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藏空穿過密魔之宮錯綜複雜的地道,進入中央的暴室,放下觀音奴,拍開她的睡穴。他的耳朵聳了聳,本能地後退兩步,等女孩兒爆發出刺耳的哭泣哀告,然而她只是仰起臉,沉默地看着他。地底暗黑,唯有壁上明珠放着微白的珠光,觀音奴深陷在覆着熊皮的寬大軟椅中,露出小小的面孔,彷彿夜海中央的月輪倒影,眼神卻兇狠,似落入陷阱的小狼。
沒藏空輕輕撫摩着觀音奴的頭頂,她頭髮尚未及肩,然柔滑如最上等的錦緞。觀音奴並不作無謂的掙扎,只細細地磨着牙,咯咯有聲。空收回手,心知自己再有什麼動作,這孩子便會小獸一般撲上來咬人。他將觀音奴留在暴室,回佛堂去做晚課,歸來時赫然發現這孩子一直守在暴室門口,他剛開啓石門,她便奮力衝出。空蹲下來,堪堪接住她,抱緊那不停掙扎的小小身體,忍不住笑道:你出不去了。觀音奴頹然垂下雙手,發現石門之外是幽深的地道,不知通向何處。
空的肩上微有濕意,鼻端嗅到淡淡的血腥味。他拿起觀音奴的手,見傷了好幾處,想必是在石壁上摸索機關時割破的。空素有潔癖,此時竟不嫌惡,耐心給她包紮。烈酒淋到傷口上,觀音奴痛得倒抽一口冷氣,卻不呻吟求饒,只死死咬住嘴唇。空來居延城之前,家中有個弟弟,天生不會説話,空對他很是憐惜。現在空已不記得弟弟的模樣,然而遇到沉默無語的孩子,他不自覺地便要温柔些。
寺中煮的清粥,空給觀音奴盛了來。嫋嫋的熱氣裏,觀音奴狐疑地吸吸鼻子,辨出一股異樣的清氣,無論如何不是粳米該有的香味。空在粥里加了奪城香,與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十分古怪,沒有孩子不抗拒,每次都要空捏着鼻子灌下去。然而觀音奴只躊躇片刻,便捧起湯碗喝得點滴不剩,令空十分詫異。他不相信她能辨別奪城的藥性,不過是小獸一般,本能地追逐食物,本能地知道食物無害罷了。
觀音奴終日沉默,空從未獵到過這樣安靜的孩子,便放縱她在密魔之宮中亂走,發現她記憶力驚人,走錯一次的地方,下次便不會再錯。她終日在陰森的迷宮中游蕩,迷失在某條巷道時亦不哭泣,像只刺蝟般蜷起來,躲進暗沉沉的帷幕裏或壁龕下,有幾次空找到她時,她竟已睡着。迷宮道路兩旁均繪有壁畫,模擬地獄景觀,間雜魑魅、妖獸以及党項文的咒語,極為血腥可怖,襯着她熟睡中的純潔面孔,有種説不出的奇異美感。
某次觀音奴深夜夢魘,終於痛哭出聲,反覆叫着鐵驪,空才知道她不是啞女,不由深為她的堅忍吃驚。過得幾日,空在蕭鐵驪口中知悉這名字的意思,原來是契丹的古老部族之名。他推想這孩子來自遼國,但無論她來自哪裏,終將葬身於夏國饕餮之口。他藏在密魔之宮的這個孩子,已經為主人知曉,勒令他馬上獻祭。
滿月變成下弦月時,空抱着觀音奴離開密魔之宮。踏進建築在上一層的明神之宮時,他心中不忍,解開觀音奴的穴道,不讓她在昏睡中告別這世界。她醒過來,屏住呼吸看着僧人,眼底盛滿恐懼。空嘆了口氣,方圓三百里內,他再找不到美麗如斯的孩子作替代,而密戒盟誓也不允許他偷換祭品,欺瞞主人。
觀音奴打量四圍,發現已經出了迷宮,但所到之處依舊不見天日。甬道幽暗,深紫色的帷幕沉沉地垂下來,因年代久遠,呈現深淺不一的斑駁痕跡,映着火摺子的微光,彷彿一張張窺視的怪臉。她預感不祥,忍不住拼命掙扎,被空大力握住。
