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洛陽已經十日。
有美人同車,騎不得快馬,只好晝夜兼程,換馬不換人。蘇曠自忖和丁桀聯手,能攔住他們道兒的已經不多,於是這一路上專抄小徑,緊趕慢趕,已經進了河西地界。人物風情飲食均已迥異,就連道上的切口都漸漸多了些尖哨潑辣的黃土氣息。
好在沿途景緻並不令人失望,譬如今夜。
冬夜的星空,壯美莊嚴,參宿七星燭照,遙望蒼生。
如此星辰如此夜,趕路簡直是件不解風情的事情。
蘇曠輕輕哼起一首古老的船歌。
他並不很清楚歌詞,但知道他在唱港灣和碼頭消逝在視線裏,歡笑和喧囂變成遙遠的寂靜,年輕的水手望着憂鬱的羣星,黑色的風暴濺入眼睛,呼嘯的帆沉默地認出大海,那一刻才開始遠行……他輕輕甩着長鞭,噼啪的聲響打着拍子,像吱呀作響的老船櫓。
“辛苦辛苦,我替你一段?”丁桀坐到他身邊。
蘇曠搖頭:“好像你認識路一樣。”
丁桀乾笑兩聲:“這曲子不是中原之風,哪兒學來的?”
“一個好朋友。”蘇曠見丁桀一臉的不懷好意,大大方方地承認道,“沒錯,是位姑娘。她的閨房就設在海船上,她常常會和我説起星空……據説船走得足夠遠,看見的星辰都會不同。”
丁桀來了興趣:“是什麼樣的姑娘?”
“功夫很好,水性比功夫更好。一手軟兵刃使得出神入化,根基紮實,邪中帶正,在我見過的女子之中,她身手第一。”蘇曠正要滔滔不絕地介紹下去,丁桀打斷:“蘇曠,你平日怎麼交朋友的?”
蘇曠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沉吟:“一起喝酒,一起打架;活着請客,死了收屍。”
“女人呢?”
蘇曠理所當然地道:“一起喝酒,一起打架;活着請客,死了收屍。”
丁桀望天長嘆:“我算知道你為什麼至今還是孤家寡人一個了。”
真是毫無自知之明啊,蘇曠失笑:“喂,不必以一己際遇小視天下英雄吧?雲小鯊是個爽快豪邁的姑娘,將來有機會,我給你們引見。”
他笑得爽朗,丁桀看得神傷:“好生羨慕。”
蘇曠再笨也知道他傷心什麼。一路下來,兩人海闊天空無所不談,就是隻字不提左風眠,甚至一到夜深左風眠睡熟了的時候,丁桀就跑出來沒話找話。
他們之間究竟有什麼故事?丁桀不説,蘇曠也不問但有些事情,不能不問。
開口實在很難,蘇曠索性直説:“你準備什麼時候把她擱下來?”
丁桀臉色一沉:“你什麼意思?”
蘇曠解釋:“丁桀,我們不可能一路趕着車進崑崙山,你明白吧?她怎麼辦?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有身孕。”
丁桀毅然道:“那又何妨,我不介意。”
“你”幸虧是深夜,蘇曠覺得臉上發燙,“不是你介意不介意的問題,女人懷孕很要命的,跋山涉水一路顛簸,孩子掉了怎麼辦?就算她比別人命硬,到時候大雪封山的,你能找到穩婆?還是你自己動手給她接生坐月子?總而言之一堆麻煩事,你覺得我們三個大男人料理得了?還有……咳咳,這個,媽呀,你自己琢磨去。”
丁桀猶豫:“都有哪些麻煩事?”
蘇曠慢悠悠地看着他:“你不覺得你太瞧得起我了?”
