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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兩生花

    我的夢裏總是有一片茂密的櫻桃林。

    初夏時節,櫻桃樹上已經結滿了一串一串殷紅的櫻桃。風吹起來的時候,像風鈴一般地搖擺,波浪般的陣陣香氣被推到更遠的地方去。

    夢中,櫻桃林就在我的正前方,而我還是個小小的女孩。圓睜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奇景:櫻桃林遠看去就像一個飄浮着朵朵緋色祥雲的世外桃源。我想天堂大抵也不過如此吧。櫻桃樹下坐着一排會吹奏的天使。他們拿着長笛或者小號,個個漲紅了小臉,翅膀在身後撲稜撲稜地振動,不時地飛起來,懸浮在天空間演奏。時而他們又圍成圈子,中間的平地上升起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有個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赤腳站在湖面跳舞,她像天鵝一般優雅嫺靜,雪白的頸子是剛剛沐水而出的馬蹄蓮。她在湖面旋轉,旋轉三十六圈,潔白的裙子裏鼓滿了風,越飛越高,哀豔如一隻失去牽線的風箏。天使們的吹奏也越來越激烈,像是不斷上升的旋轉樓梯,一圈一圈,直入雲霄。

    我沉迷於他們的演奏,我也想和那個女孩一起舞蹈。於是我向着前面的櫻桃林跑去。疾速地奔跑,跨過山澗和峽谷,穿越草坪和梯田。向着前方的櫻桃林,一直地跑過去。那是一種莫可名狀的喜悦,我的臉也漲紅了,有歌聲在舌間繚繞,就要高唱起來。我像小鹿一般歡快,向着前方的櫻桃林奔跑過去……

    那天為什麼我會自己跑去如意劇院看電影,或者我究竟有沒有去過如意劇院看電影,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我得的病是這樣的,常常讓我忘掉一些事,或者説我在毫不察覺的意識中慢慢改變了事情的原貌,可我覺得這並非出自我自己的意願,如果説是冥冥中神的指引也不為過。

    這個時節正是非常美好的春末,乳白色的小薔薇花爬滿了我家院落的門口。我爸爸新栽了一些像嬰孩頭髮那般柔軟的嫩綠色葡萄藤,據説葡萄長出來會是特別翠綠的那一種,不過這些要等到秋天才能知道。花園牆角的石榴樹生得也好,葉子是小鱗片模樣,油亮亮的像塗滿了頭油的紳士,而花朵就像他的情人,那麼紅,是記怨的眼睛流淌出血液。我喜歡在清晨撩開沾滿薄薄一層露水的窗簾,透過蒙蒙的輕霧看着小花園的大門。我用手托住腮,面前放着一本破舊的聖經翻讀。我常常看着看着就停頓下來,停頓,一個字也不能再看進去。我坐在那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處,逼迫地回憶起從前的事。但是完全沒有頭緒,我在過去那些年都做過些什麼呢?沒有人肯告訴我任何事情,我每天能見到的人只有爸爸,媽媽。完全無從查找,就比如面前的這本聖經,它不是我的,扉頁有清晰的工整小字:給宛宛。可是我卻無從知道這是誰給我的禮物,鉛筆的字跡已經模糊,淡淡的舊紙氣味撲面襲來。一滴冰涼的露水啪的打下來,落在我翻開的《利未記》那一節。

    生活非常簡單,我讀一些喜歡的書,努力地回想從前的事情。想得很辛苦,可是還是一無所獲。

    每天傍晚的時候爸爸會帶着我出去散步。他從外面回來,他打着手語,因為害怕我看不清,他的動作幅度大得有些誇張。——從去年秋天到現在,爸爸一直在陪着我學習手語,起先他進步得比我快許多,經常做出一些我不知道什麼意思的手勢,我就只好不停不停地搖頭。他就把動作放慢,一遍一遍地教我。我們買了些錄影帶一邊看一邊學。這種不懈的學習一直持續到今年四月。四月的一天,爸爸帶着我去了酈城的聾啞人協會和那裏失聰的人溝通,我們才確定我和一個聽覺缺失多年的人運用手語的能力已經相差無幾。

