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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

    卻説楊杏園説黃夢軒不能看見早一天的報。黃夢軒道:“我給你一樣東西看,你就明白了。”説着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來,遞給楊杏園。只見那信上寫道:薛春絮先生台鑒:茲有不肖之徒,將閣下昨在西方飯店住宿一事,撰成文稿,投送本社。同人以閣下在京演劇,負有盛名,若將此文登出,不叵間下名譽有礙,且恐為警廳所知,將不容閣下在京演劇,特將該稿留中,茲錄底稿一份,附寄察問。

    同人對於閣下維持誠意,可以想見。惟本社既對閣下盡此義務,閣下達人,對本社當亦有所酬報,多所不敢索,只津貼本社五十元可矣。函達望即晚答覆,或以電報約談均可。否則,明日報上登出,即無轉圜之餘地矣、專此敬候劇祺敲報經理部啓楊杏園看完,另外還有一張稿子,正是和報上登的文字一樣。黃夢軒道:“你看這封信,寫得多無聊。嫖妓是人人都可以的,公開出來,也不算什麼。難道戲子在法律上就不許嫖嗎?是我氣不過,我回了他一封信,請他儘管發表。要想敲我的竹槓,不説五十元,五十個銅子我也不出。”楊杏園道:“你真糊塗死了。北京舊戲子受社會的裁製,從來沒有逛窯子的權。何況你們新劇家,那個拆白黨徽號,是世襲的呢?其實他雖然開口要五十元,你給他七塊八塊,也就完了。你現在既和他鬧翻了,事一傳出去,敲竹槓的一擁而上,你可應付不了。”黃夢軒道:“怕什麼?

    我排了不在北京演戲也就完了,他儘管罵他的。“楊杏園道:”要這樣辦,自然不成問題。你不是太不值得嗎?“黃夢軒道:”我老實告訴你,我家裏早有信來,叫我回南去娶親。過幾天合同滿了,我就出京。你説我還應酬這些文明叫化子做什麼?“

    楊杏園道:“你真能下這個決心,我也贊成。但不知你演戲的合同,還有幾天滿期?”

    黃夢軒道:“今天一天,明天一天,後天就滿期了。後天晚上,我就搭京漢車出京?”

    楊杏園道:“你走得這樣快,固然省去許多是非,但是太湊巧,人家要不疑你心虛逃走嗎?”黃夢軒道:“演新戲這樁事,我實在不願意幹了。未見得我還會到北京來演戲,充其量,不過犧牲薛春絮三個字不再在北京出現,和我黃夢軒有什麼相干?”

    楊杏園道:“照你這樣説,你這回成心拆爛污了。”説着用手指着他手上那個戒指,笑道:“你怎樣對得起人家那一番好意?而且……”黃夢軒臉上一紅,不等楊杏園説完,便道:“這隻戒指,我本是向她借來帶的,哪裏能要她的呢?我自然送還她。”

    楊杏園道:“要這樣才算漂亮角色,哪裏沒有看過幾百塊錢呢?”又和黃夢軒談了一會,才回去了。

    自從這天起,黃夢軒笑紅這一樁公案,就鬧了個滿城風雨。那位鐵路局長宋傳賢,在報上看見這段新聞,生氣得很。記得冬至的頭一天,曾約笑紅在冬至這天一路上天津去玩,她卻推三阻四的,説有許多不便。原來她卻另外有個約會,真是豈有此理!難怪那天晚上我在她那裏打牌,我只打四圈,她很贊成呢。越想越氣,心想我非嚴重質問她不可。到了晚上也不帶旁人,坐了自己的汽車,就到笑紅這裏來。

