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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黃柳

    太陽很白,白得就像沒有。母親和弟弟出門就各自拖了一截影子。地上燙,弟弟小冬彈了幾步。在屋子裏的桑桑意識到日頭強勁,正安靜地烘烤地面的一切。從蟬的清晰與平穩的鳴唱聲中可以聽出,一絲風都沒有。塘邊的柳樹葉子被毛毛蟲啃花了,遠看還是綠成一團,柳條彷彿是篩漏下來的綠色水流,落到塘面,凝固不動的姿態顯得蒼老,而春天的時候,淡黃柳葉正柔嫩嬌弱。

    母親和弟弟融化在太陽裏。桑桑在母親的梳妝鏡前站住了。那是一面晚清的梳妝鏡,暗紅木鑲邊,繁複的龍鳳圖雕刻得生動靈活,鏡面點點斑漬,像飛蟲的排泄物。桑桑用手指擦了擦鏡面的斑漬,見自己長眉細眼,眼珠子漆黑,極像照片中的母親。無疑,母親年輕時是一方美人。曾和一個長沙知青談戀愛,準備結婚時,長沙知青突然有條件返城,拋下母親走了。母親後來嫁到益陽,生下桑桑,調教有方。桑桑喝魚肝油長大,打個飽嗝也冒肝油味。五年級就發育完畢,現在讀初二,已長成一個標準美少女。

    事情的最初很簡單。春天時,桑桑認識了書店的老闆魯一同。後來,這個乾淨斯文的男人就不斷出現在村子裏頭。

    這天,飯後沒多久天就煞黑了。月亮爬上來。月色發燙。悶熱的夜晚像個蒸籠,螢火蟲在樹叢中閃爍。弟弟小冬到河裏洗冷水澡去了,母親在浴室裏洗得嘩啦嘩啦響。桑桑悄悄溜到河堤上,遠遠望見魯一同,正慢慢踱步,月光下的身影虛無縹緲,似乎馬上就會消融。

    桑桑趕了上去,在魯一同背後氣喘吁吁,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魯一同轉過頭,有話不説,笑眯眯地望着桑桑。

    月上柳梢頭。一句話也沒有。桑桑跟着魯一同往前走。她感覺內心甜蜜,月色很美,長堤和河流像夢裏一樣神秘,堤面平整泛白,人宛如在水面漂行。

    回頭已看不清自己的家,桑桑如夢初醒。魯一同往前面一指,桑桑看見夜裏的蘭谿鎮,和水裏的倒影連成一片,燈光落在河面,水中燈火既繁華又落寞。

    桑桑望望河面,看看月亮,突然加速步伐趕到魯一同的前面。

    牆壁比燈光更為昏暗。水泥花窗的縫隙裏塞滿了爛鞋。樓梯過道擺放着許多蜂窩煤,堆積的箱子、腿腳不全的桌椅一直架到天花板。蜘蛛絲繞滿泛黃的燈泡。走廊更是繁雜。桑桑沒想到魯一同的房間那樣光鮮,顏色搭配很妙,被子的花色粉紅,還有牆上的畫、枱燈、傢俱……魯一同給桑桑倒了一杯茶,自己打水洗臉。

    桑桑拘謹。她覺得水杯很漂亮,試圖辨別它的顏色,又似乎在搜腸刮肚地找話説,腦子裏好像被沖刷的沙灘,過去的記憶全被抹掉了。這時候,任何人發出的最輕微的聲響也很突兀。尤其是魯一同擰毛巾時,水落在白色鐵皮臉盆裏,就像脆雨砸上青瓦屋檐。白色臉盆外面畫上去的兩隻紅鴛鴦,似乎要驚恐地展翅而去。

