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中的他,
有着温柔的笑意,
舉手投足間沾滿了陽光,
一直温暖
我內心深處的冰寒
……
“夏冰!夏冰同學!”
斜陽黃昏,空氣中浮動的桂花暗香。這夏末的初秋的傍晚是夏冰最喜愛的時刻,她總是願意在這個時刻步出教室,閒適地走校園的綠色小徑上,就這樣不急不徐地漫步着,聽着頭頂晚歸的燕雀啾啾的鳴唱,任晚風遊戲地穿梭在她的黑髮之間,一直走到天黑星斗滿天,一直走到自己簡陋的小屋前。
她享受這種清涼的孤寂、這種深刻的平靜。在20歲之前的人生中,她經歷了太多太多,所以她明白哪怕是短短一刻的寧靜,也需要全身心地珍惜。
“夏冰同學,請等等!”
身後那個騷擾她平靜的聲音似乎異常執着,夏冰終於放棄假裝聽不見的堅持,不耐煩的轉身。
“有什麼事?”夏冰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跑來氣喘吁吁的男生,聲音波瀾不驚。
“馬上就要實習了,所以學生會想提前辦畢業舞會,定在本週末晚上6點,希望你能夠參加。”男生甩了甩頭髮,試圖用一臉陽光的笑容給眼前的人留下一個瀟灑的印象。
“哦。”夏冰點點頭髮出一個短短的音節,然後轉身繼續往前走着,長髮在腦後彷彿黑色的瀑布輕輕划動,無情的將她和身後的世界劃出楚河漢界。
都説理工類院校美女象沙裏黃金一樣稀罕,夏冰當年第一次走入校園的時候,着實讓眾多荷爾蒙發育旺盛的男生心潮彭湃了一把,可在四年一波波追求攻勢死傷一大片的情況下,他們終於徹底明白所謂“冰山美人”的真正含意。
夏冰很冷,正如她的名字一般,即便在炎炎夏日,她看人的眼神仍能讓人身上激起一絲寒意。在這數千人的大學校園裏,除了影子從來沒人見過她邊有其他陪伴物。她孤獨、神秘、冷淡、拒人於千里之外,然而正是因為這樣,卻有更多不怕凍死的男生挑戰極限,眼前正是一名。
“夏冰同學,”男生不依不饒繼續緊跟,“這個舞會是大學時光最美好的記憶,不知道你有沒有選定舞伴,如果你還沒有合適人選,我很願意——”
“無聊。”冷冷的聲音從前面飄來,男生以為自己聽錯了。
“對不清,你剛才説——?”
“我不會參加——”夏冰停住腳步慢慢轉身,這次嘴角噙着一絲淡淡地冷笑,“——這種幼稚的舞會。”
“你——!”男生一愣,沒想到傳説中的冰山美人不僅冷淡,而且刻薄,一般的女生即便不願意至少還會找個藉口給人留下一份面子,而夏冰坦白地血淋淋。難怪當他表示出想要追求的意思時,身邊的哥們會用那樣同情的眼光看他。
“那,我,我……算了。”男生頗受打擊地離開,腳步很是憤憤然。
直到男生離開很遠,夏冰才慢慢斂起冷笑,眼中閃過的一層深層的悲哀。她默默凝視他男孩遠去的背影,凝視着遙遠蒼穹間已隱隱籠罩大地的沉沉夜幕,長久之後化為一聲無奈的嘆息。
她的世界沒有快樂,所有和快樂相關的情感:友情、愛情、親情對她來説都太過奢侈。常常與那些洋溢青春熱情的臉孔擦肩而過,她內心深處會湧起淡淡的自卑,她的青春、她的無憂無慮也許早在5歲的時候便已逝去。她只是一個經歷了風塵幡然悔悟的女人,她沒有資格和這些涉世未深、對前途充滿夢想的年輕人一樣沒心沒肺的歡笑,無憂無慮的快樂,她即便披上了大學生這件看似華美的外袍,內裏卻是千瘡百孔的襤褸。
沒有人可以否認,今天的夏冰是優秀的。在經過整整一年的補習之後,她以優異的分數考取了醫學院外科學。那一個個挑燈夜戰、不眠不休的夜晚,對其他學子來説也許是人生中黑暗的時刻,但對夏冰來説卻可以全神貫注,忘卻所有一切紛擾。只有那時她的心是寧靜的,她明白那一刻她在向自己的命運挑戰。
