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錢小紅,湖南的。
一米五五的樣子,短髮、帶卷、蛋臉偏圓,基本上是良家民女的模樣,嫁個男人安分守己生兒育女的胚子。遺憾的是,錢小紅的胸部太大,即便不是錢小紅的本意,也被毫無餘地地劃出良民圈子,與寡婦的門前一樣多了事。
錢小紅的胸,誠實點説,漂亮!隔着衣服,也能感覺它的質地,手感應是頂極棒的,悄悄看着,挺養眼。問題是人活在羣體中,得與羣眾的眼光保持一致,你特立獨行,那就是你有想法。如此一來,錢小紅的胸就刺眼了。
麼子體統喲,丟死人了。村民們與下體暗底裏同時勃脹的自卑,找到了羣體發泄的xx道。
錢小紅的母親得肝硬化,死得早。有好事者考證,錢小紅的母親胸脯平平,錢小紅的胸並非來自遺傳。錢小紅是在奶奶的懷裏長大的。
奶奶守了五十年寡,死時八十歲,奶奶是惟一知道錢小紅身體秘密的人,但是奶奶到死也一聲不吭。
奶奶一聲不吭地把謎底帶進了棺材。
奶奶死的第二年,錢小紅滿十六歲。事實上,錢小紅從五年級開始,身後就有了指指劃劃和唾沫星子,像蒼蠅一樣尾隨。村裏本份的女孩子,弓着背,穿着寬鬆的衣服,謙卑地護着胸部,先從胸部上脱離浪蕩的印象,惟獨錢小紅挺着兩座山峯,烏雲壓城一樣,毫無顧忌地逼過來。長雙豐乳本是天意,敢挺起來,不能不説是一種勇氣。
錢小紅十三歲時就熟透了,沒有心思學習,初中一畢業,便離開了學校,甩着袖子在鄉里混着。
錢小紅説話很嗲。父親十天半月回來一次,錢小紅就坐在父親的腿上撒嬌,臉蛋往父親臉上湊。父女倆這個親熱勁兒讓人彆扭。錢小紅的父親是包工頭,活兒有起色後,便蓋起了兩層樓房,全是套間,屋裏屋外收拾得比城裏的房子還洋氣。錢小紅的閨房選在樓上。外牆也有樓梯通道。有些小夥子看準了錢小紅家裏的錢,想做錢小紅的男人。有人説錢小紅從小學起開始搞對象,開始是跟高年級的男生搞,後來跟社會青年搞;她帶男人回家幹,牀上總有濕濡印跡;夏天的夜晚,乘涼時跟男人幹;光天化日下,在電站排水的水泥管道里跟男人幹。反正是搞得名聲很浪。
有人説錢小紅的Rx房摸不得,像個電閘開關,摸的和被摸的立馬觸電。
錢小紅只有一個姐姐,比錢小紅大八歲。錢小紅十歲的時候,曾和姐姐、奶奶擠在一個房間,與姐姐同牀。姐姐有了未婚夫後,以為錢小紅不懂事,晚上三個人悄悄擠睡一塊。
錢小紅跟姐夫關係不錯。姐夫跟錢小紅關係不錯。
