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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嚴

    第01節

    事件很簡單。2004年10月28日下午,吳大年被公公打了一巴掌,非要自己的男人張子貴出面,讓公公為打人之事道歉。張子貴不依,單説長輩給晚輩道歉,公公給媳婦低頭,世間並無這等道理。吳大年不相饒,最後竟離家出走了。

    都曉得張子貴性子隨和,感情上素無二意,為人處事也從無歹心,除某月某日踢死過一條幼狗,不曾傷害其他東西。張子貴熱愛土地,但因是家裏獨子,被爹孃寵壞,不曾學會種田,婚後仍不懂稼牆之事,且多數農忙時節在外縣賣蚊帳,跑一趟少則十天,多則一兩個月,總之賣光了蚊帳才回。若碰巧在家,吳大年與爹孃在地裏勞動,他則殷勤地遞茶送水,撐把黑洋傘,用他酷似太監的聲音,在岸上指點江山,販賣江湖軼事,也講一些賣蚊帳的趣聞。

    平常時節,張子貴賺得幾個現錢回來,喝着小酒,扛點耍牌,興致起來就吃喝牲口,斥責吳大年,彷彿財主之於財產,炫耀而滿足;或者與人為舊年的米價前年的畝產爭得臉紅脖子粗,顯示他內裏行家的優秀品質。張子貴本以為生活大抵不超出此外,不曾想這婚後第十年,吳大年竟會公然作對,要爹向她一個女人服軟。

    張子貴不曉得吳大年積鬱已久,新賬舊賬一併清算,只道自己拿得準吳大年的脾氣,小打小鬧常有,斷不敢真正放肆。所以,賣完蚊帳回來,聽吳大年説捱了爹的打,張子貴反罵將起來:“這老婆娘,盡耍姑娘脾氣,安分的日子,你還嫌什麼?”見吳大年倔而不屈,張子貴頗不快活。吳大年的身體,張子貴熟悉不過,她後腦勺並無反骨,鼻樑不歪,嘴唇也不薄,手粗腳大,極老實的勞動婦女,今天何以有拼個死活的樣子。

    吳大年説道:“舅舅不疼,姥姥不愛,我有什麼脾氣可耍。你眼裏幾時有我?每次賣完蚊帳回家,你都是先去你孃的房間,把錢一五一十數給她。兜裏能剩幾個零碎錢給我已是萬幸。你把我當個人的話,總得和我商量着辦,我幾時對你的爹孃苛刻過?你一出去幾十天,從不給我留點家用,説句不怕恥笑的話,買衞生紙都沒錢,厚着臉皮找人借。”

    張子貴聽了奇聞般驚詫:“你這婆娘,要用錢,跟娘説就是,一家人,還那麼夾生。錢給娘,有什麼緊要,我沒兄弟,你沒她埋,又無人與你爭家奪產。”

    吳大年不愛聽:“那是你的娘。她手掐得緊,我懶得去冊。憋屈。你一年到頭沒打過赤腳,不知道種田的辛苦。我犁地、挑谷,更不用説插田打禾鋤草噴藥,你有過一句好聲好氣的關心麼?只知道對人誇你老婆力氣大,能犁地。我又不是牲口。”

    張子貴琢磨謎面似的,越發困惑:“誇你不高興,難道罵你才好麼?你真是怪腦筋。娘手緊一點,也是為了這個家,將來得好處的還是咱們。”

    吳大年見張子貴不開竅,無一句體己的安慰,積鬱更甚:“要她幫我積那棺材錢做什麼,我不怕死了沒人埋。我與你爹孃鬧意見,你不問緣由,就説我的不是,你是他們的兒子,只認爹孃,合夥把我往腳底下踩。你要是不辨是非也沒關係,你幾時有個丈夫的樣子,在中間調解勸説?”

    “胡説八道!你吵什麼,你不和他們吵,怎麼有這些麻煩事情?給我把衣服清出來洗了。”

    “是,把我憋死了,你們就清靜了。”吳大年不動。

    “別死呀死的,你死來看看?”張子貴不耐煩。

    吳大年繃緊臉,沉默半晌,繼續説道:“就拿這次來講,我玩了一陣耍牌,把挑穀子去打米的事忘了,你爹指桑罵槐地刺我,我不過是回敬了幾條道理,你爹説不上理,嫌我怠漫,鉚足勁一巴掌打上我的腦袋。”

    張子貴説:“爹是有打人的毛病,打過我,也打過娘,打是愛,罵是親,如今打了你腦殼一巴掌,證明爹沒把你當外人。”

    吳大年嘴唇直哆嗦:“張子貴,你憑良心説一句,你爹該不該為打人賠不是?”

    張子貴脱下一隻臭襪子:“沒傷沒痛的,打就打了吧,都過去好些天了,還提它幹什麼?爹都六七十歲的人了,給媳婦低頭認錯,傳出去被人恥笑。”

    “去不去跟他講個道理,是你做丈夫的態度,道不道歉,是他當公公的分寸。你不把我作老婆,他就不當我是媳婦;當丈夫的不抬起我,這屋裏屋外的人,誰都可以作踐我。”

    “你這婆娘,幾時開始鑼嗦起來了。咯,我這趟生意不錯,賺了一千多,拿去,娘那邊給多給少,你説了算。”張子貴脱下另一隻臭襪子,取出藏在裏面的錢遞給吳大年。

    吳大年冷眼一膘,道:“還是給你娘吧,這樣就不用怕我捲了錢財,去跟別人生孩子?”

    張子貴眯眼淫笑:“你胡説八道哩,錢都交給你了,你還不滿意麼。來來,睡覺。”

    張子貴手舉人民幣,要攬吳大年,吳大年手臂一橫,打得紙幣亂飛。張子貴仍是笑,要吳大年留着力氣,睡覺時再使。吳大年搶白他睡不出個鳥來,再碰她,就死給他看。

    張子貴笑不出來,便舍了她,一邊彎腰撿錢,一邊惡狠狠咒:“你死啊,有本事死來看看。”他話音剛落,吳大年就拿腦袋撞牆,一連數下,便見她額角鮮血緩慢花開。

    第02節

    吳大年回想結婚十年,好似躺了十年棺材。張子貴無能生育,在家則對她軟禁,外出則指派爹孃監督,擔心她心不穩,唯恐她身體好,不許她穿得漂亮,提防她存了私房錢。

    吳大年是絕望了。絕望仿如一隻温暖的手,牽着她走出了村子。走前,吳大年給張子貴留了幾句話,意思明確:他若不去跟他爹論理,她永遠不再回來,她要在外面“活”,不願在家裏“死”。

    遠山迷濛之際,吳大年停在路口,眼望去孃家的路,但見荒草叢生,滿目悽迷,通向遙遠的記憶。當初只為遠離孃家,由這崎嶇的路,匆匆嫁到此地,如今,斷不能由此復歸孃家。當女兒時睡過的牀,早被爹孃劈了,燒了,化成灰燼,房間早已成弟弟的洞房。在孃家的痕跡難尋一星半點,此番歸去,與外人無異。

    吳大年思忖片刻,踏上了去縣城的路,愈走愈快,漸行漸遠,不多時已只剩模糊的影子。

    嫁給張子貴太倉促,一起生活才知道嫁得不好。早些年離開他,或許還會有嶄新的生活,可能會遇到一個好男人,至少他知道怎麼做丈夫。吳大年這樣想着眼望兩隻並飛的鳥,落上棗樹丫,不覺恍惚。十八歲時,和村裏的復員軍人楊向兵好了。楊向兵給了她初吻。爹給了她耳光。娘給了她謾罵。那些茫然無措,含混不清的往事,吳大年想起來仍覺戰慄與屈辱。