    我看到爸爸站在門口,於是就迅速套上一件玫色開身網織毛衫,踩上沒有後跟的麻編的碎花布面鞋子跑出大門去。我和爸爸一直沿着我家門口的馬路走到路口,有時候我們直行,去那家女服務員一律穿深紫背心裙的冷飲店吃三色冰淇淋——這裏一直是開冷飲店的,儘管易主多次,花色品種也大不相同,但是三色冰淇淋始終是這裏的招牌甜品,爸爸説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就總是帶我來吃冰淇淋。我那麼多年一直都只喜歡吃這一種,而我也只是見到這種冰淇淋由衷地感到親切而已,有關從前的事,還是一點也無法記起。冰淇淋用橢圓形的粉紅色碟子裝着,是小圓球形狀,每個小圓球上面頂着一顆孤芳自賞的櫻桃。那麼紅,內心膨脹滿激情的果實。冰淇淋的口味是香草,巧克力,還有一個是草莓——這在現在看來似乎已經是有些落伍的口味,比起摩卡加榛子,覆盆子加杏仁。可是我卻一直鍾愛。不知道為什麼,我格外喜歡那三顆紅得有點過頭的櫻桃。甚至是一種迷戀。我喜歡把它們含在嘴裏,用牙齒去觸碰它們已經失去彈性的果皮,然後漸漸用力,慢慢進入櫻桃的身體。我彷彿能聽到它們那緋色的血液混入我的口腔的聲音,那是我唯一能感知的聲音,清脆而深情。我含着櫻桃,含含糊糊地對爸爸説:

    “我真喜歡櫻桃。它們看着是那麼一種要湧出來的紅,讓我想到幸福。”

    爸爸點點頭。

    可是幸福,幸福是生生不息,卻難以觸及的遠。當我把櫻桃的殘紅消滅在齒間的時候,這樣想到。

    也許我們在那個十字路口轉彎,去小時候的幼兒園。藍色鞦韆和蹺蹺板已經太舊了,甚至不能保證小朋友的安全,這裏眼看就要拆掉了,據説新建的幼兒園有兩排花花綠綠的大秋千,都飛起來的時候幼兒園會像個熱鬧的小宇宙。這裏的藍色舊鞦韆是簡單的鐵鎖鏈外加一塊粗糙不平的木頭板。鐵鏈子看來斷過好多次,重新焊接後粗細不一,所以鞦韆的兩隻蕩繩並不是完全對稱的,鞦韆的兩頭是一上一下傾斜着的。爸爸不許我坐,他用手語對我説,你站着看看就好,這個鞦韆已經不結實了,會有危險的。可是看見它,説不清為什麼,我的心底總是湧出一股狂野的熱烈的感情,還會升起一陣花香以及甜膩的血液味道。它也許不止是一架鞦韆這麼簡單,也許它是架飛去別的時空的飛船,也許是灰姑娘的南瓜車,總之會去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意想不到的事情,有關這一點,我幾乎是篤定的。所以等到那一天爸爸沒有跟隨我來,我一定要坐上那鞦韆試試看。

    這就是我小時候呆過的幼兒園。這附近是我從小到大一直走來走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不過現在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爸爸帶我去了好多地方,小時候的幼兒園,西更道街的小教堂,去落城的火車站。酈城通飛機的那一天,我們都跑去看新的飛機場,隔着一扇高高的玻璃窗我們看到從酈城起飛的第一架飛機升空。爸爸説,這樣以後可以直接去好多地方,不用先搭火車去落城。

    真的,我再也沒有去過落城。

    如果是隻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會陷入深深的恐慌和絕望中。我懇請所有的人原諒我的脆弱,因為我畢竟是個新近失聰,丟失了記憶的姑娘。有關童年和少年的那部分記憶就像一個從我身體裏拿出去的器官一樣,完完全全不再和我關聯。不過我的身體缺失了這件器官之後,就像有個巨大的空腔裝滿了來來往往迂迴的風。有時候我會覺得風裏面漾滿了舊人的影子,影子輕曼而通體透明,使我想到蝴蝶那微微振顫的翅羽。我把手一點一點地放在身體前面的風口,然後輕輕地用小手指去碰碰那影子的邊稜,它有微微的潮濕,冰冷,像一隻淋了大雨的昆蟲的清涼脊背。會有心疼的感覺,不能觸碰的陰影在我的眼角,在我冰冷的體腔,按下去會覺得就要潰陷,像個漾滿疼痛的湖泊終於攜着它那殷紅的水漫了過來。水會從我的雙耳漫上來,我知道,或者説,一直都在漫上來,我猜測這或許是我無端地失去聽力的原因。