    一進門,就板着一副面孔。這晚上笑紅脱去了外面的皮襖,只穿一件桃紅花緞的小緊身兒,捲起燙髮,打了一條黑油油的辮子。小緊身兒,挖着套領,露出雪白的脖子。脖子上一根湖水色絲絛,掛着一把小金鎖片子,越顯得她妖小玲瓏。她看見宋傳賢來了,便走過來和他脱大衣,斜乜着眼睛對他一笑,靠着宋傳賢胸面前問道:“喲!怎麼啦?”宋傳賢聽了這句話,當然不好意思説生氣來了。説道:“沒有什麼,你怎麼問我這句話呢?”笑紅也不答話,替他脱下大衣,掛在衣架上,又遞根煙卷給他,擦了一支火柴,給他點上,便靠着宋傳賢坐在一處,拉着他的手問長問短。一眼看見宋傳賢的指甲,長得很長,便叫阿金拿了一把新剪刀來,給他剪手指甲。指甲剪完了,笑紅捉着宋傳賢的指頭,在自己又白又嫩的臉上一劃,笑道:“好了,你的指甲修得乾乾淨淨了,不颳得人家生痛了。”宋傳賢道:“我們這個指甲,再修得好,也是一雙粗手,怎比得唱小旦的那一雙手,十指尖尖的,看見就叫人家心裏愛他。”笑紅板着臉説道:“宋大人,你這話説的誰?”宋傳賢道:“我自然説一個人。”笑紅道:“那些報館造了謠言來糟蹋我,你也相信嗎?”宋傳賢冷笑道:“本來呢,小白臉兒誰不愛?不過跟着拆白黨在一處,恐怕要上當,可要留心點兒才好。”笑紅聽了這話,低着頭不説話,鼻子息率息率的響,就像要哭的樣子。一會兒,便在鈕釦上抽出一條手絹去擦眼睛。宋傳賢看她這樣,倒不好意思再往下説了。便伸手奪她的手絹,要替她擦眼淚。笑紅把身子一扭,站起來便走,睡到自己牀上去了。她用手絹捂着臉,伏在被服上,肩膀聳起聳落,哭得好像傷心。宋傳賢跟着走過來,便拿手來搬她起來。笑説道:“我和你説笑話,你何必這個樣子?”笑紅哽着喉嚨道:“本來的,你冤枉人家啦。”宋傳賢説好説歹,説了半天,才把笑紅説好。因笑紅打開小梳妝匣子,宋傳賢一眼看見小抽屜裏一張名片,印着渾卜嘉三個字,是他局子裏的一個二等科員。便問笑紅這張名片哪裏來的?

    笑紅道:“這個人招呼我兩個盤子,我聽他和朋友談話,也好像是你們鐵路上的人。

    他還約着這個禮拜和我做花頭呢。“宋傳賢聽着,記在心裏。過了幾分鐘,便説有事,特意打電話給他的秘書。叮囑説:”庶務科科員渾卜嘉,辦事糊塗,明天下條子把他裁了。“宋傳賢打了電話,心裏好像痛快了許多。這位惲卜嘉科員,到了次日,為什麼丟了差事,自己還莫名其妙呢。

    這晚上,笑紅對於宋傳賢二十分恭維,把他一肚子氣才消了。宋傳賢笑道:“有一樁事託你,你可能和我辦?”笑紅道:“我能和你辦什麼事?”宋傳賢道:“這事除了你們,別人也辦不了。”便輕輕地對她道:“有人願出一千塊錢,賃一個極好看的姑娘做幾天姨太太,這幾天一過,兩不相干,這錢就算白送她。不過有一層,要守極端的秘密,若是走漏了風聲,不但不能在北京做生意,還有別的禍事。

    我看你是個精明人,這個事一定辦得好,所以我來託你。“笑紅道:”你不要瞎説,世上哪有賃姨太太的。“宋傳賢正色道:”真有這個事。我何必沒有話説,無中生有哩?“笑紅道:”當真的嗎?請你把這個人賃姨太太的道理,講給我聽。“宋傳賢道:”我這話説給你聽,你可別告訴人。現在有個地方要開個比賽美女的大會,凡有好看的姨太太少奶奶小姐,都可以送去。送去了,就有好差事。我熟人裏面,有一位範統總長,照理是要派個人去的,但是北京公館裏沒有姨太太,要為這事討個姨太太,一來來不及,二來正太太不肯,所以想了一個法子,賃一個班子裏的人去搪塞一陣。“笑紅道:”缺德的事,都出在你們官場裏面,開美人會,已經少聽見了,還有人賃姨太太去入會的,這不是奇談嗎?我想開會的這個人家,一定是個闊大爺,不然,也辦不起這樁大事。宋大人也送一個人去嗎?“宋傳賢臉上一紅,説道:”我不夠資格。“笑紅道:”不知道這會是怎樣比賽,宋大人也聽見説過嗎?“