沒有人可以分享這些,她的世界是註定孤獨。無論這些生氣勃勃的年輕男孩會對她説如何的甜言蜜語,她知道世俗的眼光將如何看待她的過去。過去並不會因為遺忘而消失,它始終觸目驚心的存在着,在你最不願意面對的時候悄然出現。她只有把自己緊緊封閉起來,在脆弱的內心周圍築起銅牆鐵壁,才能最好的保護自己。
夏冰轉過身,繼續自己前行的路。耳旁是涼爽的夜風,路燈已經點亮,在她身後拖拽着長長的孤獨的身影。
她抬頭看着夜空,唇邊挽起冷冷的笑。既然孤獨是註定而無法抗拒的,那就讓她一直孤獨下去吧。
她不在乎。
“我們走吧。”
遙看着老屋最後一眼,夏雪抱着4歲的女兒坐進搬家車裏。
“媽媽,我們要去哪兒?”小彤坐在夏雪的臂彎裏對車裏的一切好奇不已。
“我們去新家,小彤一定會喜歡的。”夏雪揉了揉小彤捲曲而柔軟的頭髮,女兒對於老宅的留戀她不是不明白,只是這裏不再是他們的家了。
“外公外婆也去嗎?”小彤爬過媽媽的肩,透過車窗玻璃想要尋找熟悉的身影。
“爺爺他……”夏雪遲疑了,不知道眼下的情況該如何對一個四歲的孩子解釋。
一個月前,張石開因心臟病嚴重發作而再度住院,這一次他沒能出院,而是在友好友明的爭吵中活活氣死在病牀上。
對於身後事老人早就有了安排,宣佈遺囑的那天她才知道繼父不僅留給她們一億新台幣,更留下了他們辛勤照料的果園和老宅。一想到繼父煞費苦心地為他們將來的生活做出這樣安排,夏雪除了感動還有更多地哀傷。她和媽媽明白繼父的好意,但是繼父顯然忘記了他的
一雙兒女並不是那種面對遺囑就會妥協的人。可以想象這樣的分配讓一直覬覦遺產的友好友明兄妹有多氣憤。他們搬回了老宅,刻意每天尋釁鬧事,更糾集流氓放火燒了程灝的實驗室,把向晴氣到住院。
如果説財富意味着更多的煩惱,那他們寧可不要。全家商議之後決定放棄可觀的遺產,雖然從此生活可能會清苦些,但是平靜此刻對他們來説實在太珍貴了。
“好了,東西都搬完了。”
抱着一疊文件程灝坐進駕駛座,發動汽車。
老宅從他們的視線裏漸漸消失,台東的藍天白雲,空氣裏瀰漫的水果清香,也許只有夢中才能相遇了。他們沒有交談,一種感傷的氣氛在空氣裏流動,他們知道這裏再也不會回來,正如所有的過去終究只是過去。但是記憶中總是枝繁葉茂的果園,總是綻開憨厚微笑的張石開並沒有消失,永遠也不會消失。
“我們會幸福的。”程灝輕輕拭去夏雪眼角的淚花,這樣允諾着。
他們終於搬回台北——夏雪闊別十幾年的城市。一切一切雖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每每走到熟悉的街頭巷尾,她依然會想起曾經她和姐姐、爸爸媽媽一起在這個城市的天空下呼吸過,她們在這裏吃過刨冰,在那裏玩過海盜船,還在郊外的田野裏看滿天飛舞的蒲公英。
童年已經如同飛舞的蒲公英般飄逝無蹤,但是記憶卻深深鐫刻在她腦海中,她離別已久的姐姐,她那面容已經隨着歲月顯得模糊的爸爸常常在午夜夢迴中閃現。
回到了故里,回到了記憶中的城市,這份思念越顯深刻。夏雪知道十幾年之後要在茫茫人海中尋找親人已不太現實,但忍不住通過網絡,在將兒時姐妹倆的合影上傳到尋人網站,她期待着,在媽媽的有生之年,能夠享受到親情團聚的快樂。
程灝在台大謀得了一份教職,雖然這和當初他們設想擁有自己的果園還有很大的差距,但是他們知道自己正一點點朝目標接近。
2000年的夏天,新紀元的開始,夏雪轉換了全新的生活環境,而夏冰邁入了新的工作領域。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奔跑着,在姐妹倆的內心深處那份相見的渴望越來越強烈……
“小夏,早啊!”
