了。他瞧見你的嗎?”月容道:“等等罷,他一定會追到這裏來的。他到了這裏,別的不説,怎麼着我也得損他兩句。”黃氏道:“過去的事,提起來也是無益。人家今天剛成家,也不能因為你損他幾句,他把家又拆了。”月容道:“我拆他的家幹什麼?我見着面,還要勸他夫妻倆客客氣氣呢。”兩人説着話,月容手上就忘了拉胡琴。胡琴聲音停止了,那邊丁二和叫喚的聲音也沒有了。黃氏道:“怎麼他不叫喚了?準是回去了吧?”月容道:“我先是怕他不睬我了,現在既然出來叫我,不找個水落石出,他是不會回去的。”黃氏道:“那我們就等着罷。”月容扶了人家的牆壁,把頭伸出牆角去,向外面望着,兩分鐘,三分鐘繼續的等着,直等着到二三十分鐘之久,還不看到二和前來。
黃氏伸手握着月容的手道:“姑娘,你瞧,你的手這樣涼,仔細為這個得了病。”月容道:“再等十分鐘,他東西南北亂跑也許走錯了路。過一會子,他總會來的。”黃氏見她是這樣堅決的主張,也就只好依了她。可是又等過了十來分鐘,只見月亮滿地,像下了一層薄雪,風吹過天空,彷彿像很快的薄刀,割着人的皮膚。人家牆院裏的枯樹,讓這寒風拂動着,卻是呼呼有聲,此外是聽不到一點別的聲音。黃氏道:“姑娘,我看不用等了。人家正在當新郎的時候,看新娘還嫌看不夠,他跑到外面來追你幹什麼?回去罷,天怪冷的。”月容穿的這件薄棉襖,本來抗不住冷,覺得身上有些戰戰兢兢的,現在黃氏一提,更覺得身上冷不可支,只得隨着黃氏低下了頭,走出小衚衕去。
月亮地上,看看自己的影子倒在自己的面前,送着地上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向前移着。寒夜本就走路人少,她們又走的是僻靜的路,她們只繼續地向前,追着她們的影子,此外是別無所有。因之兩人並不找車子,只是靠談話來解這寂寞的行程。雖然天冷,倒可以藉着走路,取一點暖氣。
緩緩的走到了家門口,大雜院的街門,全都關閉上了。黃氏挨着牆根,在宋子豪屋外頭,昂着頭連連的叫了幾聲,小五娘就顫巍巍的答應着,開大門出來。一見月容,就伸出兩手,握着月容的兩隻手,連連的抖擻了一陣,顫着聲音道:“我的姑娘,你怎麼在外邊耽擱這樣大半天?把我急壞了。沒什麼事嗎?”黃氏站在她身後插嘴道:“啊,今天晚上,可來了~出好戲,回頭你慢慢地問她就是了。明天我上午到你們家來罷。沒別的,咱們一塊兒到市場去吃鍋貼。等姑娘答應了,明天同到茶社裏去瞧瞧,這一瞧,事情那就準妥。”小五娘笑道:“是嗎?只要姑娘肯去,茶社裏老闆一定會搶着會賬。別説吃鍋貼,就是吃個三塊四塊,敢情他都認了,哈哈!”説着,兩人對樂了一陣。
月容聽説,心裏也就想着,只看他們聽説自己要出面,就是一句話,樂得他們這個樣子。若是真上台掙起錢來了,那他們要歡喜到什麼樣子呢?走進屋子去,耳朵靈敏的宋子豪,沒等月容身子全進門,早是一個翻身,由煙炕上坐了起來,右手拿了煙槍,握枴杖似的,撐在大腿上,左手三個指頭,橫夾了煙籤子,向月容招着手道:“楊老闆,來來來,到炕上來靠靠罷。外面多涼,我這裏熱烘烘的炕,你先來暖和暖和罷。”月容點點頭,剛走過來,宋子豪又眯着眼睛向她笑道:“姑娘,你今天在外面跑,累得很了吧?玩兩口,好不好?”説時,遞過那煙槍,作個虛讓的姿態。
