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夏天來臨的時候,西西的胸前鼓了起來,屁股也變得飽滿圓實。最先發現這些的,當然是西西自己。以前,她從沒在意它們怎麼長,長成什麼樣。它們總是很不起眼,她忽略它們,或者它們瘦小得微不足道。但是這一次,當她準備脱下薄毛衣,她碰到了它們,它們把她的衣服拱起來,像是塞進了兩個小皮球。她忽然害怕了,胸膛裏的抽風箱就呼啦啦地響。她以為得了什麼病,它們腫成那樣。她分別摸了摸它們,不疼,原來的硬塊好像沒有了,變得結實柔軟,並且富有彈性。它們很對稱,像對孿生姐妹一般,沒有半點差別。西西躺在沙發牀上摸了很久,感覺很怪異。首先是Rx房覺得舒服,其次是她自己覺得快慰,她忘記它們的病和腫,她揉摸,手上也感覺美妙。接下來,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手幹了什麼。她惶恐了,她不知道剛才的舉動是不是會加劇病情,使它們腫得更厲害,甚至膨脹,爆炸,她進一步想到了死了,像花母豬那樣閉上了眼睛,被扔到山溝裏,長了蛆蟲,發出臭魚的腐爛味道。她害怕,她孤單,她覺得有必要問一下老闆娘。
白天干活時,西西一刻也沒有忘記它們,它們也一刻不停地壓迫着她。她垂下眼簾就看見它們,她端碗時也碰到它們,她躲着它們,它們卻追着她。她聽到幾個熟人誇她,説這妹子身材真好。中午的太陽直射街心,西西感覺熱了,便捲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她看見了手腕上粉色的胎記。當許縣長在太陽底下唱“九九那個豔陽天”時,她也才發現她把許縣長忘了,她尋思着晚上再給她一碗米豆腐,和她説説話。
許縣長在米豆腐店門口轉圈,還是兩條短促的豬屎辮,頭頂蓬鬆凌亂,像雜草淹沒小徑,覆蓋了中分線條。她身上的舊軍裝,袖口和下襬處都已經爛了,領子已經立不起來,軟塌塌地堆在脖子上,釦子錯了位,兩片衣襟長短不齊。她下身穿條很大的條紋短褲,風吹過來,褲襠一晃一蕩,使她的兩條腿顯得格外細瘦。許縣長不轉了,她站在街心,面朝米豆腐店,雙後背在背後。許縣長就這麼站着。行人從她的身前身後經過,不知道是什麼吸引了許縣長,都免不了要順着她的眼光看過去。當然,除了米豆腐店的西西和食客,人們什麼也沒看到,於是又回過頭罵一聲“癲子”走了。
西西猜想許縣長一定是餓了,想吃米豆腐,要麼是她孤獨了,想和她説話。
許縣長慢慢地走過來了,眼睛直直的,僵直着身體,向米豆腐店走過來了。
米豆腐店熱氣騰騰,人的身影和麪孔忽隱忽現,碗和勺子的撞擊聲清脆悦耳。
許縣長在悦耳的碰撞聲中走過來了。
有人看見了,有人沒看見。有的認識許縣長,有的不認識。許縣長誰也不看,只盯着西西,嘴巴打開一點,好像立即要開口説話。她還抬起腳踢了踢木門檻,解放軍鞋已經露出了腳趾頭。她似乎在對西西發出抗議。
西西一整天都沒機會和老闆娘説自己的事情,惶惶不安的過了一天。晚上磨了一會米粉,就聽得有人擂門,是拳頭捶的,只響了一下,然後就聽見腳步跑開的聲音。西西知道這是趙寶的惡作劇。有時在夜深,她還會聽到有人在她窗户外,裝鬼扮瘋子,嗷嗷怪叫着嚇唬她。西西有點困了,趴在磨盤上迷糊過去。她夢見算命的老奶奶,並不是她想象的那麼老,那麼醜,她是一個像胡蝶一樣漂亮的女人。她的指夾很長,腥紅的,手腕上戴着兩個銀鐲子,銀鐲子碰得叮噹作響,銀鐲子和西西手上的一模一樣。西西還看見算命女人手腕上的胎記,粉紅的,像一瓣桃花貼在皮膚上。當算命女人捏住西西的手,掰開她的指頭時,女人的手忽然變成了一條蛇,在她的手心舔來舔去。不一會兒,算命女人變成了許縣長,咧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朝她傻乎乎地笑。然後那片白牙變成了茫茫的雪地,她前後張望,被拋棄的孤獨感包圍了她,她放聲大哭。醒來後,她擰開燈,看着自己的影子貼在褐色的牆板上。籠子裏的公雞嘴裏發出水開的聲音。她過去看它,它警覺地立起頭,眼圈放得極大,雞冠一抖一抖。
“餓了吧。”她往籠子裏灑了一小把米。公雞頭也不低一下,依然警覺地圓睜雙眼。
