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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rn on

    結婚請柬鮮紅刺眼,香味濃得嗆鼻,但是程曉紅用她的那雙靈巧小手製作得非常精美,上面寫着“請丁燕小姐攜先生張旭親臨”。程曉紅玩了一個文字遊戲,把先生放在張旭的前面,先生的意思便暖昧了。深圳這地方,女人稱丈夫為先生,也可以稱大街上所有男士為先生,過去的學生稱老師為先生,現在也可以尊稱德高望重的女士為先生。先生是多義的,先生是含糊的,先生是暖昧的。程曉紅的意思是張旭先生是丁燕的先生。張旭裝出天真的樣子解釋,像回答一加一等於二。我笑。就目前我與張旭的狀態看,先生張旭,的確是指丁燕的先生張旭,但我讀到了先生張旭裏隱藏的的信息。程曉紅是聰明的,先生張旭適合我與張旭任何一種關係與狀態,就像我與一個男人勾肩搭背的照了張相,你説不清楚我們確切的關係,但是和一個男人拍婚紗照就不同了。因此先生張旭,也可理解為張旭先生。

    食指與拇指壓下煤氣開關,朝turnon方向擰轉,“神州”牌煤氣灶孔裏騰地冒出一團烈焰,瘋狂地撲過來,我像一杯水,被口渴之人一飲而盡,一股糊味堵住我的鼻孔,我聞到自己肉體焚燒的焦香。張旭教我turnon的時候閉上眼睛,深夜夢魘般的幻覺來得更真。恐懼吸乾心血,痛苦把心揪成麻繩,崩潰了卻還吊着一絲希望,在這樣的罅隙裏,我幾乎是掙扎着把手伸向Turnon,閉着眼睛,更清楚地看到撲向我的一團火焰,我因而知道,我活着。我活着之時,就得承受煤氣灶的捉弄,面對它的擺佈忍氣吞聲。它吐着温柔的藍焰,向我微笑,我知道這裏面潛伏着巨大的陰謀,它算計着更為妥當的時間,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爆炸!像一個男人,一邊與你調侃着,一邊卻思考怎麼痛快地做你;一邊做你,一邊卻想着另一具美豔的軀體,一切都像這搖擺不定的火焰。我無法預知煤氣爆炸的時間。我永遠是弦上的箭,等待射出,等待爆炸。可是我不願等待張旭對我説“越來越沒勁!”讓這五顆子彈彈冷嗖嗖地將我擊斃。

    我瘦得像條飢餓的狗,肋骨頂着皮囊,立刻讓人想到懸掛的狗排,胸部以下,肋骨呈八字形,搭成傘一樣的陰蓬,胃部凹陷,前背貼着後背,像炒鍋。我抽煙。我抽煙時那面炒鍋一鼓一癟,就像蛤蟆的腮,蛤蟆張着兩隻Rx房樣的眼睛,漠然的思考什麼。

    叉開雙腿上牀把自己擺開,我像片白紙。跟得上時代的,都與電腦糾纏上了,沒有誰會在一張紙上來塗寫。我撫摸着這張白紙,光滑的,沒有皺摺,空白的,沒有語言,與那閃爍光標的電腦屏幕一樣,只不過紙上沒有光標,沒有指定的下筆路徑,不是程序設計,也不是機械操作,而是一觸摸,內裏就奔湧熱血的有生命的紙。

    相對於紙,寫者是自由的;相對於寫者,紙是自由的。

    當然,我不是《裸體的瑪哈》或者《入睡的維納斯》。

    張旭説。

    我是頂着黑衣服的骷髏,我晃動在空空的衣服裏。手褪出袖子,我在衣服裏轉身,從前面轉後面。我總玩這樣的遊戲,忽然間披頭散髮,面孔朝後。張旭曾恐懼地叫,你怎麼像鬼!我説張旭你錯了,你應該説,你怎麼像人?!