    楊向兵生得一表人才。復員回來完了婚,卻是沒幾日和睦。外人不知其內因,只曉得他的妻子脾性暴躁,文墨不通。結婚四年,生就一男一女,離婚鬧得家裏雞飛狗跳。吳大年當年十八歲,身高一米六六,容貌清秀,有倔脾氣,也有温柔情康、慈悲心腸,不知不覺和楊向兵撞出了感情,躲在堤坡的柳樹下接了吻。

    不巧,吳大年的嬸嬸看見了這一幕,覺得不合時宜,當即察報吳大年的爹孃。吳大年當晚捱了爹一扇耳光,娘迎合爹,對吳大年辱罵不絕,總結歸納就是吳大年太賤。

    吳大年躲起來哭,遂相信村裏人的話:爹素來不喜愛女孩,她出生後,爹將她抱到池塘邊,要淹死她,虧得被人攔住,保住小命。吳大年排行第三,大年三十出生,下面有兩個弟弟,娘天生缺少母性,對於子女,感情淡漠。

    吳大年初中輟學,成為一家之主要勞動力,播種、割禾、擔稻穀,一百多斤的擔子往她肩上一擱,爹從不心疼。爹見不得她閒着,似乎吳大年應是一頭耕牛,必須時刻用鞭子抽打,她忙碌起來,才不算白吃糧食的牲口,爹才高興。

    吳大年背上這羞恥的事,腦海裏不斷湧出“勾搭”、“引誘”、“通姦”之類傷風敗俗的想法,更覺悲傷。她壓低哭聲,翻出一盒火柴,一根一根地啃,啃了滿滿一盒,嚼出了某種香味。她期望速死,果然昏昏沉沉地“死”了過去。第二天清早,爹在菜園裏喊幹活,她才“活”過來,“活”過來,死的心也沒了。

    其實,吳大年輕生並非徹底絕望,僅是對現實反抗,宣泄苦悶,自虐。吳大年只盼速嫁,當一盆潑出去的水,永不被這個家裏收回。可惜楊向兵並不配合,夫妻關係時好時壞,家無寧日,散也難,一團亂麻理不清。吳大年心灰意冷,聽媒人安排,相了一門親,匆匆嫁給了張子貴。

    吳大年忘不了出嫁的情景:幾件勉強的嫁妝,傢俱無非是些舊東西,重新上了一層漆;兩牀錦緞,由她自己攢下的錢添置。弟弟上學,爹不願送親,只有娘和一個姐姐作陪,外加男方接親抬嫁妝的,隊伍零落不堪,一行人走在路上,倒像顛沛流離的難民。

    話説張子貴一覺醒來,不見吳大年,方想起她睡在隔壁,過去一看,只見鋪蓋齊整,人去牀空。張子貴屋前屋後吃喝幾聲,無人應答,倒把自己的娘叫煩了。

    子貴娘向兒子訴苦:“她這些天板着臉,像是借她種穀還了糟糠,也不知誰招她惹她了,這種脾性,不改不得了。”張子貴説:“這婆娘,是蠻不講道理,長了一副牛脾氣,爹拍了她後腦殼,她硬説是打了她,回來就和我吵,要爹給她賠不是。這下好,連人都不見了。”子貴娘對吳大年素有不滿:“她那脾性,孃家人都不喜歡,嫁過來又被你慣壞,慣得沒大沒小,那天要不是我攔住,只怕你爹少不了要挨她的拳頭。”張子貴説:“那還了得,翻天了。等我來説她。”

    張子貴不急不慌用罷早飯,移步到前面的人家,聊了一陣雞毛蒜皮,回來仍不見吳大年,方覺得吳大年離家出走了。張子貴還是不急,只當吳大年故伎重演,懶得花費精力,等她去鬧,過不了幾天會自己回來,他只需備好嘲弄的話,在家裏等她。

    頭一天,張子貴胸有成竹,從容相對;第二天勉強鎮定,心已難安;第三天只覺備受煎熬。不出一週,張子貴徹底慌了手腳,提了瓶酒,去吳大年孃家打探消息,一無所獲。吳大年的兩個弟弟氣勢洶洶,尤其是身強體壯的吳中秋,威脅張子貴説吳大年若有個三長兩短,張子貴休想好活。這一家人完全不是十幾年前那樣軟弱,張子貴心有畏懼,覺得自己勢單力薄,寡不敵眾,無論如何要儘快把吳大年尋回來。

    張子貴一路走,一路思想:這婆娘真的小題大做,腦殼挨長輩一巴掌,有那麼大的仇恨,以至於連日子也不肯過了麼?她能去哪裏,想必是早有安排。難道我在外面賣蚊帳,她在家裏偷漢子,這一次正好借題發揮,與人私奔了?張子貴這麼一想,嚇得停止了心跳,熱血往腦門直湧,緊趕緊回到家,仔細搜查衣櫃,果見吳大年清走了一些衣服,又在中間抽屜裏尋見她留的紙條,對先前的揣測確信不疑,當即直奔城裏去了。

    尋了三天,未獲任何線索,張子貴打道回府,又拿了些現錢和衣物,繼續進城尋找。遍尋餐館、茶館、賓館,都是答無此人。找不到吳大年,張子貴不能回家,一個男人連老婆都搞丟了,被人恥笑不説,還得吃吳中秋的拳頭挨他的刀。張子貴思忖,每日在街上遇到不下千人,就不信遇不到吳大年,於是改苦尋為碰。碰的心態微妙,既顯示張子貴的灰心與不確定,又表明了他打持久戰的決心。張子貴碰了一段,碰不着,就改守,比如守住某條商業街,一守就是四五天。可惜,此方法也不奏效。張子貴吃麪條泡子,露宿街頭,手上仍是越來越緊,最後撰着僅有的一塊錢,在一堆包子面前徘徊。

    攤主問是不是買包子,張子貴搖頭。攤主問第三遍時,張子貴説他想找活幹,管吃管睡就行,不要工資。攤主是個肥碩的中年女人,滿臉狐疑,説他這樣四肢健全的人,月薪六七百塊錢的工作不難找,何必白給人幹活。張子貴説他不是出來做工,而是來尋老婆的。

    攤主覺得有趣,問詳細了,聽明白了,免不了發表她的看法:“媳婦是嫁過來的,做兒女的可以被爹孃打,那公公打媳婦,説不過去。你女人看重的是你的態度。你尋到她,先要認錯,再好好勸説,回去讓你爹賠個不是。你暫在我這裏幹活,包吃包住,另外每個月付你四百塊。”

    張子貴從不放棄為自己辯駁的權利,現在覺得攤主偏袒女人,照樣要辯護一番。攤主一頓教訓:“你的女人,要的是你的態度。你不明白這個,尋到她也沒有用,不如回家反省自己更好。”

    且説吳大年無頭蒼蠅般衝到城裏,在街頭坐了許久,把周圍看熟悉了,才站起來,在餐館、茶館或者賓館前探頭探腦,遇到工廠,也隔着鐵門問保安是否招工。走了幾十家,到處都搖頭,直搖得吳大年兩眼發暈,雙腿乏力。

    她靠着樹根歇口氣,決定降低工資條件,只要有吃有住,三百塊錢一個月都行。這招奏效,立刻有餐館願意試用,叫吳大年拿身份證來做個登記。吳大年想不到,也拿不出來,性急,與人辯理:

    “我們鄉下從來不用身份證。我人在這兒,怎麼會假?”

    “你是誰?有沒有人擔保?”