    魯一同着白襯衫的背影,像一塊橡皮,不斷地塗擦桑桑在心裏頭亂寫的字。見魯一同把毛巾搭上洗臉架,桑桑慌忙垂下眼,看見三個腳趾頭從紅涼鞋裏冒出頭來。

    “你也擦擦汗吧。”魯一同端盆水走過來,放在桑桑腳邊。

    “我不洗。我要回去了。”桑桑看到水在臉盆裏晃動,盆底的兩隻大紅鴛鴦讓她覺得水是血紅的,她驚慌地站起來,彷彿這盆水給了她充足的理由。

    “桑桑,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説。”魯一同用身體擋住她。

    桑桑過不去,退了幾步,一腳踩翻了臉盆,水潑了一地,臉盆在地上哐當哐當打旋。

    桑桑心撲騰得厲害,身上汗水更多。燈光下的房間裏就像一個黃昏,魯一同的臉是温和的夕陽,輝映山川、河流、田野、農舍,那是一種令世間萬物信賴的温和籠罩,萬物因此不懼怕黑夜。一股不明來歷的暈眩襲擊了桑桑,銜接了桑桑在路上的那絲甜蜜。然而,母親可能正在四處找尋她,這種不妙可能咯嚓剪斷了桑桑心裏的那根甜絲,又想到還要趕幾里地的夜路,必得經過一小段的亂墳山,桑桑更是方寸全亂。

    “太晚了,我真的要回去!”桑桑像頭小牛犢,低頭俯衝。她的堅決使魯一同更為果斷,他一把抱住桑桑,兩條手臂密實地纏住她,動用技巧與力量,温柔地把桑桑壓倒在牀。

    桑桑沒有動。魯一同將她壓倒在牀時,她感覺到某種舒服,就像洗澡時全身浸入温水當中。

    瞬間很靜。只聽見窗外一對年輕男女打情罵俏。

    “我真的喜歡你。”魯一同説,並且一隻手探到桑桑的裙子底下。

    桑桑尖叫一聲,彷彿被水燙了,壓低嗓門喊道:“放開我,我要回家”。

    魯一同像塊巨石,桑桑掀不動他。她和他爭鬥了一會,很快,她的雙手被魯一同用一隻大手攥緊,他附在她耳邊甜言蜜語。他身上的香味像春天的淡黃柳,氣息清新迷人,桑桑又安靜了。但是,恍惚間,她聽見母親在喊“桑桑,桑桑”,她蓄足力,把魯一同拼命往外抵,魯一同彷彿是焊在她的身上,推脱不動,惱怒中桑桑狠咬了魯一同手臂一口,後者仍不放手。

    “讓我回家吧。”血從桑桑咬過的肌膚裏冒出來,她嚇壞了,哭了。

    回答桑桑的是更為密實的身體覆蓋,和角落裏的幾雙乾淨女鞋。

    月亮正圓。鄉村的月光散發槐樹香味。窗頁的影子斜印在房間裏,掛了蚊帳的牀,像一隻紙盒。紙盒邊框暗紅,暗紅邊上下寬,左右窄。紙盒上方如扣了一頂空心帽,帽沿豎立,邊紋是起伏的,月光使牀架表面呈現凹凸不平的陰影,若在白天,能清楚地看到這是一張具有晚清風格的牀,據説是桑桑的曾祖父結婚時所用,有名的三滴水牀,全部用黃楊木做成,採用榫卯結構,銜接緊密,雕花板上的每一處都有繁縟精細的雕刻,密集的細格子裏有許多菱紋、動物、植物、人物形象,組成熱鬧而豐富的構圖,只是個別圖案已經殘缺,並且落了灰塵,就像陳年往事的遺骸。牀前還配有踏板兩塊,呈梯形,雕花板欄額三層,四腳狀如馬蹄。人要上牀歇息得先腳踩踏板,把鞋子脱在踏板上,再落了牀帷,掛帷帳的銅鈎碰到木牀,會發出清脆聲響。傢俱色彩的黯淡與古老,使房間裏死氣沉沉。

    桑桑自覺闖了大禍,下了魯一同的牀就一路飛跑,裙衫濕透,見母親房裏的燈熄了,心裏稍有放鬆,斂聲屏息摸黑撩開蚊帳就要上牀,腳剛踏上踏板,忽然牀上有人説話。桑桑一路驚魂未定,這下只覺得魂魄都飛了。

    説話的是母親。

    母親摸到她濕透的裙衫,低聲道:“説,發生了什麼事?”

