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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獻禮親來登堂拜膝下 修函遠遺拭淚忍人前

    在這個席面上,只有宋子豪心裏最為納悶。他想:月容這個人,心高氣傲,平常不但不肯應酬人,而且也不會應酬人。現在她在許多人當面,極力地恭維劉經理,這就透着奇怪。後來劉經理要説不敢説的,説了一句爺兒倆,她索性叫起乾爹來,這真讓宋子豪要喊出怪事來。他睜了兩眼望着她,意思要等她回看過來,偵察她是什麼意思。可是月容坦然坐在那裏吃喝,就像不知道宋子豪的意思一般。

    劉經理是越發想不到另有問題,借了三分酒意,索性向月容問起戲學來。梨園行人和人談戲學,當然也是一件正經事。因之,月容也放出很自然的態度來談着。一餐飯吃完了,劉經理非常地高興,因道:“月容,今天咱爺兒倆一談,很是投機。這不是外人,就不用客氣了,今天的事,一説就得。你現在還沒有露演,可以説還沒有收入,要破費許多錢,真的請酒磕頭,算我這個人不知道你們年輕人艱難。再説,現在是什麼年頭,真那樣做,也透俗套。”月容站在桌子邊,兩手捧了一隻茶杯,慢慢的喝着茶,低了頭細聲道:“那總是應當的。”説完了,臉上又是一紅。

    王四道:“對了,要不舉行一個典禮,透着不恭敬。雖然説楊老闆現在還沒有登台,可是請乾爹喝杯喜酒的錢,總可以湊合。”他在月容附近坐着的,説到這裏,把身子起了一起,向月容笑着。宋子豪在桌子邊坐着的,微微地向王四瞪了一眼,因笑道:“我和楊老闆差不多是一家人了,楊老闆有這樣的正經事要辦,當然我們不能讓她為難。”劉經理斜靠在一張椅子上坐了,口向上,口角上斜插了一支雪茄,昕了這話,微微帶着笑容。月容向宋王二人各瞪了一眼,低頭想了一想,自己也微笑了。於是將一隻空茶杯子,用茶洗盪了一下,提壺斟了一杯熱茶,兩手捧着,送到劉經理面前,低聲笑道:“吃過飯後,乾爹還沒有喝口茶。”劉經理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兩手搶着茶杯接住,笑道:“啊喲,不敢當,不敢當。”月容且不答覆他這句話,站在他身邊低聲問道:“乾爹,我乾孃也愛聽戲嗎?”她説這話,眼睛向劉經理一溜,把眼皮立刻又垂了下來,紅着臉皮,帶了一點微笑。

    劉經理嘴裏那根雪茄,已經因他一聲啊喲,落到了地上,説話是利落得很。笑道:“不。”月容聽了這個不字,向他又瞅了一眼。劉經理這個不字,是對着月容心裏那番意思説出來的,看到月容誤會了,因笑了接着道:“不對,不對。你乾孃是一位極開通的人,我在外面的應酬事,她向來不説一個字的話來干涉的。”月容放大了聲音道:“改天我到公館裏拜見乾孃,可以嗎?”劉經理見在座的人,都將眼睛向自己身上望着,雖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可是自己要充作大方,決不能説月容不能去拜乾孃。便笑道:“你哪天到我家去玩玩呢?我事先通知內人一聲,讓她好預備招待。”月容笑道:“要是乾孃預備招待,我就不能事先通知。事先通知,是我叫乾孃招待我了。只要乾爹回去説一聲,收了這麼一個沒出息的幹姑娘,那就無論哪一天到公館裏去,乾孃都不會説我是冒充的了。”劉經理笑道:“這樣好的姑娘,歡迎也歡迎不到,就是冒充,我們內人也很歡迎呀。”

    月容低頭微笑着,就沒有接着向下説。但在這一低頭之間,卻看到劉經理口裏銜的那半截雪茄落在地上,便彎腰在地面上拾了起來,在懷裏掏出手絹來,將雪茄擦抹了一陣,然後送到劉經理面前來。劉經理接着煙銜在口裏,她又擦了一根火柴,將煙點上。這樣一來,劉經理只管高興,把月容剛才説的話也忘記了。