    張旭是個美術老師,留着我喜歡的長髮,但真正讓我迷醉的是他的鬢角,充滿英國貴族式的矜持與原始的奔放。柔軟的髮絲微微卷曲,緊貼皮面生長,到與耳朵平齊的地方自然結束。這種寬條型的鬢角很是罕見,他整個鬢角的韻味,在收尾的地方表現得登峯造極,有幾分恣意,幾分狂妄,幾分內斂,像大師的妙筆傑作,隱含着全部的個性、涵養與智識。

    我承認我曾經意淫。這個沉默的性感的鬢角,超出網絡挑逗與電話語言引誘的力量,輕易地打開我慾望的閘門,我想像那側臉擦過的快慰,像羽毛拂過身體的隱蔽處。他的眼神撲過來,就像列賓的《作曲家穆索爾斯基》一樣,茫然而冷酷,深刻且意味深長,尖利如貓的爪子,準確無誤地攫住了我這隻偷窺的耗子。

    為了不標新立異,我們混進戀愛的大多數,沒多久就同居了。在新婚夜才赤裸相擁,那委實矯情與刻意。我們成熟的肉體很贊同並且享受我們的決定。我們興致勃勃地手挽着手,吃遍了東西南北風味,我們在餐桌上饒有興致地談童年及一切往事,談希望與所有未來,眼神在冒着熱氣的桌面相撞,飄散。我們的右手夾菜,往嘴裏扒飯,左手在桌面相握,或在桌底下搭上對方的大腿,我們需要這種粘合,這種牴觸,像兑衝一杯蜂蜜。當終於有一天對着五花八門的菜譜,一個菜也不想叫,一個菜也點不出來的時候,張旭説,小小燕,我們自己做飯吧!是啊!我怎麼沒想到呢?我興奮地跳起來抱着張旭喊,親愛的,我要為你下廚!

    我要為張旭下廚,呼喊是真摯的,不必置疑。我願意在鍋裏調製愛情端到桌上享用,就像從卧室做到客廳,拓寬做愛範圍,每一種方式都是愛情足跡的延伸。

    那是藍花格子的圍裙,繡着精緻的花邊。像孩子的肚兜,一根繩子系在腰上,一根繩子綁在脖子上,於是我被捆綁成廚娘。幫我係上圍裙時,張旭得意地説,親愛的,圍着廚裙的你,別有一番風味呢,你天生是我的妻子。張旭灌得我暈頭轉向,我幸福得一塌糊塗。

    左turnon,右turnoff,看着煤氣開關我傻眼了。我壓根兒沒想過還有這麼一個環節。

    你幫我開煤氣,我怕!我不敢伸手。傻丫頭,你看,turnon。張旭啪地一下擰轉,他的動作甚至有幾分瀟灑,藍色的火苗騰地串起,扭動。我放上炒鍋,把廚房兵器弄得乒乓作響,大幹四化一樣熱火朝天。

    吃飯的時候,我們依然大腿抵着大腿。

    張旭,來幫我開煤氣!來了來了,我的小傻瓜。

    以後每回做飯,都由張旭turnon,我們配合得像公的和母的。

    做飯前為你打開煤氣,就像做愛替你剝除衣裳。張旭嬉皮笑臉。

    日子過得很快。快樂不知時日長。我們被俗語擊中。

    忽然一天,張旭終於煩了。你怎麼還不會?turnon!食指和拇指擰着按下迅速往左旋扭!他手裏擰着搖控器,眼睛追逐電視節目大聲地喊。我怕,我一直都害怕的呀!連煤氣都怕,你怎麼當人老婆?你想不想當我老婆嘛!我當然想,這跟煤氣有什麼關係?老婆要做飯,做飯要turnon,就像睡覺要做愛,做愛要脱衣服!可是你説過,“做飯前為你打開煤氣,就像做愛替你剝除衣裳。”我以為找到了有力的盾牌,欲暗自得意,卻猛然震愕了,我突然發現一個事實:張旭很久沒替我脱衣服了!既便是我自己脱光了,他也才緩慢地興奮起來。