丁桀嚴肅起來。他自幼長在丐幫,連打交道的女人都很少,更不用提孕婦了。他試圖避開這個話題:“懷胎十月才生孩子,或許我們來得及下山。”
“這種事容不得或許我就是七個月生的,就為這個,我爹媽不要我。”蘇曠沒好氣地反駁道,“依我説,咱們拐個彎到蘭州,把她放下來。你要是不方便出面,我找個朋友幫忙照應,等崑崙山的事情了結了再説。丁桀,你這趟是去幹什麼的?動起手來誰照顧她?男子漢大丈夫,當斷則斷。”
丁桀回頭看了一眼左風眠。她睡得很熟,像個孩子,但麥芒般的睫毛上掛着晶瑩的淚滴,嘴唇抿成了剛硬的一線她聽見了,她有怨意。
丁桀也不知是要説服蘇曠還是要説服自己:“真的……不能再同行一段?”
蘇曠自知有些小小的殘忍,但還是直言不諱:“帶上她,我們至少要耽擱一個月的路程。丁桀,一個月足夠發生太多的事情,一旦上路,就得全力以赴。閒着也是閒着,我給你講段故事吧。那時候我才十四歲,在揚州城的‘都一泡’做了幾個月小夥計。老闆是個好人,我們都叫他泡叔,後來才知道,他是威震天下的歲寒三友的老大況年來……”
三十年前,魔教教主霍瀛洲率眾北上,從南海一口氣打到江南,一時間名震天下。他派出了教中左使柳銜杯,依照江湖規矩,約戰崑崙高手汪振衣於揚州。而崑崙一邊的接書人則是汪振衣的師弟袁不愠。
兩人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角色,揚州武林不敢怠慢,公推廣陵公子況年來接待二人,把酒盡地主之誼。
袁柳二人很快議定三月後運河一戰,然後各自傳書回去再然後,他們和況年來結成了朋友。
也難怪,袁柳二人一個遠在崑崙,一個遠在南海,平日過得都頗為乏味,再加上又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紀,正是貪玩愛熱鬧的時候,加上況年來這個“廣陵公子”的名頭,一半是打出來的,一半可是玩出來的,三人自然一拍即合,每日裏走街串巷,玩得昏天黑地不亦樂乎。
然而三個月期滿,一切佈置停當,天下羣豪齊聚揚州了,汪振衣和霍瀛洲卻一個也沒有來。
柳銜杯和袁不愠沒什麼經驗,只能派手下回去探問究竟。但是連手下們也都是一去之後,再無迴音。很多年後才知道,汪霍二人已經秘密比試過,並且惺惺相惜,成了朋友。而後魔教內訌,崑崙大雪封山,派去打探消息的手下都死在路上了。
正主兒已經不知所終,屬下人又該是和是戰?
就這麼等到了又一個花黃蟹肥的秋天,況年來把地主之誼盡到天荒地老,中原武林最後卻做出決定,要剷除“魔教餘孽”。
此一時,彼一時。那個終日在茶園聽書連一口揚州話都學了個七八分的柳銜杯和那個手提蓮花白整天在煙雨樓前招搖的袁不愠已經成了好朋友,而昔日揚州武林的領袖人物也渾然忘記了“正邪不兩立”這種天經地義的事他們已經是兄弟。
好在那個故事有個還不錯的結局三兄弟退隱江湖,等蘇曠見到他們的時候,幾乎已經看不出他們昔日的悍氣了……
“我認得歲寒三友,卻不知道他們有這樣的前情。”丁桀猶豫着想説些什麼,“你和他們交情很好?”
