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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簽了離婚協議書

    太陽,又矮下去了。

    左依娜一個人在書房呆坐了很久。東看西看,反反覆覆的看,實際上也沒有看什麼,看到的都是白糊糊的牆,或者説都像牆一樣,白糊糊的。書櫃旁的那個牆角,殘縫又寬了一點,差不多可以塞進一個小拇指。有隻大蟑螂探頭探腦地爬出來,爬了幾步,又掉頭縮了回去。説不定,是一隻正要偷情的蟑螂,或者它已經偷情完畢,又戀戀不捨地繼續回去温存。

    左依娜不懂蟑螂,就像蟑螂不懂左依娜,她和它之間永遠無法溝通。當然,如果它是一隻母的,左依娜想,她和它之間應有很多相通的東西。雖然蟑螂的壽命非常短暫,它也要完成左依娜一生的經歷,比如戀愛、結婚、做愛,體驗性高xdx潮,生孩子。它可能被人類一腳踩死,結束生命,相當於人類的天災人禍。自然,它也會遭遇失去親人的痛苦,失去配偶的悲傷。它可能會有外遇,偷情,亂倫。南方的氣候,特別適合蟑螂的繁殖,這些傢伙抓緊時機,繁殖得很快,好像生育是它們的事業,誰也阻止不了。左依娜有點納悶,第一隻蟑螂從哪裏來?這麼新、這麼幹淨的房子,它們從哪裏來的。可是她接着就想到了別的問題,比如,第一個人從哪裏來,第一隻雞從哪裏來……左依娜不再盯着蟑螂,眼睛繼續漫遊。她又看到遠處的牆邊,有一條更細的裂縫,像地圖上的分界線,歪歪扭扭,綿延過來,和牆角的裂縫匯合。

    粉刷質量真差,偷工減料,這麼快,就有一種要剝落的衰敗。左依娜站起來,手指順着細細的裂縫,一路摸下去。不由想到這房子,時間和她的婚姻是一樣長。房子這樣了,感情也這樣斑斑駁駁的了。感情有誰在偷工減料啊,影響工程質量的因素有很多,誰能夠細究出來,或者垮都要垮了,細究出來,又頂個屁用。左依娜的離婚協議書寫了幾個字,又撕了,再寫,總不如意。她已經是第三次寫了。前兩次都被平頭前進堅決地撕了,她必須寫得更堅決,更有力度。

    在平頭前進回來之前,左依娜已經做好了飯,並且也寫完了離婚協議書。這一次,她寫了下“感情完全破裂,矛盾無法調和”等終結性的詞語。她是狠着心寫的。她不得不狠下心來。這期間,左依娜把首飾盒拿出來,翻看了一遍。有一條翡翠項鍊,是去年生日的時候,平頭前進送的,很新,她幾乎沒戴過。這是他送給她惟一貴重的禮物。那個心型翡翠墜子,是她和他同時看上了的。左依娜看看鏡子,很奇怪裏面的女人並不傷感。她甚至是漫不經心的,臉上還有一絲微笑,但這微笑又不是因為翡翠項鍊。她朝鏡子裏罵,無情的女人。這時,她左腕上的傷疤在眼前一晃,她的眼前又劃過一道閃電。像花瓣一樣開放的肉。牡丹一樣盛開的鮮血。她閉上眼睛。她不敢相信,那個朝自己的肌肉上劃刀子的人是她。

    協議書我寫好了。左依娜説得很隨意。好像説衣服洗了,或者衣服幹了。幾天前她和平頭前進談過,是他要她寫協議。她還開玩笑説,不許再撕啊。她真怕他撕,這回寫了備份收起來了。平頭前進嘴裏正嚼着一口飯,聽到這話還是一愣,很勉強地把飯嚥下去,説,拿過來。左依娜就進書房,像拿份家庭帳單,把協議書遞到了他的面前。他放下碗筷,很認真地看了,並且把關鍵的幾句念出了聲音:感情完全破裂,無法彌補。是這樣的嗎?給我找支筆來。他説。她在電話機旁找到一支圓珠筆,他接過來一秒鐘都沒有耽誤,就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乾脆利索得讓她難以置信。她倒有點發愣,她以為他還會和她談一談,至少問一下她,是不是想清楚了。