    我頹喪。啞口無言。

    turnon。閉上眼睛,全身肌肉立刻緊張了。用食指與拇指壓下煤氣開關,往左迅速地旋扭,嘭——一猛烈的大火撲向我,噝噝噝瘋狂地燃燒,我恐懼地睜開眼,藍火苗兒微笑着舞蹈。

    或許,它原本是天使,是我把它假想成了魔鬼。

    閉着眼睛turnon。幻像來得更真實可怕。

    我只能閉着眼睛。

    咀嚼。每一顆飯都經過了牙齒地咀嚼,舌頭的品嚐,每一顆牙齒都參加了對於飯粒的碾磨,我們像科研工作者,嚴肅細緻負責,絕不苟且完事。

    端坐着身子,左手端着飯碗,右手握着筷子,夾菜扒飯,決不拖泥帶水,像一個舞蹈者。腿在腿的位置,沒有偏離,手在各自的崗位盡職,惟有兩人咀嚼的聲音交融,像活塞在濕潤的管道里抽動,傳遞着默契與融洽,在碾碎那慾望的硬塊,以飽飢渴的腹。可是咀嚼是乾燥的,枯燥的單調的,壓抑的沉重的,甚至還是尷尬的,澀澀地,澀澀地響。這種濕潤的聲音喚起某種温馨的聯想,我的心裏湧起冷冷的恐懼。

    我在一家小報做着所謂的編輯,修改“的地得”和標點符號,必要時整塊挪動。我慢慢地習慣被它們強xx,無力反抗,並開始麻木地享受。turnon,指引我前進與生活。我們的辦公室很大,齊胸高的玻璃屏障,圍成一個大圓,形同豬圈,裏面切割成六塊,根據品種的不同,再做了詳細的劃分。比如主任的桌子是我們的兩倍,獨佔一條電話線,獨享氣派的辦公桌,就像良種豬獨享食槽,特派的獎金就是那額外的飼料,把他撐得大腹便便。餘下的五個人算是同一類別,一切共享,擁有虛假的的私人空間。抬起頭,不是宋吉掏鼻孔,就是劉琴照鏡子,阿湧一個噴嚏,就使我水杯震動,稿紙嘩啦嘩啦往桌底下滑溜。電話一響,五個分機一起轟鳴,像防空警報,好幾次我拽着貴重物品就想往防空洞裏鑽,陡地站立,再頹然坐下,糊塗與清醒同時產生。日本佬夾尾回巢,太平盛世哪有狗叫。是電話是電話,我咬英語單詞般狠狠發音。

    劉琴攬下了接電話的活兒。劉琴剛進報社時,她老爸就邀了報社領導和編輯部同仁狠啜了一頓,劉琴就成了編輯部的寵物。劉琴芳齡二十三,這也是電話轟鳴的原因。劉琴對每一件事情都興致盎然,像個初生的嬰兒對待世間萬物。而我覺得每一件事情都索然寡味,像一個殘疾人獨自承受着不幸。我有病。我肯定有病。我有病就是不健康,不健康就是病。我甚至把電話的突然響起誤作煤氣的爆炸。每回電話響,我的心臟就經受一次衝擊,甚至於身體最隱蔽的地方也受到侵擾,像毫無戒備的小蝸牛,猛然收回散漫的觸角,肌肉發緊。

    愛情怎麼把你滋潤成這樣了?節制點,細水長流啊!宋吉陰陽怪氣。我説你們這幫混蛋,眼紅是吧。咋不眼紅呢,張旭豔福不淺,你要是結了婚,肯定有部份讀者魂斷小梅沙。你們豬,損人不利己。電話又響,我騰地站起來。嘻,咋啦,螞蟻咬屁股啦?劉琴笑眯眯地,像她胸前那個大大的hellokitty頭像。餵你好?哦,請稍等。丁燕,找你的。我拿起桌上的分機,劉琴的分機還在手上,她要聽。無所謂,我反正沒有秘密情人。我幾乎沒什麼隱私,除了肉體。劉琴掛了,劉琴還是挺懂事的。電話滋滋地響,像煤灶燃燒,空鍋燒紅了。啊程曉紅呀,怎麼回事?王東他?不會吧?那下班在名典咖啡屋碰面。

