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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沒辦成離婚

    看見受傷的左依娜和焦急的莊嚴,羅建兵眉毛挑動了一下,想問什麼,但什麼也沒問。我摔的。左依娜説。她覺得她在回答羅建兵的問題。還好,沒摔斷,當然,得拍一下片。羅建兵又挑了一下眉頭,像從地上撿起跌落的什麼東西,捏摸與翻看。我聽見響聲了,好像扭斷一條黃瓜那樣的脆響,我以為斷了呢。左依娜微笑。幸好沒斷,斷了的話,我上哪吃你做的菜去?可見我還是有口福的嘛。再説,斷了,也要幫你接上來。罷工不能像你這樣罷嘛。羅建兵手腳麻利。當莊嚴去繳費的時候,羅建兵抓緊時間問了一句,前進到哪裏去了?要不要電話通知一下他?剛才是你朋友麼?左依娜覺得三言兩語説不清楚,只是搖了搖頭,温倩還好嗎,都很久沒在一起玩了。左依娜搖完頭只覺得了陣暈眩,腦袋裏還有嗡嗡地聲音。

    叩過她兩次,她沒復機,有一段時間沒聯繫了。

    怎麼,鬧彆扭了?

    也沒什麼,她耍小姐脾氣。

    你主動點,不要和她賭氣了。

    你的手傷得不輕呢,都差點報廢了,你還不以為然。

    從醫院出來,莊嚴一直像影子一樣跟着左依娜。左依娜沒有上莊嚴的車,莊嚴已經替她拉開了車門,她徑直往前走,上了一輛的士。

    兩串沉甸甸的鑰匙,使左依娜覺得口袋很沉。她翻找任何一套,都得把另一套一起拿出來,放在手中略作選擇,才拿準哪套鑰匙開哪套門。她常常會看着兩串鑰匙發怔,她不知道她怎麼會有兩串鑰匙的。她要儘早還掉一串,兩串鑰匙太重,也太佔地方。

    的士經過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打了左向燈,正要左轉前行,右前方一輛貨櫃車飛奔而來,從的士面前擦鼻而過,左依娜似乎還看見夏利的士的車頭伸到了貨櫃車的輪子下,她覺得車子差點飛起來。司機一個緊急剎車,繫了安全帶的左依娜,還是差點撞到車窗上。操你媽,趕死!的士司機朝飛去的貨櫃車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他媽的,怎麼連個紅綠燈都沒有!司機趕罵了一句,車才驚魂未定般,慢吞吞地穿過橫在護城河上的橋,停在6棟樓下。

    或許是剛才受了驚嚇,左依娜覺得一身綿軟。鑰匙在手裏,也像握的一團棉花。她找到樓梯間大門的鑰匙,塞進鎖孔,心想,有幾天沒回來了?鑰匙套進去了,她漫不經心地一擰,不到一毫米的旋轉度,鑰匙立刻像塊奶糖,扭曲,並且,有半截就斷在了鎖孔裏。左依娜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半截鑰匙,手中鑰匙斷裂的綿軟感覺,和多少天前的夢如出一轍。她忽然些害怕。她想剛才在十字路口,她是不是被車壓死了,現在,她是她的魂魄,遊蕩在人世間,像在月球上一樣,輕如鴻毛。她等了一下,希望有人進出,她順便溜進去。想到這個溜字,她覺得好笑,她得溜回家。沒有人進出,她不得不按下501房號。

    誰啊?

    是我。

    你是誰?

    我啊!

    你是誰?

    我是左依娜。

    你有鑰匙的。

    斷了。

    左依娜慢慢地往501走。這個樓梯過道,曾掉落一大塊石灰,從她的鼻尖處砸在地上。後來來了一個工人,往爆裂的地方糊了水泥,重新刷得雪白。現在,粉刷過的地方,又冒出了新的裂縫,已經越裂越寬,能看到鏽跡斑斑的鋼筋,像泥土裏腐朽的棺材,手一掰,就有一塊落在手裏。又要修補粉刷了,真差勁。她想。

    501的門虛掩。她把鑰匙放進包裏,推開門,她聞到了方便麪的味道,在冒着騰騰熱氣的方便麪面前,左依娜一陣愧疚,然後,她心裏的那隻鼻子,使勁嗅尋屋內的一切。她覺得有點不同,又覺得沒什麼不同,説不清是陌生還是熟悉,她聞不到自己的味,或者説到處都是她自己的味。她和他沒打招呼,他也沒有理她。她往裏走。她先是把包放到自己的房間,她有點頭暈,她沒有立即躺下。她轉到書房,書房的東西沒動,甚至那本她翻過的書還是原樣擺放在桌面上。書櫃後面的裂縫,沒什麼變化,偷情的蟑螂不在,可能被他滅掉了。搬新房時,羅建兵送的字畫蒙了一層灰,羅建兵剛才還説要來她家吃她做的飯菜。她轉到卧室時,腳步放輕了。她首先往牀上看去,並且掀開了牀罩,她只是想發現一點變化。