    “我叫吳大年。保證是真的。”

    “你總得有個身份證明。”

    “家住蘭谿鄉金塘村第三組。”

    “結婚證呢?”

    “沒帶。”

    “你們這些人,太沒身份意識了。”

    “我下次回家補辦身份證。”

    “那合同也沒法籤。”

    “不籤沒事。”

    “這樣吧,工資二百,填個表,就開始工作。”

    吳大年一聽,鬆口氣,頗為吃力地填了表,捲起袖管就進了廚房,刷盤子洗碗拖地,不遺餘力,盡鄉下種田的蠻勁。沒多久,老闆見吳大年手腳麻利,吃苦耐勞,是那種以一抵二的角色,竟主動調高了吳大年的工資,另炒掉一個經常偷懶的員工。

    説來也巧,吳大年在餐館碰到了親戚,那就是孃家小弟媳米紅。吳大年高興有了伴,覺得城市不再深不可測,連温度也有了,夜裏與米紅睡一張牀,説了很多知心話,把在張子貴家的陳年舊事,樁樁件件擺出來,説到傷心處,眼淚流淌,米紅深抱同情與不平。米紅常年在城裏做工,多少了解城裏人的感情與生活,離婚的事不稀奇,但吳大年要與張子貴分開,她仍是詫異。一是吳大年向來安分守己,二來張子貴不漂不賭,無不良惡習。米紅問吳大年,是否嚇唬張子貴。吳大年説忍不下去了。米紅勸她冷靜,一個女人家,離了婚怎麼過?

    “我很冷靜。就是死在外面,我也不想再忍。”吳大年覺得難過,無法表達心中積累的痛楚,不能準確地將壓抑多年的苦水倒出來,舉了幾樁事情,別人聽起來,似乎也微不足道,揪心的原因,仍牢牢地生根盤積在心底。

    “米紅,我命差,當姑娘時,孃家像墳墓,嫁過來,婆家就像一口棺材,住在墳墓和棺材裏,是死人,我是死了幾十年了,現在才想到要活。”

    “孃家人不抬起你,婆家人自然會小看你。你這樣過了半輩子了,要怎麼活呢?”米紅遵循勸和不勸分的傳統。

    吳大年沒回答。她仰面躺着,看見屋頂的橫樑、青灰的瓦片,想起了過去的一件事。

    結婚第五年,家裏蓋新瓦樓房,吳大年一會兒上屋樑接磚,一會兒下地坪挑沙,哪裏缺人到哪裏,男人能幹的活,她都扛下了。風吹日曬了好些天,房子還沒蓋好,她突然發燒,下腹疼痛。吳大年沒在意,忍痛繼續幹活,很快就撐不住,跑到臨時搭建的屋棚裏躺下休息。

    不一會,吳大年聽到婆婆的聲音:“幹活的呢,哪裏涼快去了,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火燒眉毛尖上了,還不想動,這樣下去,幾時完得了工?”吳大年知道婆婆説的是她,掙扎着爬起來,又立刻倒了下去,痛得蜷成一團,大汗不止。

    這時,張子貴急匆匆進來,二話不説,一把拽起吳大年,才覺情況異樣,鬆開手,不耐煩地皺緊眉頭,來回踱了幾步,説:“這婆娘,生病都生得不是時候。這緊要關頭,忙得要死,誰有閒功夫管你?”

    吳大年臉色蒼白,咬緊牙關,忍住呻吟。

    張子貴走了。過一會兒又來問:“好點沒有,那邊等着用砂漿。”吳大年動不了,只是流淚。

    二十分鐘後,張子貴請來村裏的醫生,給吳大年打了一瓶吊針,沒見好轉,這才把吳大年抬到醫院,診斷是急性闌尾炎,腸子爛了,晚來一步命就丟了。

    吳大年眼望屋頂瓦片,説:“娶我為老婆的,把我做老婆看待,收我為兒媳的,把我當兒媳對待,怎麼活都行。張子貴只是他爹孃的兒子,幾乎沒當過丈夫,除了要我睡覺。也沒有盡過當爹的責任。米紅,不是我咒他,他爹孃一天不死,他一天也不能斷奶。”

    彼時,米紅已熟睡,頭枕一張三星手機宣傳廣告。

    這一日,張子貴在包子店於活,忽覺眼前一亮,定睛細看,正是小舅子吳中秋的老婆一一白胖圓臉的米紅。他放下手裏的活計,大跨幾步,往街心一站,攤開雙手攔住米紅。

    米紅吃了一驚,待看清張子貴尖瘦的臉,又嚇了一跳,説:“子貴哥,你也出來做事了?”

    張子貴把米紅扯到一邊:“快帶我找大年,太不像話,鬧了幾個月,還沒鬧夠,害我跑來尋她,蚊帳也沒出去賣,家裏亂七八糟,地也荒了。”

    米紅不敢莽撞,看張子貴這番態度,只會惹吳大年大發脾氣,就推説她不曾見過吳大年。因不想真騙張子貴,米紅故意露出破綻。

    張子貴火急火燎,連帶把米紅責怪一通:“你們以為在幫她,其實是在害她,一個女人,連家都不要了,要什麼?你要幫她,就該勸她早點回去。”

    張子貴憋了太多要説的話,怨個不停,嘴角積了兩團白沫。米紅斷不清他們的家務事,心裏惦着看手機是否掉了價,抽身要走,張子貴影子似的跟着她,米紅只得把他帶到餐館來。

    第03節

    餐館服務員華豔愛管閒事,老遠見着了,跑到廚房對吳大年説:“米紅回來了,身後跟了一個男人,又白又瘦,會不會是你男人尋你來了?”吳大年咒了米紅一句,囑咐華豔去擋架,自己扔下手中的活躲了起來。

    張子貴見不到吳大年,懷疑有詐,又氣又急,一屁股坐在餐館門口,半天不起來。華豔請他不要坐在餐館門口,影響生意。張子貴見不着吳大年,賴着不走,見華豔模樣秀麗,氣焰低了幾分,被趕走沒臉面,索性昂起頭進了餐館,找到米紅,嚴肅地問道:“大年是不是有人了,是個什麼人,好了多久?”

    米紅説:“子貴哥你盡胡説八道,大年哪是那樣的人,每天洗碗拖地不知有多辛苦,腰都直不起來,夜裏睡覺直喊疼。你見着了只管好好安慰她,別給她添堵。認個錯,讓個步,她就安心跟你回去了。”

    張子貴皺着眉頭,疑竇重重:“我認什麼錯?我人來了,她都不見,我真的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到底要鬧到什麼時候才滿意,要離婚,也得當面談,是什麼原因要離吧?我又不是一個二百五。”

    米紅説:“你不要太心急,讓大年單獨過一陣,都冷靜反省一下自己。現在她是餐館的工作人員,我覺得你至少該尊重她的工作。你把她工作鬧沒了,她還能找到別的事做,只是更傷和氣了。今天你先回去,等我勸勸她,好歹會給你音訊。”

    張子貴無可奈何:“米紅,拜託你多勸她,我這心裏面不好受。我怎麼虧她了,她這樣沒完沒了。”

    張子貴走了。米紅與華豔將張子貴的話一五一十學給了吳大年,吳大年忍不住罵道:“榆木腦袋不開竅,死到臨頭還在數落別人的不是。”米紅嚇了一跳:“什麼死到臨頭?”吳大年説:‘他還以為我鬧着玩。”華豔連連擺手:“大年姐姐,別説死人這種不吉利的話。”