    今天不必turnon,心裏那羣關在籠子裏的鴿子撲騰撲騰飛向藍天,忽然間全身肌肉都松馳了,不自覺地哼起了歌:我怕來不及,我要抱着你,直到感覺你的髮梢……丁燕要玩紅杏出牆了,看她那甜蜜的樣子!宋吉,你好歹也當了四個月的爹了,我看你跟你兒子角色調換一下差不多。阿湧劉琴哈哈笑,好新聞,明天見報,頭版頭條。

    我給張旭撥電話。我在圖書館。他回答。我原本只是告訴他,今晚不回家turnon,聽他一説,忽然間就很生氣了。你為什麼不弄點菜回家?我在圖書館查資料啊。你怎麼查不完的資料嘛!我開始覺得自己沒道理,火卻越發越大。你怎麼了?我很正常!不是生理週期吧?我説了我很正常。發出不turnon的信息,幾乎是做愛的另一種暗示。不turnon的那天,張旭肯定會剝我的衣服。如果你有事我去買,我現在就去買菜!張旭妥協。你自己吃吧!我生硬地説,粗魯地掛斷電話。我重新煩躁了。每一次打亂正常進行的turnon,我就感到生物鐘紊亂,就像捱了一個通宵,困到極點卻不能入睡,腦海裏是白天,不斷地行走着人,晃動的事物,説話的嘴唇,裂笑的牙齒。我故意製造了因為張旭不買菜,所以我不回家turnon的假象,我企圖在這裏面找點什麼?或者我在不由自主地向張旭暗示什麼嗎?是我的潛意識裏渴望跟張旭稍為頻繁地做愛嗎?我明明要跟程曉紅吃飯,程曉紅要跟我談她的感情問題。

    王東是我介紹給程曉紅的。王東是個警察,大約是那身警服太約束的緣故,王東趿着拖鞋,穿着沙灘短褲短袖T恤,懶懶地來到我的生日晚會現場。彈簧那東西,壓得越緊,就彈得越遠,就像求形體釋放的王東,那股懶散勁兒,就像曾被人捆幫了幾個世紀。好在也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宴會,在場的女孩子光彩照人,王東才有點侷促。程曉紅特意逛街弄了一套白衣裙,絕對的可人。其實這裏有一個蓄意的陰謀,我就是想撮合程曉紅和王東。那時程曉紅剛與男友分手,異常空虛,醫治失戀的良藥就是迅速地投入再戀,這點我與程曉紅達成共識。王東這身穿着,誰都想這事兒準崩。沒想到後來兩個人居然搞起地下工作,現在革命快要成功,曙光就在眼前,又不知程曉紅遇上啥事兒了。

    名典咖啡屋有點冷色調。程曉紅向我招手,五個手指頭在空中彈鋼琴。服務員倒上一杯檸檬水。丁燕,你越來越瘦了呀!張旭都在搞什麼鬼嘛。我一坐下程曉紅就嚷嚷。我準備抽煙。程曉紅一把搶過火機。不讓你點!你看你瘦得鬼一樣,那手,雞爪子似的。你認為胖就像人了嗎?我嗅了嗅煙,用枯枝樣的指頭輕輕地撫摸,煙癮在嘴唇上漫延,漸漸滲透到嗓子裏,瀰漫到胸腔,在心跳動地方,凝止。於是我滿腦子抽煙的慾望,滿屋是煙香。程曉紅堅決不許。我看着手中的煙,一具細長的白色軀體,它等待燃燒,等待我的嘴唇,將它吞吞吐吐地消滅。就差一個環節:turnon。但打火機在程曉紅的手中握着。我壓抑着不抽。玩弄着它。玩弄着我的慾望。我手中似乎握着屠刀,切割慾望的屠刀。難受着,幾乎也是快感地享受着,這種近距離地不能擁有。當然,我可以不顧一切地去奪回程曉紅手中的打火機,或者找服務員索要一個,也可以讓服務員替我turnon,只為過一把煙癮。