    宋傳賢道:“這個事,誰敢問?誰敢説?”笑紅道:“這樣説,這樁事,倒是真有的了。”宋傳賢道:“自然是真的。你馬上有人願意去嗎?若是願意去,一千塊錢,包在我身上,那比出天津保定的條子,卻是好得多。”笑紅想了一想道:“也許有人去,我明天回你的信罷。”宋傳賢道:“這個事,你要辦成了,我重重的謝你。

    我今天晚上就陪你上真光去看電影,去不去?“笑紅不便推託,只得和他一路去。

    電影完場之後,宋傳賢對她説道:“我的汽車要送你回去,就不能送我,我坐了回去吧,這遠的路叫你僱人力車回去,夜深了,又冷得很,怎樣好呢?”笑紅對宋傳賢瞧了一眼,笑道:“隨便你呀。”宋傳賢道:“要不然,我們到北方飯店去,先找點東西吃,好不好?”笑紅道:“隨便你。”宋傳賢就很喜歡的一路和她上北方飯店去。一宿無話,次日十二點鐘,宋傳賢要到南城去赴一個飯局,順便送笑紅回班子。路過廊房頭條,笑紅要到金器店裏去買一個豆蔻盒子,宋傳賢只得下車一路和她進去。豆蔻盒子買好了,笑紅看見玻璃盒子裏一對珠花,做得實在精緻,便叫店夥拿出來看看。又問宋傳賢道:“這珠花怎麼樣?”宋傳賢道:“也還罷了。”

    笑紅問什麼價錢,店夥道:“這珠子都是很好的,定價一百六十塊錢。”笑紅道:“能少一點嗎?”店夥笑着説:“我們都是劃一的價錢,不便少。”説來説去,笑紅一定要少十塊錢。店夥便對宋傳賢道:“以後還請多照顧點,我們就賣了罷。先生尊姓?”笑紅道:“宋局長也常在你們這裏做生意,難道不認得嗎?”店夥道:“是,是是!宋局長,以後請多照顧點。”宋傳賢看見生意做好了,笑紅並沒有打算拿錢出來,礙着面子又不好不理,恰好身上帶了有兩百塊錢鈔票,只得拿出來,替笑紅付了款。笑紅買了這兩朵珠花,宋傳賢仍舊把車子送到班子門口,他方才去赴飯局。

    笑紅總算高興,心想連日不得空,今天晚上,要好好的去看一晚新戲。誰知七點鐘了,接到黃夢軒一個電話,説他的合同已經滿了,明天上午十一點鐘,就要出京。“我現在在美利飯店,請你就來,有要緊的話和你商量。”笑紅聽了這句話,猶如晴天打了一個霹靂,真是出於意料之外的事。掛上電話,就向美利飯店來。這時黃夢軒正和楊杏園在這裏吃大茶,看見笑紅來了,趕緊讓坐。笑紅對黃夢軒道:“你剛才電話裏説的話,是真的嗎?”黃夢軒道:“是真的。”笑紅道:“不是我説,你這個人像小孩子一樣,一點兒事鬧得人人都知道,真是犯不着。”黃夢軒道:“你以為我出京,是為着報上的事嗎?”便把自己不願演戲,早打算回南的話,告訴了笑紅。不過把娶親的這一層,卻隱瞞不提。笑紅偷眼一看,見自己的那隻鑽石戒指,還戴在黃夢軒手上,不免眼珠一轉。黃夢軒會意,便把手上那隻鑽石戒指,從手指上取下來,攜着笑紅的手,替她戴上。説道:“謝謝你。”笑紅倒不好意思起來。説道:“我不是來要戒指的,你不要猜錯了我的意思。”黃夢軒道:“我本來是借來戴幾天的,自然還你,這客氣什麼呢?還有我前天在台上穿的那件織錦緞子旗袍,你説很好看,我就送給你。回頭我叫我的用人,送到阿金的小房子裏去,留給你作一個紀念罷。”笑紅本來是個妓女,送往迎來,原不算回事,就是人家送東西給她,也不放在心裏,不料今日聽了黃夢軒這幾句話,不由得一陣心酸,眼圈兒一紅。因為在座還有個楊杏園,不好意思掉淚,便拿出手絹子去擦眼睛,回過頭來,裝着看壁上的掛鐘。楊杏園揹着笑紅將叉子輕輕地敲着菜盤,望着黃夢軒對笑紅後影一努嘴。黃夢軒臉一紅,也微微地笑了。楊杏園道:“老七,那鐘有幾點了,你看這久,還沒有看出來嗎?”笑紅聽了這話,越發不好意思。黃夢軒便拿話來敷衍過去,故意問笑紅道:“阿金的小房子門牌多少號?我忘了,回頭不要把衣服送錯了。”笑紅道:“你當真將那一件旗袍送我嗎?”黃夢軒道:“你這話奇了,難道我還是口上的人情嗎?”笑紅道:“你是個出門的人,我沒有送東西給你,你先送東西給我,這如何使得呢?我明日送你兩盒點心罷。”黃夢軒道:“這倒使得。”

