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是孤獨者的墓誌銘,一堆外賣則恰恰相反。
冬日的午後,陽光照在鼓鼓囊囊的垃圾袋上,丁堯堯賣力地收拾着這個豬圈。她想不通為什麼男生永遠以照顧女生的名義剝奪她們的剩餘勞動力,比如説打掃房間這種事,三個完全不同的男生會用一種腔調回答:“啊?很髒嗎?”
他們似乎總是有很多正事要辦,比如開通寬帶,買最新款的手機,楊問佔據了陽台那張最舒服的躺椅,美其名曰自己是火系的,需要曬曬太陽補充能力。天知道他是説真的還是説假的,不過幾天下來,楊問的氣色真是好了很多。“閃開些。”丁堯堯從洗衣機裏撈出一大盆牀單被罩,走過來要曬。
“別擋着我的陽光。”楊問眯着眼睛,用腳把腳凳勾起來,讓丁堯堯通過。
“你很過分耶,到底是火系的還是懶系的?人家林舜每天都在忙,你看你。”丁堯堯嘴裏在抱怨,眼睛卻盯在那張臉上,這才半年,楊問明顯長開了一圈,肩膀寬了,個子也高了,懶洋洋地躺在那裏,微風吹着頭髮,有一種海浪打着黑色礁石的感覺。這真是很奇怪的感覺,楊問回來了,她反而有點不敢靠近,看他的時候也不像以前那麼花痴,常常是楊問一睜眼睛,她就連忙把頭扭開。
“得過且過。”楊問眯縫着眼睛看太陽,扯出飽經滄桑的腔調:“偷得浮生半日閒哪。”,
現在整個夢城過得最愉快的妖怪就數他了,外面的世界一片混亂,沉默的混血妖不再沉默了,三個一羣五個一夥地拉着清單要算賬,小妖們在尋找老妖,老妖們則失蹤到連影子都瞧不見。《妖怪A夢》的在線人數以幾何級別增長着,各式各樣的謠言也在瘋狂傳播,有的説隱藏任務裏藏着妖界力量,有的説通關之後可以成為妖王,有的説寧也雄和妖王已經同歸於盡,也有的説這一切不過是試煉,寧也雄正在某個角落冷眼旁觀這一切。議論的核心漸漸集中在“楊問”這個名字上——他憑什麼?如果他可以玩玩遊戲就擁有強悍到可怕的戰鬥力,我也一樣可以。
三天裏韓楓沙打了十四個電話要他立刻回公司,楊問嗯嗯啊啊地答應了,答應完了繼續抱着果汁曬太陽,“我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他解釋給丁堯堯聽,也像是解釋給自己聽,“好日子就這麼兩天了,過一天賺一天。”
“態度決定命運。”林舜赤着腳從書房裏走出來,他和電腦搏鬥超過了八十小時,抬眼看見明晃晃的陽光,一時間不能適應,立刻偏過臉去,“你看什麼都往最壞的看,所以路總往最壞的走。”
小小的陽台擠了三個人有點騰挪不開了,楊問並不準備給林舜騰地方:“聽説過有個動畫片叫《沒頭腦和不高興》沒有?人呢,就分兩種,一種沒頭腦,一種不高興,鑑於你們都比較……温暖光明正義,我就勉為其難做那個不高興了。”
“想罵人別拐彎説”,林舜扯過腳凳坐下:“你怎麼看?”
“很不樂觀,我覺得會有大麻煩。”
“怎麼看出來的?這幾天什麼消息都沒有?”
“什麼消息都沒有就是壞消息”,楊問指指林舜:“你是王子,你説夢城出了挺大的事情,按道理説大家都應該來找你,找你拿個主意,但是到現在為止,我們只接了十七通電話,都是諮詢你到底出什麼事了。然後呢,那些打完電話的小妖們就消失掉,這説明什麼?他們對你,對公會徹底沒有信心——別急,你別跟我急,我們之間能有一點小小的……瞭解,那是在夢之都,可是夢城沒人經歷過下面的事情,你得把思維調整到沒下去之前的狀態,想想如果是那個時候,會發生什麼。”
林舜點頭:“好,我正想問你,如果我們都沒有回到過聖城,以你的陰暗心理,現在會做什麼?”
