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端午節,資江河裏又要賽龍舟了,肯定熱鬧死噠!晚上李思江到錢小紅宿舍胡扯一通後,終於小心翼翼地旁敲側擊,小眼睛閃亮着嚮往神采。李思江想法子打動錢小紅。
思江想回家就直説嘛,繞那麼大的圈子。端午節回家看看,蠻好的!我也是看賽龍舟長大的呀。你能請到假不?我這邊肯定沒問題的。
沒想到錢小紅立馬響應了,李思江小眼眯成一條縫,蘋果臉露出了遭坤仔遺棄後第一個燦爛的笑容,阿紅,不瞞你説,我早就加過N次班,把假期的時間騰出來啦,沒看到前幾天我沒日沒夜地幹活麼?
噫,思江,學會未雨綢繆,有點小九九了,有出息有出息。
這不都受你影響麼,即使不回家,頂幾個班也不是壞事。李思江得意起來。
回家是從廣州走的。廣州火車站永遠是煮開的餃子鍋,橫七豎八的人坐着躺着站着蹲着,豬一樣拱動。要進售票處買票,把腳削成三寸金蓮恐怕也無法靠近。兩人正大眼瞪小眼,小眼望洋嘆,忽然一個面孔誠實得虛假的年輕男子湊上來,説,到哪裏去,到哪裏去。到哪裏去關你什麼事嘛?錢小紅丟了個白眼,看不起年輕男子那一臉成天陽光下作業的膚色與汗膩。我有票,你想到哪裏,我都可以搞到。男子也不惱,笑呵呵地説。大白天出了活雷鋒了。我們到長沙,多少錢一張?呵呵,原價上浮百分之十五怎麼樣?我們排隊很辛苦的,算點辛苦費!越近中午太陽越熱情,錢小紅恨不得把吊帶背心也脱了。她轉過頭看李思江的意思,李思江早已汗流浹背,眉毛眼睛擠到一堆了。行吧,你給我們兩張。李思江的聲音忽然有點財大氣粗的味道。年輕男子説你們在這裏別動,等我三分鐘。三分零十秒,年輕男子折回來,手放得低低的,靠得近近的,似乎與錢小紅她們是一夥的,低聲説,下午六點的火車,把錢悄悄地給我。錢小紅象徵性地看了看票,李思江細心地付了錢,年輕男子一溜煙消失在人羣中。
這票是假的!六點鐘在檢票口,女檢票冷漠的聲音如平地驚雷,把錢小紅和李思江炸懵了。假的?兩個人條件反射般,聲音尖厲。假的!我騙你們不成?在哪買的?女檢票的大蓋帽罩着雞窩似的一頭捲髮。在廣場。那是票販子,在窗口買才不會有假!女檢票員聽説是在廣場買的,如釋重負地輕蔑一笑,票販子坑人的!
兩個人像海面的漂流瓶一樣漫無目的地漂,白白損失的兩張火車票錢暫時不提,怎麼才能讓漂流瓶靠岸,弄到回家的火車票?天都快黑了,今天肯定是走不成了,找個地方住下來居然壓倒了票的問題而居首位。錢小紅李思江還來不及擔心,馬上就有一撥一撥的人相繼走過來,胸前佩着酒店的服務牌子,聒噪地問,住宿嗎住宿嗎,代辦火車票代辦火車票,大巴車免費接送,火車票絕對是真的!最後一句話讓人着魔,於是錢小紅李思江又上了豪華大巴,被拉到廣州三元里一個偏僻的招待所裏住下了。一個房間五個牀位,一個牀位三十塊錢,夜晚聽取呼嚕聲一片,一派初夏盛況。第二天總算拿了票順利地上了火車,咣噹咣噹向賽龍舟的地方駛去。
錢小紅的心隨着火車晃盪,忐忑不安,跟姐夫的事她基本上沒時間想起,不知道鄉里人是否也已淡忘了。她的包裏塞滿了給外甥的玩具和食品,給阿姊的衣服,想給姐夫買,但是琢磨琢磨又放棄了。另外絲巾、髮夾、唇膏等亂七八糟的東西準備了幾十件,到時送給鄰里好友,或者説凡跟她笑臉招呼的,她都準備隨手抽出一件禮物回贈。