    桑桑厭惡母親的敏鋭。母親的態度讓她覺得今晚的事情很羞恥。

    牀上悶熱,桑桑身上流出新的汗水。

    母親追問了一句,桑桑聽出母親的聲音發抖,她原本編好了謊言,此時一個字也説不出來。

    月色隔着紋帳顯得晦暗,母親只是一團陰影,看不清她的表情。桑桑仍不説話,她不喜歡母親聲音裏頭那種誇張的崩潰。她的心蹦得很快。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到了魯一同的家裏,她始終在作一種沒有出門的假設。母親的手影晃來晃去,過了好一會兒,桑桑明白母親是在擦眼淚,這才説自己去了同學家玩遊戲,瘋出了一身汗。母親當然不相信,進一步逼問:“在什麼地方,和誰?”彷彿一把尖刀對準桑桑的心窩。

    “總之什麼事也沒有,我想睡覺。”桑桑感到身體刺痛。母親像一個偷窺者,對她今晚的秘密窮追不捨。桑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去魯一同的家裏。在弄清楚這個問題之前,她什麼也不想説。母親熟知桑桑身體的每個細節,對她的內心卻一無所知。事實上,到桑桑的身體開始發育之後,母親只能憑記憶去想象她身體的變化。失去對桑桑身體的掌握,使母親內心一片虛空,或者恐慌。今晚尤甚。因而母親對桑桑產生“你到底在想什麼”這樣絕望的疑問,一點也不奇怪。

    窗外蛙聲鼓譟。大約是月亮移了位置,月光爬到牀頭,擦亮母親的半邊臉,青灰的臉色使桑桑暗自吃了一驚。母親似乎陷入在某種追憶裏。

    一隻蚊子哼唱。桑桑又説了一遍睡覺,並且真的躺了下去。為什麼要去魯一同家裏?桑桑的身體裏抽出一絲懊喪,一圈一圈,慢慢地纏繞,最後箍緊了她。

    那片光挪到母親的肩頭時,母親的臉完全暗了。同時在光影中的,還有桑桑的兩截瓷白小腿,它們疊了起來。它們疼。那片光療傷似的鋪在上面。

    母親突然的動作使光影凌亂,她撲向桑桑,想脱桑桑的短褲。桑桑的身體前所未有的敏感,她反彈似地坐起來,臉凸現在那片光中,驚愕的表情使光亮也顯得誇張:

    “媽,你幹什麼?”

    “我要知道你幹了什麼。”母親只是一團影子。

    “我什麼也沒幹。”母親的行為使桑桑感覺受到侮辱,眼裏有了淚光。她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説的是事實。可惜此時她仍能清楚地描述魯一同家那幾雙乾淨的女鞋的顏色與款式,房間的陳設色彩,它們都殘留着新婚喜慶的痕跡。尤其是洗臉盆上那對血紅的鴛鴦。她僅僅是咬傷了魯一同的手臂,恰恰因為咬他一口,她當了魯一同的幫兇,擊敗了自己。

    “告訴我,那個人是誰?”母親絕望。

    桑桑嘴唇哆嗦,咬住不哭。

    這年冬天,比往年冷,連河面都結冰了。冰上鋪了雪。矮在堤坡上的枯草凍成珊瑚狀;屋檐下凝垂了冰條子,利劍似的懸掛;柳樹杆向北的一面鋪了一層冰皮,但枝條柔軟,風一吹,沾在樹節上的雪花散落,揚起白霧一團。煙囱的温度在雪色屋頂畫出一個灰圈,一柱青煙使天空更顯乾淨,而鳥雀的歡叫更使其間盪出清澈水紋。

