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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教堂的暮色時光

    段小沐在傍晚的時候,架着雙枴一步一顛地回到教堂後面的小屋子裏。她會路過肅穆的教堂,大門像一個有着寬闊肩膀的巨人一樣,寬容地歡迎着所有人的到來。教堂的斜坡的房頂上總是落着一片潔白的鴿子,它們煞有介事地看着所有來這裏禱告的人,它們也許還不懂得信仰,心裏正奇怪着這些人為什麼如此虔誠地聚在一起。六點的時候,教堂正面嵌在頂端的鐘會響起來。驚起了那些剛剛被信仰感動了一些的鴿子們,它們“撲撲”地飛去了。段小沐仰望天空的時候總是覺得也許明天它們會變成了信徒。這個姑娘總是憑白地對世界充滿了希望。橫空出世的希望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延續了她脆弱的生命。

    夜晚段小沐交替做着兩個夢。

    第一個夢是這樣的:她站在敞着大門流着風的教堂門口。她倚在門邊,望着教堂正中跪拜的小杰子。沒錯,是小杰子,並且帶着他從未顯露出來的哀傷懺悔的表情,他默默地承認着他過去犯過的錯。她就站在門邊,她在他行完儀式之後飛快地跑過去,把那枚剛剛還貼在她的鎖骨下面的十字架給他戴上。他們跪着,抱在一起,黑洞洞的教堂到了深深的夜仍舊未點燈,可是他們抱着,並且能清楚地看到彼此的眼睛。這是在很多個冬日的清晨段小沐驅趕不散的春夢。她愣愣地坐在牀邊,聽見了教堂清晨響起的鐘聲,穿破了她那像亮錚錚的氣球一般的夢。她非常寒冷,並且她十分清楚,小杰子從未來過。

    第二個夢和那架幼兒園深處的鞦韆有關。她被一些濛濛的霧帶進了幼兒園,她看見杜宛宛端坐在鞦韆上面緩緩地蕩着。杜宛宛看見段小沐來了就從鞦韆上跳下來,衝着段小沐跑過來。段小沐勾住杜宛宛橡皮泥一樣柔軟的小手指頭,牽着她跑啊跑啊,——在夢裏她是一個腿腳靈便健步如飛的姑娘。她們向着一個遙遠的小山坡跑過去。她説那裏有一大片櫻桃林,她要帶杜宛宛去看。在天黑下來之前她們終於來到了櫻桃林的前面。那裏是一片和季節無關的生機盎然,宛如仙境一般地晝夜明媚。她們牽着彼此的手,都在想着,將有怎樣美好的幸福在前方等着她們呢?段小沐醒來之後立刻感到這個夢像個斷線的風箏一樣消失在遠方,事實上,杜宛宛沒有回到過酈城,而段小沐也從未看到過那樣的一片櫻桃林。

    可是無論如何,段小沐願意相信這兩個夢帶着好的徵兆。她覺得總有一天,霞光會照亮她的小屋子,那個黃昏,不僅鴿子還有其他的所有生物懂得了信仰,聽到了福音,它們一起聚在這裏。而她將急匆匆地趕往大門口迎接到來的小杰子和杜宛宛。

    然而真實情況是,每天每日她都在充溢着寒氣的房間裏不斷地咳嗽,她的胸口像是風乾的石灰一樣被固結成堅硬的一團。而且越來越幹,她覺得她的胸口就要崩裂了。這些日子她非常渴望耳朵裏生出杜宛宛遙遠的聲音,她是這樣地想念她。可是她的耳朵也像石灰造的一樣成為麻木的一塊硬物,什麼聲音都不再清晰,甚至教堂的嘹亮鐘聲。這些當然使她越來越清楚自己不斷地被可怕的病魔纏住,希望雖是一直有的,可是卻仍舊能感到身體越來越輕,將像一根纖細的草一樣被連根拔起,於是越來越遠離這個世界。

    段小沐在一個下過雪的傍晚重新回到西更道街。厚厚的雪上是雜亂的腳印,她回頭去看自己的足跡的時候更是可笑,一個腳印還伴隨着兩個小圓形的印記。這是她特有的足跡,她在原來那個小杰子常常等她的路口等待小杰子的時候,想着,即便不能遇到小杰子,也但願他走過這裏的時候能夠看見她留下的腳印,知道她曾來這裏等過他。天又黑了些,雪又下了起來。她站在被一棵樹遮蔽着的牆根下,一動不動地,雪已經重新描畫了她的眉毛,頭髮,還有全身那原本靛藍色的衣服。現在她是個白色小人兒了,無怨、無悔的白色小人兒。

    路燈都亮起來的時候她等到了他。不,應該説,不是他,而是他們。他的身邊有一個穿着橙色瘦長呢子裙子的女孩。她的頭髮是最新時尚畫報上日本女孩的卡其色,眼睛上面的紫色眼影在夜色中如不眠的螢火蟲一般跳躍,她彷彿是個渾身安裝聚光燈的發條娃娃一樣,勻稱的腳步不斷推動着她身上的光輝向前,再向前。她當然是個手腳健全的健康姑娘,此刻她和小杰子正在小跑着前進,他們的腳步聲非常和諧。小杰子的臉被這個螢火蟲女孩照得亮堂堂的,他正以十幾年來段小沐從未看到過的柔情看着身邊的女孩。等他們都跑遠了,落滿雪的小白人兒才從樹後面咯噔咯噔地走出來,她輕輕地衝着小杰子遠去的背影叫着:

    “小杰子。”

    她這樣輕微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她並沒有打算讓任何人聽見。一圈一圈的白色氣體隨着他的名字從她的口腔裏飛舞出來。

    這是我的愛,她這麼想着。

    黑色的腳印在昏黃的路燈燈光裏,在白茫茫的雪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清晰。段小沐遠遠地看去,她的腳印已經完完全全被剛剛跑過去的他們的腳印覆蓋了。誰都不能知道這個夜晚她曾來過這裏,等候過他。她那些白色的愛也已經被空氣吞噬了,誰又曾看見呢?