月容看那煙槍,是根紫竹的,頭上還嵌着牛骨圈兒。便問道:“大爺,你這煙槍是新買的嗎?”宋子豪笑道:“你好記性,還認得它,這正是死鬼張三的東西。”月容道:“那麼,是那老幫子送給你的了?這沒有別的,必是她運動你勸我上市場。”宋子豪依然眯了眼睛笑着,月容正了顏色道:“大爺,你們要是因為窮了,打算抬出我來,掙一碗飯大家吃,我沒有什麼不同意的。獨木不成林,我出來混飯吃,也得人幫着。若是你們另想個什麼主意,要打我身上發財,那可不成,你就是把我送上了汽車,我也會逃下來的。”宋子豪把煙槍放了下來,兩手同搖着道:“決不能夠,決不能夠。”説時,將煙盤子裏煙籤子鉗起,反過來,指着炕中煙盤子裏的煙燈道:“我們要有什麼三心二意,憑着煙火説話,全死於非命。姑娘,你既然知道,我們是為了窮要抬出你來,我們也就不必瞞着,只望可憐可憐我們罷。”他説完了,兩手撐住膝蓋,閉了眼睛,連搖了幾下頭,嘆着一下無聲的氣。
月容隔了放煙具的所在和他並排在炕沿上坐着,偷眼對他看着,見他臉上放着很鄭重的樣子,便也點了兩點頭道:“大爺,我想通了,你們勸着我的話是對的。這年頭談什麼恩愛,談什麼交情,只要能掙錢,就是好事。有了錢,天下沒有不順心的事,我還是先來想法子掙錢。”宋子豪靜靜地聽着,突然兩手將腿一拍道:“姑娘,有你這話,什麼事不就辦通了嗎!好啦,我得舒舒服服抽上兩口煙。”説着,他身子倒了下去,唏哩呼嚕地響着,對了煙燈使勁抽起煙來。月容抱過兩個枕頭,也就在炕上橫躺下,小五娘在屋子裏,摸摸索索的,動着這樣,摸着那樣,回頭看看炕上,便道:“喂,有了膏子,就別盡着抽了,明天你還要同張大嬸兒一塊兒上市場去呢。我説,咱們想點法子,把小五那件大衣贖出來,給楊老闆穿上罷。我記得才當一兩二錢銀子。”宋子豪道:“是應當的,只是時間太急了,怕兑不出來。”月容笑道:“你們別這樣捧太子登基似的,只管捧着我,把我捧不出來,你們會失望的。這年頭,哎……”説着,她格格笑了一陣,一個翻身向裏,徑自睡了。
勞累的身體,冷清的心情,加上這暖和的土炕,安息之後,就很甜地睡過去了。等着她醒來的時候,炕上堆着一件青呢大衣,一條花綢圍巾,還有一雙毛繩手套。坐起來揉着眼睛出神了一會,正待問這東西是哪裏來的,黃氏笑嘻嘻地在那面木櫃子隔開的套間裏迎了出來。因道:“姑娘,你醒啦,也是昨晚上累了,你睡的可是真香。我來了一早上,也沒瞧見你翻過身。”月容道:“你一大早就來了?”黃氏笑道:“説到這件事,我們可比你還上心啦,做着這討飯也似的生意,煙膏子上,我也存着五七塊錢,先給你墊着花罷。你們當老闆的人,若是出去,連一件大衣也沒有,哪兒成啦?”月容皺了眉道:“你們這個樣子捧我,照情理説,我是應當感謝你們的。可是捧我,不是白捧我,好像向你們借債一樣。現在向你們借了錢,將來我要加雙倍的利錢還給你們的。我總怕借了你們的錢,還不起你們這筆債。”
宋子豪正由外面進來,右手拿了一個報紙糊的小口袋,裏面裝了幾個熱燒餅,左手提着一隻幹荷葉包,外面兀自露着油淋淋的,分明是拿了一包滷菜來。月容的眼光射到他身上,他立刻放出了笑容,向她連點了幾下頭道:“姑娘,你説這話,我們就不敢當。我們捧你,那是事實。要説我們放印子錢似的,打算在你身上發大財,漫説我們沒有這大膽,就是有這麼大膽,你這麼一個眉毛眼睛都能説話的人,誰還能騙得過你?”月容點點頭道:“哼,那也不錯,我是上當上怕了。一次蛇咬了腳。二次見着爛繩子,我也是害怕的。”宋子豪笑道:“這麼説,我們雖不是三條長蟲,也是三條爛繩子?呵呵呵。”説着,張開嘴來一陣大笑,順手就把報紙口袋和荷葉包,都放在炕頭小桌子上,兩手抱了拳頭,連拱了幾拱,笑道:“不成敬意,你先吃一點兒。回頭咱們上市場去,這頓飯可就不知道要捱到什麼時候。”月容笑道:“你瞧,這一大早上,你們又請我吃,又請我穿,這樣抬舉着我,真讓我下不了台。我要不依着你們的話,給大家找一碗飯吃,我心裏過意不去。”