鄉里的傳聞,有的並不可信,但錢小紅與姐夫的關係,隨便哪個,砍掉腦殼都會跟你賭一把。事發那年,也就是錢小紅奶奶死後第二年。那年春天的田野很野,沒有遮攔,金黃的油菜花,一路鋪展到天邊,風推搡着,油菜花一浪一浪,像錢小紅的胸,蕩着春情。錢小紅和姐姐、姐夫在一里外的菜園子裏種菜,錢小紅説口渴,扭着屁股回家了。屁股是個暗號,在姐夫眼前劃來劃去,姐夫的心便亂成一團。詩人歌唱,春天是最好的結婚天,蜜蜂在飛舞,暖暖的太陽摸在身上,姐夫有了睡覺、摟着女人睡覺的慾望。老婆晚上只會挺屍,像那一畝三分自留地,默默地任他耕作,換個姿勢都難。想着想着,姐夫沒心思幹活了。姐夫左瞄右瞄,上瞅下瞅,皺起眉頭,醖釀了一會,成功地逼出一個響屁,然後對老婆説肚子疼,要拉屎,樣子很憋很急。老婆傻呵呵地一笑,説,懶人屎尿多,快點去屙。
姐夫一溜小跑。
一根苗兒一個坑,姐姐繡花一樣把辣椒苗全部栽完,用充滿母性的眼光打量土地,滿足地微笑,臉像一朵黑花。該澆水了,兩人還沒返回。風滑過寂寞的姐姐,她的灰土布衣上沾滿了黃泥,腳陷在土裏,姐姐就顯得很矮。過了一會,姐姐走上田埂,右手在額頭搭個涼棚,眯縫着眼,遠遠看到父母家的樓房,牆上鑲嵌的玻璃碎片金光閃爍,使房子在陽光下金碧輝煌。姐姐看不到錢小紅和男人的影子。都在搞麼子嘍?姐姐不安起來。她拍拍塵土洗洗手,離開了菜地,悄悄潛了回來。姐姐先是到廁所找男人,沒看見,莫不是廚房喝水?廚房也沒人。姐姐的心撞擊得有些劇烈,她激動了,隱約預感發生了什麼。上樓到錢小紅的閨房的時候,她手捫着胸口,扶着牆,大口地喘氣,花花的太陽把她照得頭昏目眩。
房門虛掩,有長寸餘寬的縫隙。
峯哥,穿衣服走吧,阿姊會懷疑的。
她死心眼,她不懂!
阿姊曉得了怎麼辦?
她不會曉得的。
這回我可能會有小崽子。
給老子生下來,老子養!
姐姐雙腿哆嗦,“嘭”地用力踹開了門,站在門口。
姐姐的影子被陽光拉得很長,很長。
牀上的兩張臉在陰影裏分開。
一隻蜜蜂嗡嗡地飛進房間。
塵埃在陽光下翻滾。
瞬間死一樣的安靜。
錢小紅並不害羞,她慢吞吞地往身上套衣服。原來怕傷害阿姊,這回好,面對面,心裏石頭落了地,倒輕鬆了。錢小紅不説話,套完衣服,索性側身朝裏,背對着門,等着姐姐的數落。
姐夫站了起來,赤條條地,軀體得意地抖動,好像幹了這輩子最爽心的事。姐姐囁嚅半天,黑臉像條苦瓜,怔怔地看着姐夫的裸體,忽然“哇”地一聲,捂着臉跑了。跑到樓下,姐姐站住了,她覺得不對,該羞愧的應是這對狗男女,該逃跑的也應是這對狗男女,我沒做賊,我跑什麼?想到此處,姐姐勇氣來了,“嘩啦”一下撕開嗓門嚎啕大哭,手指錢小紅的房間,拖着長調,扯着嗓子用難聽的哭腔開罵。
豬日的傢伙!臭不要臉的騷貨!賤逼!爛逼!哇——好不要臉啊!姐姐控訴,聲音裏期待着鄉鄰的支持。果然,聽到這樣的呼天搶地的哭罵聲,左鄰右舍,螞蟻出洞一樣,紛紛趕來,聚集在樓底下。
避避風頭吧,你阿姊這邊,我有辦法。姐夫着手料理後事,聽得出姐夫把姐姐控制住了。