“嗨,我能幹嘛呀,大不了是秋後算賬,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楊問站起來打開窗户,撐着窗台往下看,這個動作和寧也雄的架勢像極了:“林舜,你小心點,有些東西呢已經幾千年了,你想改,挺好,不過支持你的一般是精神支持一下就算了,反對你的呢,那可是要用拳頭反對的。”
“至少……你們總會支持我吧?”
“別‘你們’,每個妖怪有每個妖怪的想法,覺悟能高到丁叔叔那個地步的,很少很少,大多數還是我這個想法——其實什麼平等不平等的都是鬼扯,重要的是你們有的我也有,你們拿的我也要拿,如果現在大家都沒有了,我會很生氣——得到過再失去和從來沒有得到過是兩個狀態,我會覺得連機會都沒了。”
這時候很應景的,電話鈴大響起來,林舜拿起來,“喂,我就是……”然後他愕然,瞪了楊問一眼,悄悄按下揚聲鍵——
電話那邊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年輕男人聲音,聽起來年齡不大,是那種典型的吞了字頭吃了字尾用口水當潤滑油一口氣説出來的的調調:“……小的特來回稟殿下,夢之都購物中心現在正上演一出跳樓秀,想看您得儘快,過時不候。”
這聲音很陌生,語氣可一點都不陌生,原先楊問也喜歡這麼陰陽怪氣地喊他“殿下”,常常把他喊到暴怒。楊問也覺得自己很是烏鴉嘴,苦笑一下,順便對躡手躡腳出屋的韓冒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喂?你是誰?”林舜一連串問題扔了過去:“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誰要跳樓?”
“閒雜人等跳樓,當然不敢驚動殿下您了。”電話那頭是一串壓低了嗓門的嘲笑聲,判斷至少在五個人以上,同時傳出來的,還有固定節奏的噠——噠——噠——的輕響,對方通話的那位咳嗽一聲清清嗓子似乎想要繼續説點什麼,但是接下來只有忙音。
林舜放下電話,然後就拎出運動鞋扔在地上,一隻腳蹬了進去,“你怎麼看?”
“最好的辦法是不去。不過對你這種頑固派,説了也白説。”楊問也回頭找衣服:“我跟你一起去看看,韓冒你和堯堯在家守着電腦電話,還有——”楊問抓起聽筒按了110,把聽筒塞進林舜手裏:“不管真的假的,先報警。”
今日路況良好,從林舜家趕到購物中心,只要是五分鐘時間。
但這十五分鐘林舜已經度日如年,他有預感,這不是開玩笑。
購物中心的大廈進入林舜眼簾的時候,林舜的腦子嗡得就是一響。土長老抱着林怒輝的身體,正站在六樓樓頂上,樓下已經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看客,警察們和他們差不多同一時間趕到,正在驅散人羣拉警戒線,
土長老穿着件土黃色的長袍,袍角已經踩得髒兮兮的,他一跳又一跳,似乎在試圖抓住空中的什麼東西,口中唸唸有詞:“風隼——你這該死的魔物也該囂張!”
“他這是抓什麼呀”,一個路人問。
“太遠了看不見啊……”
“他在抓飛行羽!”林舜臉色變了,土長老捏着一根羽毛,鄭而重之地念念有詞,完美地詮釋了什麼叫做抓着雞毛當令箭。
“你們這羣該死的人類,休得喧譁!”土長老回頭吃力地抱起林怒輝:“護衞長,區區魔障不足掛心,我們先去公會。”
“喊話,攔住他。”楊問一跺腳,貓腰往人羣裏鑽。兩個警察要擋着楊問,林舜擋在他們面前,“他抱着的是我爸!”
“退後!”警察抱着林舜往後拖,開始在大樓下佈置氣墊。
土長老看在眼裏怒在心裏,“大膽!還不快放開殿下!”