“你幹什麼這麼看着我?”她嘟囔一句。她碰到了自己的胸。
西西端着米豆腐,輕輕帶上門,她發現今晚比任何一夜都要黑,沒有一顆星星,所有的窗户都黑了。她走出衚衕,就聽見撕爛衣服的聲音,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她看見梧桐樹下的身影像在解褲帶,地上的影子手舞足蹈,嘴裏發出聽不清楚的聲音,是許縣長在説話,速度很快,像和尚唸經,像開水壺裏冒着滾燙的泡,像急驟而密集的雨點擊打烏篷船的竹篾棚頂。她是恐懼的。
那個影子撲了下去,許縣長的腦袋撞到了樹上,黑影在拱動。
“豬日的,叉開腿!”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還有響亮的一巴掌,也不知拍在哪裏。
許縣長仍在唸經,只是不再流暢,好像被人推搡,聲音一挫一頓,和老闆娘發出的聲音不同。老闆娘的喉嚨裏有顫動的音節,像戲子頭冠上的珠子,顫顫巍巍的。
西西把一碗米豆腐緊緊地抱在胸前,湯水浸濕了她的衣服。
她想退回去,腿卻不了,她想衝上前,腿還是動不了。她還想喊,但是喊不出來。
那個黑影一下接一下地拱動。片刻,黑影立了起來,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
西西的兩腿哆嗦起來。她跑到許縣長身邊,放下米豆腐,逃回了屋裏。天亮時她開始發高燒。她胸腔裏的風箱開始攪動,哐當哐當,像台破風扇。破風扇的聲音從她的嗓子裏傳出來,變成另一種聲音,像刀片劃過玻璃,像母親用火鉗在灶裏捅撥。她的鼻子不夠呼吸了,她張大了嘴,這時響聲更大了,她感覺害怕,她試圖停止,閉上了嘴,結果憋得更加難受,不得不重新張嘴,大口大口地喘氣。她昏睡過去。她看見了許縣長潔白的牙齒。她以為她在唱歌。但是許縣長在喊救命。許縣長是朝她喊的,許縣長喊救命的聲音,像唱“九九那個豔陽天”。於是她醒來了,汗濕透了衣服,被子裏一股渾濁的氣味。
這一天早上公雞沒有打鳴,西西是被擂門聲吵醒的。睜開眼天已經大亮了,她慌忙翻身起牀,忽然兩眼一黑,跌倒在門口。
“怎麼回事?”老闆娘伸手一探,吃了一驚,“呀,你這孩子,怎麼發燒了。”
“是的,昨天我就想跟你説……你看我,這裏腫得厲害。”西西指了指自己的胸。
“八成是夜裏着涼了,天剛剛轉暖呢,你就穿那麼少。沒大關係,我給你煮碗薑糖,喝完矇頭睡一覺,包見效。”老闆娘很有經驗。
“不是,你摸我這裏,忽然腫了。”西西見老闆娘沒明白她的意思,又説了一遍。
“你這傻妹子,你都十六歲了,這裏能不腫麼?有時會有一點點脹痛,這不是病,是你長大了,長成大姑娘了。我們家的米豆腐特效,把它們催發了呢!”老闆娘打了一個哈哈,開始切生薑片,她一邊做事一邊嘮叨自己第一次來月經的時候,嚇死了。
“女人家都要遇到這些事的,是比男人們麻煩多了。”老闆娘説。
老闆娘很快煮好薑湯,看着她喝了。西西心裏又升起那種很“媽媽”的温情,她的胸窩裏熱乎乎的。喝完薑湯,按照老闆娘的意思矇頭大睡。老闆娘在外頭招呼吃客,説西西病了,一個人忙不過來,大家稍微不要着急。西西病的急,好得也快,矇頭一覺,出一身汗,到中午時分,便覺神志清爽,通體舒暢,果然好了。
“你們年輕人,就是恢復得快!我兒子傅寒上回感冒,和你一樣,喝完就見效。”老闆娘得意地説。
“傅……寒?”西西心想這名字耳熟,“哦,是胡蝶的同學。”
“他要放暑假了。“老闆娘本來眉目舒展,聽西西提到胡蝶,她立刻皺起了眉頭,“你不要和胡蝶那種人玩,她那樣,沒爹沒孃沒管教,上初中就勾引我兒子,要不是我發現及時,傅寒現在就會像她這樣,成天在大街上閒蕩,變成流打鬼。”
“胡蝶的爸媽死了?”西西大吃一驚。
“誰知道瞎婆婆從哪裏撿回來的野種,長得像個狐狸精。”
“她爹媽真狠心,我要是胡蝶,就一輩子不認他們。”西西有些氣憤。她從小就怕母親扔下她,想起舊木橋下流淌的溪水她就怕。
“你胡説,胡蝶想找還找不到呢!瞎婆婆都那麼老了,萬一哪天算不了命,腳一蹬去了,胡蝶就無親無故了。唉,也是個可憐的妹子!”老闆娘説到此處,動了慈母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