    我不想把這些恐懼説給爸爸媽媽聽,我知道他們太希望我好起來,可是終於我還是對他們説,你們要把從前發生的事説給我,我才能好起來。爸爸把我攬在懷裏,用手輕輕覆蓋上我已經損毀的耳朵。

    對於我而言,沒有了記憶也許比失去聽力更加讓我難過。因為失去了記憶就忘記了曾經的二十一年裏,所有的人給予過我的愛。那些接納過的愛都被沖刷掉了,於是我常常陷於無愛的恐慌裏。我擔心自己的腦子由於過分空白而變得麻木,因為麻木而變得不能去愛。

    我看動畫片的時候,看到了《綠野仙蹤》的故事。裏面的方殼子鐵皮人沒有心。所以他不會愛。他和朋友上路尋找他的心。我抱着腿,坐在沙發上,手指撫摸過自己的皮膚,我感到它們就是鐵皮,冰冷的,沒有心臟温暖安慰的冷鐵。我終於對着無聲的電視屏幕上那個滑稽的鐵殼子娃娃哭了。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找到我的心。我的愛。我現在是這樣一個令人擔心的女孩,我只是在一味地接納着你們的愛,卻不能給予。

    我最慈祥的爸爸看到他二十一歲的女兒坐在電視前面看六歲的時候曾看過的動畫片《綠野仙蹤》,哭得這樣傷心。他恍恍地站在門邊,覺得又回到了很久很久的從前,他的小女兒還只有六歲,咬着一枚清涼的糖果目不轉睛地看動畫片,因為主人公的生死別離不時地掉下傷心的眼淚。他看着哭得那麼可憐的她,想很快地走過去抱住她。可是此刻他們已經是這樣的遙遠。

    假如説那天我是一個人跑去看了電影的,那不是一個呈現於我夢中的場景,那麼我應該是去了如意劇院,在下午。不過按照常理來説,如意劇院是從來不放藝術電影的,奇斯洛夫斯基的電影他們不會考慮。

    那個下午我在如意劇院看的是《薇若妮卡的雙重生命》。

    這是小間的放映廳,我坐在最後一排,腳下面踩着厚厚的瓜子殼和半截的劣質煙。沒有一盞燈,甚至沒有通向安全出口的指示燈。閃爍的大屏幕上是個眼神像藤蔓一樣捆綁住我的女孩,或者説兩個。昏黃的、滿天落葉飛舞的場景把我提前帶到了秋季。女孩穿着厚厚長長的大風衣,微卷的短髮,瞳仁格外分明。

    秋天的驟然出現讓我有些應接不暇。我緊緊地抱住雙臂,冷。通常我很害怕電影院的,因為沒有了聽覺之後,視覺就是我保證自己安全的唯一憑藉,而在電影院,在比夜色更加虛偽更加渾濁的漆黑中,我總是感到自己身處於巨大的危險之中。

    沒有幾個人坐在這裏觀看,屏幕多是暖紅色,下面閃爍着白色的中文字幕。電影裏那個波蘭的名叫薇若妮卡的女孩一直在唱歌,不過我聽不見。她的嘴唇像盛放的牽牛花一般有着千姿百態的美好形狀,我不禁伸出手,手指在虛空的前方劃過圓圈,彷彿我可以觸碰到那張嘴唇,彷彿我觸碰到了那張嘴唇,就可以聽到那些歌聲。

    ……兩個薇若妮卡,一個生活在波蘭,一個生活在法國。誰也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是誰又都感到生命中有另外一個自己存在別處。她們在各自的生活軌道上行進着,冥冥之中卻息息相連,她們觸覺相通,一個被火灼傷了,另外一個也會痛。波蘭的薇若妮卡在她心愛的舞台上倒了下去,死在自己極致的歌聲裏,同一時刻,在激烈地做愛的法國的薇若妮卡在情人的懷抱裏流下了眼淚,她忽然感到丟失了最重要的,在遠方,未可知可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於是忽然對眼前的一切很厭棄。她因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到恐慌。

    法國的薇若妮卡繼續着作為一名音樂老師的生活,她在一場歌劇表演中認識了木偶藝人,同時也是一個兒童小説作家。木偶藝人用各種奇妙的小手段把她引領到他的面前,此時,薇若妮卡已經愛上了木偶藝人。