他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塊磚頭,照着警察腦門兒就扔,圍觀羣眾一陣驚呼,立刻就退遠了好多。
林舜急得腿在發軟——大廈外側的防火梯上,楊問正在手足並用地往上爬,他動作非常快,這麼一會兒工夫已經越過三樓往四樓爬。楊問的做事風格就是這個德性,獨斷專行,從來不樂意跟人商量,但情勢危急也只能把希望寄託在他身上。
林舜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雙手喇叭狀籠在嘴邊,大聲喊:“土長老,稍安勿躁——”
人羣先是安靜,然後口哨,嘲笑還有惟恐天下不亂的叫好聲,哄得一下亂開了。兩個好事者混在人羣裏跟着林舜喊:“土長老——你不是英雄嗎?怎麼跳個樓都不敢?跳吧,眼前一切都是假的,跳下來你就衝開魔障啦——”
林舜不喊了,他斜眼一瞥,喊話的年輕人背後還站着四五個同伴,幸災樂禍笑得打跌,其中一個看見林舜,戳了戳仰頭喊話的那個,那年輕人擠開人羣走過來:“唷,殿下?幸會幸會。”
林舜指指警察:“你們別胡鬧。”
“哪兒敢哪?”領頭的那個從兜裏抽出一張四疊的照片,打開,十幾個老妖橫七豎八地躺在一個陰暗的屋子裏,林舜伸手想接過來看看,那人已經把照片塞回兜裏:“別拿警察嚇唬我們,這羣老東西在人口登記的時候可沒有備案,就算是‘啵’的一聲消失了,也沒人知道。”
“你們到底是誰?”
“嘿嘿,您仗着法力無邊的時候,想封誰就封誰,現在一個都不認識了?”領頭那個很親暱地拍拍林舜的肩膀,“本來有個小禮物是送給你的,那小子搶着去,就送給他好了。”
楊問已經爬到了六樓,眼看還有一米左右就能到房頂,防火梯楔在樓體內的鋼釺忽然滑落出來。整個梯子開始向樓外大尺度彎曲,底下的人羣齊齊一聲驚叫。
楊問反應非常快,就在鋼釺脱離水泥的瞬間,他已經借力一跳,左手扣在了樓沿大理石上——離得太遠,看不清他的表情,不過這千鈞一髮的時候,楊問一連串動作象電影特技一樣的連貫而利落。林舜目不轉睛地看着這一切,他揣度自己的彈跳能力和反應能力都未必比楊問差,不過心理素質則遠遠不如。
靜下來,他想,不能被楊問比下去了。
手機在兜裏震動了一下就要引吭高歌,林舜偷偷按下通話鍵,他估計是韓冒和丁堯堯來問消息。他儘可能擺出成竹在胸的氣勢:“你們現在就想算賬,會不會早了一點?”
大家都不知道底牌到底是什麼,那麼就……互相叫牌好了。
“喂喂!林舜——你在説什麼呢?喂?聽見沒有?”林舜兜裏,手機嗡嗡直叫,丁堯堯的聲音又尖又脆,離老遠能聽得清清楚楚。
“你還敢玩花樣?”領頭那人伸手搜出手機,勃然大怒地一拳打在林舜肚子上,憤怒地命令:“走,帶他回去再説!”
楊問的一隻胳膊翻上來,左手扒着牆頂:“土長老,你給我站住。”
土長老果然站住了,不僅站住,還放下了林怒輝,慢慢走過去,捏住楊問的手腕,幾乎要把手指嵌進他的骨頭裏:“你——還——敢——出——來!”
