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每個莘莘學子的夢醒時分,那是妖怪迴歸人類日,人類變身非人類日。
林舜無精打采地開學了。
高二開學本來應該是很精彩的,如果沒有寧也雄那檔子事。
“嘿,林舜,暑假過得怎麼樣?”有女生甜甜地招呼,“過來看,陳西西暑假去海邊拍的照片!”
“嗯。”好像還是泳裝照,那又怎麼樣?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林舜——快來快來,代強又轉到我們班了!”
“嗯。”那傢伙是初中班隊的鐵後腰,他們踢配合一直踢得特別好,那又怎麼樣?足球,渺小人類的無聊運動啊。
他就這麼一路哼哼哈嘿地走到貼着自己名字的位子上,也不看髒不髒,一屁股坐下。
寧也雄那副嘴臉始終在腦海盤旋——“我看他在夢城市混不下去了”——那件事情過去三天了,一直就沒有任何動靜,也不知道是已經立案了呢,還是被擱置。他腦子裏就像有顆定時炸彈,秒錶在倒計時,滴滴答答,稍微碰一下就會引爆。
“林舜,不舒服啊?不是中暑了吧?”班主任趙老師走過來。這是一位年輕幹練的女教師,素來很有威望,平時像個和藹可親的大姐姐,發起飆來教導主任也要怵她三分。
“啊,趙老師,我沒事。”林舜回過神。
“哦,那這樣,這個學年我們班同學調整比較大,我想,數學課代表和學習委員你還是繼續擔任。然後班長呢,我也希望你繼續做下去,會不會耽誤學習?”林舜是尖子生裏的尖子生,連老師都不太希望他的工作影響學習。
“不會,趙老師放心,沒問題。”林舜顯得陽光又乖巧。
“對了,有個新同學你多關照”,趙老師回頭招呼,“來,楊問,你坐這兒。”
林舜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楊問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這小子長頭髮剪短了,乾乾淨淨的白T恤,幾天不見,赫然一副文靜好男孩的樣子。
“你來幹什麼?”林舜聲音壓得很低。
“上學唄,我總不是來開演唱會的。”楊問的書包看起來很眼熟,和自己的一個牌子。
“寧也雄呢?”林舜逼問。
“寧氏傳媒集團公司總裁,總部地址在中心大街17號,這個是他的手機。”楊問右手裹着厚厚的紗布,左手寫下一串號碼,推過去。那意思非常之討打——他就在那兒,有種你去單挑吧。
“萌芽之靈呢?”
“不小心吃了。”
“你別找事。”
“我哪敢。”
“瞧不出啊,拽起來了。”林舜上下打量,楊問的衣服也有那麼一點點眼熟,大了,也舊了,更像是一箇中年人的日常穿着。他立刻明白:“找到新靠山了?”
“隨便你怎麼説。我跟那個人已經沒關係了。”
“沒關係?沒關係你是怎麼轉進來的?”林舜不屑一顧,“少跟我裝可憐,兩邊的好處都拿着,然後變成我欺負你?有本事坦坦蕩蕩跟我説,你是憑本事考進來的?”
林舜一句接着一句,楊問從坐下就開始皺眉頭。
“我也不知道。”楊問是真的不知道,至少想裝作不知道——可是,從十三中轉到實驗中學的難度和從某個民辦技術學院轉到清華北大差不多,能夠在三天內辦妥的、和自己有那麼一點關係的,他打破頭也想不到第二個人。可他能怎麼辦呢,學籍已經轉了,他一點都不想退學。
楊問深呼吸,臨來的時候丁建書一再告訴他,林家父子是嫉惡如仇的脾氣,但是都不壞,只要等一等,林舜會發現他的好的。楊問低着頭,看着自己的手指,説出一句自己都不信的話:“喂,給我個機會。”
林舜有些許心軟,嘴裏還是很硬:“給你機會?上次是吃塵嬰,這次是找寧也雄,我都不知道你下次能幹出什麼。”
楊問慢慢地説:“我不敢了,我改。”
“好吧。”林舜寬宏大量地一笑:“公會我做不了主,回去我問問我爸,你這段時間表現好點,別犯我手裏,記住了?”