“早!”
一路打着招呼,夏冰邁着快捷的步子朝門診部走去。不知不覺她已經在醫學院學習了5年,這最後一學年,她被安排在這個醫院實習。
命運實在是很神奇的東西,正是在這座醫院裏夏冰從鬼門關撿回自己的性命,使她決定改變自己的人生。而現在她從病人轉變成實習大夫,拯救着別人的生命。
“嗨!”
才剛邁進診療室,就看見一張笑臉好整以暇地迎接着她,就差沒給她一個法國式的浪漫擁抱。
頭一下子抽痛起來,又是這個死纏爛打的傢伙。
“今天又是哪裏不舒服?”收起驚訝的情緒,夏冰維持一貫冷漠的專業形象,坐到這個年輕男子的對面——屬於醫生的座位。
“心跳的很快。”汪博深故作痛苦地看着年輕的女醫生,嘴角的笑意破壞了他努力扮演的病人角色。
“那是心臟出問題了。”夏冰毫不思考地給出答案,“打強心針吧!”説罷就要在病歷卡上寫上去。
“喂!”汪博深馬上扯過自己病歷卡,“不用下手這麼猛吧?”
夏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看你心臟挺堅強的。”
“看見你就突然恢復了。”他朝她擠擠眼睛,滿意的看她原本緊繃的臉出現柔和的線條。
他喜歡逗她笑,尤其愛看她神采飛揚的樣子。只是夏冰總是很吝嗇自己的笑容。
“好了!”夏冰朝他揮揮手,“鬧夠了吧,後面還有病人呢!”
“那明天我再來看病!”汪博深湊到她面前輕聲耳語。
“我會為你準備18支針筒。”夏冰朝他微微一笑,語調辛辣。
她竟然笑了,汪博深有一瞬呆怔,雖然他每天耗費大半時間在這充滿藥水味的診療室裏只為博得她一笑,但是這卻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徹徹底底底朝他笑,不是冷笑、嘲笑而是真正發自內心的笑。
“小夥子,你病看完了沒?”排在身後的老太太終於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角。這小夥子該不是傻子吧。
“啊?”博深回過神來,發現夏冰早就離開自己的座位正和護士説着什麼。
低頭一樂,他發現自己很久沒有這樣發呆發傻的時候了,每天看上夏冰一眼已經成為習慣,心情總會莫名變好就像今天一樣。他哼着歌快樂走開,沒有發現夏冰轉過身,凝視着他背影深思的神色。
遇見夏冰純粹是巧合。一個月前他在路上救了一個昏迷的女孩。那天已是半夜,值班醫生正巧是夏冰。當他抱着女孩衝進醫院走廊大呼小叫的時候,周圍的人亂作一團,只有她鎮定自若的指揮一切,彷彿天塌下來她都會扛着。也許就在那一刻被她認真的神情所感動,也被她冷淡的態度所吸引,他無可救藥地陷進去,連一點掙扎都沒有,或者説從來沒有掙扎過。
“這孩子都快博士畢業了,連個對象都沒有!”也在這個醫院做護士長的老媽有事沒事就愛在他耳邊嘮叨。嫌她這個兒子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學有才學,就是眼睛長在頭頂上,誰都看不上。要是被她知道自己愛慕的正是她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不知她會怎麼想。
只是夏冰永遠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即使他暗示明示無數次,外加死纏爛打,她都毫無反應。博深自信是優秀的,內心也是真誠的,但他卻沒有把握敲開夏冰的心門。
