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強烈的痛苦,一下襲遍全身。
看着火鷹走出練功密室的大門,京冥忽然抽搐了起來。可能是那杯倒黴的“忘情酒”的效用,長期以來的傷痛和折磨在瞬間發作,呼吸中也開始夾雜濃重的血腥氣。
自己的身軀,好像也沒有多少地方沒有受過傷了,重接的骨頭畢竟不比當年,長途跋涉之後更是一寸寸陰冷的疼痛起來。
適才霍瀾滄奔出去追趕杜鎔鈞的時候,他好像脊柱的神經忽然被抽掉了一根,自從第一次在右手手下受傷,身體幾乎就已經全毀了,靠着藥物和內力的支撐,騙得了別人,但總是騙不了自己的。
昏暗的房間裏,恍恍忽忽湧起了海浪的聲音,模糊的記憶開始上湧,又要開始了麼?京冥忽然用力抱住了頭,似乎要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幻象一起塞回到腦子裏去——不能饒過他麼?為什麼每一次病倒的時候,總是要重回一次萬劫不復的深淵?
京冥深深的吸了口氣,撕下塊衣襟,塞入口中——上一回險些咬斷舌頭,他不願意再重蹈覆轍,這是其一;但更重要的一點是:他永遠不願意在無法控制自己喉頭的時刻發出聲音來,哪怕是一個簡單的詞,也足夠擊潰他心底最不堅實的那道紡線……
自從練過第五層,每次功夫到了新的境界幾乎都要大病一場,那些被苦苦壓制的毒素會在一瞬間反攻報復——是上蒼唯恐他忘記過去麼?
是麼?
是麼……京冥開始慢慢的混沌,湛藍的海浪終於湮沒了他,遠處,鯊魚的背鰭如同死神的刀,冰冷而鋒利地划來。
一個美麗聖潔的面孔,在海浪裏若隱若現,那是他的母親,幽莉亞……
大約一千三百年前,拜火教被立為波斯的國教,盛極一時。
七百年前,鼎鼎大名的薩珊王朝終於土崩瓦解,伊斯蘭教漸漸佔據了統治地位。拜火教徒節節退讓,終於大部分退入荷莫茲島,也就是波斯明教的聖島,另外一小部分堅守在波斯國內,尤其是大不里士城。大不里士城位於波斯西北邊陲之地,城東的薩巴蘭山為拜火教聖山,也就是天下明教教徒的總壇。
數百年間,拜火教一直向天竺和中原之地發展,但自從元朝兵火大動,總壇與中土明教漸漸失去了聯繫。有明一朝建國以來,明教漸漸被剿滅,殘餘勢力只能躲在西方崑崙一帶,但總算尚有一絲不滅。
成化十六年,韃靼的達延汗出兵征服瓦剌,迫其西遷,又統一了蒙古各部。瓦剌佔據天山之北,中原與西域音訊徹底中斷,千年以來傳教的北路,消失了。
加之莫卧爾帝國建國,天竺境內的拜火教徒也漸漸吃緊,更有甚者,百年滄桑逃亡之中,加上人才凋零,明教數門心法也漸漸散失。雖然教中長老都贊同前往中土重取神功,復興明教,但北方陸路隔絕,南方莫卧爾、暹羅等國又不容拜火教徒廣為傳播,南北穿行,一時只能苦守聖島,只盼善神阿胡拉-瑪茲達庇護,聖火長存。
百餘年前,中土有三寶太監鄭和率寶船下西洋,其中一支直達波斯。這個消息對教中長老震動極大,在陸路之外,竟然又發現一條前往中土的海路,總算天不絕人。但是遍尋教內,雖然有精通教義的長老,但是卻沒有武學的天才,前往中土高手如雲之地,別説復興明教,就是生存也不可能,所以想歸想,其餘也只能作罷。