錢小紅回來了,離家一年多的錢小紅回來了,在這個沒有現代化傳播手段的村子裏,消息也是不脛而走,速度絲毫不亞於電子傳播。所以錢小紅回到家,一杯冷茶還在喉嚨裏咕嚕咕嚕下嚥,人們就嘻嘻哈哈地走進門來了。看看錢小紅説她瘦了漂亮了,摸摸衣服這款式真不一樣,直到每人手裏拿着或大或小的一件玩意滿意地離去。阿姊倒是回來了,阿姊到底是阿姊,絕口不提從前的事,只對錢小紅問東問西。錢小紅把衣服抖出來送給阿姊的時候,阿姊被那炫麗的色彩刺眯了眼,説好乖的衣服,我穿到哪裏去?錢小紅説在家閒着時穿啊,到鎮上逛街時穿啊,也可以穿着下地幹活,我再給你買。阿姊展開一臉苦難的笑容,説,小紅,你到底在S城做麼子?阿姊,我在賓館做服務員啊,我不是在信裏講過嗎?姐姐搖搖頭,你莫騙我噠,村裏人都説你在……在……幹那一行!我冇搞那行,我冇賣淫啊!我是正兒八經的上班!阿姊,別人家不相信,連你都不相信麼?阿姊又苦難深重地搖搖頭,冇辦法,到S城去的都是搞這個路,哪個都是這樣認為。你看你,穿得這好,哪個不懷疑嘍?你不曉得講得好難聽。
錢小紅開始有點憤怒,這羣剛才笑眯眯地離開的傢伙,原來背底裏蜚短流長,口水可以把人嗆個半死。但錢小紅畢竟是到過S城見過世面的人了,與鄉里打交道的時間少,在村裏呆的時間少,隨他們説三道四去吧。讓錢小紅失落的是,兒時的同窗好友,居然也遠遠地拉了距離,避瘟神一樣地躲着,冷冷地答話,高昂着一個純潔女子不受污染的高貴頭顱。
啐!盲驢!媽的,一羣盲驢!瞎噠眼,瞎噠眼噢!錢小紅暗地裏罵着,她打心眼裏瞧不起這羣孤芳自賞的純潔的母豬。當天錢小紅腿還有點勤,不顧一夜火車的疲憊左鄰右舍地奔走一番,第二天她就徹底歇了菜!這羣成天與泥巴打交道的傢伙,不知怎麼一個個變得居心叵測,清高聖潔起來。
儘管如此,錢小紅的歸來不説是一道閃電,至少也像一盞日光燈一樣,還是亮了一下,帶回來一絲異樣的光明和一股清新的風。過了幾天,又陸續有人到錢小紅家來,有的是託錢小紅的姐姐找錢小紅説情,要錢小紅幫他們的兒子或者女兒找份工作。這方面表現最突出的是春樹嫂子,又是託人又是親自上門的。春樹嫂子長着一雙小三角沙眼,風一吹就不斷地流淚,她偏還是個見風倒,聽到什麼信什麼,附和什麼。關於錢小紅在S城幹那行的事情,她在當中傳播,推波助瀾,有不可埋沒的功勞。接過錢小紅送出的花夾子小禮物後,她在家琢磨半天,瞅個空又來到了錢小紅家,對錢小紅沒頭沒腦地一頓狠狠地羨慕與誇獎,然後嘆口氣,觸景生情地説,唉,現在書也讀不起了,動不動就是錢,我們家二妮子,也不爭氣,成績不好,今年乾脆不花那冤枉錢了,你看,天天呆在屋裏晃眼,這閒着也不是個事啊,紅妹子,你帶她到S城去打工,賺幾個錢要得啵?錢小紅想這也是個不要臉的娘,到處宣傳老子在S城幹那行,現在居然敢把自己的女兒往火坑裏推。
春樹嫂子抹着沙眼,試圖假充悲傷矇混過關,錢小紅扯開話題故作奇怪地説,春樹嫂子,你的眼睛還是那樣一遇風就難受麼,我下回幫你在S城看看有沒有管用的藥。春樹嫂子説紅妹子你真有心,我的眼睛老毛病噠,冇得事,二妮子的路,紅妹子你要記噠幫幫忙。曉得噠,春樹嫂子,只要你放心她跟我走。跟紅妹子出去都不放心,跟哪個出去才放心嘍!春樹嫂子馬屁拍得一點都不臉紅。有道是人怕和(哄),卵怕搓,錢小紅被四十歲的春樹嫂子這麼一恭維,心裏頭就真萌生了幫一幫二妮子的打算。於是就對春樹嫂子説,我到S城聯繫好了就給你寫信,你等我的消息吧!春樹嫂子當即高興地一甩屁股,回家提了十幾個雞蛋過來,説紅妹子,我家母雞多生蛋快,你就當幫我一個忙,趕緊吃,要吃狗肉不?吃的話我找人把家裏的狗殺了。春樹嫂子,千萬莫打狗,我過了端午節就走,雞蛋我會煮噠吃的,其他你莫搞噠,你太客氣噠!
