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臨榻看新孫難言此隱懷金窺上客願為誰容
笑聲未歇,蔣媽笑嘻嘻地走了進來,向佩芳道:“挺大的一個胖小子喲!初生子有這樣的快,我是第一次瞧見呀。”二姨太問道:“孩子下來了嗎?”她雖問道,也不待蔣媽的答覆,已經走出房來。玉芬聽説,便問蔣媽道:“你看見孩子了嗎?那模樣兒象誰?”蔣媽不曾考慮,立刻答道:“很象七爺的。”玉芬道:“真象七爺嗎?那末,你七爺用不着再找別的什麼證據了。”説着,又向佩芳一笑。佩芳覺得她這話很是嚴重,若是傳到清秋耳朵裏去了,很容易出是非,因之連笑也不敢笑,默然含混過去。玉芬見佩芳不搭腔,覺得她也太怕事了,又是一笑。因外面大家都是一陣亂,玉芬見佩芳有要走的樣子,也就先走出來了。走到清秋院子外面,果然聽到小孩子的哭聲。那哭聲很高朗,要照中國人孩子哭聲的辦法推論起來,這孩子的前途,也是未可限量的。玉芬在院子門外站了一會,卻見金太太出來,要閃開也來不及,便向金太太道了一聲恭喜。金太太也是忙糊塗了,玉芬是否已經過去看孩子,她並不知道,便微笑道:“雖然沒足月分,孩子倒長得挺好的,你看象他老子不象?”玉芬不便説沒有進去看,隨便地答應了一句,卻問道:“祖母應該給小孩取個名字才好。”金太太道:“什麼沒有預備,我忙着啦,哪有工夫想到這上面去。”玉芬笑道:“我倒想到了一個名字,叫小秋兒怎麼樣?”金太太笑道:“夏天出世的孩子,怎麼叫秋兒?”玉芬道:“他母親不是叫清秋嗎?學着他母親罷。”金太太正要到自己屋子裏去找東西,對於這句話,也沒有深考,就走了。恰好燕西跟着走過來,把這些話都聽見了,他笑道:“為什麼不學父親要學母親呢?”玉芬倒不料他會突如其來的,這時候出現,便笑道:“湊巧這話是你聽去了。但是我説的,不過是一種笑話,並不見得就能算數。”燕西道:“雖然不能算數,這個理由可不充足。”玉芬笑道:“説笑話還有什麼理由?有理由就不是笑話了。”玉芬説到笑話二字,嗓子格外提得高,似乎很注意這兩個字似的。燕西本就知道自己和清秋結婚以後,玉芬就常是表示怨色的。而且她説話,向來是比哪個也深刻。在今天這種情形之下,正是她有隙可乘的時候,這幾個笑話字樣,不見得是無意思的。當時便笑道:“得了!算我是笑話就得了。”他説了這句,也不再和她辯論,就到金太太屋子裏來。
金太太到她後邊屋子一個收藏室裏去找了許久,找出一個玻璃盒子來。這盒子裏面,收着兩枝很大的人蔘,放在桌上,隔着玻璃看到,整枝兒的擺着,都不曾動。金太太揭開蓋來,取了一枝,交給燕西道:“這一枝就給你罷。”燕西道:“這也不過要個一錢二錢的,泡點水給她喝就是了,要許多作什麼?”金太太道:“你心裏就那樣化解不開,多了不會留着嗎?從前你父親在日,和關外政界上朋友有什麼往來,就免不了常收到這個,收慣了我也看得稀鬆,誰要我就給誰。現在我清理着,也不過五六枝了,再可得不着了,要拿錢去買的話,可得花整把的洋錢呀。無論什麼東西,有的時候,總別太不當東西,將來沒有的日子,想起才是棘手呢。”燕西領了母親一頓教訓,也不敢再説什麼,很快地回房去。到了屋子裏,只見清秋睡在牀上,將被蓋了下半截,枕頭疊得那樣高,人幾乎象坐在牀上一般。倒也看不出她有什麼痛苦。她見燕西進來,含着一點兒微笑,將胸前的被頭按了一按,兩手將孩子捧出來,和燕西照了一照。在屋子裏收藥包的日本產婆,卻插嘴笑道:“真象他父親啦。”燕西也是一笑。這時屋子裏不少的人,都給燕西道喜。但是説也奇怪,燕西對於這件事,總覺難以為情似的,因為人家道喜雖無法避免,卻也不願老是道喜下去。把人蔘切了一點,分付李媽熬水。自己就收拾了一副被褥,讓老媽子送到書房裏去。笑對清秋道:“我到外面,至少要睡一個月了,你這屋子裏,總得要一個人。還是添一個人呢?還是就讓這裏兩個人來回替着呢?”清秋道:“我本來就沒有多少事,不必添人了。”燕西道:“我看還是和你母親通個信……”清秋連忙皺了眉道:“今天夜深了,明天再説罷。”燕西也就不説什麼,到了外面書房去了。這樣一來,燕西心裏倒很是歡喜,這一個月以內,無論怎樣地大玩特玩,也不必想什麼話去遮掩清秋了。