    這個時候,她捕捉到了天黑的瞬間,因為她感覺房子裏忽然暗了下來,昏暗中有很多東西在跑動,偷情的蟑螂,唱歌的蒼蠅,來來往往的風和塵粒。她的軀體撞碎了玻璃。她尖叫着從一扇窗户穿進來,從另一扇窗户飛出去。她的莊嚴在那張牀上躺着。莊嚴壓在她的身上。她感覺那是一種恥辱。平頭前進的面孔模糊了。她看見他還在吃飯,往嘴裏扒,一下接一下,但是他碗裏的飯一粒未動。他不斷地夾菜,伸伸縮縮的筷子總是空的。有一條金魚不遊了,肚皮朝上,另一條金魚頭朝她,看上去它的嘴很浮腫,比原來要大很多倍。她在心裏驚叫了一聲,她想告訴他,死了一條金魚。但是他站起來了。他離開了餐廳,在茶几上的牙籤盒裏取了一根牙籤,然後往裏面走去。她聽見他關上了卧室的門。

    她並沒想開燈。她在昏暗中摸索着,把碗筷收拾了,再洗了一個澡。她習慣這樣,她不喜歡一身的油煙味。然後,她坐在客廳沙發上,有點不知所措,好像來了一個陌生人的家裏,而主人又在忙自己的事情。她開始打量四周,像剛拿到新房鑰匙那樣。她是真的陌生,還是要記下這些,她自己也不知道。現在,她看見在通往卧室的走廊一角,有一條黑線歪歪扭扭地,探向地面,或者説,從地面往上生長。這是很顯眼的,平頭前進應該看到了,當然這也是微不足道的,像他這樣穩重的人,不會大驚小怪。一會兒,黑線被更暗的黑夜包融,她眼裏看不到什麼了。這時,她有點奇怪,他關着門在房間裏幹什麼。她起身去找他。她擰了一下門鎖,不動,他從裏面反鎖了。她敲了幾下,裏面沒有聲音,她就用力地敲,並且喊道,開門呀!開門呀!裏面還是沒有響應。她就急了,拼命地擂門,門在她雨點般的捶打中突然打開,倒把她嚇了一跳。

    幹什麼?他的鼻子嚴重堵塞。你在幹什麼嘛。她聽到他的聲音反常。她打燈開了,她發出他滿臉眼淚,整個面孔都很浮腫,像剛才的那條金魚。他的眼淚就像魚缸裏的水,他浸泡着,背對着魚肚朝上的另一條金魚,眼珠子凸出,呆滯的一動不動。她又嚇了一跳,不斷地受到驚嚇,把她弄傻了。有一條金魚死了,肚皮好白。她説。她也不知道她説這個幹什麼。死了就死了,要死的總會死。他咕嚕咕嚕冒着水泡。是了是了,人都是要死的,一條魚算什麼。她不知怎麼就順着他的思路説話了。他哭什麼?她想問。她拿不準他哭的原因。為感情破裂傷心?為幾年的辛苦操勞傷心?捨不得我?他愛我?她拿不準他哭的原因。但他就是在哭,她從來沒見他哭過,哭得像條金魚。你好自為之,不是人人都像我這麼好,記得當好後媽。他繼續冒泡。她又嚇了一跳,他都知道了!狗日的哪裏傳的消息,她和莊嚴很隱秘的。她沒有問。她知道他肯定會回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他很好,比你要好。她就這麼順着心把話説了出來。她看見他好像要翻白過去。好,比我好,就好。他遊開了。於是她看不見他浮腫的嘴,只有安靜與削瘦的尾巴,無力地擺動。

    有人説,籠中養兩隻鳥,一隻死了,另一隻也會憂鬱而死;魚缸裏養兩條金魚,一條死了,另一條也活不了多久。現在,那條死金魚軀體邊的活金魚,也像死了。嬉戲的時光,隨着一條金魚的死亡而靜止,它在想什麼。她走近那尾活着的魚,一個手指頭搭上它的脊背,它沒有動,她又搭上兩個指頭,撥動了一下它。它調頭向她緩慢地游過來。她被它的軀體緊緊的包圍了。他抱她上了牀。他膨脹得讓她嚇了一跳。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麼強壯的樣子。她也很激動了,久違的東西重新回到她的體內,好像做完這次,她就要死去,悲壯的激情推動她,或者他們,要把那隻玻璃缸衝碎。他們相擁休息,沉默。她又看到地圖一樣的細線,在卧室的門背後歪歪扭扭的延伸。她想他也看見了。這些線很快就跟她沒有關係了,會有另一個女人,和他一塊去塗補,修整。所以她也沒有説。一會兒,他又來了,這次關了燈,呼吸或者別的,反而更清晰與真實,又有一種截然不同的興奮。她惶恐了,她為自己體內還存在巨大的激情與慾望惶恐了。我怎麼了,我是淫蕩的女人啊,我怎麼在兩個男人的身體下,都會顫慄。她對自己説。後來,又做了兩次。一個晚上四次,這是她和他之間的神話。荒誕啊。她想。

    第二天早上,他首先發現,兩條金魚肚皮朝上,已經全身浮腫。他把魚缸連同死金魚一塊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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