觀音奴的手掌漸漸冰涼,薄薄的汗水潤濕了空的手指,奪城那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淡香便在空氣裏蔓延開來,彷彿走在五月的原野,肺腑為之一清。用奪城香來清潔這些孩子的血液,只須三日就已足夠,空卻餵了她月餘。他自己都驚奇這效果,低頭看觀音奴,她狠狠地瞪回去。
空推開暗門,突如其來的光亮讓觀音奴雙目刺痛,眼淚不可遏制地湧出來。隔着濛濛淚霧,她看到一個巨大的圓形墓室,散佈的火盆中烈焰騰騰,映着四壁和圓頂上彩繪的天國景象,濃豔奇詭的顏色直欲滴到人衣襟上。儘管燃着火,空氣依然潮濕滯重,黏着人的肌膚。
空將觀音奴帶到早已備好的浴桶旁。她的手一直在他掌中顫抖,那一刻忽然僵住,隨即緊緊地抓住空,指甲陷進他的掌心。空掰開她的手指,亦在那刻,生出一絲憐惜。空根本無法對這孩子作徹底的清洗,她在大桶中咆哮、撕咬、踢打,將他弄得狼狽不堪,衣衫盡濕。
夠了,將她帶上來吧。重簾後響起一個懶洋洋的聲音。空手忙腳亂地給觀音奴套上白色棉布的小袍子,將她推到居延城主衞慕諒面前。火光中,觀音奴赤着雙足,頭髮和衣服都還濕答答地滴着水,她未經歲月剝蝕的臉,幼嫩如初發之花,光澤動人,氣息甘甜,散發着逝去便不可再得的稚子之美。衞慕諒的嘆息從胸腔裏直透出來,將她放到祭台上,輕輕撫摩着她的面頰。觀音奴只覺他的手所過之處,有如蛇行,令人作寒作冷。
衞慕諒狹長的眼睛微微眯着,道:空,這是我最滿意的一個。他取出一個琉璃瓶,利落地切開觀音奴腕上的靜脈,暗紅的血汩汩流到瓶中,血色漸漸豔紅,劇痛也化作鈍痛。觀音奴的意識有些模糊,火焰燃燒的畢剝聲越來越遠。
衞慕諒突然低頭大力吮吸她的傷口,抬頭時一抹血跡自嘴角蜿蜒而下,襯着他瓷白的皮膚,分外醒目。他迷醉地説:如此香醇,真是神賜的青春之泉。刺痛讓觀音奴清醒過來,她睜大眼睛,輕輕重複:青春之泉?清澈的童音突然在墓室裏響起,倒叫衞慕諒和沒藏空一怔。對這小女孩,衞慕諒沒用什麼禁制,所以觀音奴輕而易舉地抬起手,舔着腕上的傷口,露出可愛笑容:哦,青春之泉。
衞慕諒喝過無數美貌孩童的血,沒一個有這樣古怪的反應,他想她嚇得傻了。空卻不易察覺地笑了一下,想:這荒野中長大的孩子,決不憚於品嚐自己的鮮血。
恐懼到了極限,也就無所謂恐懼,觀音奴眼眸晶瑩,拼命恫嚇衞慕諒:我小時侯被狼叼走過,可狼沒有吃我,把我當自己的小孩兒養了起來。後來遇到一個薩滿,薩滿説我是孤殺鬼轉生,所以連狼都不敢吃我。你想要青春之泉麼?喝吧,喝吧,不出三天,保管你的皮變得像老死的狗一樣鬆垮垮,裹着一包臭烘烘的血肉。
觀音奴越説越流利,回想以前在兀剌海城時,見一個女真部的薩滿給人下咒,竟用党項語還原出來,連開場白都一絲不錯:取一角指天、一角指地的牛來,取無名的馬來,正對華面,背對白尾,橫看生出雙翅的馬啊這是詛咒殺父仇人的咒語,越到後面越是惡毒,音調極為淒厲。她心中憤恨,學得惟妙惟肖,連薩滿狂舞悲號的癲狂狀態也一併學來。觀音奴腕上之傷沒有癒合,舞蹈之時鮮血淋漓,濺到祭台上、衞慕諒臉上。火光映着她嬌小的身子,在墓室壁上變幻出妖異的巨影。
觀音奴似一隻爪子鋒利的鳥,在獵人掌中垂死掙扎。衞慕諒後退一步,拭去臉上的血,不知怎地,隱隱生出畏懼。天旋地轉中,她突然暈厥,空伸出手,穩穩接住。衞慕諒面色青白,問:死了麼?