楊問張嘴想罵句粗話,他咬着舌頭,一遍一遍告誡自己,忍着忍着忍着,忍一下就都好了。
“我説你記住沒有啊?”林舜還在反覆確認。
楊問那股火快要憋不住了,這樣上學有什麼意思?屈辱死了。就在他快要發飆的當口,班主任拍了兩下手掌,全班恰到好處地鴉雀無聲。
“同學們,我們已經是高二的學生了,不能象高一一樣貪玩,要抓緊時間……”班主任巡視完畢,走上講台,照例開始她激情澎湃的開學演説。讀書嘛,每年開學都差不多,小學高年級的時候,老師會説你們不是一年級小孩子了;上了初中,老師會説你們不是小學生了;然後就是你們不是高中生了,你們不是學生了……就這麼一年又一年地升升級,一不小心,就會有人提醒——你不是年輕人了。
班主任從高考任務談到集體榮譽談到人生理想,最後任命了班幹部,然後班幹部們跟着老師去抱新的課本。
林舜照例是班長兼學習委員兼數學課代表;語文課代表叫做劉凱容,還是校刊編輯,校刊編輯的意思通常就是每逢中秋節寫一篇《中秋節的起源》,每逢重陽節寫一篇《重陽節的由來》,然後隔三岔五地來篇“隨想”,肯定會扯到人生的意義;文藝委員叫做方芳,由於她的保留曲目是《青藏高原》,所以綽號又叫“呀拉吼”,多才多藝,會用手帕把火柴變沒了,還會用口琴吹《三套車》;體育委員叫做雷壘,特長是每次校運會就一臉憂患地坐在某同學面前,放上一罐啤酒,打開了,眼神直愣愣地一直到人家點頭……
楊問前桌的兩個女生非常健談,一點都不見外地向他介紹“我們二班”。楊問一邊點頭默記,一邊暗地稱讚,好學校就是好學校啊,班幹部還真的是幹部,萬物霜天競自由。不像原先,每次到了新班級,都得先灑一圈煙才有高人提醒——別惹那個某某,他兄弟多後台硬。
“對了新同學,還沒問你叫什麼呢?”楊問前桌的女生圓圓的臉,長長的馬尾辮,邊説邊笑。
“楊問。”楊問用手指在桌面上劃自己的名字。
“哇,你的手指好長,像個彈琴的。”
楊問當沒聽見。
“你原先哪個學校的?”
“十三中。”十三中的最爛程度恰如實驗中學的最好,都是不用爭議的。
“哇哦,十三中能轉過來,那你成績肯定特別好。”
楊問習慣性低低頭:“不是。”
兩個女生對望一眼,發現了大八卦,圓臉的那個張嘴就問:“真的假的?喂……透露一下,你們家是幹什麼的?”右邊那個捅了她一下,她才撓撓頭:“啊……不方便説就不問了。”
沒什麼不方便,可是楊問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選了個還比較能接受的説法,杜絕了今後類似提問:“爸媽離婚了,我自己過。”
“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叫方芳。
“就是專門唱《青藏高原》的方芳哦……喂喂,好啦好啦,別鬧!”
方芳惱羞成怒地咯吱同桌,兩個女生嘻嘻哈哈打成一團——反正老師走了,整個教室都在議論紛紛,女生的嬉笑聲,男生故作粗野的怪腔怪調……楊問都不知道他們哪兒來那麼多話要説,他也想象他們一樣説説笑笑,但是努力了幾次,就是輕鬆不起來。
“哎,對了。”方芳實在是班幹部中的老黃牛,“你會不會什麼才藝表演?今年我們有金秋文藝匯演,我們班都沒節目,愁死我了。”
楊問搖頭。
“實在不行只能大合唱了,總不能交白卷。”方芳翻着白眼,無語問蒼天,“哎呀你怎麼不是低頭就是搖頭的,玩什麼深沉!”