這天晚上,金太太到清秋屋子裏,來了不少的次數。見清秋總沒提向孃家去報喜信的話,知道她是有點難為情。等人散完了,才假意埋怨着説,大家忙糊塗了,都沒給孩子姥姥去送個信。清秋道:“夜深了,知道了,我媽也是不能出來的。”金太太道:“這件事,説起來還要怪你,你為什麼事先不通知你母親一聲呢?”清秋對於這句話,卻不好怎樣答覆,只得答道:“我也料不到這樣快的。”她説這話,聲音非常之低,低得幾乎聽不出來。金太太聽了這話,覺得她是無意出之,或者真是不足月生的,這也只好認為一個疑團罷了。到了次日,金太太見燕西夫婦,依然未有向冷家通知消息的意思,覺得再不能聽之了,便讓陳二姐坐了車子到冷家去報信。陳二姐是個會説話的,看見冷太太,先問了好,然後才説:“我家七少奶,本來還有兩個月,就替你抱外孫子啦。也不知道是閃了腰是怎麼着,昨天晚上就發動了。這一下子,不但旁人沒預備,就是她自己也沒預備,你瞧我們昨天這一陣忙。”冷太太啊喲了一聲道:“這可怎麼好呢?你們怎樣……”陳二姐笑着向冷太太蹲了一蹲,請了個雙腿兒安。然後笑道:“給你道喜,大小都平安,昨天晚上十二點,你添了個外孫子了。我看了看,是個雪白的胖小子。本來昨天晚上就該送信來的,夜深了,怕你着急,所以今天我們太太少奶奶打發我來。”冷太太道:“小孩子好嗎?不象沒足月的嗎?”陳二姐道:“不象,長得好極了。”冷太太口裏説着話,心裏可就記着日子,連結婚到現在,勉強算是八個月,小孩子倒是怎樣,這事可就不便深究了。因道:“我家小姐對你還説了什麼?”陳二姐本沒見清秋,這話怎説呢?倒不覺為難起來。冷太太見陳二姐這種為難的樣子,也就知道其中尚有別情,因先道:“你先回去,待一會兒我也就來看你太太。”陳二姐聽如此一説,也就把話忍回去,先告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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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太太卻把韓媽叫來,向她商量道:“你瞧瞧,我們這孩子做出這樣糊塗的事,以前也不告訴我一聲。現在到金家去,那些少奶奶小姐們誰都會咬字眼挑是非的,叫我什麼臉見人説話?你去一趟罷,我不去了。”韓媽道:“那不行啦!你去了,模模糊糊,一口咬定是沒有足月生的,也沒有什麼。你若是不去,倒好像我們自己心虛似的,那更糟了。你為着咱們姑娘,你得去一趟。你若不去,他們那兒人多,説是孩子姥姥都不肯來,連底下人都要説閒話了。”冷太太見韓媽這樣説着,雖是把理由沒有説得十分充足,但是仔細一推敲起來,果然是不去更為不妙。便道:“我去一趟罷。去了我就回來,少見他們家的人也就是了。小孩子的東西,我一點也沒有預備,這隻好買一點現成的了。”韓媽總是心疼清秋的,見冷太太不高興,百般的解説,催着冷太太換衣服,陪着她一路上街去買東西。東西買好了,又替她僱好車到烏衣巷,這才不包圍了。