無論如何要堅持,今天夏冰對他的微笑讓他有多了無比信心。
“……地球上平均每一秒鐘有三個嬰兒出生,這是什麼意思呢?這表示每一天地球上多了三乘六十再乘六十再乘二十四,等於二十五萬九千多人口!每一年是九千三百萬!……每一個人一個肚子,都要吃飯,你們認為世界糧食的增長能追趕得上嗎?……”
被譽為台大農業系第一美男講師的程灝正在講台上給學生門上課。這份工作他越做越順手,他講解生動有趣而富有實用性,對於每一個學生都耐心無比,很快贏得了全系師生的認同。
如果説他還有什麼遺憾的話,那便是他期望自己的專業知識不要只停留在黑板上講解的階段,他是一個實幹的人,他想要付之行動,他想看到成果。
事實上,他正面臨着這樣的機會。
晚上,一如往常他到醫院去接夏雪和小彤回家。由於張石開的去世,他的一雙子女不斷的尋釁鬧事,向晴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一直住院調養。因此每天下午小彤放學後夏雪便會帶着她去醫院陪伴外婆。
“醫生説媽的病情在好轉,只要一直保持平靜的心情,有機會出院的。”夏雪今天有些興奮,母親身體狀況的好消息讓她很高興。現在的她只希望守護着這個小家,每個人都快快樂樂健健康康,她便很滿足。
“媽這樣我也放心些。”坐在書桌前,程灝又想起今天國際長途裏教授提到的建議,也許這個時候是比較好的時機。
“在想什麼?”夏雪輕輕柔柔地環住程灝的肩,將頭埋在他的勁彎,聞着他身上好聞的男子氣息,每當這一刻她總是覺得心特別安寧。
“我在想——”程灝用手指纏繞着夏雪的長髮,然後轉過身捧起她的臉,“去大陸一次。”
“什麼?”夏雪睜大了眼,“為什麼突然想去哪裏?”
“美國的TexasU來了一位美籍華裔的教授,是農業生產力研究的權威,我藉着跟他是校友的情份,邀請他到我們學校作了一次演講,反應不錯!”
“喔?”
“我跟他單獨聊過幾次,他給了我很多啓發。”提起他所關注的領域程灝立刻神采飛揚,“人類未來所面臨的最嚴峻的問題,還是糧食的問題!特別是在中國大陸裏的十三億的人口。他接受了大陸農業部的邀請,去當一年的顧問,我跟他對糧食問題的看法很接近,談得很投契,他今天打電話來説要我到大陸去找他再談。”
“你想到大陸去一展你在農業方面的抱負,是嗎?”夏雪認真問他。
“如果我真要上大陸去做農夫的話,你會反對嗎?”程灝認真的看着妻子,第一次覺得自己內心有些緊張,如果夏雪不支持,他——
“如果我反對,這世上不就少了一個有才能又有理想的好農夫了嗎?!”夏雪笑看着他,一臉温柔。
“你會支持我?”程灝高興的抱緊她有些不敢相信,他果真沒有看錯人,她是這世界上最理解他的人。
“無論你要去哪裏,做甚麼,我都不反對。”夏雪輕聲説着,將頭緊緊靠在他的胸膛上,她的温柔再一次讓程灝沉溺其間。
從腦外科部門診走出來,夏冰下意識地往住院病房走去,每天下班後去探望一個十歲的小病患已經成了她的習慣。她從來不覺得任何人值得同情,但是第一次為這個男孩檢查,發現他生了絕症,更發現他竟然是個孤兒,內心忽然湧動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憐憫,一種想給予他愛和關懷的衝動。從醫生的立場來説,她明白小風的病是不治之症,但站在一個普通人的角度來看,她卻無法接受這樣幼小的生命會早早夭折。每天陪伴他一會,彷彿是對他人生是一種補償。
“嘿,接着!”
“我來,我來!”
