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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奇句寫情懷攫羊似虎錦屏漏消息打鴨驚鴛

    這一次會晤,給了楊杏園一個很大的印象。他覺得這位女士,於幽嫺貞靜之中,落落大方,藹然可親,決沒有小家子氣象,卻是在少年場中,少遇的人物,很是佩服。

    過了兩天,楊杏園正因為有一樁事到南城去,記起李老太太所託的事,便順便到愛美學校來訪鄭慈航。他因為這個地方,是常常前來的,所以一直的走進去,走進第一層院子,碰見了一個二十來歲的人,身上穿了淡藍華絲葛棉袍,下襬寬寬的,露出水紅色的綢裏,袍子外面,套着一件亮絨小坎肩,四周滾着白條,胸面前一排六個水鑽釦子。他頭上沒帶帽子,一頭黑漆也似的頭髮,往後梳着,一直披到肩上。

    瘦瘦臉兒,白裏泛黃,遠遠的就聞到一陣雪花蕾的味。他看見楊杏園,也就點了一個頭,笑着説道:“好久不見,慈航剛下課呢。”説畢,就走了。楊杏園一想,這個人好像演文明戲的,他怎麼認識我?哦!是了。他是在遊藝園演風騷旦的李雙成,去年和黃夢軒在一處,不是和我談過兩次話嗎?正在想時,只見鄭慈航穿着一套新西裝,脅下夾着一大夾西裝書,從教室裏走了出來,後面跟着七八個男女學生,三面圍着他説話。鄭慈航説了一大串英文,然後自己又翻譯出來,遠遠的卻聽不清楚,不過那些學生,都由他去説,好像聽得很有味。鄭慈航一抬頭,看見楊杏園,老早的拿出脅下的書,對他招了幾招,叫他走過去。楊杏園走過去説道:“很忙呀!”

    鄭慈航道:“《我們母親的兒子》這一齣戲,看過沒有?”楊杏園道:“你編的劇本我看過了。很好,可説刻畫入微,戲卻沒有見過,……”鄭慈航道:“我那篇《洋錢與批評》,你見了沒有?上海這班文丐,都被電影公司的洋錢一齊收買了。

    報上關於電影的文字,都是明星頌和新片贊,看了教人生氣,非痛罵不可。“楊杏園道:”好極了,望你多作幾篇文字批評批評。“鄭慈航道:”你對但二春和賈克柯根的比較如何?“楊杏園道:”我覺得……“鄭慈航道:”近幾期的《小説月報》,看了沒有?“楊杏園正要答覆這個問題,鄭慈航卻又把他身邊的幾位學生,一個一個給他介紹。這裏面有兩位女學生,一個是趙鈿,一個是蘇飛鴻。都伸出手來,和楊杏園握手。楊杏園本不是道學先生,講不到男女授受不親。便就先後接着她兩人的手,握了一握。趙鈿對蘇飛鴻道:”密斯蘇,你到我屋子裏去坐坐,我給你一樣東西看。“蘇飛鴻聽説,一隻手搭着趙鈿的肩膀,趙鈿一手抱着蘇飛鴻的腰,和楊杏園點了個頭,便並排擠着走了。

    蘇飛鴻走到趙鈿屋裏,問道:“密斯趙,你有什麼好看的東西要給我看?”趙鈿笑道:“我給你看,你可別告訴人,不然,他們都要來看,我這東西,保不定還要被他們偷去呢。”蘇飛鴻道:“你若教我守秘密,我決不告訴人。”趙鈿見她這樣説,便在牀上枕頭底下,取出兩張畫片,對蘇飛鴻一揚。笑着問道:“你猜是什麼?”蘇飛鴻道:“你愛人的照片罷了。這也值得稀奇。”趙鈿道:“準是照片嗎?”

