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第一次看到叢微的照片,是在陸逸寒的畫室。那畫室很大,有一個古色古香的櫃子,裏面放着陸逸寒收藏的古玩。那天璟是悄悄溜進陸逸寒的畫室的,他在擦拭那些古玩——他隔段時間就會把它們擦拭一遍,從不願意叫別人代勞。他沒有發現她,擦拭完了古玩,拿起一箇舊銅色的相框,凝視良久陷入沉思。相框裏,是一張淡彩的女人照片——叫它淡彩是因為,原本是黑白照片,顏色是人工塗上去的,比彩色照片要淡得多,倒是有點水彩畫的味道。
“她是誰?”璟忍不住好奇地突然問。璟對他周圍的女子都有極大的興趣。
陸逸寒嚇了一跳,發現了璟,愣了一下,卻也沒有企圖掩飾什麼,樣子很平和。
“她是我從前的一個朋友。”
“女朋友?”璟居然就這樣直衝出口。
“嗯……”他説,神色照舊坦然。
“她現在呢?為什麼沒有和陸叔叔在一起?”
“她出國去了。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沒有結婚。”他並未因為璟的刨根問底而有任何不悦,只是依舊淡淡地回答她。
“我能看看這張照片麼?”璟又得寸進尺。但這實在對她太重要了。這鏡框裏的女孩是陸叔叔的第一個情人麼?是他最愛的女人吧?
陸逸寒把照片遞到璟的手上。那銅製相框出奇地沉。那女孩十分白皙,以至於給照片上顏色的人有意把她的兩腮塗得格外紅。那麼紅,大概也只有塗在她的臉上才合適。她的臉形近乎完美,兩頰有一點圓,可是下巴卻很尖。這比曼的甚至還要好,曼的下巴雖然很尖,可是兩頰卻並不飽滿,所以有一股妖氣。而她卻顯得圓潤並且純真,璟想她一定會老得很慢——這些都是璟長大之後懂得去欣賞女子的時候,才發覺的。雖然其他的人看到她的照片,並不覺得她驚豔,但璟最喜歡的美,還是相框裏的女孩的。她眼瞳格外黑,所以看上去就很亮。額頭很高,靈氣從這裏便可看出。
從第一次在照片上看到叢微,璟就覺得她是一個謎,璟預感到她和陸逸寒之間定然發生過很多不同尋常的事情。那時候璟十四歲,已經在桃李街3號住了一年多。陸逸寒對她格外寵溺,總是袒護她,不讓曼把她送走。璟的暴食現象已經開始減少,只是在焦躁不安或者傷悲的時候才會躲去廚房用食物作為發泄。小卓對她亦是非常好,生日的時候給她做刻了璟的名字的手鐲和項鍊。如果夜晚發現她暴食,就會到她的房間陪着她睡。可是璟仍舊不快樂。因為陸逸寒和小卓給予她的關愛畢竟有限,一旦離開他們,周圍的眼光和臉色都像一面面鏡子,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卑微和粗陋依然沒有改變。
因為不喜歡出門,不喜歡見外面的人,初中的大多空閒時間,璟都會在陸逸寒的書房裏看書。陸逸寒有很大的書房,三面牆都是高高的書架,密密麻麻的圖書透過玻璃櫥窗閃耀着誘人的光輝,每當璟站在書架前面,就會感到像是置身長滿靈芝的深邃山谷,裏面藏滿了天然原始的財富。璟喜歡它們,希望它們可以解救她。
總是在炎熱的下午一個人躲進書房讀書。璟看了《悲慘世界》。那是個總也不得見幸福的人,她讀着,幾次覺得他就要放棄生命了,可是他沒有,縱然他的生命總是在暗不見天日的隧道深處前行,他亦不會放棄。璟看了《飄》,那是對她震動十分大的書。那個總是昂首挺胸的女子,那個不遺餘力地呼喚明天到來的女子,即便不斷在失去,也未曾倒下。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們遍尋璟,卻找不到。而璟就坐在書房的角落裏看那本書,深陷於女主人公的莊園及其她少年時代就傾慕的情人。此刻,璟彷彿已經去到她的地方和她並肩戰鬥。
理應把生活看做一場戰鬥。何其兇險的戰鬥!