到了三十年前,終於一件驚動全體教徒的大事發生了。
新一任的聖女幽莉亞,居然學會了古老秘笈上的聖火心術。
幽莉亞是波斯首屈一指的美人,渾身上下閃爍着新月一般的光華,玫瑰一般的臉龐和手臂,也不知驚呆多少人的目光。她自幼就立誓將肉身貢獻給大神阿胡拉-瑪茲達,並在薩巴蘭山被大神點為聖女,用聖泉水沐浴了肉身。
幽莉亞天生極其聰明,並且小小年紀,就通曉了數國語言,她走到長老們面前,宣佈自己學會了聖火心術的時候,長老們幾乎認為,她就是天神派來拯救整個教派的。
薩巴蘭山和千里之外的荷莫滋島狂歡了七個晝夜,在這七個晝夜裏,長老們做出了決定——趁着季風,前往中土,尋找已經失落的明教,重新點燃大神的火焰。
那一年,幽莉亞十五歲。
她在鮮花鋪就的道路上走入海船,無數教徒吻着她的腳趾,將全部希望寄託在她身上。海船揚帆之後,教徒們在長老的帶領下祈禱了三個月,盼望偉大的天神保佑幽莉亞平安到達中國,早日返回總壇,接應他們前往新的國土。
他們苦苦企盼,每日每夜的供奉善神和惡神,用最純潔的少女充當人牲,只盼他們的聖女歸來。
七年之後,他們的聖女回來了——但是,她沒有帶來複興的明教,只帶來一本古老的中國書籍和……身孕。
拜火教向來不禁慾,但是,聖女是絕對純潔的化身。幽莉亞的所作所為讓全教十萬子民憤怒不已,數千年的夢想,竟然就敗毀在這個女人的肉慾和墮落上——她居然和一個異教徒結婚,和一箇中國人有了後裔。
幽莉亞臉色慘白,但是還是勇敢的站在族人面前承擔一切屬於她的懲罰——她的最後一線生機落在肚裏的孩子身上,只要她是個女孩兒,只要她在薩巴蘭山通過神的占卜成為新一代聖女,就可以免去自己的罪。
十個長老,十萬教民,甚至幽莉亞自己都把賭注押在了那個孩兒身上。
那個男人,孩子的父親,玷污聖女的人卻從未出現,幽莉亞也死死閉嘴,不肯説出他的名字。她從聖女變成了一個蕩婦,身軀臃腫地拜伏在聖火旁,企求大神給她一個女兒——如果是個兒子,他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就是成為神的祭品,燒獻在聖火之上。
分娩的日子還是來到了,幽莉亞在長老們的注目下生下了那個可能帶來無窮希望,也可能帶來滅頂之災的孩子——可是,結局是可怕的,幽莉亞從長老們如喪考妣的面孔上知道了結局——那是個,男孩。
那是個男孩,有着和他父親一樣的漆黑的眼眸,他似乎知道即將到來的命運,沉默着不肯哭出聲。
“妖孽啊!”終於有長老開始嘀咕,“下個月初一,大神的祭祀之日,把這對邪惡的母子一起燒了……願神原諒我們。”
幽莉亞似乎早早預料到結局——她終於毅然返回薩巴蘭山的時刻就早就想過今日的結果。她一個人剪斷了孩子的臍帶,為他清洗乾淨,讓他吮吸第一口母親的乳汁——這是個無辜的孩子,他註定,只有二十天的生命……
如果母子的死可以贖罪,就讓我們一起承擔了吧,幽莉亞吻着那個孩子,沉默而美麗的嘴唇依舊死死保守着那個秘密。
二十天後,又是全教的集合,拜火教徒們畏懼地伏在火堆面前,懇求着大神的寬恕——雖然,這是多麼的不可能。
幽莉亞抱着那個孩子出現了——但是一瞬間,連長老們都驚呆了。
那是個多麼美麗的男孩!