    説着,便把一張畫片,遞給蘇飛鴻手裏,蘇飛鴻一看,是個裸體美人,笑道:“這是一個模特兒,也很平常呀。算什麼呢?”趙鈿道:“那張模特兒,原不算奇。你再瞧這張。”説着把手裏的一張畫片,又遞給蘇飛鴻,蘇飛鴻一看,抿着嘴笑了一笑,接上罵了一句道:“缺德。”趙鈿笑道:“這個模特兒的相,好像密斯脱汪,你看對不對?”飛鴻道:“胡説!倒有些像密斯脱陶呢。”她口裏説着,眼睛望着那張相片,卻呆了。看了許久,笑着説道:“畫得實在好,他的筋肉美,比女子模特兒的畫片,要好十倍。”趙鈿笑道:“畫這種相片,是照着人畫的,當真看一處畫一處嗎?”蘇飛鴻笑道:“傻瓜!這還值得問。”兩個人正在研究模特兒相片,忽有一個人隔着簾子喊道:“密斯趙。”趙鈿道:“是密斯脱陶嗎?我和密斯蘇在這裏説話,你別進來。”蘇飛鴻一聽外面那人説話的聲音,是男學生陶英臣。對趙鈿擠擠眼,笑了一笑,將畫片一扔,站起身就走出去了。陶英臣看見,笑道:“密斯蘇,密斯脱汪找你半天,你在這裏呀!快去罷。”蘇飛鴻也不言語,笑着走了。

    陶英臣走進趙鈿屋裏,看見桌上放着模特兒的相片,笑着問道:“你老把這東西拿出來做什麼?”趙鈿道:“這個就不能拿出來嗎?虧你還説研究美術,連裸體美都不懂。”陶英臣道:“你喜歡裸體美嗎?”趙鈿微微的睜眼,偏着頭點了一點,鼻子裏又哼一聲説道:“是的,我愛看。”陶英臣笑道:“畫的裸體美,哪裏有真的模特兒好看呢。”説着,便走到趙鈿身邊,對了她的耳朵説了幾句。趙鈿對陶英臣瞟了一眼,哼了一聲道:“廢話!”陶英臣便躺在趙鈿牀上,哈哈大笑。趙鈿道:“人家牀上拾落得乾乾淨淨的,你又在上面亂滾。快起來。”陶英臣道:“我不起來,你又有什麼法子。”趙鈿道:“正話歸正話,你起來的好,回頭姜老夫子知道,又要來干涉。”陶英臣道:“理他呢,他管得着嗎?”趙鈿道:“他們雖然管不着,我們又何必惹那些閒氣。”陶英臣道:“就是殷校長,也管不了我們戀愛的事,何況他是一個學監?”趙鈿道:“話雖是這樣説,我們在學校裏,吃的是他們的飯,住的是他們的房子,一鬧翻了,我們也不能立刻組織小家庭,就暫時忍耐一點罷。”