錢小紅是端午節那天在飯桌上見到姐夫的。端午節的午餐是很正經的過節餐,飯間父親悶悶不樂,一是錢小紅明天就要離開;二是因為村民們都認為他有一個在S城賣淫的女兒,搞得他很沒面子。錢家不是沒錢啊,怎麼就出了這樣的事情哩?父親喝了幾口小酒就説出了心裏話。
別個怎麼講我不管,如果連你們都不信我,我真的冇得救噠!吃不下了!錢小紅扔了筷子。阿姊、姐夫你們也是不信我麼?姐姐像棵青菜一樣默默無言,姐夫驢一樣嚼着飯菜,也不吭聲。他用眼角餘光偷偷地看錢小紅,發現她洋氣多了,忽然間離他好遠,一種捧在手心的鳥兒飛走了的失落迅速湧上心頭。姐夫打定主意在錢小紅走之前,也就是今天晚上。一定要再好好搞她一次。
錢小紅吃不下一顆飯,在桌邊默默地坐着垂淚。錢小紅的心像飯菜一樣地涼了。
媽媽的屍,老子回S城就賣,賣了心安理得一點!錢小紅忽然氣鼓鼓地摔出一句話離開了桌子,躲到自己的房間裏,本來想狠狠地哭一場,可是醖釀了半天,怎麼也擠不出淚水,她發現自己原來並不悲傷。事實上,別人怎麼認為,家人怎麼看待,她都不在乎了。
村裏人現在只看重兩樣東西,一是錢,二是性交。談得最多的也是與這兩樣密切相關的話題。誰出去賺了錢,誰虧得褲子都當掉了,誰辦喜事拿多少紅包,誰家建房子欠一屁股債,誰和誰搞上了,誰被計劃生育的捉去閹掉了又懷上了……當然,錢和性是活着的兩大基石,是活得舒坦的基本要素,村民們是沒有過錯的,這樣樸實的人生觀值得繼續發揚,但這些都和老子錢小紅冇得狗屁關係!發現自己沒有悲傷的時候,錢小紅同時發現,她已經從這個村子裏漂流出去,並且沒有任何歸根的打算了。
忽然傳來繁密的鼓聲,肯定是那些極為狹長的龍舟,蛇一樣出洞了。錢小紅記起與李思江在資江河楓林埠碰面,猛然一個魚躍,離開了這張培養悲傷的牀,向着鼓點響起的資江河邊奔去。資江河不知有多長,但屬錢小紅居住的一帶最熱鬧,每年的龍舟賽終點奪標站就設在這裏,追隨龍舟而來的人滾雪球一樣堆積,掀起節日的高xdx潮。因此若在資江河邊找到一個至高點,一眼可以望去十來裏,就能體會到某個牛B詩人寫的“天際識歸舟”的境界,看到數十隻龍舟像葉子漂流在碧綠的資江河面,漸漸地在瞳孔裏擴大,鼓點聲由遠而近,似從天際漂浮而來,一覽眾山小地坐着,免去炎熱裏奔波的勞累,能得片刻的逍遙。昨天落了一場龍舟雨,河水豐盈而自信,承載着一個傳統節日的歡樂和代表那個歡樂的幾十只龍舟。河面微風,插在浮標上的紅旗搖曳不定,像是被遠處划過來的龍舟推搡的。
好多人啦,衣服光鮮得很,人也神氣,但皮膚基本上都浮着一層洗不掉的鏽色。日子過好了吧,舉着陽傘戴着太陽帽,大方地摸出一疊散鈔買根冰棍叼在嘴裏,吸吮着冰水排泄着汗水,過節啊,放開手腳閒。爺爺把孫子架在脖子上,男人把女人馱在單車後,少年打打鬧鬧走走停停,青年東張西望若有所盼,中年一副為人民服務的無悔神態,因為端午節,這些人盲流一樣地彙集在資江河畔,瞻仰河裏的那幾只在他們的生活裏衝刺的破舟。太陽毒辣辣的啦,泥土上冒着乾燥的熱氣,褲腿裏都是温暖的。錢小紅戴副墨鏡闊步走在太陽底下,汗水像蟲子在她的乳溝裏爬動,在有滋有味的人羣中走了半天也沒找回往年過端午節的感覺,看看人羣,望望河面,興味索然。在楓林埠上兜轉一陣,才見李思江風塵僕僕地來了,後面跟着一個手拖着鼻涕的尾巴,李思江説是她弟弟。
不知李思江的蘋果臉是右側腫了還是左側瘦了,總之錢小紅覺得有點不對勁。
思江,回來幾天麼子樣嘍?
