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延城主衞慕諒有一匹赤血駿,是西夏皇帝嵬名乾順賞賜,衞慕諒對它珍愛異常。某日衞慕諒出遊,歸途中赤血駿突然發狂,將他顛下馬來。居延的醫生對赤血駿的狂躁之症盡皆束手,城主府貼出榜文,宣稱有人治好寶馬,賞黃金十兩。第二日,一個契丹少年來揭榜,藥到病除。衞慕諒大喜,兑現賞金,契丹少年堅辭不受,説只願城主收留,給自己一個遮風擋雨的棲身地。
衞慕銀喜認出這少年正是當日街中遇到的那一個,隱約有些害怕,拖住衞慕諒的袖子問:父親,你要留下他麼?蕭鐵驪驚奇地啊了一聲,衞慕諒道:怎麼?蕭鐵驪回答:你是她父親?我以為你是她哥哥。話説得粗魯,也非有意恭維,卻將衞慕諒的每一個毛孔都熨帖得舒舒服服。坐在暗影裏的衞慕諒微笑着,將手中把玩的玉如意碰碰蕭鐵驪的肩,管家,安排他到馬房幹活兒。斜光中,只見他的手潔白晶瑩,竟與如意無甚分別。
當夜蕭鐵驪宿在僕人房裏,睡到半夜時他突然醒來。淡淡的月影裏,一個瘦小的老頭子正翻檢着蕭鐵驪的包袱。蕭鐵驪才睜開眼,手還未觸到枕邊的刀,那人已經察覺,回頭笑道:赤血駿的病是因為這個?他舉起一管細如牛毛的銀針,根根白髮亦如這針一般閃着刺目的光。
老頭子話音未落,蕭鐵驪已和身撲上,刀勢狠而絕。薄薄的刃貼着老頭子頸項,甚至已感覺到皮膚下的脈動,老頭子卻在這刻扣住了蕭鐵驪的脈門。蕭鐵驪只覺一股澎湃的力量直貫指尖,還來不及反應,掌中刀已經墜下,被老頭子奪去。
蕭鐵驪怔住,他自幼學刀,與人對決無數,大敗小挫不少,卻從沒輸得這樣徹底,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失去武器的恐懼像一條冰冷黏膩的長蟲,沿着指尖爬上來,盤踞在他胸口。
那老頭子瞪着蕭鐵驪,憤憤地道: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指人要害,哼,刀劍本是兇器,哪能這樣隨隨便便地拔出來與人搏命。説着,將蕭鐵驪的鑌鐵刀當廢紙一般團了幾團,扔到地上,年輕人,刀不是這麼用的。末一句話餘音嫋嫋,人已越牆而去。
蕭鐵驪盯着一閃而過的老頭子,默默計算他的身高、足長與步幅。雖然老頭子的身法同樣妖異,卻可以肯定不是擄走觀音奴的那個。他定下神來,才發現冷汗濕透衣衫,晚風一吹涼颼颼的,一直涼到心底。
父親留下的刀是蕭鐵驪立身的根本,被毀得如此徹底,他再不知還有什麼倚仗,可令自己安然行走在這滔滔之世。少年呆呆地站在狹長的偏院中,望着鴿籠般密密匝匝的婢僕屋舍及後庭嵯峨的樓閣,淡月下衞慕氏的府邸彷彿一隻暗黑的妖獸,一旦踏進它的巨口,似乎連骨頭渣子也不會剩。他一夜未眠,胸臆間充斥喪氣,卻沒起念逃走。
天微明時,蕭鐵驪去馬房應卯,並沒人追究他對赤血駿動手腳的事,想來那古怪老頭兒並不是城主府裏的人。過得幾日,馬房的管事回稟大管家,稱新來的蕭鐵驪從不多話,做事麻利,是個踏實孩子。大管家當即給蕭鐵驪配了下人的腰牌,許他在外院自由走動。