    陶英臣還要往下申辯,外面已經在搖吃飯的鈴,只得丟下不説,出去吃飯。

    吃過飯之後,陶英臣找着趙鈿,又想繼續的爭論先前那一段話,只見蘇飛鴻和她的愛人汪興漢,正攔着趙鈿在門口説話。他就擠了上去,聽她説些什麼。蘇飛鴻道:“今天是禮拜五,明天晚上又要演戲了。你明天可別請假回家,要不然,那個生角要換一個人我就不演。”説時她望着汪興漢等他回話。汪興漢道:“你不要我回去,我就不回去。”趙鈿聽了,對陶英臣瞅了一眼,説道:“你瞧!密斯脱汪就不像你那樣喜歡強辯。”蘇飛鴻聽了這話,臉上現出很得意的樣子。卻笑着對趙鈿道:“密斯脱陶他還不聽你的話嗎?你們的事,我都知道。”趙鈿道:“知道就知道,怕什麼?異性的朋友,為着證實戀愛,發生一點關係,那也很正常的。你就是這樣解放不透徹,總不肯明白表示態度,你不信,我給一點你看看。”陶英臣道:“小點聲音罷!這裏人多着啦。”趙鈿道:“你少做聲,我愛和誰戀愛,就和誰戀愛,你若是怕事,同學有的是……”陶英臣道:“得了,得了!”蘇飛鴻也笑道:“這孩子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又發生了神經病。”説畢,轉身走了。汪興漢一聲不言語,也在後面跟着,走到蘇飛鴻屋子裏去。蘇飛鴻一回頭,看見汪興漢,眯着眼睛一笑,低低的問道:“你這時候,跟了來做什麼?”汪興漢笑道:“什麼也不為,就是來陪你,省得你一個人坐在這裏發悶。”蘇飛鴻聽了這話,説了句“瞎扯”,也就沒有再説別的什麼。汪興漢坐在椅子上,便找出許多話來説,慢慢的由功課談到演戲,再又由戲談到愛情問題。汪興漢問道:“你説這異性的戀愛,和異性的社交,究竟是一件事,還是兩件事?”蘇飛鴻道:“自然是兩件事。”汪興漢道:“那末,男女交朋友,有不雜一點戀愛意味在內的嗎?”蘇飛鴻道:“由我看來,這樣的人很多,不過你們男子,對於異性的朋友,十九都懷着野心罷了。”汪興漢聽了這話,沉默了一會,又笑了一笑。蘇飛鴻道:“你怎樣不説話了?”汪興漢道:“你這話説得太厲害,我還説什麼?”蘇飛鴻道:“這樣説,你是自己已經承認有野心了。”汪興漢笑道:“你怎麼口口聲聲説人家有野心?”蘇飛鴻道:“老實説,我這話也有分別的,夠得上談戀愛的資格,那才能談戀愛,夠不上談戀愛,勉強要談戀愛,那就是懷着野心。”汪興漢回頭一看,屋子外面,並沒有人,然後説道:“譬方你和我,照你所説,應該屬於哪一類?”蘇飛鴻用手指着鼻子,把頭一偏道:“不是我自吹的話,這班同學,誰都想和我談這個問題,我都不放在眼裏,你呢,眼面前也不配把這話來問我,過了些時再説。”汪興漢道:“回回和你説到這樁事,你總是這樣不即不離的,我今天非要問你一個實在不可。”説着扯住蘇飛鴻的衫袖,兩眼含着兩包眼淚,恨不得要哭出來。説道:“密斯蘇,你必定要告訴我一句實在的話,我的心已經掏給你了。”説着挨着蘇飛鴻的身子,跪了下去,直挺挺的跪在她面前。蘇飛鴻笑道:“傻瓜!這又不是戲台,要你在這裏做戲。”汪興漢道:“你不答應,我今天在這裏跪一晚,也不起來。”蘇飛鴻笑道:“傻孩子,你起來罷!”汪興漢道:“你答應不答應?”蘇飛鴻笑道:“是罷!你起來罷。”汪興漢聽見她這樣説,完全是允許了,便牽着蘇飛鴻的手,站了起來。蘇飛鴻道:“你哪裏這樣傻?”汪興漢道:“不是我傻,實在是你的嘴太緊了,説起話來,兩個人不覺得又親密許多。”蘇飛鴻道:“我的心,早已允許你了。實在用不着你這麼和我要求,要不然,第一個密斯脱劉,在萬牲園向我求婚,第二個密斯脱李,在遊藝園和我求婚,都比你還懇切十倍,我不為着你,早答應人家了。此外第三個就是密斯脱張,天天請我上真光看電影,華美家吃大菜,都為的是這個問題。第四個是密斯脱王,我這裏還有好幾封信呢。等我來想一想,第五個是誰?”説着,把手扶着臉,凝神想了一想。接上笑道:“大概是密斯脱何吧?此外還有密斯脱趙,密斯脱陳,密斯脱袁,都是野心者之一。”汪興漢道:“那都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可笑得很!”

    蘇飛鴻正色道:“那也不見得!你以為你就不是癩蛤蟆嗎?這幾個人,我為着中國的禮制,形式上不能和他結婚,精神上可是也應當允許他結一次婚。中國的禮制,就是這樣不平等,男的可以愛上許多人,女的就只許愛上一個,極沒有理由。老實告訴你,你也不過是癩蛤蟆裏走幸運的第一個,所以我先和你結婚。你以為真愛我,我也真愛你,你要愛上別人,我馬上也就找一個人去愛,這是很公平的辦法。”汪興漢聽了蘇飛鴻一番話,只是笑,説道:“這個你放心,我決不能有不平等待遇,就是你和密斯脱劉他們作精神上的結合,我也很贊成,免得他們有失戀的痛苦。”

    蘇飛鴻聽見他這樣説,卻又笑道:“你不起酸素作用嗎?”汪興漢道:“那你就把我看得太頑固了,在這種社交公開的日子,哪裏能禁止男女交朋友?不過你説和他們是精神上的結合。那末,我們兩人的結合,應該進一步,還有形式上的結合了。