楊問仰着臉似乎在閒聊:“土長老,你裝什麼瘋,演戲給自己看很好玩嗎?我不信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是心魔,不是妖術,你的法力沒有了,就這麼簡單。”
“滾!”土長老揪着他的手臂用力一掀。
樓下一陣尖叫聲,林舜忙回頭看,被挾持的人按着腦袋往外拖。
楊問右手抓住土長老的手臂,一個人的分量帶着他們倆一起往下一跌。土長老條件反射似的向後硬拉,楊問身子一折,半空中右腿彈起勾着牆沿,半個身子跟着翻了上來。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土長老:“你就算把我扔下去又有什麼用?這些人,都是你們口口聲聲要保護的人吧?怎麼了?現在就不想保護人類啦?”他終於翻進天台,回手一指:“你看看你們的王儲,他也一樣失去法力,可是——”
楊問的話中斷了,他看見林舜被幾個人夾着向圈外走,兩百米外的停車處,有一輛切諾基很是顯眼。
他沒時間做説服工作了,俯身頂着土長老的腰就往另一側衝,這個公會老宅男像一隻半癟的熱氣球,身材粗大結實,但腳底下虛浮,動作和敏捷差了十萬八千里——楊問看了一眼林怒輝,他也不知道是死還是活,閉着眼睛躺在地上面無人色,不過來不及再管他們了,林舜現在似乎更危險一點。
他把土長老拖過小半個天台,拖過三尺高的牆沿,看準了底下的厚厚氣墊,頭朝下腳朝上地一翻——在不會超過兩秒鐘的時間裏,萬有引力轟然發威,瞬間的失重,全身失去知覺,血液着意志,然後是背脊撞上氣墊的撞擊。
周圍又是一片驚叫聲,林立的高樓和喧嚷的市中心顯得不那麼真實,遠遠的林舜和那幫人也被驚叫吸引着回頭,楊問胃裏翻騰着想吐,腦子一陣陣發矇,然後看見林舜偷偷向他擺了擺手,意思是危險別過來。
“歡迎來到人類世界,想死沒人攔你,不過別拉墊背的。”楊問拍了拍土長老的腦門,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推開圍攏過來的警察,跌跌撞撞左歪右晃向林舜追去。
那羣人已經把林舜先塞進車裏,領頭的那個正準備上副駕駛座,楊問已經跑過來了,“站住,他不認識你們我認識你們,怎麼了起子兄,光天化日的你們敢搶人?”
“阿問啊”,領頭那個被叫做“起子”的回頭看看警車:“殿下他可是自願到我們那兒做客,別亂説話。要麼上車,要麼滾蛋。”
“擠一擠,擠一擠。”楊問拉開車門,很努力地擠出一個空地:“起子兄拿人之祿忠人之事,我也想看看何方神聖在搗鬼。”
“起子”不願意在有警車的地方多蘑菇,他打火踩油門,大切拐了一個彎兒向南城駛去。左右幾個人立刻把車窗的反光車簾全都拉上,直到回頭一看確定沒人追來,“起子”才問:“楊問,你剛才那句話什麼意思?”
“隨便説説。”
“那就給我説清楚。”起子一轉身揪住楊問的領子,楊問剛想還手,被身邊兩個人按在座位上。
楊問樂了:“説清楚就不好聽了,起子,你們出了名的欺軟怕硬,自己又沒什麼法力,公會出事不出事,就憑你們還管不着。就算你們管得上,這才四天吧……四天就敢抓人對付林舜,你要真有這個膽子,當年我早就跟你了,也不會非要去找雄哥。”
“你少拿寧也雄嚇唬人,此一時彼一時嘍小兄弟。”起子嘿地一樂,“你以為我不敢動你?”
楊問微微笑了,半嚇唬半安慰安慰心理素質並不是那麼好的林舜:“林舜,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仁兄綽號叫做起子,意思是他一抬手,下面那個人身上就要冒泡。我小時候特別害怕他,只要有他呆的場子,我肯定連邊都不碰。”
林舜和楊問中間夾着一個哥們,林舜本來有點緊張,被楊問樂呵呵的樣子也弄得放鬆下來:“哦,我記起來了,混血妖登記那會兒,他們是第一波。”
楊問贊同:“我跟雄哥那會兒開了個酒吧,起子兄也號稱要來給我們暖場——那哪兒成啊?人家是來彈琴的,他是那把琴過來準備砸人的。起子,我就想不通了,你脾氣又大骨頭又軟,腦子又笨,這次急吼吼跟上的老大,到底能不能罩住你啊?”
起子啪的亮出把蝴蝶刀,探身揪住楊問的頭髮:“你找死?”
楊問沒有動,只是很慢地搖頭:“我看準了你不敢。”
“好,我讓你看看我敢不敢!”起子操刀就要砍人。
楊問補充説明:“我建議你還是先打一個電話——我沒説清楚,不是你不敢動我,是叫你們來的那位不敢動我。你要是真不問,直接動手,我還真挺佩服你的,嗯?”