“我沒有玩深沉啊,我是真的深沉。”楊問抬起眼睛,抿着嘴微笑,有生以來第一次萌生了洗牙的衝動。
剩下的時間在大掃除和各式各樣的八卦之中興奮地蒸發掉了,楊問坐在那兒左磨蹭右磨蹭,直到整個班級的人都差不多走完了,才甩起書包懶洋洋出門。他不好意思再去人家丁建書家裏打擾,但又不想去找韓冒,學校宿舍要等開學幾天後才知道有無空牀位……
楊問一步一挪地走出學校大門,看見丁建書一直等在門口。楊問想閃,丁建書已經迎過來關心問:“還好嗎?”
楊問點點頭。
“林舜惹你沒有?”
“暫時沒有。”
“別老駝着背,頭抬起來。”丁建書按了按楊問的脊樑:“報道而已,你至於麼?”
楊問忍不住問出來:“丁先生,我轉學的事……不是你幫的忙吧?”
他問是這麼問,心裏極度渴望丁建書能夠回答一聲“是”。
“別怕,又不是你去找他,既來之則安之。”丁建書勾着他肩膀,斟酌再三:“不過,丁叔叔有句話,楊問,我怕你聽了不高興。”
楊問一腳一腳踩着自己影子,隨口答:“是讓我別跟那羣朋友玩兒了?”
丁建書一時無語,這孩子心眼太多了。但實情就是如此,楊問現在自己就是焦點,那些小妖有的還不如楊問呢,稍微有個風吹草動的,結果可能相當慘烈。
楊問狠狠碾了一腳:“沒事丁先生,我收收心,好好學習,也挺好。”
丁建書捏緊他的肩膀:“走吧,我們去街上轉轉,給你買兩身新衣服,晚上丁叔叔給你炒兩個好菜,咱們爺兒倆喝一杯。”
楊問一愣:“不方便吧?我……還是不打擾了。“
“走吧”,丁建書做了決定,攬着他往家帶:“我敞開了讓你住,你能住幾年?馬上不就高考了?回家,嗯?”
“回家?”楊問一遍遍地咀嚼這兩個字,抬起頭笑:“丁叔叔,帶我去公會吧。”
“着什麼急”,丁建書漫不經心:“先回去收收心再説。”
楊問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生活,家裏總有讓人心醉的小規矩,比如進了門先換鞋後洗手,先吃飯後吃水果,深色衣服和淺色衣服要分別放進洗衣籃裏,每天出門上學要帶着垃圾還有堯堯,要打個招呼説“我上學去了”,回家晚了要打個電話,不然“家裏會着急”。
這世界上居然有一種衣服,叫做“你穿了好看的”,居然有一道菜,叫做“你愛吃的”,房間不大,只能給他在客廳隔出一小間,但每個人進去前都會敲敲門。
周小雲起初有點不習慣,但慢慢覺得也還好,楊問是他見過的最聰明的男孩,他小心翼翼不把一切外面的“陋習”帶回家裏,不太愛説話,但會賣力地把抽油煙機死角擦得錚亮,會照着菜譜切出細浪翻雲一樣的豆腐絲,甚至會在合適的時候對周小雲的設計作品提那麼一點點靈光一閃的建議。最重要的是,女兒的成績在用躍遷的速度提升。丁堯堯的精神面貌總有可喜的變化,譬如作業本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甲等,放學就回家,吃飯時連最不喜歡的青菜也能皺着眉頭塞進嘴裏去……
唔,其實家裏多一個半大孩子也蠻好玩的。周小雲很快就習慣在逛完男裝部之後捎帶去一趟時尚品牌的專賣店,也習慣了把超市購物清單扔在楊問的書桌上。
新學期的板凳還沒有坐熱,一眨眼,已經到了期中考試備考的階段。人家家長都會在孩子讀書緊張的時候加幾個有營養的菜,周小雲也跟着效仿——雖然她家裏這兩個看起來都不像勤奮苦讀的學生。
“叮——”電梯一聲響,聽起來像是樓下有人到了。接着就是樓梯間裏一陣急促有力的跑步聲,跺得樓梯間砰砰響。然後是另一串輕得多的腳步,頻率略低,移動速度快得多。
“站住站住,我先到的——”
“你賴皮,我看着你偷偷摸摸坐電梯。”
“我……哎喲哎喲,我岔氣了,扶我一把。”丁堯堯嘻嘻笑一聲,然後就是大門被拍得震天響:“媽,我回來了……我先到的……別搶我先到的!”