    月容迴轉頭來向宋子豪道:“大爺,我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該輪着我們了吧?”宋子豪點着頭笑道:“是是是。”把掛在牆上的胡琴取下,就拉起來。大家叫好,説楊老闆爽快。月容就站在劉經理身邊,背轉身去,唱了一段。唱完了,向劉經理笑道:“乾爹,你指教指教。”劉經理坐在椅子上,搖頭晃腦的笑道:“好,句句都好。”月容笑道:“你不應該説這樣的話,我有什麼不妥的所在,你應該説明白,讓我好改正過來。盡説好,顯着是外人了。”劉經理伸手搔着頭皮道:“是的,是的,我應當向你貢獻點意見。可是你唱得真好,難道叫我説那屈心話,愣説你唱的不好不成?”月容笑道:“那麼,乾爹,再讓我唱一段試試瞧。”劉經理笑道:“可以,你就唱一段反二黃罷。”月容道:“這回要是唱得不好,乾爹可是要説實話的呀。”説畢,向劉經理溜眼一望,鼓了兩隻腮幫子。劉經理點着頭笑道:“就是那麼説,我是豆腐裏面挑刺,雞子裏挑骨頭,一定要找出你一點錯兒來的。”月容帶了笑容,又接着唱了一段。

    唱完了,劉經理先一跳,由椅子上站起來,笑道:“我的姑娘,你打算怎麼罰我,你就明説罷。你這一段,比先前唱得還好,我不叫好,已然是屈心,你還要我故意的説出不好兒來,那我怎能夠辦到?我要是胡批評一起,這兒有的是內行,人家不要説胡鬧應當受罰嗎?”他説了這一大串,弄得月容倒紅了臉,勉強地帶了笑容,只是低了頭。劉經理以為是給了她釘子碰,她不好意思,又極力敷衍了一陣。月容這才告辭説回家去。

    劉經理這就叫夥計來,還要僱汽車送,月容笑道:“乾爹,你在別件事上疼我一點罷。我們那大雜院,還是在小衚衕裏,汽車進不去的。”劉經理每聽一聲乾爹,就要心裏痛快一陣,現在索性叫乾爹在別件事上疼她,更讓他心癢難搔。無如月容已是穿上了大衣,已經走到房門口,不能再追問哪一件事是別件事。便笑道:“這就走了嗎?沒有吃好。”月容鞠躬笑道:“乾爹,咱們明兒見罷。”交代了這句話,她已扭着身子出去了。

    劉經理聽到她最後一句話,是明兒個見。以為是指着在清唱座上見,也就很乾脆的答應了一句“好,明兒個見”,這五個字,也許比月容説得還要響亮些。月容同宋子豪去了,在座的人,又向劉經理誇讚了一陣,説是這位姑娘,真得人歡喜,將來一定可以藏之金屋。劉經理將手指點着大家笑道:“你們説的不是人話,有乾爹娶幹姑娘的嗎?”趙二笑道:“多着呢。收梨園行的人作幹姑娘,那也就是這麼回事。”説完,大家又呵呵大笑一陣。

    月容去後,劉經理已是打了一個電話回去,叫汽車開了來。回家之後,見着劉太太,她問道:“你説下午不出門,陪我去聽戲的,怎麼又溜出去了?”劉經理笑道:“吳次長打着電話來了,要我到東興樓去吃便飯。”劉太太一撇嘴道:“你又胡扯,剛才你打電話回來,説是你請客,這一會子,又變成吳次長請你吃便飯了?”劉經理道:“你想罷,東興樓我那樣熟的地方,我哪能夠叫別人會東呢?也沒吃多少錢,不過十塊上下。”劉太太道:“我管你吃多少錢,不過我討厭你撒謊就是了。”把話説到這裏,這一回交涉可就過去。可是到了次日上午十點鐘,劉經理這一句謊話可就戳穿了。

    那時,一個跑上房的老聽差,臉上帶了幾分稀奇的意味直走到房門口,才低聲道:“太太,外面有客來拜會。”劉太太道:“經理不在家,你不知道嗎?告訴我幹什麼!”聽差道:“我也知道經理不在家。可來的是位女客,她要見太太。”劉太太道:“是女客?請她進來就是了,鬼鬼祟祟地作什麼!”聽差道:“她還親自送着好幾樣禮物來了呢,我沒有敢讓她進來。”