起子臉上一陣紅一陣青的,人家把話逼到這份上,打電話太丟人了,不打電話把刀揣回去更丟人。進也丟人退也丟人,他發一聲喊,整個人暴起,手下幾個兄弟一起站起來攔上,“老大冷靜點”,“老大,小不忍則亂大謀”……一車人嘩嘩啦啦喊成一團。
“媽的我快吐了”,楊問低頭摸出手機:“你不打我打了?”
起子想攔,伸伸手,居然沒有真攔,楊問不耐煩地撥通一個號碼,電話通了,一車人都很安靜。
楊問低聲笑:“早啊,韓姐,我和林舜在一輛車上……你到底想怎麼辦?不如利索點,咱們面對面談。”
“你使詐!”起子根本就不認識什麼“姐”,他被愚弄的怒火熊熊燃燒,一拳砸在楊問臉上,“我今天不把你打冒泡了我就不是起子!”
就在他第二次揮拳頭的時候,他的手機也響起來。起子臉色很不好看地接了,十秒鐘之後臉色更加不好看地命令:“調頭!他媽的給我調頭!”
切諾基在馬路上硬生生一個調頭,招來罵聲無數。
“一點邏輯能力都沒有”,楊問捂着臉看林舜:“你真夠義氣,就這麼坐着看我捱揍?”
林舜的笑容詭異而温暖,楊問揉着臉的手僵直了,他意識到剛才一不留神説了一個和林舜永遠也扯不上的詞。
車子永遠很像主人,大切一路風馳電掣,喇叭加引擎吼成一團,把他們送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中心大街十七號。
楊問發現了一個奇蹟,地下一層的電梯居然還是通着的。
韓楓沙坐在寧也雄最喜歡的那張大沙發上,手裏捧着寧也雄最喜歡的紅酒,雖然是坐着,卻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目光審視着兩個走進來的少年。
“韓姐。”楊問禮貌地點頭,語氣可不怎麼禮貌:“您選手下的眼光真是江河日下。”
韓楓沙的目光在他的臉上一轉:“我的眼光再差也差不過寧總。”
楊問熟門熟路地去拿杯子。
韓楓沙臉色一沉:“楊問!我剛才聽説,你説我不敢動你?”
楊問已經拿了杯子,還是倆,回頭到冰櫃裏拈出一瓶酒來:“哪有,嚇唬嚇唬那幾個人而已。韓姐您想把我怎麼樣,也輪不着他們動手嘛。”
韓楓沙奪過他手裏的酒瓶酒杯,往垃圾桶裏一扔:“就你這種牆頭草,不配喝寧總的酒。”
“好吧,韓姐,您一口一個寧總,但據我所知,寧先生沒有下過任何命令,要把公會斬盡殺絕了。這是您自己的意思,沒錯吧?”楊問聳聳肩膀:“咱們直説了吧,寧先生現在不在,你我都在憑自己的意思辦事,看的不高興了,有很多方式解決,不一定要先攻擊我什麼。”
“寧、先、生?”韓楓沙一把撕開他的襯衫,露出心臟部位那個紫紅的十字傷疤:“寧總即使在,你也不會按他的意思辦事了,是不是?”
楊問正色點頭:“是,我自由了。”
“你就自由到林舜那邊去?”
“韓姐你根本不懂,自由的意思就是——我不用再管我是哪邊的了。我想做什麼,要做什麼,問這兒就成了。”楊問點點那個傷疤,“公會現在就是一羣手無縛雞之力的老菜幫子,你收拾他們有什麼了不起?”
“服務器會再開的小兄弟,到時候你保證他們不會收拾我們?還是你,殿下,你保證?”
林舜好容易才在激烈的辯論裏插句話:“我……”
“你個頭,閉嘴。”楊問推開他:“韓姐,你喜歡雄哥,每個人都看在眼裏。雄哥不要你了,自己躲起來,你生氣不用拿別人出氣。”
韓楓沙臉色劇變:“楊問,你膽子真大。”
“我跟他來了,就沒想着回去。”楊問擋在韓楓沙和林舜之間:“韓姐,是,服務器一定會再開的,但那個東西在混沌界,你和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重開。你這樣自作主張,你不怕雄哥回頭生氣?他臨走的時候可是交代過,公司按照正常模式運行,他沒讓你做這些,對吧。”
“別在我這兒逞英雄,楊問,我本來就不是妖怪,寧總在,他説了算,寧總不在,誰也別想管我。”韓楓沙伸出手,酒杯連同紅酒凋謝成掌心一堆晶瑩的沙子,“你們忘了還有魔族,是不是?”