冷太太也是沒法,只好板着面孔前來。到了金家,見東西雙棚欄門,已經關了一邊。棚欄裏面,從前那一大片敞地,總是停了不少的車輛,還有作車伕生意的,賣零食的,而今都沒有了。一排槐樹,今年倒長得綠蔭蔭的,依然映着那朱漆大門樓。大門樓下,擺着兩排板凳,以前總是坐滿了聽差,今天卻也未見一個人。門洞子裏空洞洞的,不象往日早有許多人歡迎出來。冷太太讓車伕拉到門洞邊,下了車子,所有自己帶來的東西,既不見有人出來迎接,只得一包一包地由車子上拿下來,放在長凳上,然後給了車錢,自己一齊捧着,走了進去。看着左邊門房關得鐵緊,右邊門房開着半掩的門,看見有個長了鬍子老聽差,在那裏打盹。冷太太知道金家排場很大的,自己就是這樣衝了進去,又怕不妥,只得先咳嗽了兩聲。無如那個老聽差,睡得正甜,這兩聲斯斯文文的咳嗽可驚不醒他。冷太太沒有法子,只得走到門房外,用手將門拍了幾下。那老聽差,一連問着誰誰誰?然後才睜開眼來。見是一位穿了裙的老年婦人,將眼跌了幾跌,當着是他注視的掙扎,然後才站起來向冷太太望着。這一下他看清楚了,是七爺的岳母,連忙上前,將冷太太手上的東西接了過來。笑道:“門房裏現在就是我一個人了,我給你送到裏頭去吧。”冷太太也不知是何原故,門房裏只剩了一個人,也不便問得,就跟了他去。進到上房,人多點了,有個老媽子看見,上前來接着東西,便嚷着冷太太來了。她並不考量,就引到金太太屋子裏來。金太太因為冷家貧寒,越是不敢在冷太太面前擺什麼排子,早就自己掀了門簾子走出,一直到院子裏來。照説,這個時候,冷太太可以和金太太道一聲喜,金太太也應當如此。但是現在兩人見面之後,誰也覺得這話説出有些冒昧。因之二人把正當要説的話不談,彼此只談着平常的應酬語,你好你好。金太太將冷太太請到了屋子裏坐下以後,這才含糊地説道:“本來昨天就應當送個信去,無奈夜已深了,捶門打壁地去報信,恐怕反會讓你受驚。”冷太太笑道:“倒也沒什麼,我家那個寒家,縱然半夜三更有人打門,我也不怕,哪裏還有人光顧到舍下去了不成嗎?今天你派陳二姐到我那裏去了,我聽説了,比你還要加倍地歡喜,因為我總算又看見一層人了。”金太太笑道:“我現在還是三個小孫子,也不見得就嫌着多啦。”於是哈哈一陣笑。冷太太站起來笑道:“我要去看看你這不嫌多的孫子,回頭咱們再長談。”金太太便分付陳二姐陪了她去,好讓母女談話。
陳二姐引着冷太太到清秋這院子裏來,一進院子門,就聽到呱呱一陣小孩子哭聲。她忽然有個奇怪的感觸,心想,自己當年生清秋的日子,彷彿還在目前,轉眼之間,清秋又添孩子了,人生是這樣的容易過去,不由人不悲感。好在這個觀念,就只片刻的工夫。一腳踏進了清秋的卧室門,見清秋躺在牀上,她先是很難為情的樣子,叫了一聲媽。那個媽字,也只好站在面前的人聽見罷了。冷太太走到牀前,握了清秋一隻手,低聲問道:“我今天才知道,你事先怎不和我説一聲哩?”清秋到了此時,還有什麼可説?沉默了許久,才説一句道:“我也不知道有這樣快的。”説着這話可就低了頭。冷太太看這情形,這些話大可不必追求下去了,便笑道:“孩子呢?我看看。”清秋這才轉了笑容,在被裏頭將小孩子抱了出來。冷太太一抱過來,這小孩正好睜開着一雙小眼,滿屋子張望。看那小臉蛋兒,雖然象燕西,這一雙小眼睛,可很象清秋。究竟是一個血統傳下來的人,冷太太想着,也是自己一點骨肉。這一個愛字,也不知是什麼緣故,自然會發生出來,看了孩子頭上,那一頭的蓬鬆的胎髮,紅紅的臉蛋兒,便想到了從前在他母親的時候,他母親也是這個樣子,於是在小孩子臉上,就接了兩個吻。清秋心里正捏了一把汗,不知道自己母親,對於這個孩子存一種什麼觀念,就怕母親要把他當一個不屑之物來看待。現在見母親對孩子連親了幾個吻,這正是表示她很愛這外孫子了,母親既愛外孫,對於自己女兒,更不能有什麼問題的。因之冷太太這幾個吻,比吻在她自己臉上,還要心裏舒服許多了,也就笑嘻嘻地望着她母親。冷太太又將孩子看了一看道:“這倒很象他爸爸,什麼都可跟着爸爸,只有他爸爸那樣地會用錢,可不能跟着望下學。”清秋笑道:“不能跟他爸爸學的事情太多了,他若是也象他爸爸那樣會用錢,用着一直到自己添孩子,那倒也是不壞的事情呢。”