草坪另一頭傳來愉快的笑聲,夏冰覺得耳熟,抬頭便看見那個整天出現在她面前的汪博深像個孩子似的正踢着球,一旁和他快樂玩耍的竟然是小風。
夏冰遠遠地看着兩人融洽相處的景象,聽着小風從來沒有過的興奮笑聲,嘴角不由自主掛上一抹微笑。小風應該和男孩子在一起玩耍,而不是病泱泱地躺在牀上聽她講故事,汗水、泥痕這才是屬於他這個年齡該有的東西。1
“那是誰?不是咱們醫院裏的吧。”身旁幾個小護士經過,同樣發現草地上熱鬧的場景。
“哦,汪博深啊,他是護士長的兒子呀,人家是在讀博士,長得又帥又有出息。”
“瞧你説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你怎麼不去追人家呀?”
“咳,他眼界高吧,聽説他媽要給他介紹死也不肯,哪看得上咱們啊?”
“那小孩是他弟弟?”
“是病房裏的孩子吧,這幾天老看他帶他出來玩,大概是親戚吧。”
小護士們唧唧喳喳的一湧而過,所有的話卻都落在夏冰耳裏。
他是護士長文月英的兒子。
這個認知使她打消了原本加入他們遊戲行列的念頭。
汪博深對她的追求已經明顯到就算是傻瓜都會有所感覺,雖然她對他並無反感,也從來不刻意迴避什麼,可以説今天的發現讓她對他有了更好的評價,但在聽到他的背景之後,心卻莫名有了些牴觸。
他畢竟是文月英的兒子,文月英正是當年她被歹徒毒打住院時搶救過她的護士,更巧地是她的丈夫正是當年救出她的刑警汪東。每次在醫院走廊於與文月英不期而遇,她總能從她的眼光中看到一絲訝異和彆扭,也許她無法理解當年的不良少女何以成為今天的腦外科實習大夫,可以想見她更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追求她的事實,不管現實是不是她故意招惹的汪博深,她一定不願意兒子和有這樣過去的女人交往。
駐足了片刻,夏冰決定轉身回走,小風有人照顧和陪伴讓她覺得很欣慰,救世主這個角色她演起來從來都不得心應手。
“夏冰阿姨!”
背後童稚的喊着頓住了她的腳步,一隻足球滾到她腳邊,撿起球轉過身就看到一個小小的身軀撞進她懷裏,緊緊摟着他。
“不是讓你不要隨便跑嗎?摔跤怎麼辦?”掏出手帕擦着小風臉上混和着泥土的汗水,夏冰忍不住含笑嗔道,“瞧你,玩得像個花斑貓似的。”
“我有沒有這樣的待遇呀?”爽朗的聲音硬要擠進她和小風的世界,夏冰抬起頭,看到另一頭體型更大的花斑貓,正垂涎地盯着她的手帕。
“這麼大了還在泥地裏打滾,你能不能帶個好榜樣。”收起嘴角的微笑,夏冰一本正經的訓斥着汪博深,手帕卻不由自主地遞過去。
“我喜歡這麼跟博深哥哥玩,他的球踢得可好了!”小風第一個替剛認識的哥哥打抱不平,兩個人要好的神情都忍不住讓夏冰吃醋。
汪博深樂呵呵地揉了揉小風的腦袋,接過夏冰手帕也不擦,反而趁夏冰不注意的時候放進口袋,象是打定主意不還了。
“小風你在這兒呢,剛才醫生查房找不到你都把我急壞了。”一個護士遠遠跑了,和夏冰打了個招呼,急着要把孩子帶回去。
“可是——”小風轉回頭可憐兮兮地看着博深和夏冰,眼神分明有些期盼,卻不敢開口,在他幼小的心靈中寵愛是一種奢侈的享受,他從來不敢開口要求。
“明天老時間我們一塊踢球。”彷彿看懂他的心思,汪博深把球遞給他的同時也給了他允諾,瞟了一眼身旁的人,又補充了一句,“放心,小冰姐姐會陪哥哥一起來的。”
“真的?”小風睜大眼睛,充滿驚喜地求證着。
原本衝到嘴邊拒絕的話語在看到這樣的眼神之後硬生生嚥下,夏冰瞪了眼嬉皮笑臉的男人,温柔的對小冰保證,只要他晚上好好休息,按時吃藥,她明天準時出現。
看着小冰快樂地跟着護士回房的身影,她的眼睛有些酸澀,從沒看見小男孩這麼快樂過,也許他的人生已走不太久,她希望他能夠一直快樂到最後。
“小傢伙挺有趣的,他生的什麼病啊!”走在夏冰身邊,汪博深隨意問起。
“腦癌。”
冷冷兩個字將博深的滿臉笑容打散。
“他是個孤兒,腦部已經動過兩次手術,”夏冰抬起頭認真地看着他,“他已經夠可憐了,我不想看見他被人利用!”