    笑紅手裏拿着一個蜜柑,將皮剝去,一瓣一瓣地撕去細筋,遞給黃夢軒。嘴裏一邊説道:“過了這一節,我也打算到南邊去,三四個月後,也許我們又在一處吃大菜了。”楊杏園看他二人情致纏綿,自己何必在這裏坐,阻止他兩人的情話。匆匆地喝了咖啡,就起身先走,約了明天十點鐘,到車站送行。黃夢軒道:“何必不多坐一會兒?”楊杏園指着笑紅道:“這句話,我替你轉送她罷。”便笑着走了。

    到了次日,楊杏園為有點事,到十點半鐘才到西車站。一進門,便看見阿金從裏面出來。便笑着和她點了個頭,問黃夢軒在哪裏?阿金道:“他在那二等車上,第一個房間就是。”楊杏園聽了,一直便走到這節車來。只見黃夢軒和三個穿軍服的人,坐在那裏談天。坐椅下面,蒲包柳條籃子麻布袋,簡直塞滿了。椅子犄角上,一疊放了三頂軍帽,三把指揮刀,幾瓶酒,幾個油紙包。靠窗子邊,又堆着兩卷行李,一捆大葱。這邊椅子上,又是茶壺茶杯之類。椅子上面的橫格,更不必説,完全是東西。這個小房間,再加上四個人,可説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了。黃夢軒坐在那裏,也是侷促得很。他看見楊杏園來了,連忙站起身來。説道:“車快要開了,你還來什麼?”楊杏園道:“這一別,又不知哪一年相會。平常見面,覺得不算什麼,到了這個時候,能多見一回面,也就痛快多了。”説話時,黃夢軒要讓楊杏園坐下,這小房間裏,也沒有地方,兩個人便站在房門外夾道里説話。楊杏園道:“你何必有錢無處花,來坐二等車?你要坐三等茶房車,比這舒服多了。”黃夢軒道:“我是人家送我的一張半票,就花了三等的錢,想坐二等車舒服了。”説到這裏,低着聲音説道:“誰知一上車,滿坑滿谷都是八太爺,費了許多事,才找到這一點兒地方。”楊杏園道:“這條路特別快車不賣半票,也沒有免票,人沒有這樣擁擠。你要有二等的錢,留得去坐特別快車的三等座,實在比這舒服。這些太爺,你莫瞧他不花錢坐車,三等還不願去呢。所以尋常快車,二等總比三等擠些。”黃夢軒道:“虧已吃了,説它做甚。我正有件事為難,你來得正好。”又低聲説道:“剛才阿金到這裏來,送我幾盒點心,説是車站上耳目眾多,笑紅不便來,下半年會罷。點心裏有一個小盒子,她又交給我手裏説:”這裏面不是點心,是送給你用的。‘我打開一看,卻是一對珠花。我又不演戲了,要這個做什麼?就是演戲,也犯不着用真的。無緣無故,我怎樣能受她這個重禮?我當時不肯受。阿金説:“這也是人家送她的,她轉送你,又不是特意買來的,又何必不要?留了作紀念罷。’她説的是蘇州話,卻幸房間裏這幾位八太爺不懂。我生怕老和她讓,惹得人家識破了,很不像樣,只得收下了,打算到了漢口,保險寄還她。現在你來了,就拜託你,送還她罷。”説着,在房間裏拿了個紅色的花匣子來,交給楊杏園。楊杏園道:“她既誠心送你,就收了罷。教我送還她,連我就替你辜負了人家的美意。”黃夢軒道:“你不知道,她送我的東西,別有用意。我現在正是回家完婚,你想我能要她的嗎?”