    請問這形式上的結合,從哪一天開始?“蘇飛鴻笑道:”反正有那一天。“説着伸了一個懶腰,便倒在自己的牀上去睡覺。汪興漢道:”我也知道有那麼一天,但是……“

    説着也追了過來,坐在牀上,扯着蘇飛鴻的衣服,要問這句話。蘇飛鴻一翻身坐了起來,笑道:“你別胡鬧,好好的坐一刻兒,不然,我就轟你出去。”汪興漢聽了這話,當真離開牀,坐到旁邊一張椅子上去,規規矩矩的坐着,一句話不説。蘇飛鴻看見他這個樣子,又一伸手把汪興漢的臉擰了一把,笑道:“可便宜了你。”汪興漢輕輕的道:“我給老媽子幾個錢,叫她別嚷。”蘇飛鴻道:“怕什麼?你只管在這裏坐着。”這時已經是八點多鐘,天早黑了,屋裏電燈已亮。他們兩人依舊説一陣笑一陣,牽連不斷。伺候這個寢室的老媽子,進來好幾回,雖然知道他們男女同學玩笑慣了的,可是看着蘇飛鴻和汪興漢的情形,和往日大不相同,也就不很敢離開,老是在屋子外面走來走去。一會兒到了九點半鐘,這女寢室的總院子門,應該關上了,老媽子看見汪興漢還沒有出去的意思,便走進來對蘇飛鴻道:“蘇小姐,快關院子門了,讓汪先生出去罷。”蘇飛鴻把臉一板道:“不!”老媽子一看蘇飛鴻的臉色,一點笑容沒有,哪裏敢説第二句話。蘇飛鴻道:“我這裏沒你的事,你出去罷。”老媽子聽了這話只得退出來。

    第二天清早,老媽子起來開院子門,汪興漢卻從蘇飛鴻屋子裏一頭鑽了出來,三腳兩步,走到院子外去,倒嚇了她一跳。汪興漢一看同學都沒有起來,一聲不言語,溜回自己屋子。誰知陶英臣,清早起來解手,回來的時候,走在他後面,看了清清楚楚。走到外面,一看女生寢室的院子門,剛剛打開,心裏一想,猜了個八九成。到了上午,陶英臣趁着沒人的時候,問汪興漢一早從哪裏來?汪興漢紅着臉支吾了一陣,説是一早起來呼吸新鮮空氣。陶英臣看這個樣子,越發信個十成十,便找到趙鈿,私私的把這些話,一五一十告訴了她。趙鈿道:“人家戀愛自由,大驚小怪做什麼?”陶英臣被趙鈿一説,啞口無言,笑了一笑道:“既然這樣,那末,我昨天在寢室裏和你求一點小事,你怎麼也不肯?”趙鈿笑道:“那要看我高興不高興。不高興,連你説話,我還不愛聽呢。”陶英臣便道:“我昨晚上作了一首詩,請你看看。”説着在身上掏出一張英文練習紙的稿子,交給趙鈿。趙鈿一看,是鋼筆寫的一首詩。那題目和詩是:求吻看着伊玫瑰般的兩頰,帶上一笑一凹的兩個酒窩,是何等嬌媚而香甜呀?

    我怦然拂動的心絃,禁不住了!

    我猛然間如餓虎攫羊也似的擁抱着伊!

    我緊緊地擁抱伊,心絃是何等的緊張而跳蕩呀——如小鹿撞一般!

    咳!伊猛然地掉轉去臉了!失望!

    親愛的!怎不回過臉兒來?

    但是,伊“翩若驚鴻”似的逃走了。

    只有那一陣低頭推拒中的淺笑和嬌羞,永久使我失望的人吮嘴舐舌而咀嚼其津津美味於無窮期的事後!