那你呢?你不避一避嗎?錢小紅悶悶地問。
你要嫁人的,我是男人家,無所謂,這點事算麼子!姐夫很義氣的樣子。
錢小紅抿了抿嘴,嚥下了想説的話。
第二天,錢小紅就走了,去縣城的招待所裏當服務員。
招待所在縣城邊上,外表有些破落,水泥地面水泥牆,沒有裝修,三十來間客房,分佈在三層樓上。錢小紅也不記村裏那點屁事,心裏想,跟姐夫算不得亂倫,公公跟媳婦幹,嫂嫂跟叔子幹,這些事還少麼?都怪自己背運。開始錢小紅還擔心會懷上姐夫的崽,“大姨媽”卻準時來了。“大姨媽”一來,就等於一切重新開始。
服務員當中,錢小紅的胸仍是最突出的。她的屁股也翹起來了,走路時近乎瘋狂地扭動,像條快樂的小母狗。錢小紅的屁股一扭動就發出某種信息,男人看到就想幹她。常有房客打個電話來服務枱,和錢小紅聊天。錢小紅殷勤地陪人聊,不時咯咯咯地笑,像有人撓她的胳肢窩。
有一回,錢小紅跟一個北方男人聊得上癮,那人説,你過來,我給點北方特產你吃。晚上十二點,交完班,錢小紅去了。男人拉開門,錢小紅從男人身邊經過,男人掐了她一下,説,這小腰!錢小紅一扭,兩座山峯撞到牆上,彈回來時,男人已經關好了門。房間裏很擠,有股子黴味,一盞壁燈暗黃,被子發黑,牀很窄,牀頭櫃上的煙灰缸裏,一隻煙蒂冒着白煙。北方男人一表人才,他試探性地動了手腳,得到錢小紅身體的默許,膽子便大了起來。北方男人好像沒見過錢小紅這麼兇猛的長勢,拼命擠壓錢小紅的胸,像是鑑別真偽。他手忙腳亂,兩隻手只能對付錢小紅半邊胸,它像汽球一樣臌脹,北方男人感覺一股氣流在掌心奔跑。他就這樣輕一下重一下地玩來玩去,把錢小紅捏得蚊子一樣哼哼叫。錢小紅忽然想起什麼,推開北方男人,媚了他一眼,説,你的北方特產呢?男人湊近臉説,嘿嘿,我就是。錢小紅咯咯咯亂笑,説你真會開玩笑。男人就大膽地摸到下面,錢小紅制止了。裝純潔?男人嘻笑。來月經呢,搞不得!男人不信,説我給你錢!錢小紅説你看吧!她掀起裙子,脱下短褲,男人就看到模糊的血。男人説沒關係,我不嫌髒,證明我真的喜歡你。錢小紅想,村裏人説這是倒黴的東西倒黴的事,要儘量躲開不看的,誰還會去碰它?城裏人就是不一樣。她又嬌媚地瞄了北方男人一眼,覺得男人挺入眼的,就説,我看你像當老師的?男人説,中學老師。錢小紅就咬了一下嘴唇,説你沒老婆麼?有啊,正因為有老婆嘍。錢小紅不明白這裏面的因果關係。有婚姻才有外遇,有老婆才有外慾,你不懂。男人説。懂這個幹嘛,有個屁用,我去洗一洗。錢小紅在洗手間嘩啦嘩啦忙乎完,仍有些猶疑,但還是被身體説服,堅決地幹了。男人呼哧呼哧把她翻鹹魚一樣搗騰,完了男人提起褲子問多少錢?錢小紅一愣,問道,什麼錢?男人愣得更厲害,説,你沒賣過啊?賣,賣麼子?賣淫啊!