居延雙塔寺的住持法師精通佛法,曾蒙夏國皇帝親自賜緋,每次開壇説法,方圓百里的信眾都要趕來聽講,居延城主衞慕諒篤信佛教,亦是次次捧場。這日又逢法師講經,居延城中香花滿衢,清水灑道,以城主府的車馬為先,城中各家顯貴居次,百姓們徒步跟隨,往雙塔寺逶迤而去。蕭鐵驪緊緊跟在銀喜小姐車後,隨侍的婢女見了,笑着向車中説了句什麼,便聽啪的一聲,半卷的簾子放了下來。他自入府中,對衞慕銀喜的一應事情都極留心,婢女們看他樣子傻傻的,倒有一片痴意在,一時傳為笑談。不過銀喜小姐不發話,也沒人去為難他。
雙塔寺坐落在居延海旁,形制不大,建築卻極為精美。寺內的密檐式琉璃塔,玲瓏挺秀,倒映水中宛然雙塔,故此得名。寺外建有蓮花形高台,供法師講經用,信眾們無論貴賤,均在曠野中席地聽講。這日法師講得甚是精妙,梵音與水聲相和,天光共雲影徘徊,在場諸人盡都忘神。衞慕銀喜眼尖,覷見父親於此刻悄然離席,進了雙塔寺西角門。她心中一動,止住跟隨的婢女,躡手躡腳地跟了去。
一院寂寂,卻找不到衞慕諒的蹤影,銀喜仰起頭,盯着偏殿上飾有蓮花漫枝卷葉紋的琉璃筒瓦和琉璃滴水,其後是廣大天空,極明亮的藍,深遠而純粹,凝神注視時讓人感到不可言説的悵惘。女孩怔了一會兒,方要轉去,聽到身後窸窸窣窣的衣衫掃地之聲,回過頭來,正見到沒藏空向她彎腰致意,長髮水一般漫過寬大的麻質僧衣。
沒藏空身材甚高,皮膚黎黑,深目白齒,有着党項男子的典型相貌,當他漫不經心的目光落到銀喜臉上時,她的心跳忽然急促起來。那目光彷彿蜻蜓,短暫一駐,隨即投向遠處,銀喜順着沒藏空的視線看過去,煩惱地擰起眉:蕭鐵驪,你跟來做什麼?與沒藏空同行的衞慕諒亦不悦,斥道:這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蕭鐵驪也不開口解釋,也不識相退下,父女倆拿這木訥的僕人無法,倒是一貫淡漠的沒藏空突然開口説話,緩解了尷尬氣氛:你叫蕭鐵驪?空的音質至為清澈,有不辨性別之美,宛如佛經中的妙音鳥伽陵頻伽。蕭鐵驪愣了一下,答道:不錯。
沒藏空的手負在身後,右指輕叩着左手掌心,道:鐵驪是什麼意思?銀喜站在空的右側,見他長年隱在袖中的手露出來,不由得呼吸一窒。空的小指上套着沒藏氏與衞慕氏盟誓之戒,與衞慕諒戴的白色戒指形制相同,非金非鐵的材質,唯戒面漆黑,暗無光華。
夏國的開國皇帝嵬名元昊為衞慕氏女子所生,而嵬名元昊的皇后沒藏氏生下了昭英皇帝嵬名諒祚,衞慕與沒藏兩家均是皇親,且先後在皇權鬥爭中落敗,遭逢滅族之禍。到聖文皇帝嵬名乾順之時,衞慕與沒藏兩家均已沒落,但衞慕銀喜聽父親説過,沒藏氏曾受衞慕氏大恩,故發誓以每一代的長子為質,侍奉衞慕氏家族,供衞慕氏驅使。此誓以戒指為憑,除非衞慕氏主動將戒指還給沒藏氏,否則盟誓永不解除,將世世代代履行下去。銀喜清楚地記得,父親提到沒藏空時,用輕慢的口氣道:空必須服從我的一切指令,否則會因違背密戒盟誓而遭受六神俱滅之苦。有這麼一個能幹的孩子使喚,真是不錯。