    程曉紅又搶過我手中的煙,替自己點上,幾乎是挑釁地抽吸。我終於撓心地癢。靠,程曉紅,你存心要折磨死我吧,你不讓我抽,好心你就別在我面前抽!你這是把人綁了手腳,卻逼她看頂級片,連手淫的權力都剝奪了!丁燕,我看你成天想法怪異,大抵是這煙董出來的,你真的不能再抽了,你像個大麻鬼。我不行了,我得上洗手間。我掐着脖子離開。我在洗手間洗把冷水臉。抬起頭,鏡子裏一個禿子,臉刀削過一樣尖細,脖子比鴨頸還長,黑衣服像掛在軟塌塌的衣架上,兩個黑洞般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心被重重地撞擊了一下,我想尖叫,就像turnon時眼前出現了一團火。可是鏡子霎時清晰了,一切是我抬頭產生暈眩所致。

    你的鐵板燒來了,好香。鐵板燒噝噝地燒,不斷地濺冒滾燙的水珠,我扯起小餐巾擋着。程曉紅喝着檸檬水,翻着眼睛看我。這是個漂亮姑娘,我喜歡,因而我遷就她。我們很久沒一起吃飯了吧。我説。你陪張旭,我陪王東,重心發生了轉移,有什麼辦法呢?程曉紅似乎很懷念我們一起泡巴蹦迪的日子。一個人產生懷念,想必是對當前生活有所膩倦。程曉紅你怎麼樣,王東怎麼樣?你們怎麼樣?我其實完全可以綜合性地問你們怎麼樣,但我總認為程曉紅、王東、他們倆,是三個獨立的個體,有不同的本質特性,我不想籠統地問。我們要結婚了。程曉紅一句話回答我三個問題。祝賀啊,怎麼沒有新嫁娘的興奮?我不想結,我不知道結不結。你不知道啊?我更不知道呢!我的意思是説程曉紅拿不定主意,一個旁觀者更不知道了。昨天我們還吵架,他動手打人,打完又道歉。程曉紅噘着嘴。你怕煤氣灶嗎?我突兀地問。這跟結婚什麼關係。程曉紅莫名其妙。有關係啊,你不下廚麼?我不會做飯啊,一直都是王東做,我洗碗。啊?!煤氣灶跟結婚還是有關係,只不過跟你程曉紅沒關係啊!丁燕你又胡亂怪想了,這是個問題麼?程曉紅又揪我的辮子。我不再説話,因為這是個嚴重的問題。我吃着黃鱔鐵板燒,給自己出了一個命題作文:《假如張旭愛做飯》。然後往下想,假如張旭愛做飯,丁燕愛張旭;假如張旭會做飯,丁燕疼張旭;假如張旭愛做飯,丁燕與張旭幸福快樂。

    説好去蹦迪,往日的激情似乎都讓男人折騰完了。那時候一個晚上可以泡二三個巴,然後再去蹦迪。像根據地、本色、簡約、0755這些酒巴,閉着眼睛都能摸過去。在酒巴里我們故意用眼神勾引帶着女孩子的男人,搞得男人心不在焉,女孩子翻臉離去,我們就碰杯哈哈大笑。酒巴洋酒瓶上掛着我們的名字,我們不定期地去喝,我們把酒量練得很大,半醉着開車,跟交警調笑。在我們的詞典裏沒有turnon這個詞,我們不受任何約束。我們嘲弄過把自己綁在男人身上,或把男人系在自己褲腰上的人。現在呢?男人把繩索套進了我們的脖子。