丁建書扔下報紙去開門,兩個孩子都累得不輕,丁堯堯扶着門喘粗氣,楊問也是一頭細密汗珠。丁建書饒有興致地看了楊問幾眼,説是孩子孩子的,他也不小了,身為一個小妖,現在開啓技能已經嫌晚。這兩個月來公會都在忙着佈置天雷地火的大陣,好像……好像對楊問也不是特別關心,或許警戒程度可以稍稍放鬆?
“洗手吃飯。”周小雲在廚房裏喊。
“洗手吃飯——”丁建書轉達聖意,但手裏的報紙根本沒有放下來的意思。
“快快快,快去幫我媽端菜,我媽手不穩。”自從楊問來了,丁堯堯也學會了在沙發上翹着二郎腿等飯吃。
今天的主動菜色是海鮮拼盤,周小雲洋洋得意地裝盤:“海鮮最要緊的就是新鮮,咱們的花蟹一直到下鍋前還在打架。楊問啊,喜歡吃什麼跟你周阿姨説,實不相瞞,還這沒有我搞不到手的東西……你瞧你瘦成這樣,哪兒像我們家的孩子?”
楊問聽得心裏頭暖和和的:“周阿姨……你們一直都是這樣待別人的?”
“嗨!當年你丁叔叔住在輕風林的時候,經常撿幾個什麼小樹精啊,小林猴啦帶回家,一住就是幾十年,等他們自立了再讓他們回去。本來在妖怪大陸是不怎麼分家的,每個老妖都有帶一把小妖的義務。用人類的話就是,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所以呢,你也沒什麼好過意不去的。”周小雲眉飛色舞地憶舊:“説起來輕風林……還真是好久沒回去看看了,當年的小樹精,現在也長——”
“漲價了。”楊問看見丁堯堯竄進廚房,連忙接口。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你們慢死了。”丁堯堯端菜往外走,順便問:“媽,你們説什麼什麼小樹精?”
“哦,新出的一款雞精。”楊問滿嘴跑火車的本事和丁堯堯基本可以打平手,他目送着丁堯堯背影,壓低聲音提醒:“你們就這麼一直瞞着堯堯?”
“是啊,有什麼不好?”
“可是……她慢慢會發現自己和人家孩子不一樣。比如説人家孩子都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還有親戚什麼的……”
“為什麼非要和別人一樣?”周小雲若有深思地望着楊問,眼光既年輕又滄桑:“我女兒坦坦蕩蕩,才不會在乎。”
這眼光像是探針,一直刺到了楊問心底的結,周阿姨給他留足面子了,她實際的意思應該是——問出這種問題來,是因為你自己在乎吧?
飯桌上依舊是丁堯堯的天下,這姑娘有本事把老師打了個噴嚏講得繪聲繪色。每天聽她一通侃,好像不是去上學是去探險。
“爸爸,你一點都不關心我。”丁堯堯沒話找話:“人家爸媽都問,學習怎麼樣啊,和同學相處怎麼樣啊,最近有沒有好消息跟爸爸媽媽説啊……”
丁建書大笑:“好好好,有什麼好消息要報告?”