正説到這裏,有玉芬的女僕,在外屋子喊着七少奶。清秋道:“田媽,大概是你三少奶要那個酒精爐了吧?你拿去罷,我們的這一個已經拾掇好了。”那個田媽走進房來,望了冷太太一望,在旁邊茶几上,拿着酒精爐子就走了。金家的規矩,親戚來了,男女僕役們都要取十分恭敬態度的。清秋見田媽對自己母親簡直不理會,很有點不高興,便道:“這個老媽子,也太不懂禮節了,不請安罷了,問句好,也不要什麼緊?”冷太太笑道:“你到這兒來作少奶奶有多久?就講這些了。她不理會也好,我們這樣的窮親戚,不大來,來了,又不能十塊八塊的賞給下人,要人家恭維一陣,自己伸不出手來,也就怪難為情的。不如兩免了,倒也是好。”她母女倆如此説着,那個田媽恰是沒有去遠,句句聽得清楚。她雖不敢顯然地向他們提出什麼抗議,然而她可迴轉頭來,惡狠狠地對着窗子,瞪了一眼,接上她把那雷公臉式的下巴,向着窗子裏一翹。在她這表示之間,以為要我恭維你這樣的窮鬼,你也配!她不作聲,可就極忿恨地走了。冷太太和清秋,都是隨話答話,哪裏會注意到這一點上去了?當時談了一些家常,冷太太又告訴清秋一些產後保重之道,並約了過一兩天,再來看她。因許久不曾看到燕西,便問道:“我們這位姑爺,總是這樣大忙特忙,怎麼也不去看看我呢?”清秋有一肚子的話,都想説出來,既而一想,説出來也是多讓一個人煩惱,便隨口答道:“他也是忙一點。”冷太太道:“哦!他忙一點,我們姑爺現在有了差事了嗎?”清秋道:“現時在服中,他怎麼能就事?”冷太太道:“那大概是上學了,他不是常説要出洋嗎?”清秋道:“他在家裏温習功課呢。”冷太太一想,這就是姑爺不對,在家裏温習功課,丈母孃來了,為什麼也不來打個照面?但是這話對清秋説是無益,叮嚀了兩句,復到金太太屋子裏來。金太太便留着她多坐一會,吃了晚飯再走。冷太太説是家中離不開人,早點回去好。金太太知道她母女的性格差不多,是不愛在禮節上週旋的,她要走也不勉強,便説:“以後希望常來,清秋一個月內不能回去,可以多來看她兩次。”冷太太笑道:“親母是多兒多女的人,我就不來看她,也是放心的了。”於是笑着走了。
當她走出了外院門,恰是頂頭碰見燕西,不但是他一個人,後面還跟着個白蓮花。冷太太並不認得白蓮花,但是看她那樣裝束入時,極長的紅色的旗袍,極細的腰身和袖子,又是高跟鞋,走起路來屁股兩邊扭。這決不是金家親戚朋友,人家喪事未久,到人家裏來,不應穿得這樣豔麗。同時燕西看到了冷太太,也不知何故,突然向後一縮,退了兩步,而且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變了顏色,這裏面更有文章了。冷太太早知道他胡鬧慣了的,説明了,也不見得改過來,徒然讓他懷恨,只當不知道。便先笑着叫了一聲姑爺,道:“我回去了,明後天我還來呢。”燕西本來想説一句伯母來了嗎,怎麼就回去?於是當面的應酬話就過去了。現在冷太太自己先説要回去,只得改口道:“我也想和你老人家談談,坐一會不好嗎?”冷太太道:“你有什麼話談,明天到我家裏去罷,我也許後天來。”燕西道:“好好!我明天就來。”他竟自向他書房裏走了。白蓮花跟着到了他書房裏,一頓腳笑道:“糟糕,一進來,就遇到你們家親戚,背後準得罵我穿這一身紅。