    桑桑每次到鎮裏,總是惶恐,好像被人逮住的麻雀,雖有羽毛掩飾麻雀心臟的嘭嘭直跳,眼神的慌亂卻無從躲藏,她既害怕忽然碰到魯一同,又時刻準備着。她很想知道那晚以後,他再見她時的表情。她需要那個表情,就好像那是一個謎底,一個她為什麼到了他家裏的謎底。但是,直到鬍子長滿魯一同整張臉,淹沒他的五官神情,桑桑再也沒有遇見這個人。

    到這個冬天,桑桑才覺得自己裂了。對鏡梳頭時,那種碎裂感尤為突出。鏡面上的蒼蠅屎斑更重,人已不是從前的人,比缺胳膊少腿更為殘缺,她對着鏡子哭了。她反覆將時光打亂拼湊,希望重新編織一個現實,然而,事實就像家中那隻打碎了的青瓷碗,誕生出許多鋒利的刀口,惟有小心翼翼,才不至於被扎出血來。母親則在努力粘合它們,以一個成年人的智慧,製造一個生活的贗品,並且讓自己相信它是真的。

    現在,桑桑對自己耳朵上穿的耳洞感到彆扭了,它們像鏡面上的屎斑,貼在完美的耳垂上,分外刺眼。她仔細回想自己穿耳洞的原因。當時村裏的老太太手捏繡花針,已經給幾個小女孩穿了耳洞,並用茶葉梗穿插其中,預防潰爛。她們都説根本不疼。桑桑感到好奇,不相信針從肉裏穿過去會不疼,如果不是疼,會是什麼?

    幾乎是莫名其妙地留下了耳洞。桑桑慢慢地對它產生了厭惡,後悔像後園的荒草,一下子蔓延到了台階,草莖上結着乾癟的果實,擦到皮膚就發癢。她幻想耳朵是泥,揉一揉,耳洞就平復了,重新像圓潤欲滴的水,完美無缺。但事實並不是夢,醒來就會消失,桑桑的幻想從來沒有實現。她穿了耳洞,從來沒有戴過耳環,穿耳洞並不是因為喜歡戴耳環,她壓根兒就沒想過要戴。穿耳朵不是疼,而是悔,就像和魯一同的那個晚上,前者挖空了肌肉,後者鑿空了心靈,兩者都是覆水難收。

    去益陽市教師進修學校,要走過幾里長堤,穿過簡陋的蘭谿鎮,在鎮的另一邊,有個簡單的公共汽車站,搭乘簡便的汽車,約行駛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達。車站裏原是卵石地面,沒多久卵石變泥球,天曬揚土,落雨泥濘,每一輛車都從泥巴堆裏打滾出來的,連玻璃窗上都濺了黃泥。車裏的座位除了落屁股的那一塊被磨得乾淨以外,椅腳椅背都是泥,車廂裏泥沙更厚,夾雜果皮紙屑,蹂躪得面目模糊。車一路經停白家段、腰鋪子、七里橋等數個站點,車換檔時猶如破嗓子咯吱怪叫,還要避開橫過馬路的牲畜、行人,遇到車會減速,或者讓行;有時候兩邊都是田野,有時農民房建得像兩堵長城,蒙灰失色的牆壁上塗着“計劃生育好”、“一胎上環,兩胎結紮”以及“喝紅桃K補血”之類的排刷大字,另有大米加工廠、陳記牛雜鋪、為民代銷店等面目正經、帶有商業氣息的招牌,所有這一切顯示出時代的粘滯感,似乎要掙脱與發展,又像是安分與退縮,與剛到進修學校的桑桑一樣,仍然混沌未開。