    趙鈿看了,把稿子一扔道:“這又什麼希奇呢?誰的愛人不接吻,也值得做一首詩。舊的詩人,做了幽會的詩,説是侮辱女性。新的詩人,做出接吻的詩來,就不是侮辱女性嗎?況且前天晚上,你也不過這樣説了一句,我沒理你,怎麼説擁抱着我不算,還要緊緊地擁抱着你呢?當面就扯謊,什麼屁詩!”陶英臣做新詩向來是自負的了不得的,以為趙鈿看了,必定要誇上幾句,不料她卻批上了一個“屁”

    字,紅着臉,半天説不出一句話。趙鈿看見他難為情的樣子,又過意不去,將手捏了一個拳頭,在陶英臣背上輕輕敲了一下,笑道:“怎麼不説話了?”陶英臣道:“我還説什麼呢?説出來了,總是碰釘子。”趙鈿道:“你説,有多少事,給你釘子碰了?”陶英臣道:“你把我的詩稿都扔了,我這不算碰釘子嗎?”趙鈿笑道:“你再説一樁事,我不給釘子你碰。”陶英臣道:“真的嗎?”趙鈿笑道:“真的!”

    陶英臣道:“那末,我無論説出什麼,你不能駁回的。”趙鈿笑道:“不駁回!”

    陶英臣見她這樣説,便附着她的耳朵,輕輕説了一句。趙鈿笑着把頭一偏,説道:“那不行。”陶英臣道:“我説怎樣?你不是又駁回了嗎?你還笑我呢。你不如密斯蘇那樣直截痛快。”趙鈿聽見陶英臣這麼説,便説:“那算什麼!我就答應了你。”

    陶英臣見她答應了,喜歡的了不得,馬上牽着趙鈿的手,放到鼻了尖上,嗅了幾下。

    偏偏是事不湊巧,那學監姜庸生正走門外邊過。一眼看見陶英臣牽着趙鈿的手,放到鼻子尖上去嗅,心裏已經有了八成數。到了晚上,便叫女寢室裏的老媽子,到學監室裏來。因吩咐她道:“晚上若是再有男生到女生寢室裏去,你不必做聲,只悄悄地來告訴我,我自有辦法。”老媽子道:“現在趙鈿小姐屋子裏,就有一個男學生。”姜庸生道:“是陶英臣嗎?”老媽子道:“是的,姜先生看見了嗎?”姜庸生道:“我自然知道,你回去別關院子門,只是虛掩着,我自己會來查。”過了一會,姜庸生便走進寢室院子來,他走到趙鈿窗户邊下,將窗紙戳了一個窟窿,對裏面望去。這時趙鈿的牀,是沒有掛帳子。牀的外邊,只圍了一架短屏。姜庸生在窗户窟窿裏一望,燈光之下,看着屏風邊,有一雙男鞋,屏風上面,又搭着一件男子衣服,姜庸生一見,不由得好好的生氣,便在窗外面咳嗽一聲,趙鈿以為是同學的男生,存心搗亂,便罵道:“這時候,誰在這裏咳嗽?大家放明白些,誰也別管誰的閒事。”姜庸生想道:好哇!她倒先罵起人來了。便答道:“是我!什麼事明白不明白?”趙鈿這才聽出來,原來是學監,便不做聲了。

    到了第二日一清早,殷校長和教務主任鄭慈航都到學校來了。姜庸生一個字不瞞,一五一十的説了。殷校長説:“事實的有無,我們不能證明,不必去問。但是男生在晚上到女生寢室裏去,這是有違校章的,陶英臣應該記大過一次。”姜庸生道:“陶英臣記了兩次過了,再記一次,應該開除。”殷校長道:“我們照章辦,該開除,就開除。”説着起了一個牌示的稿子,交給書記。馬上就寫了一塊牌示掛出去,説陶英臣破壞校規,着即開除。

    這塊牌示懸出去了,立刻來了許多男女學生,團團的圍住。趙鈿看見,首先表示反對,要問校長,怎樣破壞校規?站在旁邊的男生聽見趙鈿説要質問校長,大家都鼓掌贊成。這種聲浪,越喊越大,殷。校長早聽見了,便走了出來,對大家道:“諸位不要吵,有話慢慢的説,這院子裏也不是説話的地方,請大家到教室裏去,我和諸位講一講理。”説着本人先走,就進了第一教室。這些男女學生,看見校長出來了,先就軟了一半,聽説他還要講理,自然不能説什麼,也就都走到教室裏來。