銀喜站在庭院中,種種念頭紛至沓來,比任何時候都更深切地感受到:這雙塔寺中的年輕僧人,無論就宗教戒律、世俗禮法抑或密戒盟誓來説,都是自己不可觸及之人。待她回過神來,衞慕諒已與蕭鐵驪出了西角門,正在檻外等她。她向沒藏空微微頷首,逃也似的奔出庭院。
那一夜,衞慕銀喜輾轉反側,第二日特地招蕭鐵驪來問話。蕭鐵驪多次偷入內院,這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進來。少年候在簾外,聽見細微的杯盞撞擊之聲,爾後是長久的沉寂。良久,銀喜方低聲問他:鐵驪是什麼意思?略停了停,你昨日怎麼對他説的,今日就怎麼對我説。聲音還未脱女孩的稚氣,內裏的情懷卻已不似孩子。
蕭鐵驪一頭霧水,答道:鐵驪是我契丹很老的一個部族,血統來自那一族的契丹人,常常起名叫鐵驪,並沒什麼稀奇。
哦你下去吧。衞慕銀喜無意識地旋着細瓷茶杯,悶悶地想: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名字,怎麼一向冷淡的空,特特去問它的意思?
九月天氣,菊花明媚,衞慕氏的府第裏瀰漫着清淺、微苦的香味。銀喜躺在後園的竹榻上讀經,昏昏欲睡之際,斜射的陽光將一道影子投在書頁上。她懶懶回頭,問:誰?樹後的蕭鐵驪走出來,默然不語。他的目光令銀喜惱怒,啪地一聲合攏經書,撐起身子道:蕭鐵驪,你總是在窺視我,不怕我告訴父親將你攆出去麼?到底是什麼讓你這樣放肆?
蕭鐵驪回答:因為你是城中唯一美麗的女孩。少年的眼睛白少而黑多,安靜時像兩眼望不到底的井,此刻卻似兩簇黑色的火苗。他失去了觀音奴,失去了父親的刀,卻執意要找到嬰鬼,空手與它對抗。明知必死而去赴死,他滿懷絕望地迸出了這句回答,挾着難以言喻的熱力湧向她。
衞慕氏女子向來早熟,十二歲的銀喜也曾幻想,雙塔寺中的英俊僧人在花樹下向她表白,言辭温柔,目光如水,但決不會像現在這般,被鐵柱般的蕭鐵驪狠狠盯着,身上飄來讓人窒息的馬糞味兒,説出的話一字字硬似石頭。銀喜耳輪發熱,全身發抖,蓮蕾形四梁花釵冠上的珠子瑟瑟直響。
西夏貴族女子的服飾極為華美,明紫色的交領右衽開衩長袍裹着女孩已開始發育的身體,花邊重重的鎏金領口露出素白抹胸和淺紫色小翻領內衣,以及紅暈微微的雪白頸項。長袍開衩極高,露出粉色的細襉百褶裙,以及腰側垂下的玫紅鎏金寬帶。即使矇昧如蕭鐵驪,亦不可能忽略女孩此刻的美麗。蕭鐵驪盯了衞慕銀喜月餘,卻是第一次用男人的眼光看她。他身體發麻,似被閃電擊中,慌不擇路地離開,不敢再看。
卻也只是片刻的事,驚呆了的老嬤嬤醒轉過來,頓足道:外院的野小子混進內院,還敢這樣唐突小姐,真是該死,我要稟告主人重罰他。
不許去説。銀喜抱着膝,冷冷地道,被這種人冒犯,説出去很好聽麼?我不許你去説。