似乎是用最名貴的寶石,合着太陽的光輝和月亮的魂魄雕成的可愛軀體。他的母親已經是波斯第一的美女,但是這個孩子卻令她母親也黯然失色了。
他格格的笑,嬰兒的咿呀聲在薩巴蘭山頂飄蕩,伴隨着聖火的畢剝。
“長老呵……留下這個孩子吧。”幽莉亞明知無望,但還是做着最後的企求:“留下他,至少我還可以傳授教徒們心術,我、還有用,不是麼?”
長老們思忖良久,讓神做了決定——占卜的結果是可怕但幸運的,他,是惡神安格拉-曼紐所寵愛的對象,他註定要承受所有的罪惡和詛咒,直到善神取去他的生命。
拜火教一向奉行雙神——善神阿胡拉-瑪茲達,支持正直和誠實;惡神安格拉-曼紐,代表罪惡和虛偽。善神選出自己的聖女,凶神也會選出自己的惡徒。
凡夫俗子沒有權力索取神之子的生命,但是,僅僅是不能取他的性命而已。
“就叫他安格拉吧”,一個叫做亞斐爾德的長老説,笑容在火光裏變得邪惡,如果神無法忍受他使用自己的名諱,自然會召他回去的。
幽莉亞聖女的身份終於被徹底完全的剝奪了,他們沒有處死她。從那一天起,她帶上了最沉重的鎖鏈,被送到了荷莫滋島,做終身的懺悔,被男人和女人們唾棄。
屈辱中,小安格拉長大了,他還是那麼美麗可愛,但是,每個人都那麼厭惡他。
所有的孩子都可以撕扯他,辱罵他,所有的教徒都可以鞭打和詛咒他——他被允許活下來,本來就是要承擔一切詛咒和罪惡的。
他那麼恐懼,只能在每個夜晚依偎在母親身邊,幽莉亞憐惜地望着他,握着他的小手,在他手心裏劃下文字——那是聖火心法。
“媽媽……我們為什麼還要活下去?”五歲的安格拉終於發問。
“因為,這裏不是你的國家,你的國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幽莉亞美麗的眼睛望向遠方,“安格拉,我要教你一種新的語言,你會有用到的一天的。”
那種新的語言很奇怪,一個一個地從嘴裏冒出來,輕潤脆響,安格拉很喜歡,學的也極快,每個晚上,母子倆用奇怪的異國語言對話。兒子的眼中是深深的渴望,母親的眼裏,卻是甜蜜和悲傷。
直到一天晚上,終於有一個男人闖了進來,安格拉認識他,他是最年輕的長老,名字叫做亞斐爾德。
“我奉命前來鞭笞你,罪惡的女人。”長老説,幽莉亞低下頭,這早已司空見慣的事情。
“轉過頭不要看了,安格拉。”幽莉亞無奈地嘆氣。
安格拉沒有轉頭,他看着亞斐爾德拿出繩索,把母親連同鎖鏈一起捆綁在石柱上——但是接着他沒有拿出鞭子,而是撕去了幽莉亞的粗布衣裳。
“不——亞斐爾德!你不怕神的懲罰麼?”幽莉亞開始痛苦的掙扎。
“就算是懲罰吧……”男人的手粗魯的剝去阻礙,這個身軀從十五歲那年起就一直吸引着他,他知道自己遲早要下地獄的。
但是,他的身軀在瞬間軟了下去,安格拉的手刀準確無誤的劈在他的後腦上,連幽莉亞也驚呆了,他不過是個五歲的孩子,但是下手殺人的時候鎮定如同魔鬼,美麗的臉蛋上閃着憤怒。
“真的是凶神的寵兒麼?”幽莉亞喃喃,但還是迅速命令安格拉解開身上的繩索,拖着鐵索走出了山洞,大聲喊人。
沒有人懷疑過亞斐爾德是死在小安格拉手下的,幽莉亞被一羣表情嚴肅的人拖走,刺殺長老的消息在島上瘋狂地傳播着。
“先打死這個小野種!”有人喊着,鞭子落在他嬌嫩的軀體上,幽莉亞想要衝過來,卻被死死按住。
“安格拉……”母親在喊,但這個名字更激起了恐懼和憤怒。他超乎常人的美麗早就令拜火教徒們不安了,而對幽莉亞積攢了多年的失望和憤恨也在這一刻爆發。
“長老,這兩個惡魔不能再留了!”教徒們喊。
“是的……不能再留了。”長老沉吟着,命令點燃聖火,第二天的黎明燒死這一對母子。
但就在那個晚上,下命令的長老忽然暴斃,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短短一夜之間,竟然有一百多人忽然死去了。
一場可怕的大瘟疫,爆發了。
恐懼在瞬間席捲了荷莫滋島,難道真的是邪神保護他的寵兒?