    劉太太一聽這句話,覺得裏面另有文章。這就迎了出來問道:“是怎麼一個人?”聽差道:“年紀很輕的,約摸有十七八來歲兒。有一個老頭子跟着,提了七八樣禮物兒。她説她姓楊,你一見就知道了。”劉太太昂着頭道:“姓楊?姓楊的熟人可多了。她穿得可樸實?”聽差道:“倒是很樸實的,不像是什麼壞人。”劉太太道:“坐什麼車子來的?是坐洋車來的嗎?”聽差道:“是的。雖不見得是什麼貧寒人家的姑娘,可也不見得是闊主兒。”劉太太道:“那就請她進來罷。在內客廳裏坐罷。”聽差出去了,劉太太也就進房去,對着鏡子撲了兩撲粉,再到內客廳來。

    這時,地上堆着點心盒,和水果蒲包,佔有桌面大一塊地方。客廳門邊,站着~位十七八歲姑娘,露出藍布大褂,腳下連皮鞋都沒有穿,只是踏着紗線襪子和青呢平底鞋。看她那一張沒有擦胭脂的素臉,就看不出是位什麼壞人。便點點頭笑道:“這位是楊小姐嗎?初次相見呵。”她鞠着一個躬道:“請你恕我來得冒昧。我叫楊月容,是個唱戲的,昨天蒙劉經理不棄,要收我作幹閨女,我想怕攀交不上。就是攀交得上,當然姑娘是站在娘一邊的,應當先拜乾孃。你許我叫一聲乾孃嗎?”説話時,向劉太太身上看去。見她穿了青湖縐的絨袍子,踏着紫絨平底鞋子,四十來歲年紀,扁扁的柿子臉兒,塗着嚴霜似的白粉,蒜頭鼻子黑嘴唇,兩隻烏溜的眼睛。在她這份長相上,已經看出她是必有妒病的人,於是在説過話之後,更向她一鞠躬。

    劉太太雖然有幾分不高興,可是見了她帶着滿堆禮物來的,而且又非常謙恭,不好意思帶着什麼怒色,便點點頭道:“是嗎?我並沒有聽到守厚回來説呀。”月容笑道:“這是昨晚上在東興樓的事。我就説,應當先來問問劉太太的意思,假如攀交不上,我也很願來見劉太太問候問候。”劉太太見她有些膽怯的樣子,便帶了三分笑意道:“何必這樣客氣,帶着這些東西來?”月容看到,就走向前兩步,低聲笑道:“初次來,我怎好空着兩手,這不能説上禮物兩個字。假使你肯收我這個無出息的孩子,今天先跟你磕頭,改日請乾爹乾孃喝杯淡酒,再當着親友正式行禮。照説,實在攀交不上,不過我一見到你,我心裏頭好像真有了這樣一位母親,説不出來的高興。所以我不管能説不能説,我忍不住把我心裏的話説出來了。”劉太太索性把那收藏着的七分笑容,也放了出來,點點頭道:“那可不敢當呀。”月容一回頭,看到站着一位女僕在旁邊,便道:“勞駕,請你端一把椅子放在屋子正中。”女僕一看太太的臉色,並沒有絲毫的怒容,這就笑嘻嘻地搬了一把椅子,在客廳中間放着。劉太太笑道:“你們別胡鬧,不過這樣説着罷了,哪裏……”月容不管她同意與否,已是走到客廳中間站定,向劉太太笑道:“乾孃,你請坐下來。”劉太太笑道:“説了就得,不必不必。”月容聽了這話,認定了機會再也不能放過,立刻在地毯上跪着,正正端端,朝着擺椅子的所在磕下頭去。

    劉太太這倒搶上前兩步,奔到椅子邊將她攙着。笑道:“起來,起來。説了就得。”月容被她攙住起來之後,站定了笑道:“乾爹説的不錯,乾孃是個賢慧的人。這樣,我才敢認乾爹了。”

    劉太太一出門,就讓月容一陣恭維,把人都弄糊塗了,來不及問這個幹小姐怎麼從天外飛來的了。現在受了人家的禮拜,作了乾孃,算清醒過來,這就攜了她的手,讓她坐下,慢慢地追問着月容何以認識這位乾爹的。

