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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有翼守望天際

    隆冬的崑崙山麓大氣低沉地起伏着。嚴寒令一切生命內斂,但依舊可以看見積雪下的小小雪蘭花,樹裂深處的一色苔綠,以及足以出賣一切的足跡優雅的小小的狐的足跡,緊碎細密的鼠的足跡,還有些執著過冬的雀鳥的爪印。慢慢地,山林裏開始留下外來客的痕跡:荊棘鈎下的布條,幾個腳印,然後越來越密集。痕跡不但説明了那些人都做了些什麼,甚至可以説清楚他們的身份。

    蘇曠走得很謹慎,但絕對不慢。他在躲人,一看見別人的痕跡立刻轉向。

    一路走得沉默。和山林進行交流並不需要語言,樹幹鳥巢和冰雪下的水流如同這片山麓的掌紋,一切生靈的走向昭然若揭。留心觀察,會發現很多有趣的事情黑色的長長馬鬃被大鼠和雀鳥銜去修補巢穴,那是一匹應該在小橋流水處陪着才子扮風流的馬,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冰原上活下去;積雪深坑裏棄置了一頂軟轎,隨同滾出來的還有一尊鎏金麒麟烏雲紋的香爐,壓着一卷《尚書正義》,正翻到“嗚呼!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的一頁,想來這位好學不倦的君子後頭的路是非“無逸”不可了。

    到了第二天,入林已深,明顯可以感覺到山勢已經拔高。一路上世家子弟早已經斯文掃地,江湖客的蠻勁發作出來,刀和火的痕跡四處可見。蘇曠等人甚至發現了一頭從冬眠中驚醒被亂刀砍死的馬熊。腳印開始錯亂,有人已經辨不清方向,急躁得四下衝撞開來。

    第三天夜晚開始下雪,而且越來越大,風聲如同崑崙山神的冷笑。

    蘇曠不敢再連夜趕路,他們迅速在岩石凹裂處找到一個容身之所。沈南枝藉着倒下的大樹勉強拉起個篷子來,小心翼翼地生起火。大家都已經累得筋疲力盡,尤其是四個孩子,裹着濕衣服就要睡去。

    大山的腹地,高原的冰雪,黑暗的極深處是崑崙山的咆哮。自亙古之前的洪荒便是如此,不知暴風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只知道它從極北處一路肆虐到花柳江南。

    “你這種人不説話不會悶死?”沈南枝向火焰中扔了一把安神的藥粉,她決定要談一談。

    “沒話可説。”

    “少來這套。”沈南枝靠近一點兒,“想什麼呢?”

    “我應該想什麼?想着我怎麼變成一個你哥那樣的殺手之王,白衣勝雪,見人先念詩,這人陰險,砍了;那個人惡毒,殺了;那個長得太醜,也順便替天行道了。然後學學丁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總結一下就是永遠不樂。先滅少林再滅崑崙,最後丐幫也不是玩意兒,大家集體了斷,世界多太平啊。”蘇曠蜷着一條腿,看着遠方的霜雪亂舞,説得眉飛色舞。

    沈南枝受不了:“喂!你要是覺得我們不是朋友,可以直説。”

    蘇曠笑得很慪氣:“如果我説……好吧,只是如果,我在想,不知周野現在怎麼樣,他挑剩下的兄弟會送到哪兒去,怎麼生活……丁桀上山會不會迷路?他的眼睛會不會再出問題?你這傻丫頭跟着我們跑什麼?你真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他媽的”他回頭看看,聲音壓低,“柳銜杯帶着四個小孩跑來替他報私仇,他算什麼玩意兒啊!我還在想,這樣的一場雪,能死多少人?我能不能出去看看有沒有人受傷,雖然咱們去青天峯搗石頭的時候還得跟他們再打一架。”

    沈南枝笑了:“你放心,丁桀眼睛上那種明膠只有從隕石上才能提煉出來,透水透氣,又用許多明目藥材泡過,只要他不閒着沒事用手揉,就絕不會從眼裏掉出來……可這些挺像你平時想的,為什麼是如果?”

    蘇曠猛地仰起頭:“我覺得,我已經不配再這麼想了。”

    沈南枝挪近了點兒:“你恨丁桀?”

    蘇曠踢着石頭:“我真心實意地覺得他做的是對的,我也確實敬佩他身上那種使命感。你看着你的兄弟扛着天,一個人撐得搖搖欲墜,你不可能不去和他站在一塊兒。可是南枝,我爛泥扶不上牆,你説這麼醜陋的江湖,我玩得也挺開心的,被丁桀一説,才覺得我應該憤怒。好,我也憤怒了,可是一會兒就沒了。我的憤怒見不得真人,我的俠道還就是隻有一臂之長,沒出息吧?”