車來車往,捲起塵土亂舞,長廂公交車嘎吱嘎吱爬過。錢小紅套件淺藍色背心超短裙,大部份肌膚裸露在外,表情像圍着肚兜的嬰兒一樣無邪。她在站牌下瞌着瓜子,無聊地張望。錢小紅想了一些事情,比如第一次跟人搞;比如戲班子裏的小生,一去無音訊;比如姐夫,搞出個爛攤子。這些事被車輪碾碎着,在空氣裏飛舞,都去他媽的了。
錢小紅胸前那一道很深的槽,像是從眉心沿着鼻尖劃下來,一直劃到錢小紅兩腿分叉的
地方,想象停留在這個關鍵部位,就像百川入海,到達最終目標。候車的男女眼神賊溜溜地掃過錢小紅的胸,這樣浮想聯翩。女人眼裏有很不情願的妒忌,孤傲地昂着頭;男人的身體暖暖地甦醒,在心裏大膽地意淫。他們幻想成為花,自在地插入錢小紅這個妖豔的花瓶裏,然後散漫地東倒西歪,用身體去蹂躪錢小紅,就像狗在草地上打滾,或者粗暴地將它擊碎,獲取那碎裂的動聽。
公交車來了,像醉後的老翁。車停靠後,窗裏所有的目光唰地集中起來,準確地説,是落在錢小紅胸前的槽裏。在這個小城市裏,穿得這麼露肉,需要不少勇氣。站牌下的男人狠命卻又不捨地一瞥,無可奈何,魚貫而上。錢小紅哼着“跟着感覺走,緊抓住夢的手”,腳擊地面,悠閒地敲打節奏,不急不緩地尾隨。
風捲起灰塵撲過來,錢小紅就眯了眼,再睜開眼時,只見車屁股甩下一股青煙。錢小紅跺了一腳,心裏罵了句“豬日的”,胸脯顫抖。
錢小紅錢小紅!女人的聲音,有一高個影子壓了過來。蓬鬆的捲髮滿頭,是個時髦的雞窩,耳朵上兩個巨大的銀環晃盪,猩紅的小嘴咧開嘻笑。
楊春花!錢小紅也喊了一聲。楊春花曾與錢小紅同桌,她這身裝扮濃烈得像個真正的婊子,但並不性感。
你在哪裏做事嘍?楊春花拿小眼睛瞄錢小紅的胸。
縣招待所呀。
好多錢一個月?
150塊。
太少了,到我朋友的公司去幹吧!春花嘴裏噼裏啪啦地説,拉起錢小紅的手就走,拎個小雞似的。
約一站路的距離便到了。地段不錯,吃喝玩樂周邊全部具備,説不上繁華,卻相當熱鬧。這種城市總這樣的,街面不平不寬,牆壁上塗着政策宣傳口號,樹葉蒙着灰塵,檳榔嚼得滿地都是,生活的痕跡很濃,像一鍋混水每天沸騰。這個城裏的人生活着,就好比嚼檳榔,嚼時有滋有味的,吐在地上,嘴裏便有些乾燥與麻木。楊春花的手握得緊緊的,像怕錢小紅飛走。
卷閘門很寬,穿過一排櫃枱到了辦公室,黑沙發上,幾個男人在煙霧中聊天。有女孩在寫字枱上噼哩啪啦地按計算器。楊春花説,譚老闆,我老同學呢!看看麼子樣囉!楊春花像用的假聲,把錢小紅嚇一跳。被叫做譚老闆的男人站了起來,四十左右,禿頭,不高,偏胖。他眼神迅速地掃過錢小紅堅挺的胸,笑着揮了一下夾着香煙的手,説,叫什麼名字?錢小紅,金錢的錢,大小的小,紅色的紅!楊春花搶答,然後緊挨着另一位稍年輕的男人坐下,那個男人的手便纏上了春花的腰。錢小紅朝譚老闆明媚地一笑。
好!明朝上班。譚老闆很爽快。
當晚譚老闆請客,在“迎春酒樓”的包間裏。紅旗化工廠劉廠長、桃園百貨商場張經理、進出口公司李主任……錢小紅代表譚老闆跟他們碰杯。劉廠長滿面紅光,胖得像過年的豬,眼神在錢小紅的胸上滾球似的。錢小紅不喜歡。錢小紅不懂巧言拒杯,就老老實實地喝,一滴不灑。錢小紅是沒喝過酒的,有點暈暈乎乎,就像夏天的中午,在教室裏聽課,知了麻木地歌唱,她就有點昏昏欲睡。這些男人血紅着眼睛,個個説譚老闆請了高手啊!錢小紅就知道任重道遠,去了趟洗手間,屙了一點,吐了一點,重新清醒了。一杯一杯,五糧液完了二鍋頭,二鍋頭完了是紅酒,紅酒完了灌生啤,把肚子當成廁所,胡亂往裏面下東西,製造肥料。錢小紅在關鍵時候站起來,還替譚老闆擋了幾招,把個楊春花看得眼睛發直。