    這條路走熟了,桑桑也熟了。進修學校快畢業,桑桑與正在五中讀高三的初中同學烏獲君好了。五中就在蘭谿河畔,離蘭谿鎮幾百米遠。某個週末桑桑回家,經過五中,在長堤上碰到烏獲君,才知道烏獲君一直暗戀她。桑桑因魯一同事件後,埋頭讀書,遵照母親的意思,考了教師進修學校,較為輕鬆地跳出“農門”,晃眼便成了城裏人。再次碰到烏獲君時,桑桑才發現自己一直喜歡他,幾年不見,他變得瘦高清秀,一副書生氣派。

    烏獲君家裏窮,住的是泥磚牆的茅草屋,但烏獲君長得不像茅草屋裏出來的人。他乾淨利索,書念得好,人長得也好。桑桑把烏獲君帶回家時,母親很高興,覺得烏獲君比長沙知青俊,又以為他是桑桑城裏的同學,更覺得事情完美。即便桑桑告訴母親,烏獲君是鄰村的人,母親也讚賞烏獲君會有大出息,沒有反對桑桑和烏獲君好。母親有母親的想法,烏獲君讀高三,成績不錯,是值得期待的,一旦他考上大學,就是一名大學生了,作為中專生的桑桑,明顯略有高攀。不過,在益陽這塊地方,女中專生找男大學生,女大學生找男研究生,是約定俗成的,反之倒是怪事。

    烏獲君的母親砸鍋賣鐵供他讀書,出嫁了的姐姐為他也是不遺餘力。烏獲君懂事早,熟得也早,與桑桑談戀愛知道應該剋制,但少年終不如已婚男人那樣收放自如,且越剋制越熱烈,還是亂了陣腳。桑桑週末偷偷到五中堤邊上會他,面朝蘭谿河,背對楊柳岸,把手言波光粼粼的童年,以及藍天般廣闊的希望與生活,有趣得像魚躍出水面,鳥落在枝頭,雲探頭入水,時間溜得飛快。烏獲君叫桑桑等他,他一定能考上大學。桑桑説不管怎麼樣,她都等他,她低頭説了一個字,他沒聽見,她便用樹枝寫了一個單詞:LOVE;他在後面添了一個:FOREVER。

    有一次,桑桑來會烏獲君,在蘭谿鎮看到魯一同,手抱孩子,鬍子拉茬,完全是中年男人的潦倒相。桑桑躲起來,腦海閃現從前的一幕,又飛快地消逝了。她感到過去的自己無比荒唐。她居然會跟魯一同到了他家裏。他什麼也不表白就佔有了她。她半夜三更在長堤上奔跑回家。那晚的月光白得瘮人。她知道,自己未曾愛上他,現在連熟悉感也談不上,完全陌生,但感到那晚濕透的衣衫還緊貼在身。桑桑原以為魯一同不在鎮裏生活了,當她再次碰見他,他手抱孩子,鬍子拉茬,她嚇了一跳,她感到他是蘭谿鎮裏的陰魂,蘭谿鎮像座墳墓一樣,在她離開村莊到城市,在她從城市返回村莊,在她與烏獲君約會時,她都必須穿越此地。桑桑強烈反抗自己的這種情緒。幾年過去,他萎靡了,她鮮活了,她已經不是當年的鄉里妹,不久就會是一名老師,她為什麼要怕他,蘭谿鎮不是他的,她無需為躲避他繞道而行。

    再碰到魯一同時,桑桑身材挺挺,一米六三;桑桑鼻樑高翹,亮出年方十八的鴨蛋臉迎面而上。她覺得魯一同看到了她,他的眼神落在她臉上,似乎馬上就要認出她來。當他漠然移開視線,桑桑知道他認不出自己了。她一面為此高興,一面又覺悲傷,不知道一個男人需要經歷過多少女人,才能忘記他經歷過的女人。桑桑多年來一直努力忘記,卻始終難以磨滅的那個晚上,似乎隨着魯一同的淡漠輕易地消失了。彷彿被那個夜晚的惡魔釋放出來,使她重新來到人間,她對自己也陌生了。那個晚上因此像某塊磚頭隱沒於城牆之中,太陽在蘭谿鎮的上空,照亮了所有的陰暗角落。桑桑穿行於明媚小鎮,心情明媚。