    説好去蹦迪,往日的激情似乎都讓男人折騰完了。程曉紅想去不想去的,説王東在家等她,我也忽然惦念着張旭,有些懊悔電話裏的粗魯。我想擁抱張旭,如果我今天傷害了他,我願意用turnon來懲罰自己。於是吃完飯,我和程曉紅就撤了,回到各自的男人身邊。

    張旭,對不起,我脾氣很壞。我想進門就撲到張旭懷裏對他説這番話。我體內升起熱戀的温度,假寐的感覺重新甦醒。我想張旭會揪着我的鼻子,疼愛地罵一句小傻瓜。我陶醉在自己設計的場景裏。遺憾的是,門鈴響,沒人來開。電視機前的張旭陶醉在甲A賽事裏,口哨與吶喊的聲音很大,所有的場景立即打亂。我按門鈴你怎麼不開門?我氣咻咻地延續了電話裏的脾氣,我對自己感到吃驚,可是我就這麼説了。丁燕我真的沒聽到,你看,這麼鬧呢。張旭站起來,牽着我的手,走進廚房。我都準備好了,我要是會炒,你現在就可以坐着吃飯了。張旭畢竟在努力,可憐的,他還餓着肚子。我心酸了一下。張旭,我説,張旭,本來和程曉紅去蹦迪,忽然就想你了。我眼淚流下來,張旭就把我抱緊了,替我抹去眼淚,取下炒鍋放上煤氣灶,説,來,哥哥幫你turnon。不!我來!我勇敢地對張旭説。就像我喊着要為張旭下廚,義無反顧的樣子。那晚上我還是要幫你turnon,我們要turnon。張旭湊近我的臉。turnon,這個令我極度恐懼的動作,被張旭製造成一個温馨的詞:做愛。我看着張旭右側的鬢角,有羽毛輕顫拂過我身體的隱蔽處。

    我的手伸向turnon。

    我微笑着操作了turnon。

    我與張旭像荷葉裏的兩滴水珠,滾動了幾圈,又融合了,享受並反射太陽的光芒,與太陽也融為一體。我時常看到我與張旭在那面炒鍋裏,我用鏟子搗騰,攪拌、悶蒸、爆炒。事實上我把握不住鹹淡,掌握不好火候,或者有的煮爛了,有的還夾生,我習慣在所有的東西里都添上辣椒作調料,於是掩蓋了菜餚的本質與真味。雖然我的心願是弄好些,可口些,讓張旭發自肺腑的讚歎與喜愛。對於我的烹飪技術,他一直像時下的小説評論家一樣,含含糊糊故作條理,輕輕棒打不忘鼓勵,然後把期望與信任的大帽往下我頭上一扣,我便戴上了緊箍咒。唸咒語的是哪路神仙?是愛情。愛情咒語令我頭痛,頭痛我還不能甩膀子罷工,我還得積極表現,與人為善,像孫候子那樣發誓,從咒語裏獲取幸福。

    程曉紅與王東結婚,使所有人大跌眼鏡。就好像一盤菜,本來只是品一品,嚐嚐新鮮,卻忽然間一掃而光了。誰能斷定,到底是吃的人飢餓了,還是菜的味道實在鮮美?王東三十一歲,家裏的獨苗,早該結婚了,父母時常催逼,差點沒把王東逼得從二樓跳下去。程曉紅呢?美麗的曉紅在本市開過個人鋼琴演奏會,算個搞藝術的,搞藝術的跟捉賊的警察結婚,像不像木瓜燉魚翅?木瓜用鮮紅的瓤鋪成温馨的家,盛裝柔軟纖細白嫩的魚翅,散發的木瓜香味混揉進魚翅味裏,完成兩種物體的交融,只是木瓜始終是木瓜,魚翅究竟是魚翅,木瓜不與魚翅搭配,就上不了宴席的桌面。王東即便不張揚他的成就感,他也掩飾不了喜悦與驕傲。王東打人,我想那只是藝術與現實的衝突,是木瓜與魚翅兩種不能真正相融的物質特性之間存在的必然矛盾。王東是愛程曉紅的,為什麼?他為程曉紅下廚啊!就像我愛張旭,忍受那幻覺的折磨一樣。不要問程曉紅愛王東麼,張旭愛我麼,因為,程曉紅和張旭不懂做飯!