第二天譚老闆那謝了頂的腦袋閃閃發光,説久攻不下的兩座大山終於潰敗了,財源廣進呢!紅旗是大廠,跟他們搞成一筆生易,本年度就可以掠開鬍子吃稀飯。你過來,我帶你識點貨。譚老闆打開了他的貨倉。錢小紅看到一堆破銅爛鐵。譚老闆説是閥門,這輕輕巧巧的銅質玩意,值幾百塊呢。那玩意管什麼用?用處大着吶!好像被譚老闆領進了財經陣地,錢小紅既受寵若驚,又誠惶誠恐,她沒搞清楚,自己才來,為公司做了哪點貢獻嘍,值得譚老這麼器重。
喝酒看人知品性吶!你這個人直,值得信任,我看人沒錯過。譚老闆好像知道錢小紅想什麼。過一會又説,明天開始你睡倉庫,隔壁有間卧室,牀、被、電視機都有。
我聽老闆吩咐呢!錢小紅第一回拍馬屁。譚老闆就樂了,説你學得蠻快。
沒幾天錢小紅就知道了,楊春花在做小老婆哩。男的是譚老闆的同行,也是搞破銅爛鐵生意的,叫馬訓馬老闆。錢小紅髮現這裏興叫老闆。一個擺檳榔攤子的小生意人,喊他一聲老闆,會樂得罕有的大方,檳榔給你特惠價。譚老闆説他跟馬老闆是鐵桿哥們,楊春花原來是在譚老闆這裏幹活的,交際能力不錯,馬老闆要挖過去,譚老闆就放行了。這不,來了更好的嘛!譚老闆露出煙燻黃的牙齒。
第一個月工資開了四百。楊春花叫錢小紅過去搓幾圈麻將,放鬆一下,交流一下感情。麻將打得不大,二四角,錢小紅手氣好,一下子贏了二三十塊錢。馬老闆跟楊春花打對桌,馬老闆輸牌不輸德,笑眯眯的,就聊錢小紅的工作。錢小紅實話實説,要謝謝春花呢,這個月開了四百塊錢工資。馬老闆就點頭,不錯不錯,好好幹。楊春花朝馬老闆睇眼色,馬老闆朝楊春花睇眼色,錢小紅就知道他倆有事。以為他們因為中間還有另外一個人,不好説,也就假裝沒看見。過一陣錢小紅的腳被人踩了一下,錢小紅立即判斷是馬老闆誤當春花的腳踩了。
春花有麼子事講嘍?錢小紅到底藏不住。春花就詭秘地笑,有件事很賺錢,不知你想不想一起幹。錢小紅説怎麼個幹法?你有譚老闆倉庫的鑰匙吧?有啊。你曉得那裏面有很多值錢的東西吧?曉得。譚老闆倉庫存貨多,他是不怎麼盤點的,我很清楚,你每個月從裏面拿幾個值錢點的出來,我們幫你脱手,三七開四六開隨你。搞幾個月就走人,怎麼樣?錢小紅怔住了,心想,馬老闆不是譚老闆的鐵桿麼?錢小紅有點鬱悶,説我回去考慮一下。
其實也沒怎麼考慮,錢小紅已動了這個心,甚至懷裏揣着價值五百元的東東走到了半路,胸把那塊破銅捂得温熱。那是夜裏,街上沒什麼人行走,兩旁的楊柳樹條兒很抒情地搖擺,她像個賊一樣,心咚咚亂跳。錢小紅你不是個東西呢!你貪這幾塊錢麼?錢小紅這麼罵了自己,罵着罵着,覺得自己崇高起來,在大街上漂浮。錢小紅半路調頭,折了回來,悄悄地把東西放回了原處。這些細節錢小紅沒對春花他們講。譚老闆對她信任,春花對她有恩,她夾在中間,兩頭為難。不做,春花肯定會懷疑她出賣她們,而且也時刻擔心錢小紅會向譚老闆告密,然後怕譚老闆會暗中算計他們。做吧?對不起譚老闆,搞不好會被抓起來。看來春花當她是老鼠,放進譚老闆的糧倉了。我錢小紅偷情偷人偷笑,哪一單是為了錢啊!錢小紅為自己感動,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我錢小紅的品德還是蠻高尚的。