    不太明媚的是,烏獲君高考落榜了,桑桑一天都沒法隱瞞,分數一出母親就追問過來了。母親先是替烏獲君惋惜,這樣的結果太出乎意料。母親的惋惜是真誠的,甚至還紅了眼眶,與其説是為烏獲君,勿寧説是為了桑桑。烏獲君早就傻了眼,痛苦難當,一方面是辜負了家裏的期望,另一方面是他和桑桑之間隔了一條無形的銀河,有愧於桑桑的愛戀。桑桑則自責她影響了他的學習,安慰他重讀再考,她依然等他。烏獲君説他不能重讀,他重讀就不是人。桑桑不喜歡他説氣餒的話,重讀生是堅持不懈不服輸的人。烏獲君還是説打死他也不重讀,就算是失去桑桑,他也不能重讀。桑桑説考大學是個人的事,人的未來和命運靠自己把握,就算是失去我,你也應該重讀。烏獲君眼圈紅了,頭扭到一邊,對河水説,上不上大學對我不重要,對你重要?桑桑氣道,烏獲君,難道你忘了你家裏送你讀書付出的代價?你就以這樣的態度回報她們?烏獲君轉過頭,眼淚落下來,桑桑,正因為這樣,我不能再重讀了,我不能再讓我媽苦,不能繼續讓我姐偷偷賣血供我了。我想去當兵,考軍官大學。

    烏獲君高考落榜,再去桑桑家時,桑桑的母親完全拉下了臉。桑桑的母親拉下臉來也很好看,看不出兇相,所以烏獲君照樣來桑桑家。桑桑母親的態度一次比一次惡劣。烏獲君最後一次去桑桑家,被桑桑母親用掃把趕出家門,並勒令他們不許再有往來。那時烏獲君已經當兵,桑桑也已畢業分配到羊角鄉五七中學教書,暗地裏和烏獲君書信頻繁。烏獲君首先到五七中學找桑桑,沒找到,馬不停蹄地趕到桑桑家,天已經黑了,斜雨橫飛,衣服濕了,冷得牙齒打顫,連門都沒能進,被桑桑母親堵住了。他看見桑桑房間裏的燈亮着,桑桑的影子晃來晃去,始終不敢出來見他。烏獲君對桑桑的母親説他一定考上軍官大學,如果考不上,他保證一輩子不見桑桑。桑桑母親表示,他只有在考上大學後才可以見桑桑。烏獲君便在門口求她,讓他見桑桑一面,他馬上就要回部隊了。桑桑母親堅決不許。桑桑從裏屋出來,被母親喝斥回去。桑桑心裏怨母親勢利,不敢聲張,只是低聲哀求母親。然而,即便桑桑的話是一個鑿子,也奈何不了母親這塊石頭。鑿子與石頭的對抗碰出一些尖鋭的聲響與火花,但是轉瞬即逝,鑿子只是進一步瞭解到石頭的頑固與堅硬。桑桑依了母親,眼巴巴地看着烏獲君,他穿着軍裝,頭髮正在滴水,眼比夜黑。即便是這樣對望,母親也不允許,將桑桑往屋裏推,從牆角拾起掃把趕烏獲君。烏獲君不動,掃把便落到烏獲君身上,桑桑母親愣了一下,掃把一扔,嘭地關上門,見桑桑流眼淚,説道,以後你自然會明白,我這是為你好。