我覺得冇得一點意思。要回來的時節夜裏都困不着覺,回來有些個事氣死人!坐在石階上一棟房子的陰影裏,離河面很近,資江河顯得前所未有的寬闊。李思江給她弟弟弄了支冰棍讓他安靜地消滅它,自己也一屁股在石階上坐下來。
阿紅,我把三千塊錢給了家裏,捱了一頓狠揍。我老爸扇了我很猛的一巴掌,罵我差貨!我是差吧,我肯定是差貨!李思江摸起石塊往河裏擲,龍舟的鼓點聲越敲越烈。
媽媽的屍,差不差貨自己曉得就行噠。別人不信無所謂,自己屋裏人不信,就傷心了。老子回來覺得是外鄉人噠,下回麼子時節回來老子都不曉得。錢小紅也一肚子牢騷。龍舟上有放銃槍的,把天都衝破了,忽響起加油的嘶喊聲。李思江的弟弟消滅了冰棍呆不住了,扯住李思江的衣袖,要往熱鬧的人羣裏去。阿紅我帶他看龍舟去了,要不是他我還不一定能出來,我爸不讓我走了。李思江很無奈。
什麼呀?思江,你不打算再去S城了?錢小紅這一驚吃得不小。
我在擔心,我當然想去。李思江又恢復了那種迷迷惘惘的神色。當她牽着她的弟弟離去,錢小紅對着李思江的背影喊,反正按原定的時間,在南站,我會等你的。
夜來得很快,端午節也隨之沉到黑夜裏,沒聲沒息,白天的熱鬧就像夢一樣不太真實。不知名的蟲子演奏它們的天堂曲,若無其事地穿行於夜。沒有月亮的夜是灰白的,樹的陰影很濃,一堆一堆地趴在地上,鬼魅一樣,彷彿隨時會嗖地蹭起來,柔和的夜風在樹尖奔跑,樹葉小聲地喧譁。沒有了車水馬龍的聲音、霓虹燈的繁華、人來人往的躁動,村子在蟲子們哼着“寶寶睡吧”的曲子裏真的睡死過去了。
錢小紅在陽台上站了幾分鐘,忽然明白,她已經把錨拋了在S城。
整理好行裝,喝了口水潤了潤嗓子,她決定明天一大早就離開,揮揮手不驚動任何人,正如她悄悄地回來。於是她從抽屜裏翻出紙和筆,想給父親留一封信。一股涼風把門推開了,眼睛裏閃爍着夜貓子的光彩的姐夫,立在門口,嚇得錢小紅胸脯一抖,把紙筆一推,你何解跟鬼一樣信都不把一個?要嚇死人啊?你來搞麼子傢伙?
你明早要走噠,我專門來……來陪你一陣的。姐夫白背心套長褲,趿雙拖鞋,順手關上了門,鎖“嗒”地發出一聲脆響。快點!時間久噠你阿姊找過來就麻煩噠!姐夫邊説邊解褲子,手從口袋裏摸出一隻似乎是鄉計生部門免費贈送的廉價避孕套,擺在桌子上,繼續粗手粗腳地清除自己。
穿上,發癲啊你!搞麼子搞?錢小紅驚愕,劈頭質問。
搞麼子?好久冇和你搞噠,今天不搞,又不曉得要等到哪一天再搞!姐夫的手慢了下來,提着褲頭,納悶地待著,覺得錢小紅不可思議。
你還想跟我搞?你還嫌冇搞死我?還有,錢小紅指着桌上的避孕套,你也認為我在S城賣淫?你他媽的真不是個東西!錢小紅憤怒了,想到居然被猥瑣的姐夫搞過那麼多回,忍不住一陣噁心,覺得姐夫現在每一個毛孔裏都透着牲口一樣的骯髒與愚鈍,她想他該跳進資江河裏好好清洗。
你被人搞爛了吧?老子不嫌棄你,你還罵老子?姐夫這句話把錢小紅噎個半死。錢小紅猛地往前一蹭,“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扇了姐夫響亮的一巴掌,姓楊的,你這個豬日的,老子不會再喊你做姐夫!錢小紅蹶蹄子了,眼睛瞪得燈泡一樣圓。
姐夫想還手,卻猶豫了一下,只是把錢小紅推搡一把,悶悶地説,你還打人。知道錢小紅不像她姐姐那麼好收拾,他明顯地軟了下來。
告訴你!好好對我阿姊,要是再亂搞,小心我把你的卵子剁掉餵狗!錢小紅配以剁砍的手勢。姐夫倒抽口冷氣,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褲襠,紅妹子,你你你,出去一年多,何解變得這樣惡毒了?