“談不上,畢竟十多年沒見了。”蘇曠想起了那個滿臉佛相的泡叔,笑了,“我猜他們一定過得很快活,未必記得當初那個小蘇了。”
丁桀欲言又止,只接過蘇曠手裏的鞭子:“你去歇歇吧。從這裏到蘭州,最近的路是橫穿逆龍溪,這條道我還是認得的。”
丁桀難得自告奮勇一回,可是,逆龍溪不見了。
百里長溪真的消失了,星光下只有一道鴻溝,如天刀劈過。溝面寬約十丈,對岸比這一端高了丈許。黑黝黝的,看不清溝有多深,只是似乎有零星白雪。
丁桀和蘇曠對望了一眼七十里外就是黃河,無風無浪的時候猶自咆哮,在這種天崩地裂之後……雙龍山夾逆龍溪綿延百里,本來是絕佳的風水寶地,可是現在……二人又換了個眼色。
丁桀想也不想便道:“我過去看看。”
蘇曠點頭:“我送你一程。”
丁桀拈拈馬鞭:“不必了。”
他雙臂一振,也不見有什麼動作,身形便凌空躍起,划起一道漂亮的直線,像只乘風的紙鳶。他人到最高處,手中鞭梢疾吐,向一塊凸出的岩石捲去鞭梢一碰岩石,嘩啦啦,大團沙土頓時瀑布般落下。原來那不是山壁之巖,只是黃河氾濫的洪水衝到溝邊,恰巧頓住的石塊而已。
丁桀猝不及防,力已用盡,直跌下去。
蘇曠固然吃驚,但也並不擔心,順便對孫雲平調侃道:“瞧見了?這個就叫託大。”
丁桀的聲音帶着迴響:“蘇曠,你下來。”
嗤,多大的事情,還要兩個人?蘇曠笑歸笑,但知道丁桀一定發現了什麼不同尋常之物。他一邊揀出兩支蠟燭和一枚火摺子,一邊叮囑了孫雲平幾句,然後小心翼翼地沿着山壁攀下。
這石壁是正兒八經的“壁立千仞”,既陡且滑,處處浮沙。寒冬臘月時節,依舊瀰漫着淡淡的腥氣。
蘇曠眼力極好,沒下多遠已經可以看見谷底的景緻那泛白的不是白雪,而是白骨半埋在已經乾硬的泥沙裏,依稀可以分辨出是牛羊六畜,豺狼鳥獸,還有人。可以推想,數月前黃河氾濫,怒濤至此而下,渾黃的水面上浮屍無數。到了秋冬,水乾沙結,就成了這番景象。
沙面上一行足跡蹉跎,像是有人經過。那腳印踉踉蹌蹌,東歪西斜,分明不像練家子留下的,但着力均勻,足尖微微內扣,又顯然是浸淫武道多年之人才有的習慣。
“要麼就是重傷,”丁桀推斷。蘇曠接口:“要麼就是失了雙臂走。”
二人鬆手,輕飄飄地落地。此處天干地旱,只有些坑坑窪窪裏還有積水淤泥,如果真有活人,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為生的。
不過百丈,足印消失在一塊豎石前。
蘇曠“咦”了一聲:“是塊封墓石?”接着細看那墓石,撲哧就是一樂只見墓石內側工工整整地寫着:並無機關,敬請安心。
他目光向上游移,七尺處,果然有個黑黝黝的洞口,四周泥石剝落。看來山崩地裂,亡靈也不得安息。這絕谷之底了無生機,忽然看見這麼一位開門揖盜的有趣人物,立即多了些活氣。
蘇曠當先鑽進墓穴:“這位前輩眼毒得很,這一帶是二龍戲水的寶地,鑿下這麼一個巖穴不知要花多少力氣,偏又不設機關,不知是什麼道理。”
丁桀跟進來:“想不到蘇大俠對盜墓也有研究。”
“你還記得造籠子關你的沈南枝吧?我曾在沽義山莊盤桓數日,向她討教過機關之術。”蘇曠微笑,“那丫頭幼年時立誓要做天下第一的機關名家,五年裏進出古墓無數,結果染了一身屍毒,好容易用藥調理了,但身材就此走形不少。你將來若是看見墓穴裏硃筆寫了個‘拆’字,那就是沈南枝的大作了。她最恨墓道機關,每見必拆。”
此墓主人果然沒有食言,石墓之中結結實實寬寬敞敞,絆腳石都沒一個。
丁桀來了興趣:“那位沈姑娘還真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蘇曠大笑:“這倒不是,她説過,活人愛打愛殺她管不了,魑魅魍魎也敢佈置機關害人,她非插手不可。哈哈,丁桀你來看,這人真有意思。”
墓穴裏黯淡無光,正當中安放着一具石棺。蘇曠念道:“天教人老,誓不為賊。候君久矣,牆上有燈。”
“燈”字寫得很大,還順便畫了個長箭頭只是這墓已古舊,清油長明燈早就幹了。然則此君細心周到,好似迎接多年的老友一般。
燭火亮起的同時,丁桀隨手打開棺蓋轟!一具枯黃骷髏猛地坐起,雙爪幾乎抓到丁桀胸膛。丁桀情急之下揮掌要打,剛提起手來卻又頓住骷髏上掛着個小小竹牌:不亦樂乎?