活着的八個長老翻遍了最古老的教義,終於找到了轉移邪惡的方法——他們命令清除一切不乾淨的異教的東西,放在一艘海船上。然後施法,將一切的罪惡和疾病轉移到幽莉亞和安格拉身上,再把他們遠遠地送走。
“你們路過第十三個島嶼的時候,就把他們扔下去,折斷他們的四肢。”長老們尋來兩個不熟練的船長,吩咐。
驅魔的儀式開始了,幽莉亞和安格拉被押着從每一個教徒面前經過,被一碗施了詛咒的聖水當頭澆下。
“滾吧……你給我們帶來的災難夠多了,還有你,小雜種——”遠遠的,一塊石頭砸到幽莉亞頭上,她臉色慘淡,將石頭放在揹簍裏,凡是沾過她身體的穢物,都要從這個神聖的島上帶走。
“安格拉……”母親低聲喊着,兒子的背脊上滿是鞭傷,額頭也被砸破了好幾塊:“我可憐的孩子……”
“媽媽,我知道了,你放心吧。”小安格拉拉着母親的衣角,又撿起一根擲到背上的棍子:“我活着就是要捱打和承受不幸的吧?”
“不許胡説!”幽莉亞無話可説,孩子似乎忽然那麼成熟,她痛恨自己為什麼要生他,既然她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又為什麼拿這個小小的生命做賭注?
長長的路,總算走完了,還好,沒有人敢過於靠近他們倆,而且長老説了,不許他們流太多的血,染髒了這塊土地。
最後一段路,是用龍涎香木和人的腿骨搭起的長長通道。
幽莉亞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把兒子摟在懷裏,開始發瘋地向前跑。
“阿胡拉-瑪茲達!”長老喊。
“阿胡拉-瑪茲達!”低沉的數萬人的和聲在身後響起。
聖火被點燃了,燒去災難留下的一切痕跡。
火舌追趕着幽莉亞的腳步,早就浸透了油脂的龍涎香木剎那間燒成一條巨龍,吞噬了幽莉亞的身影。
她美麗的頭髮在瞬間化成灰燼,背後的皮膚滋滋作響,手和腳也發出皮肉燃燒的味道。
快跑!她只有一個念頭——護住懷裏的孩子……
那也是拜火教徒第一次真正見識他們原來聖女的功夫,她的人似乎是一道閃電,抱着一個孩子,卻突破了人類速度的極限。在火紅的龍腹裏劃出一道白影,也劃出了永別的記號。
終於奔出火龍的剎那,幽莉亞摔倒在甲板上——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她的兒子,美麗如神的孩子,終於沒有什麼損傷。
而她的生命,卻被火舌吞去了三分之二。
海船快速的升帆起錨,慢慢消失在眾人眼裏——長老們很清楚,這樣的秋季,正是季風大起的時候,這艘船會被帶到南方浩瀚無邊的大洋裏,等他們見到第十三個島嶼的時候,已經再也回不來了……
災難,厄運……終於被帶走了。
阿胡拉-瑪茲達保佑他們!