璟還讀到了《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她不由自主回想起鎖孔裏面看到的事,仍是感到一陣燎熱。很多年之後璟仍記得勞倫斯在書里布置下的茂密森林和小簇的花朵。那些都是美麗而動情的道具,給予了璟最初有關性的幻想。
書成了璟最好的朋友。同學中她沒什麼朋友,他們仍是喜歡嘲笑她,儘管她已經穿得不那麼邋遢,也不再背兩根帶子不一樣長的書包,可是這不能改變她是個無可救藥的胖子的事實。因為中學距離桃李街有很長一段距離,所以她開始騎車上學,很長的一段道路沒有一點樹陰,陽光的曝曬讓她變得很黑。璟看起來是個黝黑而壯碩的女生,應該有着與外形相匹配的粗糙而簡單的心靈。那是不值得人深入和靠近的。璟想自己亦不需要他們。他們在璟的眼裏才是粗糙的,他們只是懂得看充滿惡作劇和低俗笑話的動畫片以及漫畫書。男生悄悄地討論着女生的臉蛋和身體,眼睛裏開始升騰出跨越到成年男子時期的那種潮濕的慾望。女生開始無休止地攀比,誰的眼睛大,皮膚白皙,誰的腰比較細,胸脯挺得恰到好處。璟厭惡他們,璟覺得那是俗惡而沒有希望的生活。而璟希望的生活是清澈的,坐在明媚的大書房裏看一個下午的書,就坐在地上,累了就變化個姿勢,眼睛卻一刻也不肯離開那書。夜晚要早早入睡,什麼也不想,也不會醒來,直到早上陽光再次造訪窗台……
而叢微這個人,就是在這時,帶着顛覆性的力量,像個謎一樣向璟招手。書櫃裏的書璟從來都是隨便選一本就看的。因為她沒有任何途徑去知道這些書好不好。那日從書櫥裏抽出的書,是一本封面暗紅色的書。《暖地》,璟輕輕地念。它看起來已經很舊了,但是保存尚好,書角都用透明的膠帶包住了——一看就是陸逸寒看過很多遍的書。璟很高興,因為總是想要知道,陸逸寒喜歡的東西,然後把它也變成自己的喜歡。這一年多以來,她亦都如是做着。他喜歡藍色,於是她亦開始喜歡藍色,揀着藍色的衣服買,尤其是睡衣,在家的時候她總是喜歡穿着藍色睡衣在他的面前走來走去。璟想,這樣他是不是能多喜歡她一點呢?還開始喜歡看油畫,有畫展是他籌辦的,也要求他帶上她去。這樣做卻也不覺得辛苦,讓自己喜歡上的過程是快樂的。
璟開始坐在角落裏看那本書——她養成了坐在角落裏的習慣,大概是這房子實在太大了,而狹促並且倚着落地窗簾而不是冰冷的牆壁,這樣會有種安全感。璟一看到那本書的作者姓名,差一點兒跳起來——叢微!原來是她!陸逸寒過去的女朋友!璟急不可耐地打開封面,然後就在勒口那裏看到了她。又是那張她在陸逸寒手中見過的照片,只不過是黑白的。而那個臉形極其完美的女孩仍是笑意淡淡。照片下面有一段作者自述:
叢微,二十歲,生在江南,宛如希臘神話中的納瑟斯一樣迷戀着自己的影子,而文字便是我的湖面,它令我這樣清晰地看到自己,並且愛戀自己。
書由十幾個短篇小説組成。璟一口氣讀完,合上書她的內心長時間震顫不已。在那些奇妙獨特的文字裏,她分明看見了陸逸寒的影子,看見了一個令她崇拜的女子,還有他們刻骨銘心的愛情。璟多麼喜歡這樣的女子。她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天地,宛如世外桃源一般,清新並且恬然,誰亦不能去破壞她在那裏的自由快樂。從這一刻起,璟相信,這個活在自己文字裏的女子當是完美的,當是陸叔叔所喜歡的。那天第一眼看到叢微的照片,她覺得叢微是個很特別的女子,和她看到的所有美貌女子都不同,可是她説不上她哪裏不同。大約是由於曼,璟對於天生貌美的女子有一種隱隱的偏見,這使她不相信美麗的女子能夠格外有才華,也包括叢微。而此刻事實推翻了她的偏見。璟是多麼羨慕她,這個兼有美貌和才華的女子,而更重要的是,她有陸逸寒的愛。
璟一直覺得,在每個女孩的成長道路上,都需要一個姐姐,這個姐姐並非一種血緣上的牽連,而是情感上的依靠。姐姐是沉暗的海面的燈塔。所以,叢微就像是變成了她的姐姐,璟會擔心她的安危。她在書裏寫了太多沉鬱的東西,她是一個那麼激烈的女子,十五歲的時候,她把喜歡的男孩的姓氏的拼音字母刻在手臂上,“H,就像一截斷在了中間的梯子,讓我處境難看地站在原地,進退兩難”,她這樣形容她的第一段戀情。她為了愛人義無反顧地離家出走——那個人應當就是陸逸寒,然而現在她卻不在這裏,那麼她回家了嗎?還是去了哪裏?璟對她有無限的擔心,就彷彿她是璟的前生,和她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璟終於在一個只有她和陸逸寒在家的下午,悄悄走進畫室。他靠着窗簾睡了過去——他看起來十分疲憊,睡着的樣子很無助,顯示出他心底對生活的失望。璟輕輕地走過去,把散落在地上的油畫排筆撿起來。多年來,他仍舊在畫着,可是很少讓人看到,他會淡淡地告訴別人,很多年前早已放棄了。璟坐在他的對面,也靠在窗簾上,看着他,不讓自己發出一點動靜。他卻似睡得很淺,很快就感到對面有目光在看着他,就睜開了眼睛。他看見她亦沒有任何驚異,只是對着她笑笑。然後他就看到了她手中握着的書。璟能夠清晰地看到,他輕微地動了一下,應該內心有很大的震動。
“你還是看到這本書了。”陸逸寒説。
“你不想讓我看到嗎?”
