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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大頭針媳婦

    段小沐為小杰子做了很多事情,在她全部的生命裏,她都在持續地做,不懈地做,可惜這些小杰子彷彿從來沒有看到過。

    11歲的時候,小杰子是西更道街最高的男孩兒,他骨架也很寬,説話聲音驚天振地的。他穿的多是一些從黑洞洞的小店子裏的買來的廉價可是古怪前衞的衣服:多口袋,多拉鍊,多窟窿。他的耳朵上綴滿了鐵製品,生鏽的顏色,老虎或者豹子的圖案,看起來像極了當時流行的香港警匪電影裏的黑幫小混混。小杰子也是西更道街的同齡人當中最小學會抽煙的。大家最常看見的小杰子,是以一個“稍息”的姿勢站立,叼着一根劣質香煙,站在巷子口,斜着頭,一副挑釁的樣子。公平地説,小杰子還是個好看的男孩,尤其是他頻繁地和人打鬥過之後,臉上掛彩的那副樣子,使他看起來很酷。小杰子總是愛用一種黑紫色的藥水,塗在臉上幾乎是完全的黑色,看起來非常有硬漢的氣質。

    有一次小杰子又和人打了架,這次太嚴重了,他被打得頭破血流。小杰子不敢回家,他爸爸已經厭倦了看他的這副樣子,醫藥費也不肯給他一分。他站在巷子口,卻不怎麼焦急,還是一副不屑的樣子,只是頭上不斷有血流下來。

    黃昏的時候,小杰子遇到了放學回家的段小沐。他雖是破着頭,有一點眩暈,可是他看見架着雙枴,被特大號的雙肩書包壓得抬不起身子來的段小沐,像個螞蚱一樣,一蹦一跳地走過來,還是忍不住笑起來。段小沐不敢看他,心裏惶惶地不安着——不知怎的,自從小杰子帶她參加了“捉媳婦”的遊戲,並且把她當“媳婦”對她做了那個動作之後,她一見到小杰子,就一陣心慌不安——這是一種完全不同於她的心臟病的心慌,會伴有臉頰的潮紅和頭腦發熱。當段小沐經過小杰子身邊的時候,小杰子忽然張口説:

    “喂,大頭針,基督徒是不是應該救死扶傷的啊?你來救救我吧。”他的樣子笑眯眯,半真半假的。段小沐抬起頭看看他,夜色裏她並不能看清,不知道他究竟是出了什麼事情。於是她慌忙向小杰子走過去,説道:

    “你怎麼了?”

    她走近了他,看見他的頭上在出血,血流到了頭髮上和臉上,嘀嗒嘀嗒地向下淌着。段小沐驚了一下,同時也感到了一陣心疼。她焦急地説:

    “流這麼多血!你去我家吧,我有醫藥盒,我給你止血。”

    小杰子跟着段小沐回了段小沐和李婆婆的小屋。李婆婆在燒飯,她雖不怎麼喜歡小杰子,可是她仍舊拿出醫藥箱,還幫着段小沐煮了一塊熱毛巾給小杰子擦乾淨傷口。段小沐曾在教會學過簡單的外傷急救,她的東西也齊全,紗布,酒精,繃帶都有。給小杰子包紮傷口,她又是格外用心的,所以傷口處理得和診所醫院沒有什麼區別。

    纏着繃帶的小杰子在鏡子面前看了看自己,他感到非常滿意。他跳起來就走了,什麼也沒有對段小沐説,不過從那以後,他一受傷,就站在巷子口等段小沐。見到段小沐他還是説那句:

    “喂,大頭針,基督徒是不是應該救死扶傷的?你來救救我吧。”