    吳大年説:“小女孩也這麼迷信。你要睜大眼睛,不要嫁錯人家。”華豔不服:“你和我媽犯同樣的錯誤,女人嫁的是人,不是人家,等我賺夠錢,自己當老闆,經濟獨立,自己當家作主。”米紅説:“當了老闆,就不用嫁人了?這裏幾百塊錢一個月,哪年賺得夠。你年輕漂亮,應該去夜總會,聽説一個月能掙五六千。”

    華豔説:“可以考慮。”

    “只怕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吳大年説。

    華豔問為何物,吳大年避而不答,只説自己要另找工作,免得張子貴來,吵出人命。

    果然,次日黃昏,張子貴又來了。華豔對張子貴印象原本極差,覺得他拎不清斤兩,自私,狹隘,見面就是一頓斥:“見過煩人的,沒見過你這麼煩人的,大年和米紅都辭工了,別問我她們去了哪裏,我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訴你。大年姐姐也是個人,她當然有自己的想法,拜託你清醒點,死到臨頭還不知道急。”

    張子貴只想着如何招架吳大年,不曾想劈頭蓋臉的有這番遭遇,嘴巴一張一張,竟説不出半個字來。他不曉得哪裏得罪了這位姑娘,凶神惡煞似的,和賣包子的攤主一樣,都像吳大年的親姐妹,張嘴就是道理,女人們到底怎麼了?

    “什麼,什麼死到臨頭?”張子貴臉紅脖子硬,抓住這根線索。

    華豔斜眼看過去:“唬我?你當人人都是吳大年,隨你吃喝麼。我看你可憐,給你解釋什麼是死到臨頭:一個人心死,人就死了。回家琢磨去吧。”華豔説罷就走了。

    離開村裏那池水,張子貴這條魚呼吸困難,後如死魚般停住不動,兩眼翻白,望了餐館裏一眼,慢慢走開去,想到吳大年這般對他,太陽穴跳得厲害,發誓尋到她,架她回去,她休想再離家半步。

    橋南桃花侖居市中心,街道下坡拐彎處,有個鐵觀音茶館,門口吊了紅燈籠,木頭廊柱,雕花窗户紅漆門,古琴洞簫琵琶壎,各種器樂交相彈奏,從不停息。耳朵聽來似是熱鬧,進得裏面,方知生意清淡,除去零散的服務員,委實找不出幾個茶客來。

    米紅初進門,清一色的藍色小碎花對襟衫,晃得她眼花繚亂。服務員請她坐,她不敢,説她找人,找吳大年。服務員説稍等,我去轉告吳部長。米紅誤以為吳大年改了名,待吳大年一身灰色西裝出來,米紅脖子就僵了,像一截木頭栽在地裏,待吳大年走近,眼神又直勾勾,兩束電焊火光似的,射向吳大年胸前的工作牌,認出那幾個漢字:“部長:吳大年”,這才渾身一激靈,全身筋骨活乏起來,嘴舌卻轉不圓了,結結巴巴地説:“哎呀,士別三日,那什麼,大年,好啊你!”

    應是穿了高跟鞋的緣故,吳大年走路的姿勢與先前也有所不同。她把米紅拉到裏邊坐下,服務員上了兩杯綠茶。米紅不喝,問多少錢一杯。吳大年説隨便喝,只是普通的茶。米紅渴,喝一大口,燙得不敢作聲,打着手勢問吳大年怎麼當了部長,遇到什麼貴人。吳大年説:“有天茶館發生了一件事,客人意見很大,老闆覺得我處理及時,方法措施也很好,讓我試當樓面部長。”米紅問:“老闆是哪裏人,多大歲數?結婚沒有?”吳大年笑:“你一天到晚想當老闆娘,總有吃虧上當的時候,也不怕我告訴中秋休了你。”米紅説:“我是為你操心呢。前些天,你男人找到我,説他在冰廠搞搬運,手生凍瘡又紅又腫。後天是你生日,他想看看你,託我説個情。我看他怪可憐的,你就答應了吧。”吳大年略作思忖,説:“他必需答應絕不干擾我工作,更不許拽我回家,如果來了又鬧個沒完,我死也不再和他見面。”

    吳大年生日,張子貴果然來了,上下拾掇得挺乾淨,提了一袋富士蘋果,兩包桂圓肉,走親竄戚般來到茶館,也不進去,湊近木格子窗户往裏瞧。見吳大年一身筆挺西裝,和喝茶的男人有講有笑,眼睛生動有神,張子貴心裏一陰,幾步跨進茶館,很不客氣地喊了一聲“吳大年!”服務員驚訝地望向他。張子貴説:“我是她男人。”吳大年走過來:“小聲點兒,又不是在家裏,茶館裏有客人。”張子貴聲音更大:“我不是你男人嗎?”吳大年壓低嗓音:“我在工作。如果要吵架,等我下班再吵行不行?”張子貴見吳大年低聲下氣,疑她心虛有鬼,越發理直氣壯:“我不是來吵架的”,將手中塑料袋朝茶桌上重重一擱:“我是來喊你回家的!”吳大年強忍怒火:“下班再説。你先走,別影響老闆做生意。”張子貴屁股沉下來,穩穩落在凳子上:“我點菜,不是,點茶。”

    服務員遞上茶單,張子貴揀便宜的點了。

    抽煙,喝茶,看吳大年的屁股忽左忽右,十分從容。這從容原是表象,張子貴沒撐多久,便顯出煩躁不安,情緒一觸即發。吳大年曉得張子貴要鬧事,悔不該一時心軟,上了他的當,受了他的騙。古琴與洞簫交織的音樂鏗鏘有聲,聽起來好似卵石翻滾,山谷迴音,瞬間歸於靜寂。正是這靜寂的縫隙,張子貴大喊一聲:“你跟我回去!”吳大年走過來,回答:“張子貴,你不要在這裏發癲。”張子貴咬牙切齒:“我就是發癲了,我不癲才怪!家裏的女人跑了,全村人看我的笑話,丟死人,家裏田沒人搞,地也荒了,你不知道我挨家挨户找你嗎,你還躲,躲起來自己玩得起勁,有意思嗎?有想法就當面談,不想過就算了,躲到何年何月?”吳大年原本急性子,憋到此時,已是忍無可忍,什麼也顧不得了,一把抓起張子貴帶來的東西,往街心一丟,大聲説道:“我跟你説過一百次沒法過了,要離啊,就等你簽字啊,我不要再受你的氣,我看見你就討厭!過生日也不讓人安心,你去死,死了我更清靜。”

    桂圓肉散了一地。蘋果骨碌碌地,滿地打滾。張子貴眼看着一個滾到車輪底下,一個填了街道坑窪,還有一個滾了很久,一直滾到視線之外,耳邊只聽得吳大年的罵聲:“你去死,去死,去死……”聲音一浪高甚一浪,打得張子貴暈頭轉向,便放軟口氣,説:“回去吧,家裏沒個女人,心裏不踏實。”吳大年喝道:“你滾!”張子貴堅持不休,吳大年抓起茶杯朝自己腦袋上砸,頭破血流杯子碎,方才告一段落。

    米紅先獲得香腸廠招女工的消息,説與吳大年聽了,又給了中介一百元費用,兩人轉彎抹角尋到香腸廠。工作是手工灌製香腸,緊缺女工,當即被錄用,兩人高興不在話下。

    吳大年被張子貴一鬧,不得不辭去茶館的好差使,心裏煩躁,一刻也難容他,曉得不可再次心軟,便與米紅商量辦法。吳大年告知米紅,休要再充好人,領張子貴前來撒野,害得東奔西走,無安身之地;另外,她要正式提出離婚,問米紅怎麼辦理,是去法院,還是公安局。米紅到底見多識廣,説城裏人離婚找民政局,農村的可能要去鄉政府辦,我幫你打聽一下。