    在段小沐的右臂康復之後,她並沒有立刻投入她心愛的刺繡工作中。這段時間她有些迷惘,她總是在問自己,賺許多錢做什麼用?——當然是需要賺點錢的,她不能總在教堂裏接受別人的接濟,這些段小沐當然是清楚的,可是她一個月所有的支出加起來也並不多,她只要做一份簡單的工作都能賺夠。有關她的手術的事情,她早已完全放棄了。她不要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再次傷害到杜宛宛。所以手術的錢她現在不用再去想了。原本她辛苦賺錢還有讓李婆婆過上好日子的心願,可是現在李婆婆已經由上帝照顧了,她再也幫不上她什麼了。唯願早些和她在天堂團聚。其實在段小沐的潛意識裏,她從前那些日子裏不斷地加工裙子還有一個目的——她知道小杰子需要錢,非常需要,隨時需要。她非常明白,只有她有錢,小杰子才會來找她,而她才能見到小杰子。這使她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都對錢充滿了好感,她覺得錢能使她見到她愛的人,錢能帶給她愛的人快樂。而她是多麼地在意他的快樂。

    然而現在,小杰子不知道她住到了教堂裏面,或許他也不再需要她的錢了。她就不再那麼喜歡錢了。這是段小沐一生中最頹廢的一段時光,她照常去自修班,聽課或者發愣,下課之後她要在回家的路上耽擱一個多小時,那其實是非常短的一段路,可是她喜歡繞路到西更道街上走一圈,就順着那矮矮的牆根,走到熟悉的十字路口,然後原路回來。她能看到很多玩耍的孩子,他們和她記憶的小時候一般模樣,男生總是頑劣,一肚子壞水。女生總是百依百順,總喜歡貼在男生身邊。有一天,走過一羣玩耍的孩子們身邊,她驀地聽見似乎有人叫了一聲:

    “大頭針!”聲音並不是向着段小沐而來的,應該是一個男孩喚他的同伴的。

    她立刻轉身對着那羣熱鬧的孩子,大聲問:

    “誰叫‘大頭針?’”她的聲音非常悽洌,嚇了孩子們一跳。一個光頭卷着褲腿的小男孩挺了挺肚皮,衝着段小沐嚷道:

    “枴子,你別多管閒事!”

    段小沐艱難地用枴杖在雪地裏重重地搗了兩下才站穩了。她哀求着:

    “你們告訴我,誰叫‘大頭針’好嗎?我只是想和她説句話。”

    孩子們都有一會兒沒有説話,忽然有一個小女孩向前走了一步,應了段小沐:

    “姐姐,我叫‘大頭針’,你找我什麼事?”段小沐端詳了那個小女孩一遍,她身上穿着一件面袋一樣懈怠鬆垮的外套,她的身體很瘦,兩隻小胳膊蔫蔫地搭在身體兩側,她雖矮小脖子卻格外長,頭也非常大,還梳着個蓬蓬的童花頭,頭頂卻被壓得平平的,的確和大頭針的形態有些相像。

    段小沐衝着這個女孩兒笑起來。她感到親切極了,這小姑娘一定像極了她的小時候。她問她:

    “我很喜歡你的名字。是誰給你取了這個名字呢?”

    小孩子們面面相覷。他們當然知道“大頭針”是個帶有譏諷嘲笑意味的綽號,怎麼卻被眼前這個瘸腿姑娘説成了好聽呢?小女孩兒自己也有點受寵若驚,這個綽號當然不是她自己欣然接受的,她心裏也暗暗地為這個綽號感到自卑。可是現在卻被人説做好聽了,她真的有一點興奮了。她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段小沐的問題,一個臉特別長,長着一對招風耳的男孩搶先答道:

    “是小杰子哥哥給她取的。”

    段小沐一顫,她走到那個小女孩兒的跟前,用手輕輕地摩挲着她的頭:

    “小杰子哥哥常和你們一起玩嗎?”

    小女孩兒搖搖頭:

    “也不是,他很忙的,可是他很厲害的,他是我們的頭兒。他教會我們很多東西呢,比如爬牆,偷……”

    “閉嘴!不要和陌生人説這麼多。”那個光頭的小男孩兒連忙截住了“大頭針”沒有説完的話。

    段小沐知道小杰子在教這些小孩做壞事,他還是那副樣子。她搖了搖頭,皺了一下眉毛,可是心裏卻還是恨不起來。她不再和小孩們説話,只是碰了碰“大頭針”的臉,然後轉過身去架着枴杖走了。身後的小孩子們還在嚷:

    “瞧她走路,多好玩啊!”

    段小沐從西更道街返回教堂的路上忽然感到了些許的温暖。她想小杰子給那小姑娘取名“大頭針”一定是用來緬懷她的。他記得住這個綽號,就應該記住段小沐的。

    “嗯,他一直都還記得我。”

    段小沐想到這些,就在揚揚的雪中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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