沒有一個人願意碰這一對母子,他們被勒令鑽進底艙,連同一艙異教的東西。
“哦,我的天哪……”幽莉亞撲在一堆書籍上,捧出了那本被遺棄的中國古籍:“這是、這是他們一直苦苦追尋的明教密宗心法。安格拉,收好它。”
安格拉隨手一翻,只見書的前一半是漢文和波斯文,後一半卻是古怪的文字。
“這是什麼?”他皺眉。
“這也是漢文,叫做篆書。”幽莉亞的嘴角又一次露出了甜蜜的笑容,雖然燒傷的臉龐看上去那麼可怕:“你的父親幫我翻譯了一半,可惜……再也沒有人看得懂另一半了。”
“我的父親究竟是誰?”安格拉問道,但他很快就尖叫起來——幽莉亞微笑着倒下了,她幾乎渾身都被燒傷,焦炭一樣的皮膚裂開,露出粉嫩的血肉,看上去極是可怕。
“救命——”安格拉衝到艙門喊,但是沒有人回答他。
底艙潮濕而陰霾,幽莉亞病得很厲害,底艙是貨艙,沒有牀鋪,她枕着兩本書,從來也沒法睡安穩。
“安格拉,來啊……讓媽媽抱抱你,我漂亮的小男孩。”她難受得直哭,伸開燒傷的雙臂。但是當兒子跑來之後,她又厲聲叫着:“走開!離我遠一點!你想被傳染成我這個樣子麼?”
“阿胡拉-瑪茲達,饒恕我吧……”幽莉亞喊着,渾身已經開始化膿,只是混沌的目光一看見兒子,又改了祈禱詞:“哦,如果有懲罰,還是落在我一個人身上好了,保佑我的兒子,可憐的安格拉——”
她不敢叫,不敢要求哪怕一碗乾淨的水,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是神選中的聖女,連長老都只能吻着她玫瑰花瓣一樣的腳趾。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安格拉不要再遭受什麼不幸。
但是,她的要求很快就落空了。
這艘船上十多個人都是新手,沒有遠洋航行過,目的是怕他們還能找回荷莫滋島。一個月過去了,他們開始驚恐——到處都是海水,羅盤總是指向未知的方向,他們迷失了。
終於,第一個人想到了長老們的陰謀,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很快所有人都明白了過來,但是一切都遲了。
海船太小,禁不起海上的颶風,不得已,他們只好降下主帆,企求大神把他們隨便送到什麼島上。
淡水一天天耗盡,同時耗盡了那些人心裏的最後一絲善念。
他們不再畏懼這對母子身上附着的詛咒,但是沒有人願意碰幽莉亞,她身上的膿腫已經開始生蛆,臭不可聞。
幾個人拖出了小安格拉,其中有一個想到了玩耍的好方法——他們用一根粗大的繩索吊着他,放進海里,吸引鯊魚,等到鯊魚要咬到他的瞬間,再把他提起來。
赤道附近的印度洋,烈日足可以要了一個壯漢的命,安格拉泡在水裏,當他第一次看見鯊魚的背鰭時,恐懼象巨浪一樣把他撲到了。
繩索在瞬間迅速提起,安格拉看見了鯊魚躍出海面的樣子,冰冷的鼻子劃過他的腳底——他渾身都嚇得僵硬,甚至沒有蜷一下腿。
被扔在甲板上的剎那,安格拉忽然猛地顫抖,渾身縮成一團——但是他沒有哭,只是用清冷的目光,呆呆地看着這個世界。
“男人們開心的大笑起來——安格拉哆哆嗦嗦爬回母親身邊,眼前始終是鯊魚黑色的背鰭,牙縫裏還有肉渣。
“安格拉……他們……怎麼……”幽莉亞已經奄奄一息。
“沒有,他們沒有怎麼我。”嚇傻了的男孩説,同時,生平第一次擠出一個奇怪的微笑來,那是死亡面前絕望而坦蕩的笑容。
那個小男孩沒有想到,這個笑容,竟伴他一身。
“你會平安的,安格拉……大神已經把所有的罪都降給媽媽了……”幽莉亞有氣無力的笑着,眼角流着濃水。
安格拉沒有平安,顯然,那些男人們喜歡上了這種遊戲,或者説,喜歡上安格拉害怕到半死的樣子。但是這個奇怪的男孩越來越鎮定,甚至開始打量起鯊魚的身量,計算它的速度和力量。
男人們開始不滿,他們拖上安格拉,開始毆打他,折磨他……他們無法忍受一個五歲,哦,已經六歲的孩子,居然不吃自己的一套。
“挖出他的腸子,勒死他!”有人開始咆哮。
“吃了他,我們沒有多少糧食。”有人再盤算。
瘦小的男孩站在一羣眼睛發紅的水手中間,低着頭,準備承受一切可能承擔的命運。
“不……”他忽然喊了出來:“不,媽媽!”