錢小紅守着倉庫,睡在牀上望着白花花的牆壁想了一夜,做出一個很悲壯的決定:辭工。站旁邊好像有個飯店招聘,不如到飯店端盤子去。第二天錢小紅就對譚老闆説了,譚老闆短禿禿的手指永遠夾着一支燃着的香煙,他説,錢小紅你對我有意見只管提,莫耍小性子。錢小紅連連擺手,説,不是的不是的,我受譚老闆好多關照,工作卻做得不好,哪裏對譚老闆有什麼意見。錢小紅表情發窘,呼吸急促,胸前一粒釦子崩兒掉地上,滾到桌子底下去了,想必是錢小紅衣裳太緊,而那對xx子又不甘束縛的緣故。錢小紅沒看見。錢小紅執意要走,譚老闆不好再作挽留,又另外給她三百塊錢。錢小紅不要,説你為什麼給我錢?譚老闆説給你發獎金啊。我不要,這三百塊錢獎金不是我應得的。錢小紅你較什麼勁呢?拿了這三百塊錢你就無恥了,不要這三百塊錢你就高尚了麼?我還是沒資格要。譚老闆你説有沒有當面拜把子,背後捅刀子的?當然有,林子大,什麼鳥都有,也不奇怪。譚老闆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閲歷。譚老闆當得我的長輩,肯定比我清楚。錢小紅帶點暗示。我都曉得。譚老闆呵呵一笑。你曉得?你曉得麼子東西了?錢小紅的狐眼就睜大了。你跟馬老闆打麻將了啊哈哈哈。是打麻將了。你們談什麼,我都曉得。錢小紅心裏一驚。還是告訴你吧錢小紅,那是我的主意,我現在正式向你道歉,我對你沒有絲毫戒備了。原來如此。錢小紅心頭湧起一陣不快,也就不冷不熱地説,譚老闆,可我對你不信任了,你好好發財吧。
請問這裏招人是吧?在譚老闆面前蹶完蹄子,錢小紅馬不停蹄地趕到“福滿樓”餐館。老闆娘是女的,也就三十多歲,臉上像糊了一層石灰,用炭筆塗黑了眉毛和眼圈,嘴上抹了豬血,公交車上的握環吊她耳朵上了。錢小紅覺得只要她笑,準會是裂縫的牆,噼哩啪啦地掉石灰。
老闆娘上上下下地把錢小紅看了幾個回合,似笑非笑,盯着錢小紅的胸,問,有經驗麼?什麼經驗?錢小紅不明白。當然是工作經驗,難道問你睡覺的經驗麼?老闆娘提高音調。錢小紅知道睡覺就叫做愛,心想那破經驗還值得談麼。這老闆娘根本沒打算要錢小紅,明擺着是戲弄她。這時從裏面出來一個男的,鬍子拉茬,説,應聘啊?錢小紅便朝男的捅了一句,是啊,工作經驗有,睡覺的經驗也有!男的愣了,説,小妹子挺有性格,多大了?老闆娘朝男人翻白眼,還問什麼?我看她就不是幹活的料。我十六歲,看我什麼幹不過你。錢小紅對老闆娘説。她知道老闆娘怕留下她這個隱患,女人那點想法,錢小紅還是知道一二的,好歹也有五六年的情齡。
十六啊,不算童工了。做過飯店麼?男人很有興趣。
去去去,少囉嗦了。老闆娘拉下了臉,把男人趕雞一樣。
錢小紅就很納悶,吸引男人的地方,女人總是排斥。男人的欣賞跟女人的欣賞似乎總是敵對的。男人端着雙肩,晃盪着撐不起屁股的褲子離開。大門口的透明玻璃門把錢小紅撞得眼前發黑。