林舜看着那堆沙子,“啊”了一聲,是的,眼下整個妖族妖力被封印,這個世界……如果韓楓沙願意,就是魔族的天下。
……人類是可笑的動物,他們總是把對自己有好處的叫做益蟲,對自己沒有好處的叫做害蟲。可是我們魔族存在的時候,這些第四紀亞冰期才出現的新新人類根本還沒有發言權。我的父親有五十個兒子,五十個女兒,那時候我是最小的公主,我看着朗日的軍隊殺進魔宮,我是那麼的恨他,但又……又覺得他像個天神一樣。我是一個公主,我有我的族人,我除了詛咒他之外,不能説出任何別的言語。可是,我父親的一個姬妾就可以。
我看着他們相愛,我看着魔戒被滅族,我自己逃回了斷壁殘垣的魔宮,積累着復仇的力量。我等啊等,結果朗日——這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也有被自己的王上處死的一天。我那麼高興,是因為他終於有了這個下場,還是……我們有了共同的敵人,可以聯手了呢?他第二次失敗,逃入混沌界,身邊一個隨從也沒有,是我幫着他重整旗鼓,走進人間。楊問,你是看着他召喚混沌力量的?你告訴我,他是非要這麼做不可麼?他難道不能殺死妖王,再殺死那個叛徒,統一妖怪大陸麼?他和你一樣,楊問,他躲了,他忘不了自己是個妖怪,更忘不了那個已經死了上千年的幽蘭,他躲了!
那麼,如果他不要,我要。你來的正好楊問,把服務器的密碼給我,把你的刀給我——不要告訴我你沒有,寧總自己在遊戲裏,他是不可能再去開通服務器的——如果你非要説沒有,我會幫着你找回來。
“那麼,你試試吧。”
説完這句話之後,楊問就開始在《妖怪A夢》裏跋涉,有一股什麼力量似乎穿透了他的靈魂,在用他的眼睛感受那個世界。“就在這裏,站住!”韓楓沙帶着興奮和驚喜。
英雄的墓碑,在郊外小樹林的深處,芳草和綠樹圍攏着沉寂的墳墓,風吹過,像是女高音的吟唱,又像是吟遊者的嘆息。墳墓之後,是視力不能達到的深深黑暗,而在黑暗中唯一可見的,是斷為兩截的王杖,和一柄斜插在地,鋒鋭如冷月的長刀。
“拔出來。”韓楓沙命令。
“我在拔,可是不行啊。”楊問抬手,可是隻是抬起屏幕前的手,他根本就無法穿越那層純黑的迷障。
韓楓沙把一個又一個的異魔之力加在他的身體裏,楊問按着胸口誇張地説:“韓姐……你這樣……除了殺掉我,沒有用的。”
“你不會有事的,我在為你開啓生命吸收的技能。”韓楓沙是異魔中的佼佼者,她本以為控制楊問的心智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是源源不絕的異魔之力既沒有受到阻礙,也沒有遭到反抗,楊問滔滔不絕地囉嗦,除了妖怪體質和魔怪力量融合起來有稍稍不適,似乎再沒其他反應。
楊問終於可以控制自己的身體,他小心翼翼把右手挪離鼠標——僵硬感慢慢退去,疼痛感重重襲來,也不知道在電腦前枯坐了多久。他無奈地對韓楓沙笑笑:“這把刀是從我心裏煉的,可它又不是孃胎裏自帶的,拿走了就不是我的了。”
“是你根本不想拔它而已。”韓楓沙抬頭,目光炯炯:“如果再進去,能讓你媽媽復活呢?”