    段小沐立刻明白他又受傷了,趕快跑過去看看嚴不嚴重,然後帶他回家,給他包紮。

    後來小杰子就不僅僅是需要包紮一下的了。13歲那年小杰子開始和一夥不上學的,所謂酈城“黑社會”的孩子們混在一起。他們除了結成團伙去打架之外,還一起打枱球,打麻將,賭大小。這些都是用真的錢來的,小杰子常常輸得欠下好多錢,這時候那夥人可完全失去了“兄弟”的和藹,他們會把小杰子扣住,讓小杰子找人來贖他。這個人就是段小沐。第一次,小杰子是讓人帶了一張紙條給段小沐,上面歪歪扭扭的寫着:

    “你快帶300塊錢來救我,他們要剁去我的手。”

    段小沐看了慌了神,從家裏找了三百塊錢,架着她的雙枴,像瘋了似的趕了過去。於是小杰子安然無恙地被放了出來,他笑嘻嘻地看着氣喘吁吁的段小沐,説:

    “嘿嘿,我知道你會來救我的,‘大頭針媳婦’”

    段小沐聽到“媳婦”兩個字,臉一紅,低下了頭。

    從那以後,“黑社會”的人在扣住小杰子之後,總是能看到一個拄着雙枴的姑娘很快地趕來,把小杰子贖走。於是他們頻頻扣住小杰子,然後若無其事地對小杰子説:

    “放心,你的大頭針媳婦兒等下就會來救你的。”

    小杰子輸掉的錢越來越多,這遠遠超過了段小沐的支付能力。段小沐和李婆婆的唯一收入來自於教會的援助。但那收入是相當微薄的,簡單的生活也許還夠用,可是段小沐每個月都要花去很多錢買治療心臟病的藥。於是從12歲開始,段小沐就開始了她的工作。她先是揀易拉罐賣錢——這工作對她來説,相當困難,她架着雙枴,每一個彎下身子揀起易拉罐的動作,都要比一個正常的人花去幾倍的力氣。後來她改為幫一個酈城的玩具廠縫製玩具布偶。她的工作包括把棉花塞進空空癟癟的娃娃布皮裏面,然後用內縫製的細小針腳把布娃娃封好口。最後是用五彩麻線給布偶縫上五官。段小沐的針線活是跟李婆婆學來的。李婆婆年輕的時候做過裁縫,自己還開過店子。李婆婆無數次激動地給段小沐講起她的年輕時代,她曾是酈城有些名氣的裁縫,最擅長於做旗袍。她説很多時髦的年輕姑娘都到她的店子裏面來量體做旗袍。牡丹花,野菊花,翠竹子,細蘭草,彩蝴蝶,火鳳凰,這些都是姑娘們青睞的圖案。姑娘們從來不用自己四處奔波買布料,因為李婆婆在她的店子裏準備了各種最新鮮明豔的布料供姑娘們挑選。那是多麼令段小沐着迷的故事和歷史,她無數次聽李婆婆講起這一段閃着不落的光輝的往事,從來不厭倦。段小沐也想着自己長大之後做一個優秀的裁縫,自己做的衣服被走在大街小巷的姑娘們穿着。她們彼此經過,就停下來,互相讚美。

    李婆婆的服裝小店是70年代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被關掉的。那年月滿大街的姑娘們都穿着清一色的藍、灰、黑的工作服,軍裝綠的寬肥褲子。旗袍店作為“資產階級生活”的象徵,被查封了。李婆婆年輕的時候掙到的錢都給兒女花光了,所以雖然後來文化大革命過去了,她卻再也沒有本錢重開店子。後來,李婆婆的手藝就用來給女兒,兒媳,孫女,孫媳做結婚時穿的中式旗袍,還有就是給教會的牧師縫製袍子,給受洗的教徒縫製洗禮時穿的衣服,給死去的教徒縫製下葬時穿的喪服。