蕭鐵驪轉出菊圃,正沿牆根走着,忽然被一隻手拉住。那手好大力氣,連他也掙扎不開,被一把拖進菊圃,死死摁在一叢菊花下。蕭鐵驪的那點綺思早拋到九霄雲外,雖然手中無刀,體內潛藏的沛然刀氣卻裂膚而出,襲向那人。那人驚咦一聲,手指微松,隨即抓得更緊,道:笨小子,方才若被人逮到,嘿嘿,你可再難見到美人了。
重重疊疊的暗綠葉子間露出一張笑得菊花似的臉,正是那夜翻蕭鐵驪包裹的老頭子。蕭鐵驪見他嘴唇不動便説出這番話來,心中驚懼,洶湧的刀氣自然收斂。自來內力達到極高的境界,加諸兵器,便可生出劍芒刀氣,傷人於無形,如蕭鐵驪這般不習內功,卻能以自身為器蓄有豐沛刀氣的,可説是天賦異稟。老頭子不禁搖頭嘆息:真是百年難遇的神刀之器,只可惜一味好勇鬥狠,又耽溺美色,可惜啊可惜。見蕭鐵驪瞪着自己,他得意地道,哼,你用詭計混進府中,整日傻痴痴地守着人家的美貌小姐,還不許人説麼?我可都瞧見了。
傳音入秘的上乘功夫自非尋常的腹語術能比,老頭兒表情百變,語氣激昂,花叢外的人皆似聾子般走過。蕭鐵驪聽腳步聲去得遠了,試探着站起來,退了兩步,看那老頭子沒什麼反應,隨即快步逃開。老頭子如影隨形地追上來,在花葉間飄浮着,氣惱地問:喂,沒聽見我説話嗎?
蕭鐵驪手心汗濕:聽到了。老頭子追問:那怎麼不回答?
真是個古怪的妖鬼。蕭鐵驪想着,慢吞吞地道,你沒有盯着那女孩,又怎知道我在盯着她?那老頭子睜大眼睛,靜默片刻,臉突然紅得無以復加,撲上來搖着蕭鐵驪,憤怒地道:放屁,放屁,我在查要緊的事情,故此隱身在這府裏,才不像少年人你這樣無聊。
蕭鐵驪雖然認為神鬼可怖,對這樣的鬼倒也生不出敬畏之心,忍不住向他打聽:你見過嬰鬼麼?老頭子結舌道:咦,啊,這個,你怎麼知道我在找嬰鬼?
蕭鐵驪想着觀音奴,胸口熱血上湧,竟道:你也在找它?既然都是鬼,你找起來想必容易得多那老頭子神色古怪,似笑非笑,未容蕭鐵驪説完,出手如電,提起他的領子飛越重重屋舍。他雖帶着一個人,身法依然輕快,便有府中下人見到,也只當自己看花了眼。
這樣無依無憑地御風而行,滋味實在不好。蕭鐵驪落在實地上時,不由得舒了口氣。老頭子冷冷地看着蕭鐵驪,忽然握住他的手:我跟你一樣是熱的,來回走了幾步,跟你一樣有影子,他大聲咆哮起來,你怎麼會把我雷景行當成鬼?
蕭鐵驪從未接觸過玄妙的輕功,很難不把他當成鬼:呃,你每次出來都這樣突然,所以我有些糊塗,算我弄錯了。我妹妹被嬰鬼攝走了,我很擔心她,想你既然是呃,聽説你也在找嬰鬼,才向你打聽。
雷景行悻悻地道:什麼算你弄錯,你根本大錯特錯。他頓了一下,既然擔心妹妹,為何不發憤去找,卻賴在城主府裏偷看那小美人?
我找不到嬰鬼的蹤跡,既然嬰鬼只捉漂亮孩子,守着城中唯一好看的這個,總不會錯。
雷景行意味深長地道:你的想法不錯,但這樣傻守着,管什麼用?這事兒我已有眉目,等找到嬰鬼的巢穴,一定帶你去尋妹妹。言罷徑直去了,蕭鐵驪拔足追趕,哪裏追得上,只得大叫:倘若你找到嬰鬼,一定要帶我去。時日越久,觀音奴生還的希望便越小,然而這倔強少年,從來不退縮,從來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