楊問不動聲色,可小手指不自覺地跳了一下:“韓姐,你就相信雄哥一次,他想了這麼久,做了這麼久,服務器什麼時候該開什麼時候能開,他一定有打算的。開了之後,妖力怎麼分配,誰是妖王,有沒有妖王,這一切即使是他也算不到了。韓姐我想見見我媽,想得要命,可我不想再這麼來一次,對不起,我願意用我的方式等下去。”
韓楓沙看着楊問,在她的記憶裏,這個孩子固執而彆扭,他是什麼時候學會了用温和的方式先退讓後堅持的?她在幽暗國度裏渡過了太漫長的歲月,真正和人打交道的不過短短數十年,可就在這短短數十年裏,她也已經看過很多少年長大成人,有的多少年如一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也有那麼極少數,願意和自己不那麼令人愉快的本性扭着來。韓楓沙望着天花板:“等,你有大把時間可以等,我已經等了太久了。”
韓楓沙另開了一瓶酒,隨手遞給楊問一杯,“楊問,寧總給你留了一份東西,委託人是我,你十八歲成年的時候正式生效。好吧,實話實説,我是有私心的,我覺得你已經不配寧總送你任何東西了。”
“確實是這樣。”
“那麼,你應該不介意把它給我。”韓楓沙從抽屜裏拿出一份文件,密封的標籤已經撕去,“你看看吧。”
很厚的一份文件,楊問按捺內心驚詫,漫不經心狀隨手一翻——那是一份股權轉讓協議,是用妖界的符令和人類的文字寫成,寧也雄將他名下的百分之五十股權,全部資產以及混沌界服務器的核心控制權轉給楊問,但在楊問的名字下面,暗符勾畫着兩個字:婷婷。
無明業火騰騰燃燒,楊問第一次對寧也雄失去了尊敬:“他不能這樣對堯堯。”寧也雄把丁堯堯當成什麼了?一個花盆?一個寄主?如果婷婷可以長大到繼承這一切,那時候堯堯是什麼樣?
“我和你想的一樣,你想保護丁堯堯,我不太喜歡寧婷婷。”韓楓沙在楊問的酒杯上輕輕一碰:“寧總以為我們公司是他的家族企業,我不這麼認為。楊問,我給你兩年時間,你把婷婷給我……除掉。然後我們各取所需。”
“如果我辦不到呢?”
“那麼我就只能連丁堯堯一起除掉,讓他們一家三口換個地方團圓。”韓楓沙永遠像個大姐姐:“作為報酬,我會教你一點異魔的技能,虛弱詛咒,催眠還有混亂——你想先學哪個?”
“聽起來都不適合我”,楊問想了想,“如果韓姐您真的要給我一點報酬,我希望跟您學一點商務管理。”
“敝公司沒有僱傭童工的興趣。”韓楓沙多少有點兒嘲笑的意思,楊問終歸還是一個小孩兒,不懂得天高地厚,管理?他們連傳真機都不會用就想擺弄公章,怎麼上街都不清楚就要嚷嚷怎麼上市了。不過韓楓沙不想再節外生枝:“我會給你一盒音樂總監的名片,不過你得弄明白,這個部門只有你一個光桿總監。中層以上會議你可以列席,但我希望你能保持沉默——機會我給你,能學到什麼,看你自己的本事。”
楊問點頭:“成交。不過我還有一個小小的附加條件。”
韓楓沙耐性快到頭了:“你説。”
“您知道我和殷浩有點過節,我不太喜歡他的公司。我記得臨下去的時候雄哥帶着我和他談過一些融資的事情。冰點這段的時間的賬面不大好,更重要的是殷浩失蹤了,他個人名下的百分之三十股份只能暫時凍結。我想我們可以用合資方的身份要求賬目明細和分紅,進一步的話就可以告他們,殷總既然帶着公章和資金潛逃了,冰點一定會掛牌出售……我想請韓姐幫我,公報私仇。”
韓楓沙眯着眼睛看楊問,她越來越琢磨不透這個小子——楊問費了這麼大力氣才離開寧也雄,又在第一時間要求返回公司。放着魔族力量不去使用,繞了這麼大一個彎子來報仇。
韓楓沙笑得很開心:“看來你還是一個混混,只不過不想做一個打手。”
楊問微笑不語。
“明天過來上班。”韓楓沙揮手示意他可以離去:“哦,對了,異魔的技能已經開啓了,用不用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