    “説吧,説吧,把你的一切講給我。”木偶藝人面含微笑,充滿愛意地對薇若妮卡説。

    她的一切是什麼呢?正當她不知從何説起的時候,木偶藝人在她的舊物裏發現了一張她在波蘭時隨意拍下的風景照片——照片上有一個女孩,穿着厚重的大外套,一雙充滿期待的眼睛看向鏡頭,彷彿看到了未來。可是那照片上的女孩,卻並不是法國的薇若妮卡。法國的薇若妮卡驚訝地看着照片上這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女子,終於失聲痛哭,她知道那個和她一樣的女孩曾在她的生命裏存在過,並且永遠地消失了。

    薇若妮卡看着木偶藝人新制的和她一個模樣的木偶,她驚奇地發現,他製作了兩個完全一樣的木偶。為什麼是兩個?她問。我在表演的時候總是很輕易就把它弄壞了——一個壞了另一個可以替換。

    木偶藝人要寫一部關於兩個女孩的書,他耐心地念給她聽:

    “兩歲時,一個女孩的手指被火灼傷,另一個則見火自動縮手。……”

    ……我一直在發抖,坐在初夏的電影院裏可是還是這樣的寒冷。波蘭的薇若妮卡死去的時候,我感到一陣剜心的疼痛,是一種恍然大悟的疼痛。唔,她不在了。

    唔,她已經不在了。

    耳朵裏竟然漸漸地溢滿了聲音,開始我不能辨別那是什麼聲音,因為它像厚厚的雲層一般,一浪一浪地覆蓋過去。似乎是推移過來的潮聲,一直漫過來蓋住了我的身體。後來潮聲終於平息,水一下從中央分開,分向兩邊,我可以聽到細微的説話聲音。是電影中的法國女孩在説話嗎?

    她説,你感到我了嗎?

    不,不是電影裏的薇若妮卡,完全不是。她是一個跛腳的中國女孩,她站在法國薇若妮卡的名字和影子下面,伸出怯弱的手指,問我:你感到我了嗎?

    女孩,跛着腳的女孩從海底從潮聲裏走出來。她在我身前身後的影子裏,在我熾白明亮的眼底,在我不能盡述的所有情節碎片裏。女孩赤腳,蜷曲着身體,像半含苞的蕾,細細的一小枝,被歪歪斜斜地插在一件飄飄蕩蕩的堇色連身裙裏面,幽幽地跳過來。她是跳着過來的,腳在地板上發出砰砰的聲音,彷彿身體裏的骨頭都衝撞了出來。頭髮從背後掉到前面,像節日的廢敗的焰火一樣上上下下做着缺乏節奏的慣性運動。

    女孩,跛着腳的女孩像斷了掛線的玩偶,失去了明確的方向,搖擺不定,可是仍是要前行。她有一張綴滿水的臉,脖子特別白,而臉是淡淡的蘋果色。衣服是那樣的陳舊,只有臉像是新長出來的果實一樣馥郁芬芳。她的嘴邊含着一個非常易碎的微笑,在那上下起伏的跳躍中,我害怕極了,我害怕她的微笑一下就從嘴邊掉了下去,像夭折的蝴蝶一樣,化作一陣粉屑摔碎在地上。

    女孩還在以半圓形的弧形跳躍前行。電影院的光滑的地面上她像一隻將死的天鵝一樣的嫵媚。這是我那個生活在別處的替換玩偶,這是我那個優雅的鏡中女孩。親愛,我的親愛,我終於完完全全想起了你和從前的種種,此時此刻,我像電影中生活在法國的薇若妮卡一樣失聲痛哭。我知道親愛的女孩已經不在了,身體裏缺失的器官是真真切切的不在了。

    我的耳朵終於被修好了,被她修好了。她叫我不要害怕,她説她在天上,在遙遠的地方,可是不管在哪裏,她可以來當我的耳朵,她把所有發生的事,所有來去過的聲音都告訴給我。所以她又在這裏,在我的周遭。

    我坐在初夏的電影院裏,在忽明忽暗的電影屏幕前和我親愛的女孩遇見。我知道我們本來是一起的,通在一起的,我的耳膜的另一端和她相連,我聽不到是因為她不在了。她現在坐在我的右邊,坐在我的左邊,坐在我的無處不在。她撫我的臉,撫我的耳朵,一遍一遍地叫着我的名字,宛宛,宛宛。這時我分明聽到了。我終於感到,一切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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