小五娘提着一把洋鐵壺,正向破瓷器壺裏代她沏茶,聽了這話,把洋鐵壺放在地上,兩手一拍道:“這不結了。只要有姑娘這句話,我們大家都有飯吃。”黃氏也笑嘻嘻的端了一盆水進來。小五娘回頭問道:“張大嬸,你端的是什麼水?沒有用那小提桶裏的水嗎?”黃氏道:“我給姑娘舀了一碗漱口水呀,那水不乾淨嗎?”小五娘道:“怎麼不乾淨?我們這院子裏,全喝的是甜井水。這些日子,水不大,怕姑娘喝不慣,在對過糧食店裏,討了半提桶自來水回來,為的給姑娘沏茶。”黃氏笑道:“這是宋大媽比我想得更周到,喝起水來,也怕我們姑娘受了委屈。”她説着,把臉盆放在方凳子上,然後在口袋裏摸出一包擦面牙粉,一把牙刷子來,全放在炕沿上,笑道:“我知道,別的你還可以將就着用別人的,這牙刷子,教你用別人的,那可不成。”月容笑道:“大嬸兒,這樣叫你費心,我真不過意。”小五娘沏好了茶,將杯子滿斟了一杯,送到桌子角上,笑道:“我們這老頭子,抽上兩口煙,就愛喝口好茶。這是我今天上大街買的八百一包的香片。”
月容見他們都做着人情,要謝也謝不了許多,只得大大方方的受用着他們的。剛洗過臉,黃氏就把她的洗臉水端了過去。宋子豪銜着半根煙卷,靠了門站定,噴着煙道:“那荷葉包子裏是醬肉,你把燒餅一破兩開,把醬肉放到裏面當餡兒,吃起來很有味的。你瞧,我還忘記了一件事呢。”説着,伸手到衣袋裏去掏着,掏出兩個小紙包來,因笑道:“這是兩包花生米,嚼着花生米就燒餅吃,一定是很有味的。”説着,兩手捧着,送到這邊桌上來。月容心裏想着,吃了你們的東西,將來還你們的錢就是了,這也沒什麼關係。因此也就坦然地吃喝着。可是一回過頭來,見宋子豪小五娘黃氏都在站班似的老遠地站着,看着自己。因站起來道:“哦,我還沒理會呢。怎麼我一個人吃,你們全站在一邊望着。”宋子豪道:“我們老早吃了烤白薯了。你吃罷,吃飽了,我們好早一點到市場去。”
月容也是照了他們的話,將醬肉夾在燒餅裏面,手捏了咬着吃。口裏緩緩地咀嚼着,不免微微一笑,鼻子哼着道:“最後這句話,你還是把心事説出來了。”宋子豪抱了兩手作拳頭,連拱了幾拱,笑道:“姑娘,你是個聖人,我們那瞞得了你。自然,我們也無非這點心事。”
月容也不再和他們客氣,喝着茶,吃着燒餅。吃喝飽了,手撫摸着頭髮,問小五娘道:“你這兒沒有雪花膏吧?”小五娘笑道:“本來沒有,剛才我在籃子裏把小五用的那半瓶雪花膏找出來了,給你預備着呢。”説時,她倒伸了一個指頭,連連向月容點着。月容微笑道:“這好比我又要唱一出拿手好戲,你們伺候着我出台呢。可不知道前台有人叫好兒沒有。”宋子豪夫婦同黃氏一齊答應着道:“有呀。”月容也就點點頭微笑,在小五娘手上接過一隻雪花膏瓶子,同一塊落了嵌邊的小方鏡子去。兩手託着,看着出了一會神,她卻是點點頭,又很重地嘆了一口氣。這一聲嘆息中那是甜酸苦辣的味兒都有含着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