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的時候我很喜歡揹着我的畫板出去寫生。這是我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放棄的事業。在這些年的成長中,我不斷放棄了自己心愛的東西,舞蹈,歌唱。
我的右腿從6歲那年起,就總是擺脱不了疼痛的困擾,無論我在做什麼,腿都會無緣故地痛起來,那個時候如果我在跳舞,我就不得不停下來,有的時候我非常地不甘心,就強忍着疼痛,仍舊繼續跳,而作為一種對我的任性的回報,我忽然地倒在了舞台上,勾着的頭顱,彎折的脖頸,像一隻受傷的天鵝一般慘烈地跌倒在地。我離開了小學的舞蹈隊,那天我握着我那如蟬翼,如鳥羽一般細緻美好的舞蹈衣,握着我那繡花緞面的舞蹈鞋,從那個滿是鏡子,充滿陽光的房間裏離開。
“姐姐,你真的要離開這裏嗎?”穿着一身公主裙,芭蕾舞鞋的唐曉從舞蹈室追出來,在我的身後問。她不知道她的姐姐現在像個只有一條腿的殘廢。我的腿這時候又疼了起來。我就佯裝着在輕輕鬆鬆地跳方格一般一蹦一跳地回家,不對唐曉説任何話。
我也不能唱歌。因為我總是感到喘不過氣來,被壓迫,被抓着,被勒着——我的心臟總是疼。我從麥克風那膨脹了的聲音裏感覺到了自己的顫抖,我像夾着尾巴逃命的動物一樣狼狽地從燈影綽綽的舞台上跑下來。那天我穿着白色公主裙,頭上歪戴着的髮箍上有一朵白色的絹制玫瑰,我旁邊的合唱夥伴是穿着粉色公主裙,髮箍上是淡粉色玫瑰的唐曉。我倉惶地逃下台來,喘着粗氣,留下唐曉在台上不知所措地站着。然而她很快還是明白過來,她命令自己鎮定下來,恢復了那種表演化的開心表情,繼續唱完了那首歌。唐曉有天生的一副好嗓子,我喜歡她的聲音,她的聲音是那樣的平緩和流暢。那次儘管由於我的失常,我們的節目沒有獲獎,可是唐曉還是當選了“最佳小歌手”。從此她總是參加小學、中學、大學的歌唱組,直到大學的時候她離開了歌唱組,和鼓手,Bass手等一干人組成了小小的樂隊。坦白地説,我從沒對唐曉的歌唱表演表示過任何支持或者關懷。我從來不去看她的表演,我總是坐在我的落地大窗簾的房間裏畫畫。我喜歡畫我的窗簾,或者面對着黃昏的窗子。我把顏料鋪張地散落在地上,我是赤着腳的,毫不介意地走在顏料上,那顏料被我的腳壓着,直到那些噴薄而出的顏色浸染了我的腳,腳踝,甚至我垂下去的裙子。我就彷彿是在最斑斕的湖面起舞。
不過其實我還是在默默地關心着唐曉的成績,我知道她屢屢獲獎,然而她總是擔心傷害了我,她從來不把獎狀拿出來,更加不會貼在我們的房間的牆壁上大肆炫耀,她知道歌唱對我來説是一個被毀壞了的願望。所以我最迷戀的一類歌聲絕不是唐曉這樣完滿圓潤的,我喜歡的是撕破的千瘡百孔的聲音。我是多麼迷戀SoporAternus那哀豔而性別不明的聲音,像升騰的玫瑰花一樣縈繞在四周。每每作畫的時候我喜歡在封閉的房間裏放她的歌,Nooneisthere。是的,沒有人在,我永遠看護着我那可貴的孤獨。
我唯一能做的是去畫,趁我的手還沒有壞掉。可是我沒有認真參加過幾天美術班。小學的時候還好,一羣喜歡繪畫的小朋友圍坐在一起,抱着一本紙張考究的繪畫本子認認真真地畫啊畫。我的簡筆畫被放在教室門口的宣傳欄裏——一隻小巧的、脈脈含情的動物,或者一簇豔麗奪目的花草,我還常喜歡畫鞦韆,藍色,晃晃悠悠,不得安寧,六神無主的鞦韆。這嵌着我永久的傷痛的東西看起來總是格外動人。可是到了初中的時候,美術組的老師非常不喜歡我。他帶我們去寫生,那是一座文靜的教堂,充滿了母性的温存——由於信奉的是聖母瑪麗亞,天主教堂總是如是。大家都覺得這座教堂非常高大雄偉,要在畫面上極盡所能地表現教堂的美好。只有我,不喜歡這教堂。確切地説,我是不喜歡所有的教堂,我畏懼它們,它們在我這裏等同於施了魔法的古堡。