    等着月容把經過説明了,劉太太不覺眉毛一揚,在月容肩上連連拍兩下,笑道:“好孩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們那個沒出息的看上了你,你是一個賣藝的人,不敢得罪他,又不願受他的糟踏,所以打算走我這條路,對我明説了,就可制服他。也許聽到人家胡説,我是怎樣的厲害,怕是瞞着我,將來有什麼麻煩,不如走明的,便當得多,你説是不是?”月容道:“這些話,上半段是你猜着了的,下半段可讓我受着冤枉。乾孃猜着了的,我用不着再説,你沒猜着的,我可以説一説。當坤角的,誰也有幾位乾爹,不見得這些幹姑娘都是見過乾孃的,也沒聽説過什麼麻煩。我是聽到人説,乾孃為人賢良,與其找個靠得住的乾爹,倒不如找位靠得住的乾孃。我們這一行裏面,就有好幾個名角兒,是讓乾孃捧起來的。再説,我的情形,又和別人不同,我是個六親無靠的人,能夠得着好老人家照應我,指教我,那就是我得着一個親孃一樣。我就是怕攀交不上。”

    劉太太笑道:“你怎麼知道我為人呢?你乾爹決不能乍見面,就誇我一陣罷?”月容道:“乾爹也誇過的,此外公司裏趙二爺也説過。”劉太太點點頭道:“這差不多,趙二是我孃家哥哥介紹到公司裏來的,他決不能引着你乾爹作壞事。我為人,他自然也知道清楚一點。”月容笑道:“娘,你現在可以知道我這回事,是誠心誠意來的了。”劉太太眉開眼笑的承認了她這句話。劉家的男女傭人,打聽到了一個女戲子上門來拜乾孃,都以為有一台戲唱。現在看劉太太已經承認下來了,都跟着起鬨,向太太道喜,向月容叫“小姐”。劉太太攜着月容的手,引到自己屋子裏去坐,留她吃午飯。取出二百二十元鈔票,交給月容,説是這二百塊錢,也不算什麼見面禮,拿回去買一點衣料。另外二十塊錢,叫月容賞給男女傭人。也別太給多了,給多了,下次不好出手。月容當然一一照着她的話答應。

    劉太太非常的高興。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又打着電話把劉經理催回來,説家裏有貴客,請他務必回來。劉經理匆匆回家,在大門口就問有什麼客來?門房受了太太的囑咐,只説是有一位女客在上房,並不認得。劉經理卻也不介意,等自己直走入了太太屋子裏的時候,見月容笑嘻嘻地站着,叫了一聲乾爹,這倒愣了一愣。劉太太口裏銜着煙捲,靠了沙發斜坐着,冷笑道:“你在東興樓請吳次長吃便飯?”劉經理紅子臉向月容望道:“你怎麼來了?”劉太太道:“是我把她找來的。我告訴你,這是我的好閨女,在外面遇事多照應點兒。”劉經理聽了這話,才把飛入九霄雲裏的靈魂,又給它抓了回來,滿臉帶笑容道:“太太的幹閨女,不像是我的閨女一樣嗎?”劉太太道:“只要你明白這一層就得。閨女就是閨女,要拿出一點作長輩的樣子來。”劉經理笑着沒有説什麼。回頭看看月容,她捱了太太坐着,臉上微微的帶一點笑容,並不把眼睛斜看一下。便道:“你在我這裏吃了便飯去。上市場不忙,我會把車子送你去。以後可以常到我家裏來,我不在家,有乾孃招待。”劉太太道:“我的姑娘,我自然會招待。你在家不在家,有什麼關係?”劉經理伸了一伸舌頭,也就退出去了。