你叫她伯母,她是你什麼人?”燕西笑道:“你真問得奇怪,明知我叫她伯母,怎麼又問是我什麼人呢?”白蓮花道:“不是那樣説,伯母這種稱呼很普通的,只要是年長些的,都可以叫伯母。還有些人叫丈母孃做伯母的呢。”燕西笑道:“不能夠吧?譬如你母親,我就沒有叫過伯母。”白蓮花瞟了他一眼道:“這樣無味的便宜,討來有什麼好?”燕西笑道:“這是無味的便宜嗎?你想,我們這點關係……”白蓮花皺眉道:“別提了,你這兒人多,讓人家聽去了,我有什麼意思?你想,我母親那一塊料,憑哪一點可以作你的丈母孃?你不是説拿一點東西就走嗎?快去拿罷,別讓我老等了。”燕西道:“我就去拿,你就在我屋子裏等一會,門的暗鎖眼裏,插着有鑰匙,你若是再怕人撞着,可以把門先鎖上,等我來叫門你再開。”説着,一人向自己院子裏來。
一進房,見清秋睡着,面朝裏,一點動靜沒有。心中倒是一喜,拿了鑰匙在手,便去開箱子。清秋原是醒的,她聽到腳步聲,以為是老媽子進來拿什麼,便沒有去留意。及至聽到箱子上的鑰匙有發動聲,不免嚇了一跳,口裏問着是誰?轉過身來。燕西倒不能含糊,便笑道:“我沒有零錢用了,進來拿點錢用。”清秋道:“我也知道的,你不是要錢用是不會進來的。”燕西一邊開着箱子,一邊笑道:“你這話説得有點不對吧?我進來就是拿錢嗎?早上我進來一趟,上午我也進來一趟,這都不是拿錢吧?”清秋笑道:“了不得!你進來兩次了。錢是你名分下應得的,你愛怎樣花就怎樣花,與我什麼相干?反正也就是那些錢,今天也拿,明天也拿,拿完了你也就沒事了。不過現在你這兒還有一個小的,你還顧他不顧呢?多少留點給他花罷。”燕西道:“你這人也太嗦了,我進來拿一回錢,你就説上許多話。難道我這錢放到了箱子裏去,就是不許動用的?你的意思,我就只靠這些錢來用,不能作一點別的事嗎?”清秋道:“我不敢這樣説你,但是象你這樣子用,恐怕掙錢有些不夠花吧?據我看,你現在花錢,比父親在日,闊過去三倍四倍還不止哩。譬如一個月用一千,要找一個月掙一千的事,不容易吧?現在你一個月用的數目是多少?大概你自己知道,用不着我來説了。”燕西本拿了五百塊錢鈔票到手上的,聽到清秋這一篇話,心想,掙五百塊錢送到箱子裏來,果然是不容易。如此一想,手就軟了。清秋躺在牀上,反正總是不作聲,你拿也好,不拿也好,看破了這錢總是留不住的,隨他花費去。燕西一看清秋側身望着,卻是不作聲,好象聽憑自己胡拿似的。這樣一來,倒更覺得不便漠視人家,便將五百減去一半,只拿二百五在手。他又有點後悔了,答應了白蓮花姊妹給她買許多東西,若只拿二百五十塊錢去,東西買不全,那多麼寒磣!這是不必考量的,還是多帶一些在身上的好。寧可帶而不用,卻不可臨時缺了款。如此想着,他依然又開了箱子,把放下那二百五十塊錢的鈔票,重新拿在手上。匆匆忙忙地就向袋裏一塞,那意思自然是不肯讓清秋知道。但是他這種要拿又止,止而復拿的樣子,清秋怎能不猜個十分透徹?卻向他微笑了一笑,同時,好象頭也在枕上點了一點。這一點頭一微笑,好象是説你的心事我已經知道了。燕西笑問道:“你笑什麼?我也是不得已,有幾筆款子非用不可。今天拿了,以後我就不會拿什麼錢了。”清秋笑道:“我又沒説什麼,管你拿多少,又不是我的錢,你何必對我表白什麼呢?快點出去罷,大概朋友還等着你呢,你不必為着敷衍我,把人家等急了。”燕西聽她這話,不由得心裏撲通跳上了一下,臉一紅道:“我這錢又不是馬上就花,外面有什麼人等着我?你為什麼這樣多心?”清秋向着他又點了一點頭,加上一個微笑。