    請柬的濃香使我與張旭產生片刻的昏眩。搞清楚先生張旭就是丁燕的先生張旭後,我與張旭開始情侶裝設計。我們有時候需要別人來下定義,我們很想知道我們是別人眼中的什麼。程曉紅的婚禮安排在五四青年節,在小梅沙度假村舉行,夜晚入住小梅沙大酒店,請了牧師與唱詩班,仿照西方婚禮儀式進行,有些別出心裁。小梅沙在海灘上,因此除晚禮服外,我們還得準備游泳衣和休閒便裝,當然宴會上的禮服是主要的,因為我作為程曉紅的死黨,要和先生張旭上台致辭。脱下職業裝,套上晚禮服,我要在程曉紅的婚禮上風光一把,確切地説,我需要張旭替我爭一回面子,我知道台下肯定有一雙目光,那目光與我有過短暫地交媾,後來棄我而去,在美國混了兩年,重新回了程曉紅的藝術學校。我喜歡跟老師搞對象,我沒法解釋這種嗜好。

    淺綠色的無袖旗袍我愛不釋手,白色低領晚裝我不願捨棄,左挑右挑,前照後照,我終於絕望了,沒有一件衣服適合我,或者説我不適合任何一件衣服,既便是加小碼的衣服套在身上,也像樹幹挑刺着一樣晃盪。面對一桌盛宴,飢餓得無力拿起筷子,這滋味真不是滋味。鏡子裏的張旭坐着不動,開始還説這件可以,那件不行,這會兒一個字也不説,屁股粘在凳子上,像與我較勁。最後一丁點興致像炒鍋裏的香味,被抽油煙機抽得一乾二淨,我的心裏湧起一股無名火,我憋着,只覺得委屈和難受。我本來是個衣服架子,隨便套什麼衣服,都能穿得生動起來,有許多簡直是度身定做的,腰很掐擺很媚,肩不寬不窄,袖子不長不短,可現在,我這具骷髏軀體,都被什麼東西吸乾了水份?

    走,不買了!我狠狠地瞪張旭一眼,他望着門外行色匆匆的腳步,我只看到右側的鬢角。不再挑挑?張旭敷衍。他其實早煩了。還能穿什麼,樹棍撐着也比掛我身上強。丁燕,原來哪件衣服你不能穿啊,你怎麼瘦成這樣?你才發現我瘦了?張旭先生,都是你搞的!啊?這你也怪我?太不講道理了!我們走着吵着,聲音不大,也很平靜,像聊天,蹦一句,沉默一陣,沉默一陣,又蹦出更尖刻的一句。到家時,我們彼此都使用了最惡毒的話,攻擊了對方最軟弱的部位,我們發現原來我們這麼醜陋地活着,這麼卑鄙地相處,我們彼此毫不留情,似乎從不曾愛戀。一切就好像象徵性地出席了一次很有排場的盛宴,淺嘗了各式佳餚,我們並沒吃飽,所有的宴席只是排場,在酒和空話大話套話的喧囂中,我們根本不能填飽肚子,一切結束,才發現我們仍是飢餓。