    劉太太向月容笑道:“你瞧你乾爹那副受窘的樣子,看到你在這裏,不能自圓自己的謊。可是,這樣一來,更可以證明你今天來是誠心拜我,他沒有知道的。”月容笑道:“乾孃往後看罷。乾爹公司裏,不還有個丁二和嗎?”劉太太道:“是有這麼一個人。你乾爹算作了一件好事,給他説了一個媳婦,還幫了不少的錢呢。你怎麼知道這個人?”月容道:“我認得他的老太太。丁老太太人不壞,我就很相信的。你可以請乾爹問丁二和,他可以把我為人向乾爹報告。”劉太太道:“哦,你也認識他家的?是怎麼樣子認識的?”月容偷看她的顏色,卻也很自然,嘴裏銜着那支煙卷,還是被吸着緩緩的向外噴着煙。月容也起身斟了一杯茶喝,很自然的答道:“我的師傅和他們家作過鄰居。”説完了,看到劉太太並沒有什麼詫異的樣子,這話説過去,也就算是説過去了。在劉家吃過了午飯,帶着勝利的喜色,坐着劉經理的汽車回家。

    劉經理為了省事,也坐着車子同走。和太太説明白了的,先把車子送自己到公司,然後讓車子送月容回家。月容對於這種辦法,也就沒有怎樣的介意。劉經理的車子到了公司裏,向來是開了大門停在大院子裏的。在這下半天開始辦公的時候,院子裏來來往往的人,是牽連不斷。劉經理下車的時候,恰好丁二和由汽車邊經過,一個小職員見着了經理,自應當向他表示敬意,所以二和也就站定了腳,對劉經理深深地點個頭。因為汽車並不停住,又轉着輪子向外,這就引着二和身子閃開,向車裏看去。車子上的月容,更是老早的看到了他,心裏暗暗地叫糟了,一定會引起二和的誤會,立刻把身子一縮,藏到車廂靠後的所在去。二和本已看得很清楚,正奇怪着她怎麼會坐上劉經理的汽車,也許是看錯了人,總還存着幾分疑心。及至月容在車內向後一閃,這就十分明白。眼看汽車嗚嘟一聲,由院子裏開出了大門去,將二和閃在院子裏站着,只管發愣,説不出一個字的話來。

    當日下午,本要辦完公事,就向市場去的。偏是今天經理特意多交下幾件事來辦,一直俄延到五點鐘,方才辦了,預計趕了去,月容也就唱完,只得罷休。第二日是個大風天;第三天呢,丁老太有了病,辦完公就回家,理會不到月容頭上去。一直耽擱了四五天,到第五天上午,實在忍不住了,就到經理室去請半天假。可是隔着門簾,就聽到有人在裏面説話,未便突然闖進去,打算等聽差來了,請他進去先通知一聲,不免在外面屋子裏站了一會。

    就在這個時候,聽到趙二的笑聲,他道:“這是經理的面子,也是月容的面子。説到實惠,她究竟得不着多少。依着我的意見,另外開一張支票給她,無論多少,她倒是得着實惠。”又聽到劉經理笑道:“我除了聽到她叫幾聲乾爹而外,什麼好處也沒有得着,可是錢真花得不少。”趙二笑道:“將來感情處得好了,她又常到宅裏去,您有什麼命令,她一定會孝敬您的,您性急哪兒成啦?”劉經理道:“我性急什麼?”接着,呵呵一陣笑。這些話在捧角家口裏説出來很是平常,可是二和聽了,不免頭髮根根直豎,兩眼向外冒火,以後説的是什麼話,卻是聽不到了。這樣痴立着有十分鐘上下,方才發覺到自己有事不曾辦。於是把衣服牽扯了兩下,凝神了一會,這就平和了顏色,先在門外叫了一聲經理,-然後掀着門簾子走了進去。

    劉經理銜雪茄,仰在寫字椅子上,對了天花板望着,臉上不住的發出笑容來。二和隔了寫字枱,遠遠的站着,叫了一聲經理。他似乎沒有聽到,還是向了天空,由幻想裏發出笑意來。二和料想他沒有聽到,把聲音提高一點,接着又叫了兩聲,劉經理才回轉頭來,向他笑着點了兩點頭道:“我正有事要找你來談談,請坐下罷。”劉經理一向是不大以部下來看待二和的,二和聽着,也就在他對面小椅子上坐着。劉經理將寫字枱上的一聽煙捲,向外推了一推道:“抽煙。”二和起身笑容:“不會抽煙。”劉經理道:“你現在有了家室,開銷自然是大得多,拿着公司裏這幾個錢,怕是不夠花的吧?”二和笑道:“人心是無足的,要説夠花,掙多少錢也不會夠花。好在我窮慣了,怎麼着也不會放大了手來用,勉強勉強總讓對付過去吧。”劉經理笑了一笑,點點頭道:“你實在是個少年老成的人。但是我念起鎮守使的好處,我不能不替你找一條出路。就算你願意這樣在公司裏混下去,我幹一天,你可以幹一天;我要不幹了,誰來替你保那個險?我早己就替你留下這個心,不過沒有説出來。現在我得着一個機會,正要來的你商量商量。”