“你這話,我聽不懂!”博深愕然地看着她。
“好!那就讓我説明白些!”迎着晚風,夏冰的眼神變冷,“你常常跟他在一起,無非是想要接近我,是吧?你這樣做不單無聊,而且無恥!”
“你以為我常常來看小風,陪他一起玩,是在利用他?”汪博深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腦袋裏裝的什麼東西,她對人性就不能有一點温暖的認識?
“不是嗎?”夏冰反問,哼出冷笑。
“夏醫生,你把我的人格看得太低了!不錯,我常常跑來醫院,是想要接近你,可是,我跟小風成為朋友,是緣份,我對他關心,是出於一片真心。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如果你認為我關心小風是無恥的話,那麼,你的這種想法就更無恥!”
説罷,汪博深頭也不回的走開,頭一次他發現一個人要逼瘋另一個人竟是這麼容易。
夏冰愣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剛才為什麼要説那麼故意的話,那並不是她真正的想法,只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一番話是怎麼衝出口的,想着汪博深離去時受傷的表情,她除了深深的歉意之外,只有無奈。保護自己已經形成了習慣,她的心門已經緊緊關閉,任何試圖靠近的人只有受傷,她無能為力。
“小風,你的理想是甚麼?”
“當個出色的足球員,代表國家隊參加世界盃。我要比范志毅更出色。”
“你一定行!”
坐在醫院頂樓高高的露台上,汪博深帶着小風遠眺着整個市區。儘管他對夏冰發了那麼大通火,對於小風還是一如往常的關心,甚至於兩個人成了好朋友。
“你知道我的理想是甚麼嗎?”突然汪博深有了傾吐的慾望,雖然身旁坐着的只是一個10歲的孩子。
“是甚麼?”小風感興趣的問着。
“我是念遺傳工程學的,我希望透過生物科技,研發出讓人類不再生病的方法。”博深仰望天際,頗有感觸的説着,“如果沒有疾病,每個人就可以快快樂樂地生活,可以為自己的理想勇往直前。”
“不再生病?”小風的眼中浮現期盼的神色,“真的可以嗎?”
“我會努力的!”博深朝他笑着點頭,“你也要努力啊!不是説三天之後要再動手術嗎?你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我會送給你一份禮物。”
“甚麼禮物?”
“中國國家隊隊員簽名的球衣。”
“真的!?”小風興奮地跳起來。
“大丈夫一言九鼎!!”博深伸出手掌。
“大丈夫一言九鼎!!”