    楊杏園笑道:“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黃夢軒笑道:“我雖不是個女人,借用這兩句詩,卻也切得很!你從前不是常念着:”也應有淚流知己,只覺無顏對俗人嗎?‘我覺得我現在的環境,真可以把這兩句詩來代表。男兒五尺之軀,不能在社會上做一點事業,只落得粉墨登場,見棄於家庭,不齒於朋友,真是該死。

    笑紅她是個什麼人,多少闊人要討她,她都不願意,偏偏對我很好,我怎樣不感激她?“説着傷感得很。楊杏園想道:”這人到如今,還是執迷不悟,真是呆子。“

    本來要説他幾句,覺得人家已經要走了,何必掃他的興。便笑着説道:“她不是説,不久要到漢口去嗎?有情成眷屬,你們的機會在後呢。哈哈!”黃夢軒見楊杏園笑起來,便止住他道:“低聲些,不要再説這個了,這是什麼地方?”楊杏園道:“我覺得有許多話要説,卻又想不出來。”黃夢軒笑道:“我也是這樣。”説完了,兩個人反而沒有話説,便靠着窗子,望站上來往的人。只聽到一陣鈴響,火車要開了。楊杏園拿了珠花匣子便下了車,靠近車子站着。黃夢軒道:“你回去罷。”楊杏園道:“我索性等車子開了再走罷。”一句話未完,汽笛嗚嗚的響了,火車的輪子,便已慢慢的往西轉。一會兒,黃夢軒已離楊杏園幾支遠,楊杏園取下帽子,對黃夢軒招展,喊着道:“到了漢口,你就寫信來。”黃夢軒也喊道:“剛才的話,拜託,拜託!”第三句話,楊杏園就聽不見了。

    迴轉身來,正想要走,肩膀上忽然啪的一下,回過頭來看時,卻是會館裏的徐二先生。楊杏園對他這種舉動,很不高興,徐二先生卻毫不為意。笑着問道:“你怎麼也到這裏來了,送誰的行?”楊杏園道:“是送一箇舊日同學。”徐二先生道:“我説呢,你沒有什麼應酬的人,決不能以不相干的事到這裏來。我卻不然,一個禮拜,至少也要到這裏來兩回。今天是汪玉老在西車站食堂,餞黎暉老的行,請我作陪客,整整鬧了一上午。黎暉老攜着我的手,一路上車。他説這回南下,若是能辦點事,一定請我幫忙。過幾天我倒打算寫信給他,你看這稱呼上如何寫法?我還是自稱鄉侍生呢,還是自稱鄉愚弟呢?”楊杏園道:“他既和你那樣客氣,當然是稱鄉愚弟的對。”徐二先生道:“這話不錯,我明日就這樣寫法。”説着話,兩個人已經要將出車站。楊杏園道:“我聽見説,車站食堂的西餐十分的好,不知這話可真?”徐二先生道:“卻是真的。我今天清早吃的那炸鱖魚、豬排都好。我向來吃西餐吃不飽的,今天把肚子都撐破了。”楊杏園説道:“説起來卻是笑話,我還沒有來過,你可不可以引我?我倒要嚐嚐。”徐二先生道:“可以。”便引着楊杏園進食堂,兩人對面坐下。楊杏園道:“你剛才吃的些什麼菜?”徐二先生偷眼一看着菜牌子,説了一遍,連聲誇好不迭。這時夥計走過來,楊杏園指着徐二先生道:“剛才這位徐老爺,在這裏吃飽了,又引我來,倒是你們的好主顧呢。徐老爺不吃飯了,替他來一杯咖啡,等人家喝了也好消化啊!”夥計答應着去了,一面替楊杏園上菜,一面給徐二先生一杯咖啡。徐二先生今天起來的很早,這個時候,本想趕回去吃午飯,不想在這裏耽擱下來了。肚子裏面。餓的只是咕嚕咕嚕的響,看見一盤一盤熱騰騰的菜,往楊杏園面前直上,不由得吞了幾陣口沫。楊杏園用叉子叉着一塊牛排,用刀子在盤子裏切,抬起頭對徐二先生笑道:“這菜真好,多謝你的介紹。”説着,叉了一塊牛肉送進口內。徐二先生看着,只得也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口。