    12歲之後段小沐開始幫酈城的一家服裝公司加工服裝。她用的還是李婆婆那台用了幾十年的舊縫紉機,可是祖孫兩個都覺得這縫紉機非常好用,彷彿是通了靈性的,格外明白主人的意圖。起先段小沐是幫服裝廠的衣服鎖釦眼,縫口袋,後來她開始給那些成品的裙子縫製人工繡花。那些都是需要段小沐一針一針親手縫製的。段小沐縫這些裙子的時候,從來不放模子在下面,她總是想到什麼就繡上什麼。她腦子裏的影像多來自於工筆畫的舊掛曆,或者是每個月紀言買給她的最前衞的藝術雜誌。粗粗的麻線,隨機的圖案,每一件裙子都互不相同,各具特色。這些出色的裙子深受酈城和其他地方的強調個性的姑娘們喜愛,她們誰能想到,這奇妙的繡花裙子出自於一個十來歲的女孩之手呢?服裝公司漸漸地把更多的裙子交給段小沐來繡,也不斷有新的服裝公司來找這個藏匿在西更道街小衚衕深處的瘸腿姑娘為他們縫製裙子上的圖案。

    李婆婆雖然很心疼小沐還這麼小就要做這麼多的工作,可是她深知這孩子在這方面有着超越自己的才華,更重要的是,這些錢,段小沐自己的確非常需要。

    段小沐先天心臟缺損,這個病也慢慢地隨着段小沐的成長而成長,醫生早先就跟她們説過,段小沐必須做一個心臟修補的手術,手術最晚也要在段小沐14歲之前完成,不然等段小沐長大了這手術就不再奏效了。可是手術需要很多的錢,所以李婆婆希望她們能儘快攢夠了錢,才能夠儘早地給段小沐做心臟手術。

    當第一次段小沐把賺到的錢交給李婆婆的時候,李婆婆感到非常欣慰。她一直為年邁的自己無法掙錢給段小沐而感到傷心,現在她看到段小沐自己已經能夠賺到那麼多錢了,李婆婆才把多年壓在身上的重擔卸了下來。她把段小沐掙到的錢都放在一個大抽屜裏面,不管是整百的錢,還是節約下來的零碎鋼鏰,都放進這個抽屜裏,然後把鑰匙交給段小沐自己保管,告訴段小沐説賺來的錢都放進來。為了讓段小沐知道這是屬於她的,給她治病的錢,李婆婆從來不動這個抽屜,只是把自己節省下來的錢從抽屜縫裏悄悄塞進去。

    可是李婆婆怎麼也想不到,抽屜裏的錢總是被段小沐拿去贖那個一臉邪惡的小杰子。段小沐內心也常常感到不安,她知道李婆婆對她去做手術的熱切盼望,她自己又何嘗不想健康起來,有一顆完整而健壯的心臟呢?可是對於一個遇難的陌生人,善良的段小沐尚不忍心不救,何況是小杰子呢?段小沐也越來越發現,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拒絕小杰子的要求,不管多麼非分的要求,她從來不能拒絕。在她並不守舊,並不封建的內心裏,卻一直堅持着她是小杰子的媳婦。仍舊不斷地不斷地記起,那隻浮躁的右手躲進了她的衣服裏面,像在探究着她內心的秘密一樣地摩挲着,那種温柔的摩挲讓她的五臟六腑都熱了起來,在此之前太過平淡的生活已經使段小沐充滿了不安的期待。那隻手的確是段小沐從未想象到的,可是它來了,而且它確實彌補了段小沐那顆在期待之中的空洞的心。

    段小沐只能不斷地接更多的活計,懷着對李婆婆的越來越多的歉疚,卻仍舊一次又一次地去贖小杰子,不由自主。

    可是小杰子會記得嗎?或者在過去很久之後的某個時刻驟然想起,那個被他喚做“大頭針”的女孩,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黑漆漆,滿地煙頭的麻將房,枱球室裏,她帶着一雙工作了整夜的充滿血絲的眼睛,帶着一副疼惜他的表情,架着雙枴歪歪斜斜地站在門口,像深沉的天幕下最哀傷的流星留下的一道劃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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