“我的作文當範文全班朗讀了。”丁堯堯抬起臉,笑意滿滿,等待誇獎。
“嗯。”丁建書故作無動於衷。
“你要是很想聽呢……我就給你讀一下。”丁堯堯含着筷子。
“臭丫頭趕緊讀吧。”丁建書和周小雲笑成一團。
丁堯堯扔下碗,扒拉出作文簿:“嗯,我們的題目是:我的叉叉——這裏的“叉叉”是家人,爸爸媽媽都行。我的題目是《我的哥哥》。”
楊問一不小心老毛病發作,喝湯喝出聲音。
丁堯堯自顧自念:“我從小就想要個哥哥,小時候,媽媽問我,你想要一個小弟弟還是一個小妹妹?我説,我想要個哥哥,你給我生一個吧。媽媽就笑話我。一直到長大了,我才知道哥哥是不能生的。可是我還是一直很想有一個,如果有人欺負我,他幫我打架,如果我欺負他,他就笑着不還手。沒想到有一天,我真有哥哥了,他忽然就被爸爸背進我們家,當時我去廚房給他做飯,對着老天爺許願,他能留下來多好,如果他能留下來,我再也不問爸爸媽媽要零花錢,我一定乖乖聽話。可能老天爺聽見我説的話了,他留下來了。我的哥哥叫楊問……”
她抬頭,看着楊問,臉有點紅,聲音變得小小的:“可以嗎?”
“胡鬧,不可以。”楊問湯勺往碗裏一丟,站起來,手按在飯桌上,用盡全力地慢慢説:“你韓劇看多了吧,什麼哥哥妹妹的,堯堯,不是什麼人都能拿來當玩具的。”
丁堯堯咬着嘴唇,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楊問!你跟我進來!”丁建書也吃不下去了,啪得扔下筷子,走進卧室。
楊問跟進去,身後傳來來丁堯堯的嚎啕大哭,以及周小雲的安慰聲。
丁建書看着他,揹着手走了兩轉:“你過分了。”
楊問不説話,低頭。
“你……為什麼?”丁建書戳戳他胸口。
“丁叔叔,你護不住我,對吧?你要是能護住,早就帶我去公會了。”楊問抬起頭:“他們……什麼時候要人?”
還真是一條喂不熟的狗,看着平時親親熱熱的,一摸到咽喉,立即露出尖牙來。丁建書氣不打一處來,揚手:“別逼我揍你啊。”
楊問逼近一步:“他們什麼時候要人!”
丁建書狠狠一揚手,楊問下意識伸手護了一下,只是抬到一半就放了下來,他直着脖子第三次問:“他們什麼時候要人?”
丁建書指着他的鼻子:“楊問,這是我第一次聽你説這種話,我希望也是最後一次,有我在,我不會把你交出去。我坦白告訴你,我不是想護着你,你走出這個門,就是寧也雄的狗,你聽好了,那不行!”
楊問依舊固執:“你放心,我不會去找他。”
“輪不到你説去不去!”丁建書揹着手踱了半圈,一轉身,悠悠長嘆了一口氣:“聽我説楊問,你手裏的那個匹克,叫做眾鋒之刃,與整個妖界的關係都是非同小可。寧也雄不是慈善家,他在你心裏播了一顆刀種,就必定是要一把利刃。現在外頭的情勢遠遠比你想得複雜,怒輝在一門心思確保林舜選王儲,夢城的公會和夢之都的魯將軍又一向合不來,王上固然是希望靈石歸位,可諸位長老……”
楊問往後退了一步,背脊抵着房門,眼睛裏有掩飾不住的失望,原本就少得可憐的一點温度眼看又要消散,他有點不耐煩地打斷了丁建書的分析:“丁叔叔,直説吧,您要的是什麼?我欠你的,能還的我一定還。”
丁建書愕然:“你説什麼?”