    二和聽了這話,有些愕然,呆了眼向劉經理望着,把來此請假的意思,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劉經理口裏銜着雪茄煙,態度還是很從容的,拉開寫字枱中間抽屜,取出一封沒封口的信來,放在桌子上。二和偷眼看時,上寫着“面呈濟南袁廳長勳啓”,下面是印刷好的公司名稱,另筆加了“劉拜”二字。劉經理指着信封上袁廳長三個字問道:“你知道他是誰嗎?”二和道:“不知道。”劉經理道:“他是我的老同學,當年在鎮守使手下當軍法處長,現時在山東當民政廳長,紅得不得了。他上次到北京來,我們天天在一塊兒應酬。提到了舊事,我説你在這裏,他很願見見,有事一耽擱就忘記了。前幾天我寫信給他,請他替你想條出路,他回信來説,只要你去,決計給你想法。我想,你就到外縣去弄個警佐噹噹,不比在公司裏當個小夥計強嗎?這是我替你回的信,你拿了這信到濟南去見他。我和袁廳長是把兄弟,我寫去的信,雖不能説有十二分力量,至少也有十一分半,因為他不好意思駁回我的介紹的。我已經對會計股説了,支給你兩個月的薪水,那末,川資夠了。家用你放心,我每月派人送三十塊錢給老太太。當然,不是永久這樣津貼下去,等你事情發表了,按月能向家裏匯錢,我就把津貼停止。還有一層,讓你放心,若是袁廳長不給你事情,你回北京來,我還是照樣調你到公司裏來。你對於這件事,還有什麼考慮的嗎?”他笑嘻嘻地説着這番話,臉上又表示很誠懇的樣了。

    二和聽一句,心裏跳動一下,覺得他的話仁至義盡,不能再有可駁的言語。因道:“像經理這樣面面俱到替我找出路,我還有什麼可説的呢?無奈家母是個雙目不明的人,只怕自我走後,要感到許多不便。”劉經理笑道:“孩子話!大丈夫四海為家,豈能為了兒女私情,老在家裏看守着,丟了出路不去找?再説,你己娶了家眷,伺候老母正可以交給她。濟南到北京只是一天的火車路程,有事你儘可以回來。若是你調到外縣去作事,當然是個獨立機關,你更可以把老太太接了去。你要知道,這是千載一時的機會,千萬不可錯過。你若埋沒了我這番好意,我也不能不對你惋惜了。”説着,把臉面就板下來。

    二和倒沒有什麼話,很久很久,卻汪汪地垂下兩行眼淚來。他立刻低下頭,在身上掏出手絹來,將眼淚擦摸着。劉經理雖然昂了頭在沙發上抽雪茄,但是他的目光,還不住的向二和身上打量着。現在見他流出眼淚來,頗為詫異,迴轉身來,兩手扶了桌子沿,向他望着道:“你怎麼傷心起來了,這樣捨不得老太太嗎?”二和擦着眼淚道:“那倒不是。我覺得劉經理這樣待我,就如自己的骨肉一樣,實在讓我感激不盡。我將來怎麼報答你的恩惠呢?”劉經理笑道:“原來如此。我第一次見你們老太太的時候,我不就説了嗎,是報當年鎮守使待我那番恩惠。這樣説起來,你是願意到濟南去的?”二和點點頭道:“難得經理和我這樣想得面面俱到,我哪時還有不去之理!”劉經理道:“那末,你把這封信拿去,馬上可以到會計股去領薪,從明日起,你不必到公司裏來了。”説着,手裏取着那封信直伸過來,二和垂下手去,兩隻拳頭暗裏緊緊捏着,眼對了那封信,慢慢的站起身,且不接那信,眼淚又垂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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