    灌香腸的工作不太享受。每天穿着雨靴,兩手肥膩,渾身油污,屋子裏的氣味讓人反胃。晚上睡在積水的房間,鐵牀架在水面上,脱了靴子上牀,被子潮濕陰冷,躺進去人半天都止不住哆嗦。

    作坊狹小,昏暗。米紅仍勸吳大年:“離了婚,你會遭罪的。”吳大年用力往腸衣裏塞肉:“遭什麼罪不是遭,在家裏只會憋死。米紅,我想掙錢買個小房子,你不會覺得可笑吧?”米紅搖搖頭:“太難了。”吳大年將封口紮緊:“不,哪怕是二手房,我算過,有可能的。”

    “大年,你真的要離婚?”米紅如夢初醒般。“我想清楚了。我不是真要他爹給我道歉,只想他做一回丈夫,去跟他爹論個理。你倒看他那潑皮的樣子,哪回不發癲。”吳大年額頭上貼着紗布。米紅説:“他把錢都交給你了,我看你就算了吧。”吳大年咒了一句:“我恨,恨自己的命。”米紅説:“有個孩子就好了。”吳大年搖搖頭:“不是這個問題。”米紅悄聲説:“子貴哥問我,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吳大年道:“把我逼急了,我真的去找男人。”

    這時,有人低聲喊“老闆來了”。大家不作聲了,作坊內只聽見工作的聲響。

    吳大年感覺老闆在背後緩慢移動,在米紅身邊停了,彎腰檢查米紅剛做好的香腸。

    “你,米紅妹子吧?”

    吳大年突然聽見老闆説話,條件反射似的一彈,扭頭望去,這一望不打緊,驚得吳大年大氣不敢出,小氣出不來,心裏波濤洶湧,浪打船翻。

    “天啊!向兵叔叔!”米紅一聲驚叫,滿心歡喜。

    次日,楊向兵差人傳話,請吳大年與米紅搬去二樓住。米紅高興,臉上開出向日葵。吳大年面上平靜,內裏七上八下,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情,不願搬,仍住水房,打算不久轉工。

    且説大年照自己腦門心砸了一茶杯,張子貴見血就兩腿發軟,白臉漲紅,怕她砸他,不敢再説一字半句,甚為狼狽地走了。回冰廠扛了幾日水泥包,想到吳大年穿上西裝,當了樓面部長,心裏沒一處踏實,暫且不敢去茶館找她,慼慼然過了些日子,待發了工錢,買得一隻純金戒指,直奔茶館而去,想到吳大年眉開眼笑的樣子,禁不住罵道:“死婆娘,這下滿意了,樂呵了吧?”

    偏生不巧,張子貴到茶館一問,吳大年走了,竟然舍了茶館部長不幹,又躲起來了。到哪裏去了?服務員告訴他,她回家了。張子貴不曉得服務員耍他,以為吳大年消了氣,回心轉意了,不覺心中暗喜。

    張子貴馬不停蹄,路上轉了兩趟車,行了五里路,回家天未黑,碰到村裏的熟人問他:“大年沒一起回?兩口子都做工,掙得不少吧?”張子貴心一沉,敷衍幾句,埋頭往家裏趕。吳大年果然不在。張子貴摔門踢凳子,沒個地兒發泄。子貴娘説道:“她愛在外頭野,讓她野,看她野到什麼時候。不吃點苦頭,怎知道家裏的好。你也不要去找了,省得我跟你爹在家,心裏空落。”

    晚上張子貴與爹孃談起生產的事。子貴娘説:“我跟你爹都老了,你爹又得了血吸蟲病,幹不了體力活,你的身體弱,也吃不消,家裏的田承包給人,自己種點口糧地算了。”

    張子貴不依:“現在糧食不斷漲價,我家田地肥,包給別人,太虧,再説,種田人怎麼能不要田?”子貴娘説:“七畝多田,你哭都哭不出來。”張子貴理直氣壯:“還有吳大年呀,誰家女人比她能幹?”

    “她,人呢?”張子貴娘鼻孔裏擠出幾個字。

    張子貴感到自己撲空了,跌倒在地,很尷尬。

    張子貴鬱鬱不樂,回到自己的房間,檢查櫃子,見吳大年又清走了一些衣服,包括她結婚穿的套裙,心裏越發不舒坦。吳大年收拾打扮,給野男人看,張子貴恨得咬牙切齒,“想起曾有個女人説,吳大年打牌的時候,跟男人態度暖昧,有個男人暗底追求她。張子貴當時審過吳大年,吳大年説:“沒那事情,是你不經逗,才有人故意逗你。”張子貴後悔當時草率,未作深究。那個女人講的完全可信,吳大年和人私奔,是早有苗頭的了。

    張子貴左思右想,無以為證,百無聊賴地打開抽屜,見端中平放一張信紙,捏起來一看,竟是一封離婚協議書。張子貴不明其意,仔細看罷,方曉得是吳大年和他談判,她為甲方,他為乙方,最後甲方要求解決婚姻關係。

    張子貴頗覺污辱。又見吳大年想得周全,早在甲方空白處簽了名,蓋了猩紅指印,氣得兩手發抖,滿嘴唾沫星子無處噴濺,憋得額上青筋暴起。另一頁紙上留了米紅的手機號碼,他若想清楚了,打電話通知她回來辦相關手續。

    單説這協議書。那一日,吳大年和米紅眼見楊向兵是老闆,一個百感交集,一個心花怒放。米紅雲開霧散,對香腸廠好感有加,吳大年則覺霧靄迷濛,不曉得米紅另有所圖,自己暗下決心不作久留,避免與楊向兵重提舊事。

    米紅已打聽清楚離婚程序,這頭一步,便是寫離婚協議書。至於怎麼開頭,中間怎麼寫,怎麼結尾,米紅都學來了,末了還告訴吳大年,全是楊向兵所教。協議在楊向兵的間接指導及米紅的協助之下完成,事情説明白了,文句也算通順,吳大年天黑潛回家,放進抽屜,再連夜趕回城裏。

    眼下,這張子貴捏着協議書,不知如何是好。家裏缺了女人,只覺得屋子裏每一處都是虛的。他一夜未睡。雞叫三遍時,坐起來,又讀了一遍,仍是火起,罵了吳大年一通,翻箱倒櫃,找到半截鉛筆,在紙上寫道:“離婚,不止死一條命!”

    米紅搬到樓上後,和吳大年聊天少了,生活有了新內容。單説這晚上十點鐘,米紅接到張子貴的電話。米紅總是關機,耽誤他找吳大年,張子貴極為不滿。米紅説舊手機壞了,才換新的。張子貴要和吳大年談。米紅説:“她沒和我一塊住。”張子貴緊張:“她跟誰住?”

    米紅説:“你明天上午九點再打。”米紅正躺在楊向兵的懷裏,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懶得與張子貴周旋。米紅比吳大年小七八歲,早在米紅初嫁,楊向兵就相中了米紅的豐胸,苦於無從下手,不曾想她會自投羅網。前不久,楊向兵送給米紅一部三星手機,正是米紅夢想的那款。米紅扭扭捏捏,讓出半邊牀,囑咐他千萬不可讓吳大年知情,這正中楊向兵下懷。

    張子貴見米紅支支吾吾,話不爽快,料想有隱情,只道是吳大年在幹丟人的事,恨不能把天捅個洞,將吳大年捉姦在牀。他哪肯明日再打,熱血上頭,先將吳大年罵個夠,再求米紅告訴他地址:“米紅,難道你就這樣忍心看着姐夫妻離子散?”米紅冷笑道:“這會兒説自己是姐夫了,我結婚,你連酒都不來喝。”

    張子貴不接茬,一味地求米紅告知住址。這米紅望一眼楊向兵,腦筋轉幾轉,説:“哪,找到她,打死你也不許説我給你指的路,現在我告訴你大概位置,金髮香腸廠,在橋北,靠江邊這條線,廠很小,你要仔細花點時間找。”

    張子貴急了:“江邊六七里路長,哪裏找得到?”