丁桀又好氣又好笑:“這廝和你,真是一丘之貉。”
蘇曠左手護着燭火走近,指縫間微光隱隱,俄而滿室皆明,照見石棺內面急急幾行小字:
今日隨七十壽誕,我萬里載酒來奔。途中大限已至,鳩佔無主之墓,不勝惶恐。若此間主人至此,萬請見諒。抑或江湖同道造訪,煩告洛陽丐幫弟子,辛寄長眠於此。吾生平無所建樹,唯四十一歲上創立丐幫,大慰平生。英雄不問窮通,吾輩起於草莽,未思獨善,凌厲天下,唯願共通。我兄弟一百七十三人合而為幫,五十年心願已了,只有一憾:天隨子,非我背信負義,弟擇址太遠,愚兄無可奈何。嗚呼!嗚呼!傳訊之德無以為報,唯棺下新釀,辛寄泉下遙敬也。
居然遇上了丐幫的開山祖師爺辛寄。
丁桀蘇曠齊齊後退三步,丁桀執弟子禮八拜九叩,蘇曠持子侄禮四拜八叩。丁桀仰頭道:“丐幫弟”然後語塞,想起洛陽舊事,竟不能言。
蘇曠揚聲道:“後生晚輩丁桀蘇曠,參見辛老幫主。”
辛寄謙稱自己無所建樹,可他不僅一手締造了丐幫,甚至是一手創下了江湖的格局。辛寄之前,門派由世傳而立;辛寄之後,幫會因信念而合。他一代風塵奇人,七十一歲傳位之後,再也沒有人聽過他的消息,沒想到卻在這裏偶遇。而他口中的天隨子,就是五百年前與他一時瑜亮開創崑崙劍宗的原天隨昔年天隨子冰河洗劍,在雪山之巔悟道。時至今日,在青天峯登天石柱上留名,仍是功成名就的不二法門。
五百年前……那是一個叱吒風雲的英雄時代,是傳説開始的地方。
但那些都是身後的傳聞了,石棺中的枯骨伸着雙手,不時有骨節牙齒喀喇喀喇掉下來。辛寄的一生,最後停頓在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上。
丁桀百感交集,俯身將辛寄的屍骸歸了位,再看一眼,合上了石棺。“不想祖師爺的遺訓居然傳到我的手上。也罷,我們倒是去崑崙,可惜不是去祝賀的。”
“崑崙早就不是昔年的崑崙了,丐幫不也一樣?”蘇曠按一按他的肩頭,“我們儘快找到那個人。趕路要緊,辛老幫主長眠此地五百年,我們不必再打擾。”
“祖師爺這麼愛熱鬧的人,一定希望有人來看他。”丁桀的手指轉着蠟燭,“蘇曠,將來我死之後想必歸葬北邙,你會不會來看我?”