    桑桑每週回一趟家,要是落雨,路上爛泥和水,懶得走,便呆在學校。久之桑桑也嫌生活單調,環境差,覺得自己並沒有離開農村生活,穿上漂亮衣裳,沒有男生欣賞,夜裏想吃臭豆腐麻辣燙,周圍只有莊稼。早已聽膩一窗蛙鳴或者蟲聲,想念昏黃的街燈與小報刊亭,還有闊淨的街道、時裝店裏的模特、電影院和冷飲廳。

    稻田綠了又黃,蘭谿水退了又漲,村莊還是那個模樣。市裏有同學下鄉看桑桑,弄得桑桑長吁短嘆,她們鼓動桑桑辭職去外面發展。桑桑沒想到自己跳過“農門”,仍在門內,在市裏無親無故,要調離五七中學,到頭來還得靠嫁人。從前在市裏讀書的優越感也被磨掉了,她和學校裏的赤腳教師幾乎沒有區別,假如一輩子困在鄉里教書,書白讀了,前途渺茫了,愛情也不美好了。桑桑又想到烏獲君,不知哪年可以考軍校,是否考得上,考上了還得讀幾年,等他讀完她已經是二十好幾的大姑娘了。

    桑桑和烏獲君保持書信聯絡,對烏獲君的前途將信將疑,但從烏獲君的來信描述中,又隱約看見自己當了軍官太太。可惜時間太過龐大,大到桑桑無法掌握,對於其中的變數無招架之力。桑桑早上在桔園裏吊嗓子,練美聲,左鄰右舍聽到覺得既新鮮又滑稽,都認為桑桑沒留在城裏工作太可惜了,於是熱情地發動三姑六婆替桑桑在城裏物色對象,桑桑母親也託了人,條件要求男方必須是城市户口,在益陽市裏工作,最好能將桑桑從五七中學調到市裏。

    陸續收到一些信息反饋,經過仔細權衡,桑桑母親將目標鎖定在法院工作的李闊朗。李闊朗是個小法官,也是農村出身,大學畢業工作四五年了,乾淨斯文,略有積蓄,惟一的缺點是身高只有一米六五,和烏獲君沒法比,不過桑桑母親認為,烏獲君一表人才,於桑桑的幸福生活關係不大,生活是具體的、實在的,李闊朗具備過好日子的條件。

    李闊朗一眼就看上了桑桑。桑桑內心有烏獲君做參照,對李闊朗印象不深,波瀾未興,當李闊朗説馬上可以將桑桑調到益陽市赫山小學當教師時,她的心有所動搖,但隨即平靜下來,並且更為堅定地等待烏獲君,他在部隊表現十分突出,獲了二等功,從後勤部調到宣傳室,報考軍官學校的可能性更大。即便他不能上軍官學校,桑桑照樣愛他,像他在蘭谿河邊寫下的那樣:FOREVER。

    桑桑母親問桑桑對李法官的看法,桑桑説不出好歹。母親説李法官的叔叔是教育局的,親事一定,立刻着手辦調動關係。桑桑不吭聲,説她的感情不是商品,怎麼能用來交易。母親説這不是交易,將來你是李法官的人,他有責任將你安排好,這是他的義務。桑桑説我在五七中學教得很好,沒想過要到市裏去。母親氣道,人往高處走才對,你願意呆在那裏,我可不願意,我要你在城裏生活,乾淨體面,揚眉吐氣。桑桑覺得母親沒有錯,母親是為她好,因此又説不上話來。母親又説,不聽老人言終歸是要吃虧的,我比你多活幾十年,看的比你長遠。烏獲君那孩子是不錯,可惜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走錯路,媽跟你説,愛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李法官人品好,除了長相比烏獲君弱,哪方面都比他強出許多,再説你得想想自己不是個完整的身子。桑桑起初不依,母親也曾軟硬兼施,最後讓桑桑妥協的不是母親的耳光,也不是母親佈滿皺紋的哭聲,而是母親的這番話。