“我在説——再住下去,欠你的我就還不清了。”
丁建書又好氣又好笑,摸摸他的頭髮,極其鄭重得看着他的眼睛:“楊問,你誤會了,我帶你回家,確實有私心,但我敢對天起誓,絕對沒有盤算你的意思。這個世界固然沒有堯堯想得那麼美好,不過也沒有你想的那麼齷齪,我希望你至少有選擇自己道路的權力,就這麼簡單。”
楊問又點頭,他除了點頭做不了什麼,他沒有嘗試過接受平白無故的善意。
“不用計算虧了賺了多少,妖界的規矩是十六歲成年,人類的規矩是十八歲成年,不管哪種算法,我都養不了你幾年。”丁建書揮揮手:“聽話,我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孩子,讓你對林舜忍氣吞聲是委屈了你,不過現在就得忍忍,忍到公會忘了你為止。還有,不許再欺負堯堯,看她哭的……這丫頭對你,一點都不摻假。”
“可我——”楊問説出實話:“我不配啊丁叔叔。”
“不是配不配,呵,我還沒打算把女兒推給你呢。”丁建書多少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味道:“我只是不希望我女兒將來一回憶起這段日子,就覺得自己愚蠢,連愛和恨的勇氣都沒有——我們做父母的,給不了她什麼,只是希望她有一個自由快樂的小時候,按照自己的意願長大……你以後就會明白,這個有多珍貴。”
楊問只覺得一股説不清楚的暖流衝得鼻子發酸,他怎麼會不明白?
看他忍得實在辛苦,丁建書拍拍他的肩膀:“想哭就哭一場,我給不了你一個家,哭一場的地方還是有的。”
楊問再也撐不住了,猛抽一口氣,兩滴眼淚砸在地板上。
丁建書走出去,替他帶上了門。
一個孩子這邊哭,一個孩子那邊哭,飯菜只動了幾口,這屋子已經是哀鴻遍野。
周小雲扯下圍裙,坐在沙發上沒有好臉色:“這孩子性子太冷,心眼又太多,建書,我有點不喜歡他了。”
“我倒是剛剛有點喜歡他了”,丁建書摟着老婆肩膀,“待他好一點。”
“哎我哪兒待他不好?好吃好穿好伺候的,這少爺還哭着喊着要走,那就走唄。”周小雲不高興了:“我還稀罕留他啦!”
“不是那麼回事……小云,他要是真有心思,就應該知道他出去就沒路走。”丁建書稍稍眯起眼睛:“你想,易燃品都是放在陰涼地方的,這孩子屬汽油的,成天琢磨着遠離火源。”
“可你……你不怕萬一真燒起來,燒着堯堯?”周小雲擔心地問。
“當然怕,不過咱們閨女什麼脾氣你還不知道?你不逼她,她就是好玩;真攔着擋着的,她非早戀給你看看不可。”丁建書老奸巨猾地在周小雲腮邊耳語,“別讓堯堯看出來你緊張,順其自然。”
“女兒哭成這樣……你也不去看看。”周小雲躲閃着:“都是你,撿個臭小子回來,一點私人空間都沒有。”
“對啊,我正在想呢,你説我給楊問開啓技能怎麼樣?他學會開啓虛擬空間,就眼不見心不煩了。”丁建書語氣越來越曖昧。
“你就是想跟我説這個對不對?”周小雲警覺起來:“建書,你的決定我從來不干涉,不過這個事情,你最好和怒輝談談。”
“我要是不想和他談呢?”丁建書雙手環着老婆肩膀:“楊問是混血妖,他們這一族……小云,我覺得不公平。”
“我要是不同意呢?”
“那就拉倒,你不同意的事我什麼時候做過?”
“行啦,教就教吧,大不了咱們舉家搬遷,惹不起躲得起。”周小雲最喜歡老公的就是這一點,任何時候都絕對尊重她的意見。她笑嘻嘻地擰了擰丁建書的鼻子:“你想做的,我什麼時候攔過了?”
他們互相凝望着,已經是老夫老妻了,卻常常有初戀時的感覺——看着對方的眼睛,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來一個莫名其妙的詞: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