    米紅説:“你要儘快,説不定哪天她又走了。”

    張子貴問:“她是不是有人了?”

    米紅笑笑:“我不知道。”

    第04節

    那一日,吳大年趁黑潛回家,在路上碰到自家的狗,見到她十分親熱,狗尾巴擺得高興,打着響亮的噴嚏,嗓子裏還發出尖細的聲音,似是抗議這種闊別。狗東西兩三日不見,親熱得誇張,從不拿她當外人。

    張子貴不在家。房間長期無人住,有股黴味。老鼠爬過窗户的洞,很從容。吳大年頓覺酸楚,心生淒涼。她開了窗户,撿齊整牀鋪,把東西歸類,最後才找出協議書,原以為張子貴會答應找他爹講理,求她回來,未曾想是那般惡狠狠的威脅。她屁股落在牀邊,環顧四周,眼淚就落了下來。先是無聲地掉淚,繼而慢慢抽泣,最後嗚嗚咽咽的,無助地軟在牀頭。她嗚咽一陣,又轉向抽泣,後復無聲響,抹掉最後一滴淚,在被晦暗的燈光映得模糊不清的四壁中間站立半晌,彷彿完成一種儀式,扯扯衣裳,未待公雞打鳴,堅決地走了。

    據説楊向兵出了一趟差,拿了一批訂單,這次大批地招聘新人,工資條件開得也比較優越,準備大幹一場,扭虧增盈。吳大年出嫁後,對楊向兵之事所知無幾,只曉得後來他還是離了婚,出了村,做過小買賣,混了多年,至今不曾再娶。事隔多年,吳大年仍是愛怨交織,只是身為人婦,不去細想當時。

    不巧,這一日晚飯後,吳大年回宿舍,被楊向兵堵在衚衕裏。吳大年無處可躲,站着不動,拿眼數牆磚。楊向兵邀吳大年去喝茶,比村幹部斯文有禮。吳大年更是拘謹,只説她不渴。楊向兵説十幾年不見,隨便聊一陣。吳大年推辭不脱,同意在附近江邊走走。江邊人行道上,梧桐成行,走過一棵又一棵,冷風一吹,吳大年慢慢地清醒了,自然了,話也多了起來。吳大年最終發現,她和楊向兵都是有理想的人,只是他的理想大,要造福村裏人,辦廠掙了錢,將來給村裏修路,在村裏辦更大的廠,讓村裏老少都有工作,家家都富裕起來;她的理想,則是一定要張子貴服軟,找公公道歉。

    吳大年想起自己的婚姻,幾欲開口傾訴,終覺難堪。這一次,話剛嚥下去,楊向兵就問及她的家庭。吳大年回答過得去。楊向兵説你很辛苦,我都曉得。吳大年又是一陣難堪,曉得是米紅多了嘴,心裏咒了米紅,便沉默下來。她感到自己累了,軟弱了,稍不剋制,就可能倒向楊向兵。漫長的歲月迫使她低下頭,十八歲的姑娘人老珠黃,而楊向兵年富力強,自己空洞單薄,不堪一比。即便楊向兵説她“成熟了,比當年更有韻味”,吳大年也只是將頭埋得更低。

    往事畢竟稀薄。吳大年感慨幾遍,回到現即時,對楊向兵已有新的情感,如在荒漠獨行時,遇到清水與綠洲,心頭仍是快慰。不曾想楊向兵則另有所圖,為十幾年前道歉,欲與她同牀共眠。吳大年頗為失望,忍了脾氣往回走,楊向兵心不死,一路尾隨,説他一直想她。

    再説昨晚,張子貴得米紅指路,連夜到江邊尋了一通,未有結果。今日夜裏,江風呼呼直灌,江水迷濛,張子貴沿江接着尋找。臉被江風吹得刺痛,覺得城裏比鄉下要冷得多。不免想到往年這個時候,坐在火爐邊,運氣好,抽一支“白沙”煙(“長沙”煙也不賴),喝杯熱茶,心裏心外都是暖的,或者打點耍牌,日子神仙一樣,只怪這婆娘生事,害得他也有家難歸。

    張子貴一路想,一路找,脖子長了,眼花了,一路也不曾聞到香腸廠的氣味,只有一個乞丐,戴頂爛氈帽,一身破棉絮,縮在垃圾桶邊。這時節已尋得差不多,張子貴已經不冷了,嘴裏噴着熱氣,不急不緩地逼近剩餘的每一處。不多時,張子貴看到一塊灰色木匾,不夠板凳寬,不及扁擔長,上面幾個拳頭大的黑字:金髮香腸廠。大喜過望,四下裏一環顧,也不進廠,倒退了幾步,躲到梧桐樹後,賊似的探出半隻腦袋,盯緊香腸廠的小門。

    張子貴手背的凍瘡奇癢難忍,便借樹皮的粗糙磨癢,磨得毗牙咧嘴,啦磁吸氣。巧也不巧,正是這時節,吳大年忍了脾氣走在前頭,楊向兵緊跟在後,仍在表白他的感情,不惜賭咒發誓。張子貴見此情形,血脈貪張,恨手中無一物可使,雙手亂冊,竟從廢欄杆上扯起一根鏽鐵棍,飛奔過去,照準楊向兵腦袋一番亂棍猛打。

    張子貴不曾使用過兇器,不曉得鐵棍的厲害,見血星四濺,男人撲倒在地,手腳抽搐,方知要出人命,也顧不得吳大年,拔腿便逃。

    楊向兵失血過多,到醫院就死了。

    單説張子貴棍打楊向兵時,吳大年看得仔細,不喊也不叫。鐵棍與腦袋的撞擊之聲,清脆悦耳,吳大年恍惚回到茶館,身穿灰色西裝,腳踩古琴節奏,為客人傾壺,茶葉開花緩慢沉落,水霎時就綠了。念及那喝茶之人,年紀四十好幾,面相憨厚,多次拿眼光向她示好,舉止從未輕浮,反有父愛之仁慈,自張子貴到茶館一鬧,不復見此人,心頭甚為惆悵。

    及見楊向兵倒地抽搐,張子貴倉皇逃遁,吳大年並不急於呼救,倒想及張子貴的威脅:要離婚,不止死一條命。吳大年曉得,張子貴做得出來。眼看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命,吳大年突然發現希望:倘若楊向兵一死,他張子貴的命,就看她怎麼處置了。於是又拖延片刻,方才喊人救命。

    警察錄取口供,吳大年講述事發過程,言燈光太暗,未看清行兇者模樣,不曉得從哪裏衝出來,猛擊楊向兵腦袋,她不曾見過這種場面,嚇得喊不出,叫不響,完全傻了。警察又問其他清況,做了記錄,見她驚魂未定,安慰她幾句,説楊向兵欠債很多,少不了有人蓄意報復。