男人們一起回頭,甲板的入口處,一個人,或者説,一具渾身濃血的軀體慢慢爬了過來,所有人都看見了一雙惡魔一樣的眼睛。
“額……”嘶啞漏風的嗓子開始咆哮,光禿禿的頭掛滿了疤痕,手指甚至露出白骨。那具軀體搖搖晃晃,居然、居然站了起來!
“媽媽——”面對鯊魚不動聲色的男孩忽然哭了起來,他知道母親的憤怒。
男人們忍不住後退了——
“媽媽!”安格拉跑到母親身邊,伸手要抱她。
“不許碰我!”幽莉亞命令,一邊打量着兒子的傷口。
從那一刻起,她死死守在兒子身邊,用自己的疾病和骯髒。
幽莉亞成功了,新的疾病和瘟疫開始在船上流行——一天早上,忽然有一個水手發現,三個夥伴一起死掉了。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少了三個人瓜分所剩無幾的淡水,但是另一個念頭很快讓他戰慄起來——赤道附近的海面,疾病意味着死亡,更何況是如此傳染的。
他想到這一點,然後倒下,死了。
水手們一個一個地倒下,很快,屍體落水的普通聲不時響起。被那些人戲弄多時的鯊魚終於得到飽餐的機會。
幽莉亞開始緊張,她知道被逼到瘋狂的幾個人一定會在死前幹掉她和安格拉泄憤。她奇蹟般的活着,儘管以她的傷勢早就該死掉。
終於,最後五個水手拔刀衝了過來,幽莉亞張開雙臂,擋住了兒子。
安格拉輕輕推開母親,走到幾個人面前來。
“你們明白了麼?廚房裏的水,是我下的毒。”他忽然笑笑:“在你們每天站在甲板上大罵的時候。”
“你?”連幽莉亞也吃了一驚。
“你哪來的毒藥?”一個男人歇斯底里地吼。
“我用了媽媽身上的膿水,做了一點小小的提煉。”安格拉笑了一下:“我很高興第一次就成功了。”
“魔鬼……”看着這個可怕的男孩,幾個大男人,竟然不寒而慄。
“如果你們肯合作,我本來是準備告訴你們怎麼回家的。”安格拉嘴角露出一絲無所謂的笑容:“可惜……我媽媽快死了,我也沒有一丁點興趣回那個鬼地方,不如拉你們陪葬!”