“你最近憂思太重,如此消沉,如何中興丐幫?”蘇曠轉眼,見丁桀一對眸子裏滿是深邃悲涼,似有滿腔秘密無可傾訴,只渴求那麼一點兒温暖。他心裏一熱,“你放心,若是將來蘇夫人沒有異言,我去北邙山陪你就是。到時候,我們兩家人做個鄰居,都不寂寞。”
“一言為定。”丁桀跺了跺腳,“來,我們喝一杯。”
“辛前輩就算藏酒,時隔五百年,也早就不能喝了,喂”蘇曠想要制止,但丁桀什麼時候聽過人勸?他翻開青石板,掘地三尺,果見八個酒罈。丁桀抱起一個,打開一層土封,一層蠟封,一層錫封。
壇中酒去了大半,餘酒是琥珀色夾雜着泥土色,濃香裏帶着微酸。丁桀皺皺眉頭,喝了一口,蒼白的臉色頓時變得通紅,像是喝下一口烈火。
蘇曠正要開口,丁桀指着他鼻子:“你閉嘴,什麼都不許囉唆!我丁某人活了半輩子,沒做過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這酒我喝定了,是兄弟的陪我。”
蘇曠嘆了口氣:“你喝吧,我看着。”
丁桀勃然大怒:“你真説得出口你看着?”
蘇曠眼光一瞥,低聲道:“有人。”
丁桀眼睛發直,吼道:“有人又怎麼樣?偷偷摸摸躲到現在,當我不知道麼!”他一仰頭將那壇酒飲盡,甩手擲了出去。酒罈裹着內力,撞在甬道石壁上,一塊碎片反彈,刺入陰影。
陰影中,有人悶哼了一聲,那聲音很是蒼老。
丁桀冷笑一聲,伸手去拿第二壇,正和蘇曠的手撞在一起。蘇曠懶懶地托起罈子來:“隨他去,我陪你。”
辛寄帶的到底是什麼酒?過了五百年,它還在燃燒,像是挖出的一罈子翻滾的地火,激得渾身血都往頭上衝。酒一入喉,蘇曠就知道今天怕是要醉。他斜眼看丁桀,這人倒是好酒量,面不改色,端坐如故。
蘇曠伸手去拿酒,丁桀一手搶過:“還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壇酒,誰都不許搶!蘇曠,你會不會划拳?”
蘇曠愕然這個人已經不識數了。
丁桀搖晃着想要站起來,但半個身子趴倒在地。他伸出五指,比畫着划拳。聲量已經越來越高,他帶着醉意的大笑在石室間迴響震盪:“來啊,我們對運河幾字酒幾人與我稱兄道弟……後面是什麼?”
“幾人見我爛醉如泥。”陰影中,一個老人挪步而出。他有一張蒼老憔悴的臉,枯皺的皮簡直是掛在顴骨上。他雙手被鐵銬鎖在身後,黃白的亂髮下,一雙虎眼炯炯有神,“死到臨頭還有酒喝,不錯,不錯。丁幫主,老夫未死,你想不到吧?”
丁桀真喝多了,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搖頭道:“我不認得你。不過,丁某仇家多了,不缺你一個。來,來,場子熱了誰都不許躲!既然會划拳,一起來喝酒!”他手握空壇對地一頓,扣着半壁碎瓷砸在老者的鐵銬上,內力所及,生鐵鎖鏈居然被粗瓷砸開。丁桀手臂上也被反刺得全是鮮血,他看着自己的傷口哈哈大笑,好像傷了自己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丁幫主酒量之淺,在武人之間難有匹對。
大運河貫通南北,這個幾字酒令也隨之傳遍江湖。從中原到江南,常見有敞懷的漢子拍着刀鞘大聲猜拳。
“幾人與我稱兄道弟,幾人見我爛醉如泥,幾把刀?幾條命?幾多破事由他去!幾位虛張聲勢英雄漢?幾聲笑,瞧不起!六六六哇七七七!”
……
那個貌如鬼魅的老人竟也是猜拳的好手,沒幾個回合,酒罈就已經在他和蘇曠手中替換了幾個來回。他手腕上鐐銬噹啷作響,指甲長而捲曲,全是黑糊糊的爛泥,可是每次伸手,小臂都不見動作,拳頭只在三四寸的地方活動在蘇曠的印象裏,只有一些文人雅士飲酒才會這般有禮。
蘇曠似乎想起什麼,但酒酣耳熱天旋地轉,他在那人的肩膀上一拍:“我好像……呃,認識你?”