    我們開始上崗上線,事情就鬧大了。原本只是鹹淡問題的一道菜,被我們在鍋裏炒得焦糊糊的一團,於是我們誰也不伸筷子,讓問題像這團黑糊糊的菜去自己反省。

    參不參加程曉紅的婚禮,吵架後我就開始考慮。現在這樣的精神面貌,與喜慶的氛圍不相融洽,喜歡慶氛圍也會讓我感覺壓抑。我費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程曉紅約出來,她為結婚的瑣事忙得不亦樂乎。程曉紅,你把我的祝辭環節取消,我現在就祝你們白頭到老,永不厭倦。我對程曉紅説。你怎麼啦?那多沒勁啊,先生張旭呢?程曉紅憔悴了一點,但仍是興致勃勃地準備度過人生的這個重要環節。甭提,跟張旭先生崩了!崩了?!你崩他?他崩你?他敢!程曉紅握起小拳頭。曉紅,誰也沒崩誰,但都被誰崩了!我苦笑,搖晃着輕飄飄的頭顱,那誰是誰呢?我想不清楚,就像我搞不清楚張旭到底是先生張旭還是張旭先生。比如説吧,同樣的原料,為什麼有的人就能烹出美味,有的人只能和成一堆稀泥,和成稀泥的人,怎麼知道哪個環節錯了?也許並沒錯,只不過一個好的廚師有手感、靈感,也有靈性與悟性,並有創新和開拓精神。我習慣性地舞動手指。我想抽煙。丁燕,這不是你,你不是這樣的,你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柱,我跟王東崩來崩去,卻崩成了夫妻,我現在有點相信,緣是如來佛的掌心,我們這些猴子是跳不出來的。宿命!我簡短有力地説了這兩個字,而我的心裏忽然悽楚不堪,我承認我開始羨慕程曉紅這種認命的幸福。我們不可能總吃精緻的西餐,鋪張的盛宴,家常飯菜才是永恆的主題。那麼愛情的美滿結局,無疑就是家常飯菜。

    眼皮底下伸過來一具白色軀體。給你。程曉紅遞給我一支煙。我用左手食指與中指夾着,右手握着打火機,拇指擱在按扭上,並不急於點燃,我忽然想在消滅這支煙前好好想一想,第一,我是否可以不turnon;第二,我是否確實來了煙癮;第三,我抽了這支煙是否得到滿足;第四,我不抽這支煙,煙是否失落。

    丁燕,你別胡思亂想了,張旭哥是個很好的男人。我撲哧笑了,程曉紅,你看對面那人,吃的什麼?那東西我筷子都不沾,那人卻像狗一樣咂吧有聲。我拿起餐牌,指着一份名字很雅,顏色製作很漂亮的套餐圖對程曉紅説,你看這個,色香味俱全似的,挺饞人吧?可我試過,吃起來並不那麼回事。程曉紅就不説話了,沉沉地低着頭,再抬頭時眼裏就閃着淚花。丁燕,到底為什麼要結婚呢?我真的害怕,我和王東都覺得是在讓老人安心,讓老人高興,我們結不結好像都無所謂了,可是,好像只有婚姻才能給這段同居生活一個交待!曉紅,我常常在廚房努力炒做好菜,可是擺好桌子,拿起筷子,我一點食慾都沒有,被廚房的油煙薰飽了。

    我按下了打火機按扭,小小火焰細腰搖擺,漸漸地靠近白色煙頭,我深吸一口,燃燒的黑圈沿着煙的軀體迅速往上爬行,焚燒成一釐米長的黑灰。我吐出一口煙才發現我忘了回答自己的問題。我總這樣,或者人都容易犯這樣的錯誤,一波未平,又捲入另一波當中,越卷越身不由己。我相信程曉紅聽懂了我的每一句話。可是聽懂了又怎麼樣呢?她仍是迷惘的,我仍是困惑的。我還是一具骷髏頂着一副臭皮囊。

    張旭先生,你是否願意與丁燕小姐同赴程曉紅小姐與王東先生的婚禮。

    我願意。

    張旭先生,你是否願意以丁燕先生張旭的身份出席程曉紅小姐與王東先生的婚禮。

    我願意。

    張旭先生,你發誓,你與丁燕小姐在出席程曉紅小姐與王東先生的婚禮中不使她難堪。

    我發誓。

    張旭先生,你發誓,你與丁燕小姐在出席程曉紅小姐與王東先生的婚禮中,會一直像情侶一樣關照她,無論她生氣、快樂、疾病、健康。

    我發誓。

    阿門!先生張旭,現在你可以與丁燕一起turn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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