空替觀音奴敷藥止血,還有一口氣兒。衞慕諒沉默良久,道:好好看護,明天是十月初一,我要在佛前求一道闢鬼符,喝光她的血。夏國崇佛,開國皇帝嵬名元昊曾經下詔,規定每季第一個月的初一為禮佛聖節。
空點頭應是,心中卻想:嗜血而又怯懦的主人,同時供奉佛祖和邪魔的主人,果真能夠青春永駐麼?倘若死去,將到達佛祖的西方極樂世界,還是吸血魔君的黑暗地獄?
深紫的暮雲低垂下來,壓着空曠無際的荒漠,西沉的太陽給粗砂和礫石鋪上一層暗暗的金。沒藏空一襲白衣,在漠上掠過。他極為招搖,想那個好管閒事、到處遊蕩的老頭子,不至於看不見。
一直留意着沒藏空動靜的雷景行果然追了來,速度奇快,離空最近時只有三臂遠。空感到排山倒海的勁氣從背後捲來,甚至破開了迎面而來的風。空在極速的奔馳中一個鷂子大折身,與雷景行擦肩而過。他算得極準,取的角度正是雷景行力量達不到之處。而雷景行第一次與空正面交手,發現他功力極強,每每覺得觸手可及時,都被這滑不留手的傢伙逃出。
雷景行追了半個時辰,熱火般的空氣漸漸冷卻,淺琥珀色的月牙懸在天際,照着荒野中的暗紅色陵城。皇帝嵬名元昊殺死自己的母親衞慕氏後,為她修建了規模堪比帝陵的墳墓。赭紅色的雄偉神牆圍着佔地一百八十畝的墓園,三十六座佛塔排列成蓮花形狀,拱衞着中央的巨大靈台,翡翠色、金黃色的琉璃瓦當、琉璃鴟吻、琉璃脊獸以及佛塔頂端的琉璃寶瓶在月下折射出晶瑩的光芒。這座孤零零地建在賀蘭山皇家陵園之外的巨大墳墓,被居延人稱作暗血城。
空已逃到暗血城外,迅速翻過神牆,奔進西邊的一座佛塔,開啓機關後進入逶迤的地道。他停下步子,隨即覺得一雙腿軟得再也邁不動,熱汗沿着額髮滴下來,模糊了眼睛。空將耳朵貼在地道的石壁上,辨出老頭子在佛塔中兜了好幾圈,還伸指敲了敲裝有機關的四塊青石浮雕,延宕半刻後竟施施然去了。空甚是失望,鬆懈下來後又覺慶幸,若不是他預先服下可令功力在半日內提高一倍的青罡風,只怕還未逃到此間,已被老頭子追上。這條地道繞過靈台和封土,直通明神之宮的墓室,只有空和衞慕諒知道,他卻泄露給一直在調查自己行蹤的對頭,然而並不後悔。
十月初一夜,新月如簾鈎。雷景行潛入城主府邸,在僕役居住的偏房裏找到蕭鐵驪,只説了一句:我找到嬰鬼的巢了。蕭鐵驪二話不説,跟了他便走。
月光淡似輕煙,黑黢黢的佛塔裏,雷景行在東西南北四面牆上各擊一掌,分別是佛教的施無畏印、尊勝手印、月光菩薩手印和賢護菩薩手印。他雖不解其中意思,然方才電光石火間瞥見沒藏空如此施展,依葫蘆畫瓢地使出來,地道便轟然而開。蕭鐵驪先跳進去,雷景行提防地道中還有機關,迅即跟上。
一路風平浪靜,蕭鐵驪踏進半掩着門的墓室,一眼瞧見觀音奴被綁在祭台中央,額上貼着符紙,雙腕的鮮血瀝瀝而下,滴在兩個琉璃缽中。居延城主衞慕諒站在旁邊,舉着一個盛血的琉璃杯,嘴唇猩紅,襯着他雪白的肌膚,既妖冶又邪惡。