    殷校長道:“我這次開除陶英臣,實在是為學校的名譽計,是不得已的事,你們大家要原諒。”大家聽了這話,都默然無聲。趙鈿這時臉氣得通紅,兩眼含着兩包淚,恨不得要哭出來。便站起來哽咽着道:“我現在對大家説,我和密斯脱陶,為着事實上的要求,不錯,發生了戀愛關係,校長是不是為這種事開除他?”這些學生,聽見趙鈿正式宣佈她的秘史,大家痛快得很,劈劈啪啪,就是一陣鼓掌。殷校長看見,更不快活。便説道:“我辦這個學校,都是我自己籌出來的款子,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是社會上因為我們這個學校,與眾不同,並不説一個好字,冷嘲熱諷,已經不是一天。現在我們學校自身,又發生問題,那末,我不見諒於社會,又不見諒於學生,我花了一兩萬塊錢,究竟為的是什麼?我雖然多長几歲年紀,違背潮流的事,我卻不肯做,我明知道戀愛自由,這是旁人不能干涉的。不過我們這個學校,是請諸位來研究藝術的,不是請諸位來試驗戀愛的。況且……”他説到這裏,説不下去了。改口説道:“外邊已經有許多閒話,很不好聽,而今造出證據來給人家瞧,我自己的名譽要緊,不能不問。”學生聽完了這一篇話,都沒做聲。趙鈿見沒有人幫她,也説不出話來了,只是伏在桌子上哭。殷校長見眾人沒説話,又説了幾句話,自去了。趙鈿沒法,一邊用手絹擦眼淚,一邊走回寢室去。走到院子裏,只見齋夫搬着一卷行李,陶英臣跟在後面,低着頭,走了出去。趙鈿走上前,一把握着陶英臣的手,哽咽着問道:“你搬出去,住在哪裏?”陶英臣道:“我搬出去,找一個公寓住了再説。地點定了,我再打電話告訴你。”再要説話時,許多同學,送了出來,陶英臣只得走了。

    這時,趙鈿心裏一萬分委屈,説不出來,走回房去,睡在牀上,兩隻手捂着臉,伏在枕頭上,放聲大哭。哭得久了,忽然跳着站了起來,將牀上的枕頭褥子,對院子裏一陣的亂拋。老媽子看見,便過來問道:“趙小姐,您怎麼啦?生這麼大氣!”

    趙鈿帶哭帶喊道:“他們把我的愛人轟起跑了,我也不活着了。你瞧,那裏站着一個藍面的鬼,他就是搶我愛人的人。哼!上帝答應我了,叫我拿一把刀來,把你們全殺了。我這張牀只有我和密斯脱陶可以睡,誰敢挨一挨?哼!你們真要來嗎?我情願自己撕破了也不給你啦。”説時趙鈿拿起牀上一條布毯子,用手使勁的去撕,撕成了幾十塊。老媽子一看也嚇倒了,連跑帶撞,走到校長室裏,對殷校長説道:“不不……好了。趙小姐瘋了!您快去瞧瞧罷!可真駭死我了。”殷校長聽了這話,便趕快跑到趙鈿屋子裏去看,學生早已聽見了這個消息,一窩蜂似的跑了過來。這時趙鈿越發鬧得厲害,一頭的頭髮,全都散了,披在脊樑和肩膀上。她睡在牀上,左一滾過來,有一滾過去,口裏銜着一綹散發,直嚷“你們還我的愛人”。殷校長便喝道:“趙鈿!你怎麼了,這成個什麼樣子?青年的人,總要自愛一點。”趙鈿跳起來説道:“姓殷的!你憑什麼開除我的愛人?你不還我的愛人,我就叫天兵天將下來殺你。”回頭一看,見有一個女學生在身邊,便拉着她道:“姐姐!我們還不起來奮鬥嗎?他們闊人,一人娶兩三個媳婦,大老婆,小老婆,有了不算,還要逛窯子。我們一個人分這麼一個愛人,他還不許,太不平等了,我們要和他拚一拚。

    姐姐!我的愛人走了,你的愛人,又保得住嗎?“那個女學生見她説得實在不像話,紅着臉順手將她一推。這一推不打緊,趙鈿站立不住,便倒在地下,直挺挺睡着。

    大家都慌了,以為出了人命案。至於趙鈿究竟死了沒有?下回書中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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