    楊向兵死,米紅頭一個受驚。自從與楊向兵做了野鴛鴦,米紅雖圖了小利,獲了安逸,終歸是遮遮掩掩,少不了每日裏提心吊膽。如今聞得楊向兵被人棒打至死,幾近魂飛魄散,只道自己脱不了干係,多方猜測,竟懷疑自己的男人吳中秋所為,或是他聞了風聲,進城來幹了這樁厲害事。

    米紅心裏七上八下,往家裏趕。一是給楊向兵家裏報信收屍,二是打探吳中秋的虛實。

    途中想及楊向兵死了,工錢無處討要,真個是爹死娘嫁人,竹籃打水一場空,好不懊悔。然而,天災人禍,孰能預料,非自己能左右的事情,自然不當自己後悔,只是遺憾楊向兵開出的空頭支票,尚有多張未曾兑現,如今活人成死鬼,承諾泡了湯,既不能追至陰曹地府隨了他,只有作罷。不若多思想吳中秋,這般及那般,皆須應對有方。

    愈近村口,情愈怯。米紅遠遠望見自家門口一桌牌,及至看清吳中秋的臉,心便落下來,穩穩停當一處。吳中秋見米紅回來,倒有幾分突然,趕緊下了場,陪米紅進屋説話。聽米紅説楊向兵被打死,工錢無處討,吳中秋不甚惋惜(不曉得惋惜人命還是工錢),轉身迫不及待地將楊向兵被打死的消息撒給門外的人,供大夥消遣了好一陣。

    夜裏,米紅與吳中秋商量,一起進城做點小生意,雖説小本小利,但踏實穩妥。吳中秋捨不得牌桌邊的好日子,推説爹身體不好,最近咳得厲害,他理當在家盡孝。米紅聽罷諷刺道:“我自嫁過來,你爹哪天不是這樣咳?你還説得出盡孝兩個字,不怕人笑掉大牙。你爹若拿對你十分之一的好對待大年就好了,她何至於受婆家欺負。”吳中秋説:“我看大年脾氣硬,婆家也不敢怎麼欺負。”米紅:“大年要離婚,張子貴不肯,揚言要弄出人命來。”

    吳中秋説:“何至於離婚,大年外面不會有相好吧?”米紅心驚肉跳,幸好夜裏黑,臉紅也看不見,便將吳大年怎麼躲,張子貴怎麼尋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吳中秋噢了幾聲,聽見他爹在隔壁連續咳嗽,吐痰的聲音清晰可聞。

    米紅在家住了三日,吳中秋同意進城做麻辣燙生意,但得米紅先租好房,看好地盤,待一切就緒,他方才過來當老闆。

    米紅先回廠撿拾衣物。到廠門口一看,只見門上有鎖,且打了封條,門的右上方貼着一張告示,白紙黑字寫着楊向兵是詐騙慣犯,在全國各地騙取訂貨單,以高薪酬勞聘請勞工灌製香腸,拖欠工錢,最後一走了之,躲到另一個角落故伎重演,週而復始,如今是捉了死人歸案,特此告知。

    第05節

    吳大年春風滿面,額前劉海別到一邊,竟有兩彎柳葉眉,令人頗覺驚豔。眼睛雖説不大,此際藴蓄極其豐盈的情感,倘若變成水珠子溢出來,斷不是淚。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內心快樂如鳥,嘰嘰喳喳,曉得此番回去,定有好戲可看,早已忍不住歡喜,不曾有半分愁苦。下汽車後,她買了一顆檳榔,嚼得忘情,到村口唾在路邊,主動和人打起招呼來,遇特別相熟之人,還要小佇片刻,大聲説笑,均不在話下。

    張子貴正躺着抽煙,見吳大年進門,噢地彈起來,彷彿是吳大年一腳踏中了機關。吳大年佯裝平淡,心裏曉得,張子貴是被鼠夾子夾住的老鼠,命被她摸着,果然不再威風了。張子貴遲疑片刻,清了嗓子,揚聲道:“大年,你回來啦!”突兀之聲將吳大年嚇了一跳,她曉得他是喊給他爹孃聽的。果然,沒幾分鐘,子貴爹孃一起來了,因為爭先恐後,兩人幾乎是擠進門來。子貴娘顯出闊別的熱情,抓住吳大年的手,臉上肌肉沒哪處不因笑而牽動。子貴娘從未笑得這般狠,連牙釀都不顧一切地展露出來,貼心話一句接一句。子貴爹被晾在後頭,橫豎插不上嘴,加之説話本不利索,早有猴急之態。待子貴娘放下大年的手,子貴爹瞅準空子,説道:“孩子啊,回……回來就好,爹不……不該打你,爹向你賠禮……道……道歉,要是還不解氣,就打爹一……一巴掌。”

    吳大年應接不暇,未曾料到好戲開場如此之快,竟有些不知身在何處,一時不能完全從先前的小心謹滇中走出來,不知如何應對,索性扭身走開。子貴爹知道吳大年不原諒自己,急得不行,跟在後頭“啪啪”打了自己兩下。

    吳大年聽得一清二楚,着實吃了一驚。原先只曉得子貴娘嘴皮薄,能説會道愛做戲,不料想平時老實巴交的子貴爹,演起戲來也是毫不含糊。她見張子貴在一旁犯錯待批的蔫狀,曉得他想什麼,便移劫直:“爹怎麼還記得這事,我跟子貴説過,不怪爹。是不是,子貴?”張子貴早就矮了一截,待要伸直腰,見吳大年笑面虎的模樣,又縮將回去。子貴娘忙打圓場,念及大年在外面油水差,吩咐張子貴去砍幾斤豬肉回來。説話間,已從腰間掏出錢來遞與張子貴,説從今往後,一家人和和氣氣過日子,一面又囑咐吳大年好好歇息,待飯香菜熟時,再起來吃飯。

    彷彿貴客臨門,幾個人分頭忙活去了,吳大年留在房間裏,思想起往日光景,兩相對比,心裏快活自不待言説,在這家人面前,到底生出幾分神氣來。打量四周,發現窗玻璃要換,被套用了十幾年,該添新的;梳妝枱油漆斑駁,拉環掉了,抽屜打開合不上,合上打不開;衣櫃門咯吱作響。對於張子貴一家鞍前馬後,唯唯諾諾,吳大年心知肚明,演不花錢的戲,點個頭哈個腰,不傷筋不動骨,經濟實權牢牢在握,並不曾真正損失。吳大年要的,遠非這表面的功夫,張子貴的命,亦不至於這般廉價。她在外頭多少長了點見識,曉得坐穩這家中的第一把交椅,才算得揚眉吐氣。

    吃飯時,子貴娘給吳大年殷勤夾肉,又揀好聽的話説與她。吳大年嫌子貴娘説話太過油膩,言不由衷,更覺反感,一低頭,看見桌子底下啃骨頭的狗,便叫它一聲,狗隨便擺了幾下尾巴,甚是敷衍,吳大年便罵道:“狗東西,變得真快。”

    夜裏,張子貴把新買的金戒指拿出來,給吳大年戴上,説了些甜蜜話語。

    “公安局的人説,殺人要抵命,絕不能讓犯罪分子逍遙法外。要我想起什麼來,及時通知他們。”吳大年把這句話掛嘴邊,倘有人不順她意,就將這話摘下來,擺弄幾下。聽者害怕,吳大年得逞,從傢俱更換,到牀褥新添,全遂了她的意。吳大年將自己賺的錢,一分不遺地存了,張子貴出去賣蚊帳,所掙之錢,一文不少地交與她,僅此不夠,吳大年曉得子貴娘手中有些積蓄,想方設法要挖掘出來,讓她嚐嚐伸手討錢的滋味。