    “年輕人就是好,累得半死,還能撐着不睡。”況年來毫無徵兆地睜開眼睛,扶着地面站起來。他確實老了,腰腿都不那麼靈活了,“你和丁桀那也叫兄弟?我們這種才叫兄弟。活在一起,死在一處,只有親疏,沒有是非。要殺人一起動手,要下地獄也搭個伴走。一個人底線一破,三個人跟着一潰千里。”

    蘇曠霍然站起:“泡叔,你這話什麼意思?”

    況年來坐在他身邊,伸手把他按下去,摸了摸他的頭:“現在你是領路的,到了山上你是出手的,你説了算啊,這差不多就是半個少主了。咱們魔教教主啊,有邪氣的,有霸氣的,就是沒有委屈到想哭的。小蘇啊,你這個麻煩泡叔給你解決嘍……不是想出去嗎?出去吧,愛救誰救誰。小心點兒,沒人就早回來,別跟你柳二叔説。他老了,很多事想不通。”

    蘇曠臉微紅,扭過脖子:“沒有的事……我怎會……我只是……我哪裏謝謝!”

    他忽然頓住,兔子一樣跳進黑茫茫的風雪之中。

    沈南枝望着況年來,難以置信:“就這樣?”

    況年來眼底滄桑之下是滿滿的暖意:“天生的沒事找事,就這樣。”

    他們的運氣還算不錯,凌晨時分,雪霽。

    天還沒亮,蘇曠就清清嗓子,急急地催促動身。天威難測,誰也不知道下一次會遇上什麼。

    這小半夜顯然大家都沒休息好,尤其是少年人耐性有限,四子操着海南口音一路咒罵過去,想必是把崑崙山合派上下問候了一遍。

    趁着柳銜杯不備,蘇曠偷偷在地面岩石上刻了個箭頭,刻上標註:北。

    果然不出所料,一路上屍體越來越多,多半是在暴風雪裏耗盡體力凍死的。有人至死還握着火刀火石,有人則是喝乾了身邊的烈酒取暖,醉倒之後再沒醒過來。靴子,帽子……有人甚至扔了兵刃。雪深處已可沒腰,足跡中已經看不出輕功的花哨。拖沓的甚至爬行的痕跡一起指向一個地方傳説中的英雄之會。

    又一次休憩之後,冰雪四子快要對冰雪有陰影了。天顏跌跌撞撞地撲過來吊着蘇曠的胳膊:“還……還有多遠?我不行了。”

    “瞧見那隻鷹沒有?”蘇曠的手向上一指,“就在它下面。”

    這是他們連日來看見的第一隻翱翔的禽鳥,它盤旋着上升,發出倨傲的長嘯。在萬物沉睡的冬季裏,只有昔日的王者守候着天際,等待春暖花開,眾鳥歸來。

    然後,他們看見了“山門”。

    準確地説,那是青天峯下的數棟石屋,崑崙弟子們在這裏守着,讓遠道而來的客人歇歇腳。喝完暖酒,記下姓名,如果有難以支撐不願登峯的,還可以在這兒留到開春。

    “泡叔,”蘇曠把一杆長槍遞了過去,“從現在開始,你是我父親。”

    “好……我是胡有道。對了,我家老二叫什麼來着?”

    “胡墨,字硯山,功夫不怎麼樣,腦子進水,非要用六十斤的丈八蛇矛。”蘇曠舉了舉蛇矛,氣不打一處來。

    石廳裏已經滿是人,不分老幼貴賤,清一色的灰頭土臉。多數驚魂未定,在圍着火爐烤火。幾個老江湖已經開始侃侃而談這一路的天氣見聞,好像天大的驚險都不過是小菜一碟。

    當皖南行商胡氏一家走進大廳的時候,不少人都吃了一驚他們對行商的多少有點兒瞧不上,沒想到胡家不僅來了,還浩浩蕩蕩地來了。胡大爺,二公子,掌櫃的,還有丫鬟僕從……居然就這麼風雪無阻穿山越林地到了。

    “胡大爺遠道而來,失迎,失迎。”崑崙掌門玉嶙峋的首徒狄飛白率眾出迎。他先是吃了一驚,然後笑容裏就有了一點兒鄙夷。以胡家的能耐,居然能帶出這麼一票高手來……恐怕又是阿堵物的用處了吧。

    況年來在那裏寒暄客套,蘇曠一邊跟着低眉垂眼,一邊用餘光四下打量廳內懸掛着不少條幅尺方,寫的多半是什麼適逢其會我武維揚俠道永昌之類的客套話,但落款處一個個名字觸目驚心名門大派幾乎已經到齊,只剩下一個丐幫。

    本應懸掛中堂處留了一副空白對聯,不用問,是留給少林和丐幫的。只是少林前來的達摩院首座慧言在接近牆角的地方,直接題牆留書四字:以武止戈。

    人羣之中,兩個中年人的眼光向這邊瞟來,顯然在議論他們。蘇曠留神去聽,只聽一人道:“我聽説胡有道花了這個數,崑崙才讓他在牆上也留個字。哼哼,這年頭不僅有花錢買官的,還有花錢闖江湖的,真是稀罕。”

    “崑崙此舉,不嫌欠妥?”