“叢微説過,看到她書的人是和她有緣分。我不想刻意把你和她之間也許存在的緣分給割斷。”
“我來找你就是想知道,她現在在哪裏?過得好麼?”
“她隨父母去了國外。我想她應該比在國內過得好。”
“可是……她那麼愛你,在國外會比在你身邊過得更好嗎?”璟不解地問。
“單有愛是未必能過好的,孩子。這些也許你以後會懂得。”
“那你現在還愛她麼?”璟又問,她希望得出的結論是,陸逸寒愛叢微勝過愛媽媽。
“愛還在,但是現在我的愛人是你媽媽。”
“叢微還在寫嗎?”
“不……”
“那麼她在做什麼?”
“好啦,小璟,這可不是一個問題了,”陸逸寒從椅子上站起來,拍拍璟的背,“走吧,跟陸叔叔到畫廊去逛逛。”
璟點點頭,隨他走了出去。而再次一低頭看到她的書的時候,內心卻很難受。這個謎就這樣被擱下了,她也許再也不知道叢微在哪裏,叢微在做什麼,她還好不好。
那時璟對叢微的一切都很好奇,璟第一次見到沉和的時候,沉和特地來給陸逸寒送書,而他拿着的那本書,正是叢微的。確切地説,是叢微的另一本書,最新的。那時候沉和大學畢業一年多,在頗有名氣的K出版社做編輯。而叢微的這本書,正是他編的第一本書。璟後來知道,一年多前,沉和輾轉打聽,找到了陸逸寒,向他詢問叢微的下落——此時叢微已經十年沒有任何消息,更沒有出版任何書。十年前她曾轟動一時的三兩本小説已經漸漸被人淡忘,文壇亦不過感慨一番“才女來勢兇猛,但去也匆匆”。只有這個尚帶着未脱去的稚氣的大男孩,百費周折找到陸逸寒,向他打聽一個消失十年的過氣女作家。在找到陸逸寒之前,他已經碰壁無數,人們告訴他,她已經多年不寫啦,説不定早就嫁人生小孩當了主婦,抑或去做生意了……但沉和卻不肯相信,這對他來説,好像成了一個引人入勝的謎。與其説,他在尋找銷聲匿跡的女作家,倒不如説他在探究一個神秘女子的生活軌跡。陸逸寒不禁驚訝於他的這份執著。他終於給了沉和一個叢微的聯繫方式。中間種種曲折璟都無從得知,但她知道沉和最終説服了叢微,次年,他出版了叢微的第三本書:《水仙的影子》。
誰也沒有想到這本書竟然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一個蟄伏已久的女作家,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編輯,一本凌亂晦澀的囈語式小説,竟然成為當年最暢銷的書。一時間對於此書的評論亦是層出不窮,爭議,批判,甚至詆譭……叢微仍舊不見蹤影,任憑人們爭得面紅耳赤,好不熱鬧,卻不知她身在何處享受清靜。沉和只是代表叢微向她的讀者道謝,並表示,叢微拒絕一切採訪,亦不會露面。
很多年以後,璟一直把叢微那本《水仙的影子》帶在身邊。她的這本,正是那年沉和送來給陸逸寒的,第一版。《水仙的影子》講述了一個擺脱了所有束縛的年輕女子,走上了自由而荒涼的道路,選擇去過漂泊生活的故事。然而書中幾乎只有女主角一個面目清晰的人物,她漂泊到的地方、遇到的事情都十分奇怪,在古埃及尼羅河畔打撈沉船、參加德黑蘭習讀《古蘭經》的女子讀書會、在中國明朝的古董店裏賞玩花瓶……古今中外,各不相干。叢微的思維從來都是跳躍的,誰也不知道接下來她要寫什麼。小説中的水仙,來自古希臘神話,美少年納瑟斯傲慢至極,他不愛任何女人,只愛在湖邊欣賞自己的影子,他驚歎於它的美,並且愛上了它。最終投進湖水,與他的影子擁抱,相廝守。不久之後,水邊便開出了清麗美豔的水仙。叢微將自己比作自戀的水仙,並説:
“……與我的影子談天、吵架、交換夢境,彼此惺惺相惜,我只有它便是夠了。它總是隨我走,隨我停,永遠用低卑的姿勢仰臉看我,它那樣輕,那樣薄,從不附加我的負擔,不牽絆我,而只是做我無怨的侍奴。於是,縱使漫漫長日我都是獨自的,又怎麼會寂寞?我有了它,便足夠了……”
那時璟年紀尚小,不明“水仙”的深意,但是那個遊走的孤傲如斯的女人形象,卻深深植根於她的心中。那是一個萬人仰慕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