那人順勢一頭栽了下去,趴在地上,吐了自己一身。
蘇曠左看看右看看,一個滿臉紫漲捫胸喘氣,一個四仰八叉口角流涎。他慢慢挪到丁桀身邊:“能動不能?”
丁桀迷迷糊糊地道:“我看着你戴着……滿頭花……坐在樹上哭,我是想抱你下來……我一直躲在草叢裏……你……”
蘇曠放棄,倚在石壁上,藉着涼氣盡力保持清醒:“算了,醉一次也好,你睡吧。”
這酒後勁奇大,看來只能等到天亮再設法上山。丁桀在一邊自説自話,抑揚頓挫,聲情並茂。生平從未醉過的人,大醉起來還真是有趣。眼看蠟燭快要燃盡了,蘇曠摸索着起來,想要換上一根,冷不防被丁桀一把抓住了頭髮,沒輕沒重地一扯:“幹什麼去?”
“放手!”蘇曠疼得直吸冷氣,大叫一聲。
“我偏不放手……”丁桀眼睛發紅,一把扼住了蘇曠的咽喉,“你這賤人……我宰了你!”
就在丁桀拇指觸及咽喉的時候,蘇曠手腕猛格,雙指扣住他的虎口,只驚得一身冷汗反應稍微慢一點兒,今天死在這裏都不知道為什麼。
丁桀像只瘋虎,低聲咆哮:“你玩給誰看?你有完沒完?你嫁了一次還不夠?你這賤人還往周野的牀上爬?左風眠……”
燭焰一長,晃了晃,滅了,墓穴裏又是一片黑寂。一直伏在地上的老人猛躍起來,手中碎瓷直刺向丁桀後心他像是潛在暗夜的惡煞,只等這一擊。
蘇曠的半個咽喉還在丁桀的控制之下,這廝酒量淺也就罷了,酒德偏又差,眼下毫無招式章法可言,只憑一身蠻力硬打。情急之下無可脱身,蘇曠本能之下,下了狠手他左肘撞在丁桀的臂彎上,右手自他腋下探出,反抓他的肩頭一扭,上半身頓時脱困。接着雙足在丁桀雙膝左右斜踩,就勢把他扔了出去。喀喀喀喀四聲輕響,丁桀的四肢關節一起脱臼。
而那瓷片的尖緣,已停在蘇曠鼻子前。
蘇曠長長呼吸,酒醒了大半:“你不殺我?”
老人逼問:“你剛才用的是什麼功夫?”
蘇曠儘可能平聲靜氣:“你認識?我向一位好朋友學的。”
“巧了,我也是在一位好朋友那裏看過。”老人不想和他廢話,“你滾出去。”
蘇曠慢慢搖頭:“你看我像那種人?”
老人笑起來,混濁的氣息衝着胸腔:“小蘇啊小蘇,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他笑聲一頓,“但是丁桀我非殺不可。小蘇,你攔不住我。”
蘇曠靜靜地道:“你殺不了我。”他雙指夾着瓷片,嘣,瓷片碎成了一地的青青白白。
老人有些驚詫:“你根本沒醉?”
蘇曠看看一側的丁桀:“你要殺他,我就醉不了。”他走到丁桀身邊,替他接上四肢關節,然後反手一掌,封住了他的穴道,“泡叔……或者,況叔叔?揚州都一泡大池子十五文一泡,雅間十兩銀子一夜你真以為我不記得你是誰了?”蘇曠揉着太陽穴,坐下,微笑。
昔日的廣陵公子況年來哈哈大笑:“小蘇,你長大了,再不是那個不説話就臉紅,一説話就推心置腹的小傢伙了。”
蘇曠心裏一軟:“告訴我為什麼。”
況年來也坐下了:“對你沒好處。”
蘇曠搖頭:“是非曲直你得讓我有個數。泡叔,如果我沒猜錯,在洛陽城興風作浪的,就是柳二叔吧?”
“興風作浪?”況年來明顯不悦。
“洛陽城裏有個魔教中人,煉了千屍伏魔陣,前後誅殺了數千名丐幫弟子,還毀了總舵。”蘇曠偷眼看看丁桀,他睡得很安詳。“那個人對丁桀恨之入骨,看見你,我就想起了柳二叔。泡叔,你們到底有什麼生死大仇?”