聽見“回家”兩個字,五個人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艙底的書裏,很多講的是洋流和風,只可惜你們寧可拿我釣鯊魚也不肯動動腦子。”安格拉繼續説:“現在……都遲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幾個人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遠處的海面,忽然一條極粗的黑線移了過來,海水在瞬間被捲起,風和日麗的天空忽然陰雲密佈。
一道道水牆忽然立起,偌大的海船象一塊玩具被拋上拋下,一個巨大的顛簸,所有的人一起撞在船舷上。
“我們很快就要被捲進颱風裏了。”安格拉居然還是那麼鎮定:“如果你們有本事遊走,算撿回一條命。不然,我們就一起死在這裏,和媽媽在一起,我沒什麼。”
黑線已經變成巨大的龍捲風雛形,驚恐的海鳥瘋狂地向外掙扎,五個水手你看我,我看你,五個人,根本控制不了這條船。
他們瘋狂地吼了一聲,奔到船的另一側,縱身躍了下去。
“安格拉,你怎麼辦……”幽莉亞驚慌地想抓住兒子。
“不要怕媽媽,不要怕。”安格拉又笑了笑:“颱風離我們遠着呢。幾個內河的水手,真丟人。”
果然,不過是過路的颶風,慢慢又遠去了,只是遠遠瞥見了一個影子,卻似乎煮沸了整個洋麪。
海面上,五個黑影沉沉浮浮,遠處,鯊魚黑色的背鰭慢慢出現了……
看着安格拉嘴角的微笑,幽莉亞忽然開始恐懼。
“媽媽,我們等着船隻經過吧,我只在一桶水裏下了點藥。”安格拉笑起來:“我們一定可以平安的。”
“安格拉,你來。”幽莉亞忽然伸出嘴唇,在他的額頭上吻了一下:“媽媽的小可愛,記住,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的孩子。”
“善良?”安格拉愣了一下。
“是的,象媽媽愛你一樣。你活着,是為了愛人,不是仇恨,媽媽求你!”她又伸出手,但是怯怯地縮回。
幽莉亞渾濁的眼睛忽然發出一種難以想象的慈愛的光輝,她忽然站了起來,抱起那桶沾染了病菌的水,忽然一個漂亮的縱躍,跳下了海。
不能再分搶兒子的水和糧食了,更重要的是,不能傳染他——
安格拉的手臂剛剛展開,想抱住媽媽,但是發生得太突然,他張大了嘴,愣在那裏。
鐵皮桶是極沉重的,幽莉亞的身軀瞬間不見了蹤影,空空蕩蕩的船隻上,只留下安格拉一個人。
“媽媽——”安格拉忽然大聲嘶叫起來,空蕩蕩的大海,聽着他恐懼到了極點的喊聲。
一個月後,安格拉被路過的商船帶走了。他驚人的美貌一下奪去所有人的目光。
“你們去哪裏?”
“京師。”
“京師是什麼地方?”
“哈哈,就是北京城啊。是大明國都啊!”
“京師……那我也去京師。”
“我們帶不了你啦,前面就是湄公河口,我們要卸貨了。小孩,你姓什麼?叫什麼?”
“姓?哦,媽媽説過……中國人名字很奇怪的。”
“咦?你不是中國人?”
“我是!我是中國人!”安格拉大聲説:“我姓京,京師的京,我叫安格拉。”
“嘿嘿,我們中國人可沒這名兒……”
“我也不想叫這個名字。”安格拉走到船邊,努力踮起腳:“我媽媽在這下面,我想媽媽。在中國,媽媽死了去哪裏?”
“嘿,這可不只你媽,任誰死了,都是去陰曹地府,這上面啊,叫陽間,下面呢,叫冥間?”
“冥間?那裏好麼?”
“這孩子説話真有意思,那裏怎麼會好……也別太傷心了,我説——”
“不,那裏很好……”安格拉固執地抬起頭:“那裏最好。”
他的眼眶忽然滿是淚水,幾個老船客也不禁辛酸起來——可憐見的孩子,年紀輕輕,就沒了爹媽。
安格拉用力擦去淚水,忽然轉頭向船艙裏跑去。
“安格拉——”身後有人急急地叫。
“我叫京冥。”他頓住了腳步,仰頭對着蒼天,大聲地,一個字一個字喊道:
“我叫京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