日頭當中,錢小紅踩着自己影子的頭,差點掉進下水道的坑裏。爛西瓜露出紅色的瓤,黑色的蒼蠅像瓜籽兒,密密麻麻地叮着,錢小紅走過,嗡地飛起來,劃一個圈,重新落下。樹葉曬得打蔫了,肚子裏嘰哩咕嚕的,他媽的真口渴。錢小紅摸出一個硬幣,買了一根香蕉形冰棍,一邊往嘴裏進進出出,一邊留意着牆上、電線杆上糊着的東西。軍醫看性病、前列腺患者的福音、梅毒淋菌的幫手……就是沒有需要錢小紅的。
哎——!誰喚誰?太陽曬得人產生幻覺。
哎!叫聲到身邊了。是晃盪着大褲子的男人跟上來,還是端着雙肩,而且有點駝背。到我朋友的店裏做不?那口氣好像在説今天晚上睡覺不?錢小紅狠狠地吸吮變得很短的冰棍,從嘴裏抽出來,説,你帶路。錢小紅從小這麼吸冰棍。男人看得眼睛發直,喉結上下串動。你渴吧?我買支冰棍給你吃。錢小紅問他。不用不用,到店裏喝冷茶去。一會你就説你是我表妹。錢小紅媚了他一眼,咬着吃剩的竹篾棍子嘻嘻笑。
你看,到了!本城髮廊。男人伸出食指。
錢小紅詫異了一下,她以為是去飯店。門面挺大,透明玻璃牆,屋裏人影晃動。門口貼着一張紅色廣告:招聘洗頭妹,年齡16—20歲,有無經驗都行。
我看看你的手。
錢小紅叉開十指。
很肉感,把指甲剪掉,實習一天。老闆看完錢小紅的手後,果斷地説。老闆是男的,二十多歲,精瘦,頭髮很長,前面看不男不女,後面看亦男亦女。錢小紅私下底説老闆像畫畫的。
洗頭的加上錢小紅一共有四個,還有一個男師傅,是老闆僱的。錢小紅榮幸地開始了第三種職業生活。不到一小時,錢小紅就跟工友們混熟了,半個月後,來洗頭的男顧客故意磨磨蹭蹭地,單等錢小紅的空閒。
錢小紅是天生的洗頭妹。顧客往椅子上一坐,後腦勺不高不低,不偏不倚,正對準錢小紅胸部的強力生長範圍。男人們頂着一腦殼泡沫,跟錢小紅聊來聊去,衝完水,進入頭部十五分鐘按摩的環節,便閉上了眼睛,腦袋往後靠,直到枕在錢小紅的胸上。顧客舒服,老闆高興,就悄悄獎勵錢小紅,肯定她的價值和能力。
錢小紅跟李思江最好,兩個人睡的是上下鋪。李思江是一個很憨厚的姑娘,純淨,秀麗,可以説就是那深山裏的礦泉水,善良得能感化所有壞蛋。
李思江説,錢小紅你別出賣色情哦。錢小紅撲哧一笑,説,李思江耶,你腦殼不開尺,我睡覺都不要錢,還有什麼好賣的?李思江比錢小紅小一歲,有一張白淨些的蘋果臉。
你是處女嗎?錢小紅問。
李思江不吭聲。黑暗中錢小紅就翻下牀,和李思江擠在一起。
別把這些事藏起來,説吧,説出來人才痛快的。
這個……那年……李思江嘴裏含着蘿蔔似的。
你摸摸我的胸。
李思江不敢伸手,錢小紅就抓她的手,李思江的手停在局部,然後驚訝猶疑地摸了一圈,説,真的好大。
嘻嘻,我姐夫的功勞。從十歲開始,我姐夫有機會就摸,搓,揉,十四歲姐夫就搞了我。
這麼大,很重吧?你摸我的,桔子一樣。李思江很羨慕。
錢小紅摸了,完全是柚子和桔子的差別。但後來錢小紅哭了,説,姐夫真不是個東西。