    “唉,你有所不知,這次雪山之會花銷不菲,崑崙總要找個冤大頭不是?這土財主想來見見世面也沒什麼不好,偏生還買了一羣打手,難不成真想上冰湖去?”

    “嘖嘖嘖,人家財可通神。別説,他這筆銀子可不是為自己花的。你想,他多大年紀了?還不是為了那個不成材的兒子!你可不知道他……”之後的聲音完全低了下去,只時不時傳出幾聲竊笑來。

    那邊狄飛白還在殷勤勸茶。此地人多眼雜,多留一刻就多一分破綻,想那胡墨也是個褊狹的主,蘇曠索性頓一頓手裏的丈八蛇矛:“爹爹,這裏諸位大俠瞧我們也不順眼,咱們還是早早上路,冰湖上見真章吧。”

    此言一出,人羣中爆出一陣譏笑來。

    狄飛白涵養也真好,依舊是彬彬有禮:“二公子多慮了,這一路風雪,哪有繼續趕路的道理,不如”

    況年來轉過臉,滿眼都是慈父疼溺幼子的神情:“狄大俠,犬子一心想要長點兒見識,就由着他去吧。這崑崙山上也不是他撒野的地方,見過天高地厚,他自然會下山。我等這便告辭,咱們後會有期。”

    “也好,祝二公子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狄飛白早已覺得紆尊降貴,胡家要走他樂得輕鬆。他從袖中抽出英雄譜來,添上“皖南胡家,胡有道,鑌鐵點鋼槍”的字樣,取出一枚雜青玉雕成的地珠葉子,雙手奉上,“胡爺,此乃信物,出了後門就是青天峯,一路上見玉可戰,玉碎必須下山。江湖同道切磋講究點到為止,胡爺心裏有數。”

    “不錯,不錯,點到為止,兵不血刃,不然老夫還真不敢來了。”況年來這邊拱手,在座的也沒幾個當他客氣。

    狄飛白又笑:“還請胡爺賜下墨寶。崑崙雪山之會三十年才逢一度,我派後進子弟無緣得見,到此處也好開開眼界。”

    況年來搓搓手:“這個……豈敢呢?”

    狄飛白終究是忍不住嘴角一動,連身後的幾個隨侍弟子都藏不住輕蔑到了這兒,還有什麼好裝的?花了大票銀子不就是為了這麼一塊地方麼?

    狄飛白奉上筆墨,隨口客套:“久聞皖南胡氏詩禮傳家,我廳堂里正缺一副主聯,不如胡大爺就添上了吧!”

    這話狄飛白見人就讓,誰也不會當真。況年來正要退卻,蘇曠卻扯了扯他的袖子:“爹,我們胡家世代俠商,助人無數,何嘗負過天下人了?一個對子,怎就不能寫?”

    這一句“何嘗負過天下人”直讓況年來胸口一陣血湧他昔年號稱廣陵公子,自命俠義,琴劍風流,三十年來步步後退委曲求全,天下之人卻從未放過他們兄弟三個。如今終於走到青天峯下,也不知道能走多久,活多久,兄弟三人可還有再見之日。再想想胡有道橫屍荒野的下場,他看看手中的筆,狂生故態翻湧而歸,一挽袖子,已經落筆在那白紙聯上,筆走龍蛇,一揮而就,驚得人人目瞪口呆

    君當側耳鄭衞雖淫靡坊市間豈無正宮調

    我且折腰稻粱盡磊落江湖裏自有抗墜節

    況年來橫腕放下筆,依舊笑容可掬:“告辭。”

    柳銜杯嘴唇顫抖,一聲嘆息:“唉,大哥……”

    狄飛白做夢也想不到這土財主真寫,而且還真敢寫他買賣上那點兒破事,但自己讓也讓了,人家寫也寫了,總不至於衝上去把它摘了。

    此處寒風凜冽,無人守門,大家都是推門進,後門出。但就在此時,只聽門外一聲激動至極的長報:“丐幫丁幫主到啦”

    蘇曠一使眼色,快走。

    丁桀來得太早了,他本該至少再等上三五天的蘇曠心裏有一絲隱隱的不安。他説不清是為什麼,但是一路走來,總覺得好像缺了一環沒有想到似的。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風忽然颳了起來,濛濛雪霧從眼前平移開來,好像上天伸出一隻手,猛地揭開了雪山的面紗。

    片刻,沒有呼吸聲。最後,竟是柳銜杯長嘆一聲:“在這樣的地方打打殺殺,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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