一大一小一個手掌緊緊握在一起,陽光下,兩人都笑得特別快樂,彷彿他們相信奇蹟是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
“小風,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抱着一盒禮物,汪博深興沖沖地走進病房,卻發現小風的牀鋪空着,夏冰正愣愣地坐在那裏發呆。
一絲不良的預感竄進腦海。
“小風怎麼啦?”他走近夏冰。
許久夏冰才愣愣的回過頭,眼神哀傷而遙遠。
“他意志很堅強,支持了三個多小時也不肯放棄,可是——”話再也説不下去,她只能無聲的搖頭。儘管執刀的醫生並不是她,她卻一直徘徊在手術室門口,以為這樣小風會因為她的等待而回來,卻依然……
肩被輕輕攏住,博深此刻同樣充滿悲傷,在他眼裏小風就象他的弟弟,他還期待着小風看到自己禮物的露出滿足的表情,可此刻空落落的牀鋪彷彿在嘲弄現實的無情。
“我可以見他最後一面嗎?”許久之後,汪博深找到自己的聲音。
夏冰把他帶到一間小小的屋子,四周是潔白的牆。博深看到小風孱弱的身體靜靜地躺在冰冷的白色擔架上,彷彿剛剛睡去的樣子。
博深把禮盒拆開,將球衣輕輕地披在小風身上,莊重地象在舉行一個儀式。
“小風,我把國家隊隊員簽了名的球衣給你帶來了。”他輕輕地呢喃着,聲音在空洞地房間裏飄蕩,不知道小風的魂魄是否能夠聽見。
夏冰再也忍不住,痛苦失聲。博深把她攏進懷裏,任她哭濕自己的襯衫,兩人相互依偎着,沉浸在濃濃的悲傷中,這一次夏冰忘了抗拒。
黃葉在秋風中旋轉飛舞,一個冷冷的秋日,小風的葬禮在郊區的墓地舉行。
在小風短暫的生命中,從未享受過親情的温暖,走得這天,整個孤兒院的孩子每人在他墳頭放上了一朵白色的小花,象徵着他們的思念。他或許沒有親人,但塵世間卻依然有人想念着他,為他的離去哀傷,
夏冰一身肅穆的站在不遠處,風吹亂了她的發。身旁汪博深靜靜站着,為夏冰流露的哀傷神色深深撼動。原以為她生性孤傲冷漠,卻未料到那表象之後掩藏着是火熱而柔軟的心。看着她力圖武裝堅強的心情,心莫名的抽動了。
他知道,也許之前的追求只因為有些動心,但現在卻徹徹底底的降伏,也許他已經不能夠愛上別人了。
“我為我曾經説過的話道歉。”
葬禮結束後,兩人默默的走在路上,夏冰突然飛來一句。
“你説過甚麼話,我都給忘了。”博深搖搖頭。
“做個朋友怎麼樣?”夏冰突然轉頭看他,第一次對他露出真誠的微笑。
“當然好啊!”
“只是普通的朋友。”夏冰強調着。
博深微笑着,緊緊握住她的手,卻始終未曾回應。
風飄起,落葉在兩人之間旋舞,營造很美的場景。也許小風在天之靈,看見他生前最喜歡的哥哥姐姐能夠和好,正快樂地笑着。
桃園機場一如往常地繁忙,離境航線的告示牌不停跳動着。
程灝挽着手提袋,拉着一個皮箱,站在登機口與妻女告別。
“爸爸,你要快點回來哦!”女兒趴在他脖子上撒嬌。
“嗯,爸爸就去十天,爸爸回來的時候,小彤能不能把假期作業都做好了?”
“能!”小彤乖巧的回答。
“路上小心啊。”夏雪在一旁叮囑,雖然只是短暫的分別,她卻覺得很是不捨,要不是生病的母親和需要照料的女兒,她真想跟程灝一起過去。
“到了那裏我會馬上打電話,別掛心。”程灝輕輕撫着她的臉,在她額頭印上温柔一吻。然後提起行禮朝她們揮揮手,走進登機通道。
“爸爸!你要快點回來呀!我和媽在家等你呀!”女兒在身後大喊。
夏雪鼻子酸酸的,看着程灝消失的身影,童年時最後一次送別小冰的情景浮現眼前,那一次送別之後,姐妹倆從此天涯各地,不知為何,這一次她內心總懷着某種莫名的憂慮。
“早些回來呀。”她貼着玻璃,用只有自己能夠聽見的音量輕輕呼喚。
“我已經到大連了。”
走出機場,程灝借用機場的電話通知了在大連等候他的朋友,隨後登上一輛出租,指定的地點行進。
這是一個陌生而新鮮的城市,對程灝來説這裏是一個新希望的開始。當車駛過田野的時候,他懷揣着興奮張望着,彷彿那裏便是他施展理想之地。
“先生是台灣人吧。”熱情的司機搭訕着,給程灝介紹起當地的風土人情。
程灝感覺到,這一次將會是一趟收穫頗豐的旅行。