我仍舊記得西更道街的小教堂,踮着小腳步行的大羣老女人當中夾着一個段小沐。她的工於心計的赤裸裸的眼睛,她的被毒汁液泡得又紫又大的腦袋。她悠悠地走在她們當中,她們都坦蕩蕩地念着咒語,咒語彷彿一陣燒着的塵灰一樣吹進我的耳朵裏。一層一層地裹住我的耳朵,像一團重新點燃的火,灼傷了我的耳朵。讓它們再也聽不見這世界上美好的聲音,全是咒語,全是咒語。所以我不肯畫那教堂,我不樂意描繪它假裝的安和寧靜。那個下午我圍着教堂團團轉,爬過很多尖聳的荊棘,我來到了教堂的背面。這是罕有人來的地方,它的樣子使我感到很吃驚。這是一座哥特式的德國建築,是落城曾作為德國的殖民地留下來的古老建築。它的背面,有着截然不同於正面的模樣。是一塊又一塊尖利的石頭壘起來的,它們結合成一面陡峭的牆,一層又一層,青灰色,像天寒地凍裏種下的冰刀一樣刺骨。我看着它們,透不過氣來。可是我卻感到了快意,是的,快意。我認為我找到了,或者戳穿了,這才是教堂真實的模樣,它充滿了邪氣,魔鬼霸佔了的本初的模樣。我喜歡這教堂,因為它正是我憎惡中的形象,它暗合了我內心對教堂的想象。天已經黑下來,這一帶沒有燈光,這時候的教堂背面是可怖可憎的。我席地而坐,把畫板放在雜草叢生的灌木叢裏,我打算畫下來,這剝去了偽善面容的教堂。很顯然,那次寫生只有我交了和大家截然不同的作品。大家的是微紅色磚砌的,祥光普照的教堂,灑滿夕陽的地面,連來祈禱的人們的影子都筆直而虔誠。可是我的8開的畫紙上卻是一堆結結實實壘砌起來的石頭,它們是暗灰色沒有罅隙的,像魔鬼那佈滿皺褶的臉一樣的齷齪。教堂前面的草是沉沉的黑色,這黑色把它們都壓彎了,就要不堪忍受了,彷彿每棵草都發出清脆的斷裂聲。美術老師怔怔地看着我的畫,他怎麼也不相信我畫的是這座教堂,他以為我逃去畫了別的景物,比方説荒山,野墳。他非常生氣,撕碎了我的畫,他説繪畫應該體現大自然和生活中的美,卻不是要見到我畫的這種醜惡而充滿邪氣的東西。第二天我又被罰去畫教堂。在我已經知道教堂的醜陋的背面之後,我再面對它那個紙面畫一樣温和而脆弱的正面,我感到輕蔑,它就像皮影戲裏的一個一戳就破的小角色。第二次的畫我仍舊沒有畫它的正面,我還是畫了那些聳立的石頭,我把它們畫得更加令人厭惡。我的美術老師大怒,他説,你跑去哪裏畫了?這是些什麼?它們只是些沒價值的石頭!我知道我的美術老師下一個動作肯定是把我畫板上的畫抓起來撕掉。可我不容許他這麼做,我喜歡這些石頭,它們是我對我害怕的東西的抒發和詮釋。於是我在他沒有行動之前,迅速撬掉畫板四角固定畫紙的四顆圖釘,把我的畫拿下來。美術老師並不是個好脾氣的男子,他年輕氣盛,並且為他固守的美學原則而沸騰,此刻他命令我,放下這畫,不然你就永遠別來我的美術組!然後這個頭髮都翹起來的老師就看見我兩隻手緊緊地抓住我的畫走出了美術教室,我穿過一些白色石膏,醬紫或者蘋果綠的用作靜物素描的瓶子,出了那扇門。我聽見美術老師把一個瓶子砸過來,這個歌頌美,宣揚美的老師是多麼憤怒啊。可他不該要求我這麼多,我從小就沒有獲得什麼對美的認識,我喜歡畫那些我厭惡而害怕的東西,以此作為宣泄。如果美術老師哪天也着了魔,被魔鬼纏上,他也許才會懂得。
從此我就自由作畫了,我願意畫什麼就畫什麼,喜歡畫哪裏就畫哪裏。可是我失去了所有讓我的畫出現在公開場合的機會。14歲就失去了專業繪畫的訓練,這使我連最基本的素描都沒有學好。我的畫的線條總是粗而壯碩,它們帶着顫抖的病態,毀壞了畫面的純淨。所以我偏愛水彩畫或者油畫,用厚厚的顏色蓋住那些心虛而彷徨的線條。我的畫總是大塊大塊淤積的顏色,一副不知所云的樣子。難怪唐曉總是説,我更加適合去染布,她説或許那種柔軟的質地能更好地表達我對色彩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