    回家這些日子,吳大年養懶了,也養得眉目清秀起來,口味越來越刁,儘想吃不在季節的蔬菜。這一日,外面日頭朗朗,只因吳大年想吃小白菜,子貴爹肩挑大糞,子貴娘抱着一包菜籽雙雙去了菜地播種。

    張子貴提心吊膽過了一陣,尊娘所教,待吳大年如救命恩人,縱使心裏幾分不情願,到底怕坐牢,怕償命,不得不壓了先前的性子。

    眼見事情淡了,想到她終歸是自己的老婆,便生了閒心,要把她從恩人的神座上搬下來,做自己的女人。吳大年有意推而不就,只問張子貴這些年交了多少現錢與他娘,何事花錢,花了多少,她心中有數。

    “從前比不得現在,我不想當你的什麼恩人,家裏掙錢靠你,這裏裏外外的事,理當我來操心,你娘到了該享清福的時節了。將來過世,我這做媳婦的,少不了給她買上等的棺材。”

    張子貴説道:“這樣的話你千萬別對娘講,娘活得好好的,恐怕被你氣出個三長兩短來。錢都建了房子,也不曉得還剩多少,回頭我問問娘,把摺子給你保管。”

    吳大年嗯了一聲,接着説道:“我這些年身體吃了虧,現在感覺不行了,天氣一變就周身疼,別説挑不起百斤擔子,就是空籮筐也吃力了。你不想我死得早,就下田幹活,支持我調養身體,省得外人以為我好吃懶做。另外,這麼些年,我爹那邊,我沒盡過孝心,今年是他七十大壽,可能會花費大一些,你不要埋怨。”

    “你一直恨你爹,怎麼想起盡孝來了?”張子貴不曉得吳大年中了哪門邪,説的想的都變得古怪稀奇。吳大年只笑不答,眼裏有股冷意,令張子貴脊樑骨冷眼咫的,彷彿面對的只是一個陰魂。

    且説説吳大年的爹,這個喚作吳有德的老頭,日子從沒寬裕過,手上略有積蓄,就被兒子們“借”了,一年到頭小病不愈,捨不得吃藥,兒子們習以為常。嫁了的女兒,也不常回,回來也不親近,權當走個形式。吳有德多少有些落寞。倒是吳大年最近回得勤了,不僅帶來川貝批把之類的止咳藥,還有吳有德嗜好的燒酒,煙也是好煙,走時還留點錢,囑咐他多吃肉。都曉得吳大年如今在婆家當家作主,只料想不到,她會將諸般好處帶回孃家,孝順曾經想溺死她的爹。

    有一回,吳大年扯了塊布料給她爹送過來,又幫娘燒了幾個菜。吳中秋隨米紅去城裏賣麻辣燙,只有兩個孩子留在家裏,外加大弟弟吳國慶一家四口,一共九個人吃飯。大呼小叫,熱鬧景況自不待説,正值其樂融融之際,吳大年笑着i澎直:“爹,他們説我剛生下來的時候,你把我抱到水塘邊要溺死我,我不信這些胡説八道,爹怎麼是那種狠心腸的人。爹,你多吃肉,這肉燉得很爛了。止咳潤肺藥一日三次,要記得吃。夜裏少打一點牌,多喝我帶的普洱茶,你年紀大了,自己要多注意身體。”

    吳大年不緊不慢講完,起身給自己添飯。

    孩子們鬧得一團糟,米紅的小兒子摔倒了,打碎了碗,嚇得大哭。大人們一窩蜂處理孩子的事情。吳大年膘了她爹一眼,見他投著停杯,面有愧色,曉得溺她之事不假,人言虎毒不食子,孰料人不如畜生仁慈,心頭難過。

    村人眼見吳大年孝順,每每説起,均嘖嘖稱歎。古語説,棍棒底下出孝子,全然不虛。

    久之,訓教子女時,無不以大年為楷模,對吳有德羨慕有加,少不了當面奉承,吳有德心中有事,愈加悶悶不樂。

    吳有德七十大壽,甚是熱鬧。單説吳大年買的鞭炮,就放響了一個下午,張子貴心疼,恨吳大年燒錢不手軟,無計可施,少不得張嘴同樂。

    晚宴主食是面。每桌擺有七八個菜,皮蛋、辣椒蘿蔔、花生米、小炒豬肝、剁辣椒,等等,多為下酒所用。大家喝得高興,吃得痛快。席間有人説道,吳老館,養女好啊,到老來享的是女兒的福。眾人附和。吳有德正夾一粒花生米,手一抖,花生米砸在碗碟邊上。吳大年給大家添酒,説道:“當然是養兒子好,女兒總是別人家的,誰家願意生個姑娘,白養十幾年?”

    吳有德悶頭喝下一杯,顯了醉意,紅了眼圈,渾濁的眼睛裏,幾乎要掉下什麼東西來。

    無人見過吳有德哭,也無人相信吳有德會流眼淚。燈光晦暗,人聲嘈雜,這一瞬間完全被忽略了。又過一陣,吳有德喝醉了,吐了一地,被扶回房間。這才有人低聲説道,吳老館好像不大快樂,是對大年愧疚呢。吳有德坐在昏暗的燈光中,臉上老淚比燈光明亮。他坐一陣,站片刻,腮部肌肉顫動。外面划拳喝酒的叫聲依舊熱鬧。他感那到些熱鬧的叫喊聲十分刺耳,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享女兒的福。這福燙着他的良心,燙着他八分醉意的頭腦,燙着他縱橫交錯的臉皮。他強烈渴望再來點酒。他看見窗台上的農藥瓶,他拿在手裏,抱在懷裏,然後擰開了瓶蓋。

    飯後茶餘,到了放煙花祝壽的時候,吳有德還未起牀走動,大年娘喚他來點煙花,進房間便聞到房間有股農藥味,便覺不妙,喊他不應,叫他不醒,一摸,早已氣絕。喜事變喪事,連夜扎靈堂,做道場,哭聲一片。吳大年只是淚落如豆,並不曾哭出聲來。

    米紅向吳大年訴苦,説生意做不下去了,悔不該叫吳中秋進城,現如今,瞞着她與妖精勾搭成奸,華豔是個裱子,她早就看出她不是好東西。

    此時,吳大年已掌經濟大權,成為一家之主,調遣那欺軟怕硬的公婆,使喚張子貴,均不在話下,早練得果斷、條理分明,摸透了人心。聽米紅講罷,吳大年問她是否原諒中秋。

    米紅納悶,説原諒如何,不原諒又如何。吳大年説道,不原諒就離婚;原諒就扯平了,誰也別戳穿,繼續過日子。米紅心裏咯瞪一下,佯裝不解。

    吳大年不急不緩,説:“你和楊向兵,我早知道。中秋那邊,我來跟他談,你的事,我也不提。都回家算了,養豬、種菜,照樣掙錢。另外,你在家要對我母親照顧周到。”

    吳大年一番話,令米紅臉紅心跳,既尷尬又狼狽,沒想到吳大年竟然處處心機。她權衡左右,依了吳大年所講,保全聲譽和家庭,私底下卻怨她使用挾制手段,卻又沒可奈何。

    吳大年將張家上下鉗制,並不胡作非為,當家作主,倒也有條不紊,久之,竟使公婆真心歸順,張子貴心服口服,吳大年也鬆了鉗,家庭呈現美滿和諧之態。為彌補無子之憾,吳大年幾番進城,燒香拜佛,請菩薩送子,不出幾月,果然腆起了肚子,張家上下歡天喜地。

    只是有多事者傳言,吳大年是找菩薩借的種。

    2006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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