    看什麼,沒有女人來睡過。她剛掀開牀罩,他的聲音就冒出來,好像已經在被子裏捂了很久的一隻鳥,忽然撲騰飛起來,把她嚇了一跳。和莊嚴搞上後,她的神經越來越脆弱,膽子越來越小,一點突如其來的聲音,都會使她的胸口狂蹦一陣。平頭前進看不見她的心臟,他沒打算看她的心臟。

    我不會亂搞,這段時間我會保持貞潔。他繼續説。因為被他看穿插了心裏的東西,她有點窘迫,無話可説。她不是想賊喊捉賊,她不明白她為什麼就掀開了被子。

    怎麼啦,捱揍啦?他看見她手上纏着白紗,他故作驚訝,他似乎早就知道了這件事情。

    我摔了一跤。她聽到他的聲音裏帶着快慰,她知道一種熟知的譏諷馬上就要從他嘴裏爆發出來。她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身體。她朝梳妝枱的鏡子瞟了一眼,她的Rx房還是那麼平,豐乳霜並沒有像發酵粉一樣,把Rx房催起來。

    摔的?別不好意思,打架很正常啊,我們不是總打嗎?只是沒有打到上醫院這麼嚴重啦!看來,我們之間,不是我的問題了。她到客廳裏了,他追上來説。

    你少廢話,你懂個屁!他的奚落惹怒了她。

    我不懂?好戲在後頭哪!像你這樣,三天不捱打,身上就癢。

    去你媽的!捱打也沒和你在一起這麼窩囊。

    女人家,不要罵粗口。吸取教訓好好做人吶。

    去你媽的!她朝茶几踢了一腳,高腳茶杯倒下來,半杯子水灑了一地。憋了很久的眼淚,流淌下來,她迅速地回到了她的房間,關上了門。他聽見她把門反鎖了。他有些頹喪,在沙發上坐下來。方便麪裏的水已經幹了,麪條泡得格外粗松,即將變成一團灰糊糊的東西。默默地坐了一會,他覺得應該看看她的傷勢。但是他沒有動,他陷在沙發裏,沒有力量讓自己站起來。他正在猶豫,她卻走了出來。

    明天去辦了!她説。她像另一扇門,立在門框邊。他總算站了起來,走過去,拿起她的手。她冷冷地摔掉了。他再去拿,她一扭身又回了房裏。他跟進來。她包裏的手機響了。先接電話吧。他説。她忘記調回震動。原來他早就知道她有了手機。她知道是莊嚴打的,不想接。怕什麼,接呀?他令她討厭的語氣又來了。她把電話掐斷了,然後關機。

    明天去辦了。她説,完全是前一句的複製。

    他答應了。

    他們是下班時間去的。還是那個乾癟的女人。平頭前進和她很熟,像結婚那次一樣,她特意下班留下來,給他們辦這件事。左依娜比平頭前進先到,傻愣愣地坐着等他,也懶得和乾癟女人説話。乾癟女人還在案頭搞些什麼資料,不時瞥一眼左依娜纏着紗布的手臂。她的嘴張了幾張,很想説點什麼,但總是碰不到左依娜的眼光,左依娜臉上冷漠的神色又使乾癟女人很知趣地閉上了嘴。黃昏的餘光穿過窗户,照射在另一面掛滿錦旗的牆壁上。左依娜發現,幾年過去,錦旗多得快擺不下了,所以有些重疊在一起。在滿屋子錦旗的環抱中辦公,一定很有成就感。左依娜想。辦公室裏原來的茶几和沙發搬掉了,增添了幾個檔案櫃,因為結婚或者離婚的太多,才使得辦公室日漸逼仄起來。只有日光燈還是那麼明亮,清晰地照出乾癟女人臉上,新添了很多斑點與皺紋。

    選擇下班時間來辦理,平頭前進考慮得很周到。這種事情,遇上熟人總會有些尷尬。自己尷尬可以不提,讓別人尷尬,明顯就有點過意不去。比如熟人A不會大聲地説,祝賀你們離了婚啊!獲得自由了!這種話聽起來刺耳,好像平頭前進和女人左依娜早該離婚,是別人期望已久的結局,他們早該讓別人快樂地送出祝賀了。熟人B也不能異常沉痛,這讓人覺得前進和女人左依娜經過一年的離婚鏊戰,所做出的決斷是錯誤的。熟人C也不好輕描淡寫地説,事情怎麼這樣了?這問題誰可以解答,即問倒了男女主角,也顯現一種窺探隱私的心理,總之辦理離婚遇上熟人,是令彼此都很拘束的事情。