小張每次出車前都會提前檢查一下車況。畢竟他開得並不是普通的貨車,而是運油車,他明白如果出了車禍將會發生多大的災難。
不過昨天正逢車隊隊長結婚,大夥晚上鬧洞房鬧了很久,頭一次他睡過頭了,趕到車隊時已經沒時間檢查車況,不過想想自己開運油車也有五六年了,每次都平平安安的沒事,他覺得難得的一次疏忽也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把車開到石油廠裝好貨,他一路急駛向目的地。沿途天氣狀況很好,能見度很高,道路兩側綠油油的農田更是讓他神清氣爽。他一如往常的駕駛着,看到迎面行駛而來的出租車時小心地踩着剎車,卻在此刻發現剎車竟然制動失靈。
接下來的情況只發生在幾秒中之間,運油車直直撞上了出租車,出租被撞至翻轉,四輪朝天地在馬路上滑行了一段才停下來。路邊的行人見狀迅速地將出租車內地滿是鮮血地司機和乘客拖拽出來,剛剛拖離沒多遠,運油車爆炸,兩部車陷在濃濃的大夥中,焚燒殆盡。
沒有認識躺在路邊,徹底昏迷的那位乘客正是滿懷希望而來的程灝。
一整夜的搶救,傷者傷情得到控制,給腦外科權威教授作了一晚上助手,夏冰邁着終於疲憊的步伐走出手術室。
“廖教授,其中一個傷者腦水腫,顱內出血。他的血塊還沒有取出,最好安排手術時機是什麼時候?”夏冰問着一同走出的主刀醫生。
“傷者身份不明,身上沒有錢,也沒有任何線索可以找他的親人。按照醫院的規定,我們不能為他動這麼大的手術。”廖教授面有難色的回答。
“難道我們見死不救?”夏冰愣在門口。
“經過搶救,病人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廖教授解釋着,“沒有即時的生命危險,我們不會為沒有負擔能力的病人動手術。這是醫院的規定。”
現實的無情,夏冰是經歷過的,只是沒想到被人們視作救死扶傷的醫院還有如此冷酷的條款,夏冰無話可説,內心隱隱地為這個不相識的病人擔心。
雖然已經累得睜不開眼,夏冰還是朝觀察病房走去,無論如何她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病房內很安靜,病人身上插着各種導管、儀器,象一具不具備生命的物體,只有測量心跳的儀器不時發出的聲響才似乎在召告着躺着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能做什麼?夏冰愣愣地看着氧氣面具下看不真切的臉,自嘲地一笑,她只是一名實習醫生。
轉身準備離去時,測量心跳的儀器突然囂叫起來,一條直線出現在她面前。
護士迅速的衝進房間。
“準備注射強心針!”夏冰掀開病人的眼皮,他的瞳孔在逐漸放大。
“是!”護士回應。
整個病房充滿緊張氣氛。
一條漆黑的隧道,程灝看見自己一個人急步走着,隧道很長,不見盡處,只有他的腳步迴響。
我在哪裏?他輕輕問自己。腳步愈發加快,開始小跑起來,而盡頭處似乎永遠都是漆黑一片……
“回來呀,求求你!回來吧!!”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飄來聲音。
誰?他回頭,忍不住順着聲音張望。
“你一定要堅持住!”聲音越來越清晰,遠處似乎有光,那光愈來愈亮,彷佛是個出口。射進來的光線燦爛而柔和,很吸引人。
“快回來!回來!回來!”聲音再度想起,那聲音很温柔,讓他難以取捨……
轉過身,他朝聲音的方向奔去……
“再來!”夏冰大聲喊着,用電擊儀器再次對準病人的心臟,病人的身體狠狠彈了一下了。
“回來,你快回來!”夏冰對着病人喊着,彷彿想要講他的靈魂喊回來。
“心跳了,夏醫生,有心跳了!”身邊的護士歡呼起來。轉過頭一旁的心電圖終於劃出曲線。
“接下來交給你們了。”夏冰抹了抹臉上的汗,衣服已經全部濕透。
走出病房的時候,她回頭看了牀上的病人,第一次有了做醫生的成就敢,她拯救了一個生命。
她不知道,在兩人命運的軌跡中,這原本是不得不相遇的一次,他終究會遇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