    好一會兒,楊杏園的飯方才吃完。楊杏園會了賬,一同和徐二先生走出車站來,楊杏園道:“肚皮吃得太飽了,我們一道上青雲閣喝清茶去,好不好?”徐二先生道:“我還有點事,不能奉陪,你請便罷。”説着,僱了車子就走了。楊杏園對着他的後影,不由得一個人笑了一陣,也就坐車回家。

    車子走江西會館門口經過,只見大門牆上新貼了一張幾尺長的黃紙,上寫着鼓吹團今晚在本處彩排。他想道:“常聽見人説,鼓吹團很有幾位有名票友,還沒有領教過,今天晚上倒要來看一看。”主意打定,回家便把影報副張稿子弄完,一面打電話給鏡報館,今晚請兩個鐘頭假。準備妥貼了,吃了晚飯,便到江西會館來看戲。戲場門口,擺了一張二尺來長的小條桌子,桌上點了一枝大蜡燭,幾本戲票,三四個人圍住桌子,在那裏説閒話。見桌子邊一根柱子上,貼了一張黃紙條,上面寫道:“每位茶水錢二十枚。”椅子橫頭,讓出一個小口子,以便人來往,有一個穿黑布袍的人,在那裏攔住。進來的人,買了票,這人就把身子一側,肩膀歪在一邊,人就過去了,人過去之後,他又迴轉身來,依舊擋住路口,倒是比柵欄門靈便得多。楊杏園也是如此照例的進去了。一看台下面,卻也不少的人,他便隨便在一張椅子上坐了。這時,台上《武家坡》的薛平貴,剛剛出台。這位鬚生,左手垂下來,幾個指頭在袖口外,輪流的在那裏掐板眼,右手使了個橫展一隻扁擔式,拿着一根馬鞭子,豎了起來,動也不一動,一步一步,繞着戲台走,背書也似的,在那裏唱。台下左角上,就有一班人帶着笑音叫好。再一看這台上薛平貴手上的那根馬鞭子,越發豎得挺直了。楊杏園實在看不下去,見小池子裏面,兩道通後台的門都開着,便走進後台去看看。只見裏面的人,亂哄哄的,也有在化裝的,也有在穿衣服的。有一個人嘴上有點鬍子,戴着四塊瓦的帽子,穿上八卦衣,臉上胭脂擦得通紅,一隻手拿有一掛鬍子,一隻手拿有一把鵝毛扇子,和一個年紀輕的人,在那裏説話。這少年戴着合頂的獺皮帽子,穿了獺皮領青呢大衣,露出裏面的品藍大花緞子的狐皮袍,外套青緞子小背心,面前光燦燦的一排水鑽釦子,脖子上,又圍了一條白絨繩窄圍巾,臉上擦的雪花膏,直白到耳朵背後去,坎肩兒鈕釦上黃澄澄的露出一塊金質徽章,一望而知是個衙門裏的人。這人道:“今天代斬謖不代?”短鬍子説道:“我演《空城計》,和別人不同,前半本學汪大頭,後半本學譚叫天,不代斬謖,人家看了都不過癮。”穿便衣的少年説道:“吳先生學譚,實在很有研究,絲毫不亂。”穿八卦衣的説道:“我聽説你們司長就愛唱,是不是?”少年道:“豈但我們司長,我們總長也是個戲迷。今天我在他公館裏還合唱了一出《汾河灣》。”

    短鬍子道:“你的青衣戲,的確在牛蕭心之上,你要下海,一定比他能叫座。”少年道:“我雖不敢説比蕭心好,我自信總也站得住。無奈我們這位總長的盛意,為了這個事,特意在部裏和我弄了個僉事上行走,我欠的三千多塊錢,也給我還了。