    等平頭前進一來,乾癟女人就把所有表格全拿出來了,堆在她自己面前。就像一個屠夫,宰殺前把刀子等有關工具備置齊全了,然後對面前的一男一女説,你們想清楚啊,蓋了戳就沒辦法改變,就解除關係了,唉!屠夫對着牲口惋惜,惋惜它年輕的生命行將結束。好像説,不是我要殺你們啊,誰讓你長一身人愛吃的肉啊!不知道乾癟女人每次持刀前,是不是總會這麼無辜一番。兩頭牲口沉默,沒有經歷過白刀進,紅刀子出,對即將發生的事情產生了某種惶恐與緊張。

    財產全歸男方?房子也歸男方?乾癟女人吃了一驚,臉迅速地長了幾公分,更瘦了。她覺得這裏頭有錯。

    嗯。沒有錯。左依娜回答。

    你一分錢都不要?乾癟女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嗯。

    哎呀,好多人離婚,為了錢,離得打破腦袋,你們有文化,就是不一樣。

    我沒什麼文化,他願給就給。

    噢,協商解決,這樣也好。

    是的,我們自己協商。平頭前進補充。

    看你倆挺般配的呀,一分錢都不要,多好的女人吶,你想清楚啊!乾癟女人對平頭前進説。

    都想清楚了。平頭前進苦笑了一下。

    證件,你們的。

    左依娜和前進把各自的紅色結婚證擺在乾癟女人面前。兩個紅本本之間的距離,恰好是乾癟女人雙乳間的間距,它們和乾癟女人隱約突起的Rx房連成兩條平行線,像正挨刀的牲口的一雙血紅的眼睛。左依娜腦海裏一片空洞,她盯着結婚證,胡亂地想它們和婚姻的關係。它們使婚姻牢固,還是使婚姻碎裂得更快?它們介入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生活中來,產生了正面的還是負面的作用。左依娜記得當初拿到這個紅本本,她的手腳就放開了,很多事情肆無忌憚,很多事情隨心所欲,紅本本加固了她和他的關係,給了她一個新的稱謂:妻子。這雙巨大的、血紅的眼睛,也在思考,在左依娜與婚姻的關係中,是它們在為左依娜服務,還是左依娜在為它們服務?

    平頭前進從椅子上站起來,走了幾步,在窗户面前站住了。前進的背影遭受了痛擊般,既堅定,也沮喪。他一動不動。兩分鐘後,他轉過身,匆匆地從乾癟女人的辦公桌上扯下一截紙巾,又回到原來站立的地方。女人左依娜心裏痛了一下。他比她先哭,這讓她很慚愧。她覺得應該是她先哭。她不能這麼無情無義的樣子。於是女人左依娜的眼圈紅了,但她強忍着,她知道一旦哭了,就難以收拾。她不願意掉讓人誤會的眼淚。現在,她的眼淚還是掉了,她一掉淚,他那邊就掉得更厲害,他那邊更厲害,她這裏就有點泣不成聲了。

    我看你們還是很有感情。要不你們先回去,再冷靜一段時間。乾癟女人把紅本本推過去,資料表格統統塞進了Rx房下的抽屜。屠夫心軟了,在磨刀石上劏了一下刀子,決定讓牲口再自由幾天。

    不用了,都考慮好了,拖一段也沒有意義。左依娜想得很清楚了。就算平頭前進原諒她,她也不可能和他繼續生活。她永不可能在平頭前進面前獲得任何尊嚴。至於和莊嚴的關係,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按她的意思辦吧。平頭前進也堅持。於是乾癟女人惋惜地搖搖頭,重新拿出那堆傢什。

    對了,你們各自單位的調解書呢?乾癟女人還沒忘按規矩辦事。

    暫時不想讓單位知道。

    沒有?那不行。乾癟女人把那堆傢什又移進抽屜,並且堅決地上了鎖。單位出面調解很重要,好多對要離婚的,都是單位出面調解好了,現在過得很幸福。乾癟女人講得很神奇,好像是她拯救了很多男女,保全了許多幸福的家庭不至於碎裂。

    過得很幸福?左依娜在心底輕蔑地一笑,她想起挺拔蘇曼在泰國時説過的一段話:美麗的愛情,幸福的婚姻,都是一件好看的睡袍,誰知道有多少隱蔽的慾望,像蝨子一樣,爬行在睡袍的裏裏外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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