蕭鐵驪驚怒交迸,衝向祭台。空抽出朝槿刀,斫向蕭鐵驪,中途突然變招,攔的卻是雷景行。雙刀相交,空覺出雷景行的動作並不快,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都明晰可辨,卻似老魚跳波,瘦蛟騰空,舒緩中透出睥睨對手的刀意。空有把握拆解這一招,然而雷景行的力量如此強大,七尺之地,空氣如同膠質,空還擊時,便似有千絲萬縷牽繫着自己手臂,分寸盡失。
與此同時,蕭鐵驪已衝到祭台前。觀音奴面龐慘白,氣息微弱,只剩眼睛還有一絲活氣。她望着蕭鐵驪,喃喃道:哥哥,殺了他。蕭鐵驪一雙眼睛變作赤紅,從靴筒中抽出匕首向祭台旁的衞慕諒撲去。養尊處優的衞慕諒如何擋得住這雷霆一擊,身子軟軟倒下。
空失聲道:住手。雷景行大喝:不可。然而蕭鐵驪的匕首已經穿過衞慕諒的胸膛,深至沒柄。少年毫不留情地拔出來,在衞慕諒衣襬上拭淨,轉身替觀音奴解開鎖鏈,包紮腕上傷口。觀音奴輕輕嘆息,彷彿風吹鈴蘭的聲音,靠着蕭鐵驪合上眼睛,昏睡過去。蕭鐵驪數着她細弱的呼吸,心情如同雨後的天空,清澈空明,伸展到極遠之處。
空茫然地瞪着衞慕諒的屍體。他的本意只是讓老頭子來攪局,救下那孩子,不料竟送了主人的性命,沒藏氏誓言要代代守護的主人。雷景行卻瞪着蕭鐵驪,滿心懊惱:早就知道這少年出手決絕,自己千不該萬不該,竟巴巴地跑到府裏將他帶來。呼吸間斷送一個人的性命,他卻如此篤定安然,簡直令人髮指。老頭子氣得頓足。
空的朝槿刀挽出一個極大的刀花,彷彿朝開暮謝的雪色木槿,帶着死亡的氣息刺向蕭鐵驪。蕭鐵驪觸到花蕊中那一星雪亮,避無可避,只有鬆開觀音奴,擋在她身前。雷景行哼了一聲,後發先至,一手抓着蕭鐵驪,一手抓着觀音奴,全速衝出墓室。衞慕諒的死是疏失,現在若還有人橫屍在他面前,他該到神刀門的祖師爺面前磕頭謝罪了。
空追出三十里地,雷景行固然甩不掉他,他要想在雷景行手中奪人,卻也極難。最後蕭鐵驪不耐,冷冷道:我,契丹蕭鐵驪,殺了衞慕諒。這老頭和我不是一路的,不會一直攔着你,想報仇,以後還有機會。我妹妹傷重,禁不起這麼折騰。
空看着蒼白如紙的女孩,風中飄來奪城的淡香。無論她到哪裏,他都可以循香而至。忖量形勢,空離開,月光照着他的背影,輕飄如鬼魅。蕭鐵驪垂下頭,對付這等身手,他其實毫無辦法。
雷景行聽蕭鐵驪的話意,忽然覺得這小子有趣,合了他的脾胃。
公元一一一五年,即宋國政和五年,徽宗皇帝已不似即位時的勤政,醉心於花石美人,對外則強力開邊,童貫於此年春天大舉進攻夏國。亦即遼國天慶五年,遼之部族女真,其首領完顏阿骨打自立為帝,國號大金;遼國天祚帝耶律延禧統兵十餘萬伐金,大敗,退守長春州。而夏國一名小小城主暴亡,雖然是其親族之痛,在歷史上並沒留下半點痕跡。
衞慕諒的獨女銀喜一身縞素,在葬禮上問沒藏空:你説,殺死父親的人就是蕭鐵驪?她的小指上戴着衞慕氏與沒藏氏盟誓之戒,成為空的新主人,所以空恭謹地回答:是。
衞慕銀喜雙手握拳,低聲重複了一遍:蕭鐵驪。党項人屬於羌系民族,最重複仇,不死不休。她極目遠眺,回想那日街中所見少年,誓言這一生要以蕭鐵驪之血和酒,盛於蕭鐵驪的頭骨碗中痛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