一年多前老子是豬B。不跟你廢話!快走,老子要睡覺噠!錢小紅的胸急劇地起伏。姐夫把套子裝進口袋,掛着滿臉的問號,把自己像影子一樣帶走了。
錢小紅哪裏睡得着,她攤開信紙,噙着被姐夫的羞辱刺傷的眼淚,繼續給父親寫信:
爸爸:
我走了,今天趕到長沙,爭取買到當晚的火車票,在火車上迷迷糊糊地將就一晚,再坐二個多小時的汽車就到了。回來大家都不開心,人們對我的誤會很深,好像凡是到S城的,沒有一個在幹正經事。別人愛胡亂猜測,可以不信任我,但是,家裏人也這樣,這使我很傷心。有關於S城的很多事情都來不及跟你説,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氣。我只有現在給你把想説的話都留在這裏了。你們都沒到過S城,都只是道聽途説,瞭解的只是一鱗半爪,你們不知道很多人在辛苦地賺血汗錢,在工廠裏,吃的是五毛錢一包的方便麪和一塊錢一份的快餐,沒完沒了的加班加點,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這樣每月的工資才有一個欣慰點的數字,不過也就是三四百塊錢。八九個人擠在一間房子裏,一年四季都是涼水洗臉。牀很窄,總有人晚上從上鋪摔下來。有人還摔傷了腿,殘廢了,但是廠裏也不負責。沒有哪個廠家會同情員工,他們要的是他們像機器一樣地幹活,成為他們賺錢的機器。五金廠有一個男孩工作時被機器鋸掉了手腕,據説廠家也只賠了幾千塊錢——這還算有點良心的,有的廠家乾脆不管你死傷,打工的不知道到哪裏去訴説。我還好,算是有點運氣,有人幫忙,進的廠子只是工作時間長,相對還比較輕鬆。我幹了幾個月就到了酒店做服務員,這比工廠強多了。
爸爸,即使有些人在幹那一行,我覺得她們也是很可憐的,並不是她們天生喜歡幹那一行,她們也有很多的苦難,或者是被生活逼到那個份上的。我也認識幾個從我們這邊過去的女孩子,很漂亮,人也很好,有一個女孩子就是為了賺錢幫她母親治病而走到這條路上的,對於這樣的人,我們還能辱罵她嗎?
另外,爸爸,你別隻顧着你的工程,多關心一下姐姐。你自己也注意身體,不要擔心我。再見了爸爸。
清晨清爽,錢小紅悄悄地離開村莊,在離村莊很遠的河邊柳樹林裏坐了很久,直坐到一切都在屁股底下壓癟了,肚子咕嚕叫喚了,才直起身子向火車南站奔去。這時也不過早上八點多鐘,離與李思江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錢小紅在車站附近吃了碗辣椒米粉,呆坐着研究來來往往的行人,數大街上過往的大腿,不知他們到哪裏去,是否也吃了早餐,昨晚是否過了性生活,對日子有沒有抱怨,對生活有沒有特別的追求。胡亂想着,時間差不多了,起身走到南站的售票處等李思江。李思江能不能出來,錢小紅沒有把握,這得看李思江腦瓜開不開竅,她要是硬拼,今天肯定被鎖起來了。一刻鐘過去了。半小時過去了。整整一個小時過去了。錢小紅泄了氣,就像戰場上一起衝鋒陷陣的戰友倒下了,她忽然孤單起來。
期盼啊磨蹭啊,錢小紅終於絕望地登上大巴車,踏進車門的剎那,錢小紅聽見一聲無比親切的呼喚:阿紅耶——李思江赤手空拳地奔跑過來,蘋果臉驚魂未定。快,快上車,在車裏細説。李思江推了錢小紅一把,那樣子似乎背後有人正追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