    我這一時卻不好意思下海。“楊杏園在一旁聽説,只覺一種奇異的香味,一陣一陣的撲鼻,正是從這位少年身上而來。他看着這少年,説戲子不像個戲子,説少爺不像個少爺,聽他所説,竟是一個僉事上行走。他正看着十分詫異,忽聽見轟天轟地一陣笑聲,也不知道前台的戲,演得怎樣好,便又走到前面看戲去。只見台上正演的是《捉放曹》,那個扮曹操的花臉,是一個大肚胖子,一根腰帶,系在大肚子上,有點兒吃不住,一直墜到胯下來了。腰帶上的那口寶劍,正落在台板上,大概剛才的笑聲,就是為此了。場面上的人,撿起寶劍,再和胖子掛在腰帶上,不料他一轉身,寶劍又要落下來。胖子急了,用手去扶寶劍,把右手邊扮陳宮的老生,重重的戳了一寶劍頭,胖子一鬆手,寶劍卜通一聲,又掉在台板上。這時,台底下又是一陣鬨堂大笑。胖子吃了這兩回虧,就不掛寶劍了。演到拔寶劍作勢要殺陳官的時候,場面上的人蹲在胖子背後,將寶劍拿在手裏,由他的衣服大襟下伸出柄來,等胖子去拔劍。胖子摸了半天,摸着場面上的人一隻手,台下這個好聲,真是連珠銃似的,震破耳鼓。楊杏園想道:”這個戲,有什麼看頭?“自己一個人含着笑,走出江西會館。

    正要上車,只見洪俊生要由外面進去。楊杏園連忙搖手道:“你沒有事,可以早點去回家睡覺,我勸你不必去。”洪俊生道:“反正到了門口,何不進去看看?”

    楊杏園道:“那末,我就不奉陪了”。洪俊生道:“我還有一句話問你,我有一個朋友,有幾部宋版書,願便宜出賣,你要不要?”楊杏園道:“我雖不要,我路上卻有人要。不知是幾部什麼書?”洪俊生道:“我是個外行,我哪裏知道?你要看那個書,卻是現成,現在放在未央俱樂部,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去看。”楊杏園道:“未央俱樂部不是在報子街嗎?那裏離我們報館不遠,哪天你可以順便到鏡報館約我去看。”洪俊生道:“我回頭便要到俱樂部去,今晚你若願意看,編完了稿子,可以到那裏去找我。”楊杏園道:“那恐怕有兩點鐘了,不太遲嗎?”洪俊生道:“不遲,不遲,兩點鐘正是熱鬧的時刻哩。你儘管大模大樣的,往裏面走進去,誰也不來問你。什麼地方人多,我就在什麼地方,包你就尋着了。晚上回頭我再打電話約你,好不好?”楊杏園道:“這倒也使得。”説畢,便坐車到鏡報館去。

    走到編輯部裏,聽差送上一封信,上面寫着楊杏園君親啓。看那筆跡,是吳碧波的字,拆開信一看,只見上面寫道:午間消寒小飲,遇伊人於奇園中,意態闌珊,非復若昔日之活潑潑地。據云杯弓蛇影,情海多波,足下夢覺揚州,名甘薄悻,別枝飛上,消息寂然,言下淚眥氵丸瀾,使人之意也消。弟生平好打不平,況在美人,為公道計,不能不吹皺一池春水矣。茲與足下約,請即夕負荊請罪,即夕不能則明夕,明少不能則後夕,後夕不能,則是終不往也。某不才,必有以所以服足下者。白香山曰: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古人邂逅之間,猶設想如此,君乃忘懷舊雨耶?走訪不遇,匆匆草書留此,惟足下察之。碧波白。

    楊杏園看了,眉頭一皺,將信幾把扯碎,使力揉作一團,扔在字紙簍裏,便坐下去編稿子。説也奇怪,也不知什麼原故,心裏好像有一件事,沒有辦成一樣,總覺不很舒服。自己便到字紙簍,去尋那封信,無如先撕得太快了,信已成了一團碎紙,尋出來也合不攏,只得算了。到了一點鐘,洪俊生果然來了電話,説在未央俱樂部小客廳裏:“請你就來。小客廳在第二個院子東邊就是,你來了,徑直來找我,不必問門房,那反而多事了。”楊杏園接了電話,恰好事已做完,就上未央俱樂部來。可是到了門口,又徘徊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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