晃盪大褲子的男人找錢小紅洗過兩次頭,後來再也沒出現過,糊石灰的女人把他封醋罈子裏了。自從錢小紅與李思江攤牌交底長談過後,兩個人結成死黨,用當地話説,砍掉腦殼共得疤。李思江的臉蛋惹了禍,把隔壁店一個小年輕的魂勾走了,這小年輕偏是吃軟飯的,在女朋友手下討生,被那個長得粗糙肥胖的女人控制着。他偷偷摸摸到宿舍看過李思江幾回,一起看了兩場電影,就被那個女人發現了。女人在髮廊找到錢小紅,全身肥肉聳動,戳着指頭説,你悠着點,莫在老孃門前耍花招。女人不知道是哪個洗頭妹,只覺得錢小紅胸挺得高,嫌疑最大。錢小紅知道怎麼回事,也不辯解,陰陽怪氣地説,牛吃秧苗不怪牛,只怪看牛的沒看好!把女人堵得半天不作聲,急得要扯錢小紅的頭髮,錢小紅一躬身溜得老遠。
李思江耶,這樣的男人理他做麼子?由女的養着,搞得靈肉兩分,跟賣淫冇兩樣!錢小紅想起酒店那個北方男人説的賣淫,認為有償的做愛,都可歸屬那一類。
可是,他説他喜歡我,不喜歡他那朋友。李思江困惑得不行。
他耍你的!做女的莫太被動,這裏的男人都是前列腺炎哩!錢小紅並不知道前列腺炎是怎麼回事,既然到處張貼這種病的醫治方法,肯定是比較嚴重,比較普遍的。錢小紅有錢小紅的邏輯。李思江一臉純情,慢慢接受錢小紅的薰陶,漸漸悟出些道理,從此幾乎是崇拜錢小紅。
有一天李思江給男顧客洗頭,突然問道,你有前列腺炎吧?客人沒聽清,以為叫他往前面坐一點。李思江正要重複,錢小紅就在背後撞了她一下。李思江才嚥下沒問。不過兩人求知慾倒是挺強的,下班後就在電線杆上尋找“前列腺炎患者的福音”,有的字讀半邊,有的乾脆沒見過,磕磕碰碰,兩個人湊起來,總算明白前列腺所在的位置。李思江吐着舌頭,説,男人那東西,好複雜。
忽然就到了冬天,似乎什麼都黯淡起來。天冷了,腳趾頭在鞋子裏躲着還嫌不暖,手指頭在洗髮水裏泡着,就受罪了。日子過得乾巴巴的,錢小紅忽然有了一絲膩味情緒,好像總跟一個人一個姿勢做愛一樣,不休息幾天,不換個花樣,或者換個對象,就無聊得難受。最美好的事情也會做得像糠渣。錢小紅一邊洗頭一邊無聊地望着馬路,看看街上的人們,他們好像都找到了自己該乾的事情。
到S城去耍不?那裏洗頭工資多十倍呢。一個叫李麻子的顧客對錢小紅説。
電視裏聽過這個地方,只知道天藍樓高人牛逼,一個男人無數妻,就是不知道也有洗頭的活幹。錢小紅輕蔑而懶散地回應。
當然有,不但洗上頭,還洗下頭哩。S城的妹子太醜了,像你和李思江,肯定是冒尖貨。李麻子誇了一句,並表示願意提供幫助。李麻子的話很具煽動性,一會就把錢小紅的大胸脯撩得一起一伏,激動得即將如脱兔般從衣服裏面躥出來。錢小紅再掌握了點情況,眼前就浮現了S城詩情畫意的市容,和滿大街走着的風度翩翩的男人。給李麻子洗完頭,鬆了骨,錢小紅就覺得應該去轉一圈,見見世面了。兜裏的錢基本夠用,錢不是問題,關鍵是得找個伴。錢小紅就私下地對李思江説了。李思江説有多遠啊?火車一夜就到了。路費呢?好像是八十塊錢。到那找誰啊?李麻子説會安排好。我想一想。還想什麼?你不去我自己去,別怪我不夠死黨。
捱到月底,李思江還是猶豫,錢小紅就有點火,憤憤地説,李思江你真是難產!憋這麼久,還不下蛋!李思江生死抉擇似的,難下決心。
晚上在宿舍,錢小紅交待後事,説,李思江耶,明天上午你替我跟老闆辭工,我晚上跟李麻子在火車站碰面。你就使勁洗吧,洗個老闆噹噹!錢小紅最後一句話把李思江激動了,李思江蘋果臉一紅,説,我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