燕西對於她這一笑,自己也不知道是甜是苦,也就對她微笑一笑,拿着錢,很匆忙地妥叱隼戳恕R壞攪聳櫸坷錚白蓮花果然將屋門緊緊閉住,燕西告訴一聲我來了,她並不忙着開門,先埋怨着道:“你來了,別忙呀,和少奶奶慢慢地辦完交涉再説罷。我們拘禁三點鐘兩點鐘,那又算什麼?”説着,將門鎖剝落一聲開了,鑰匙向桌上一拋,人就板着臉坐在一邊。燕西握了她的手笑道:“對不住!我不是成心。遇到我母親,叫住我説幾句話。你想,我能不聽着嗎?我自己也好象沒有耽誤多少時候,可不知道去了許久哩。得啦,我正式給你道歉。”説着和她笑着一點頭。白蓮花將嘴向他一撇,笑着道:“除了送你沒出息三個字,也就沒什麼別的可説了。”燕西笑道:“那就走罷,別讓令妹在家裏又等着發急。我一個人回家來一趟,倒惹得兩個人着急,這可是我的不對了。”説着,攜了白蓮花的手,就向外面跑。燕西因為家裏的汽車沒有開,卻偷偷地把舊汽車車伕找回來一個,又自己買着汽油,一天到晚地坐着。所以出起門來,很是方便,比從前大家搶着要汽車,反覺現在舒服多了。他和白蓮花坐了汽車,一路向李家而來。這裏一條路,走得是更熟了。下車之後,一直向裏面走,只見白玉花拿了一根長帶子,站在屋子中間,帶唱帶舞地練習着。因笑道:“還好,還好,這樣子她倒是沒有等得着急呢。”上前用手拍了拍白玉花的肩膀,笑着問她:“着急不着急?”白玉花迴轉頭來,對他瞟了一眼道:“七爺,你幹嗎總是不能正正經經的,一進門就動手動腳?”燕西笑道:“這年頭兒男女平等,彼此摸了一下子,這也不算什麼,幹嗎瞪眼?”李大娘聽見這話,由屋子裏笑了出來説道:“喲!七爺,誰有那麼大膽,敢對着七爺瞪着眼呢?玉花你怎麼着,敢和七爺開玩笑?”她笑着迎到面前來,就伸了手道:“七爺,我給你接住帽子,寬寬外衣,請到屋子裏坐罷。”燕西只得拿下帽子交給了李大娘,一面笑着脱下了馬褂,就跟她走進了白蓮花屋子裏去,白蓮花握了燕西的手,一同在沙發椅子上坐下。白玉花原是不大高興的,一見李大娘一張臉迎着燕西説話,心裏已經有些轉動了,及至燕西走進屋子來,看到他穿的長衣服裏,腰上有一個包微拱起來,分明是口袋裏盛滿了鈔票,這一進房來,就要開發了,自己為什麼在這飯?br>
燕西見屋子裏沒有第三個人,便笑道:“玉花,我對於你,總也算鞠躬盡瘁了,何以你對於我總是淡淡的神氣?要怎麼樣,你才可以回心轉意呢?”白玉花笑道:“這是笑話了。我和你無怨無仇,這回心轉意四個字,從哪兒提起?”燕西道:“咱們雖不是仇人,可也不是愛人,要望你作我的愛人,怎樣不望你回心轉意呢?”白玉花連連搖手道:“言重言重,這怎麼敢當?再説,還有我姐姐呢?”燕西笑道:“你姐姐太調皮了,和我初認識她的時候,簡直變成了兩個人。”白玉花也不答覆他的話,便笑着朝外連叫了幾聲姐姐。燕西搖搖手,笑道:“幹嗎,你要對質嗎?對質也不要緊,她已經答應退讓一步了。”白玉花將嘴一撇,鼻子哼着一聲道:“我算把男人看透了,只要是乍見面的女子,模樣兒生得端正些,其餘都不管,就想着人家做他的愛人。或者在相識了以後,或者在做了愛人以後,不論遲早,總要把那女子嫌成一堆狗屎,再去重新找人。你想,男子們口裏説出來的愛人這兩個字,能值錢嗎?”燕西笑道:“男子不是我一個人,我也不去辯護,但是你年輕輕兒的,就看得這個樣子透徹,也會減少許多樂趣的。我若是也照你這種法去想,我會不賭錢,不跳舞,也不捧場了。”白玉花笑起來道:“這樣子,你是真生了氣,連我都不願意捧的了。”燕西笑道:“我怎麼不捧?不捧你,我今天還會來嗎?”白玉花再也不敢説什麼了,就挽了手,陪他在一塊兒坐着。這一番談話,時候可是很久,幾乎就兩三個鐘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