“若當真是銜杯,他這是在替我報仇。”況年來嘆了口氣,“中原武林容我們不下,我們離開揚州之後,到了澹州,一樣的隱姓埋名,只想着終老此生。不過你知道,澹州離銀沙教的回望崖已經不遠了,基本上可以視為銀沙教的地盤,中原武林極少涉足。”
“你們入了魔教?”蘇曠皺皺眉頭中原武林的人很少説“銀沙教”這三個字。
況年來苦笑:“有個銀沙教的弟子受了重傷,銜杯看不下去,替他治了傷,我們的行蹤就又暴露了一回。那個弟子回去稟明經過,教中人就請銜杯回去看看,我和三弟便也跟着去了。回望崖和銀沙灘確實極美,從霍瀛洲離去之後,銀沙教一直未立教主。他們見到銜杯很高興,想要他留下來,也並不介意老三原本是崑崙的人。二弟三弟都已經動心,只有我執意不肯。畢竟昔年曾經沉劍立誓,永不再入江湖。銜杯敍完舊,我們還是決定回澹洲。可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崑崙認定老三入了魔教,不遠萬里地前來清理門户,非要抓老三回去不可。他們也知道整個南海都在銀沙教的控制之下,哼哼,就請了丁桀出山。我至死也不會忘記他,他的武功實在可怕,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説,拿下我們三個之後甩手就走。”
這倒確實是丁桀做事的風格。
況年來望着丁桀,一雙昏花的老眼幾乎要生出利齒:“後來過海之時,我們看見遠處有銀沙教的漁船逡巡不敢上前,我和老三就拼死一擊,把銜杯扔進了海里,想着總要留個人給我們報仇。那些人自然怒極,北上一路折辱,還帶我們過了一趟揚州。小蘇,我昔年號稱廣陵公子,大半輩子都扔在揚州城,但……你可知我一路上忍受的是何等的恥笑羞辱?”他説得很平靜,但帶着寧為玉碎的堅決。壓抑了三十年的憤怒一旦爆發,是不可遏止的。“後來路過此處,天降火流星,山崩地裂,洪水滔天,我就趁亂跳了下來,恰好水與墓平,算是撿回一條性命。這小半年……不提也罷。小蘇,一江分南北,你現如今掛什麼幌子走什麼道?”
這是按江湖規矩來了。蘇曠答道:“千里走單刀,不掛一江兩湖三教四武林五派六扇門的幌子。”
況年來正色:“冤有頭債有主,朋友之間有三不拔刀,你莫插手。”
“不成啦,朋友間理字當頭,兄弟間義氣為重,我跟他不是朋友。”蘇曠苦笑,“泡叔,你聽我説。你去一趟洛陽,告訴柳二叔,冤有頭債有主,丁桀人在這兒,已經不是幫主了,有什麼咱們攤開了談,我從中斡旋。”
況年來搖頭:“這事攪不來稀泥的。”
“只要千屍伏魔陣的事情咱們跳過去,大家都有好處。柳二叔收手,我負責把三叔救出來,如何?”
“此話當真?”況年來看着蘇曠,不無警惕。
蘇曠扣二指,斜斜一揮,二指指風彈在刀柄上,刀刃反跳,手背順勢反拍在另一塊大石上:“你把這一招告訴柳二叔,他一定認得。”
況年來嘿嘿地笑:“銀沙教的東打西指?看走眼啊看走眼,你也不是當年的好孩子嘍。”
“好孩子都活不長。”蘇曠低聲道,“我路上給你們標記,你和二叔找到我們之後千萬小心,不可輕舉妄動,等我安排。切記,切記。”
況年來站起來,扶着後腰,喘了口氣:“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蘇曠舉起手,猶豫了片刻,然後解開了丁桀的穴道。
丁桀翻了個身,睡得很沉很沉,微微笑着,像是做了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