    桑桑很快和李闊朗結了婚,調了工作,母親也一起遷到益陽,等着含飴弄孫。兩年後烏獲君回來找桑桑時,桑桑家的房子因為久不住人,屋階上都長滿了野草——這是後話。

    果然如母親所説,愛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桑桑和李闊朗生活着,並且生活得很好。挺長一段時間裏,桑桑的愛留在烏獲君那裏,她感覺到剝離的疼痛,但不至於難以承受,通常她做點別的什麼事,注意力就轉移了。生下兒子後,愛從桑桑的記憶裏溜走了,她變成一個十分日常的女人,回憶愛情時,就像晾衣服時偶爾看見太陽。桑桑關閉了對烏獲君的熱情,也熄滅了對生活的幻想,她想生活大概就是如此日復一日。

    結婚後,桑桑才給烏獲君寫了最後一封信,只説她已經離開五七中學,不要再往那裏寄信,並請他忘了她,她已經結婚了。

    母親對桑桑的現狀十分滿意,這是多年前她夢想的生活,她在這對小夫妻身邊感到前所未有的驕傲與自豪。母親燙了捲髮,皮鞋黑亮,回鄉下必定一副十足的城裏人派頭,彷彿榮歸故里,言談間對莊稼與農事顯得生疏,像一個天生的城裏人。她甚至操起了市裏的話尾音,那個話尾音使她感到洋氣,顯示與鄉里人的區別。另一件讓母親舒服的事情是,兒子小冬是大學生,已經從湘潭大學畢業,正在益陽麻紡廠搞實習。麻紡廠的姑娘出了名的漂亮,瓊瑤的電視劇正在熱播,麻紡廠裏飄出來的姑娘頭髮都緞子似又黑又長又滑溜,個個都像女主角。母親期待有長髮女孩飄進自己家裏來。

    桑桑喜歡小冬,以小冬為榮。她常在小冬身上看到烏獲君的影子:瘦高,俊朗,書卷氣。只可惜烏獲君還在部隊。桑桑對小冬的期待與母親相同,她也喜歡麻紡廠姑娘的洋氣與自信,還有城裏人的利索勁兒。

    半年後小冬帶回一個女孩,短頭髮,身材嬌小,聲音比泉水清脆,桑桑和母親都吃了一驚,這個叫青喬的女孩完全不是她們喜歡的類型。母親心中不快,同時看出青喬年紀比小冬大,便問小冬,小冬承認她比他大四歲,是麻紡廠的職工,剛剛離婚。母親聞言大驚失色。青喬對自己的婚史不以為然,口齒伶俐,嘴巴快活,對桑桑母親問東問西,表現出一個城裏姑娘對鄉下事物的興趣與熱心。母親不得不敷衍她,為不能像對待烏獲君那樣,將她掃地出門而心緒壓抑。青喬頭髮短、身材矮,不是幹部,都可以勉強接受,惟獨離過婚這一條,桑桑母親怎麼都順不過氣來。小冬不缺胳膊少腿,不是弱智,要相貌有相貌,要文化有文化,憑什麼找個離婚的女人?稍後桑桑母親聽見青喬自己説到自己兩歲的孩子,簡直要氣暈過去了。青喬緊張伺候,一口一聲伯母,説這些年伯母帶大兩個孩子很辛苦,以後可以享清福了,下次要帶點補品來給伯母補身子。桑桑母親心裏彆扭,嘴裏那句難聽的話,終沒能説出口,只是私底下對小冬説,她不同意他娶離過婚的女人,除非她死了。

    小冬鐵了心要娶青喬,又不願傷母親,只有找姐姐桑桑幫忙勸導母親。桑桑出嫁後,家庭地位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李闊朗寵愛桑桑,言聽計從,母親自覺退居二線,因此無論是小家庭還是大家庭,桑桑都是一家之主。再加上母親如今的生活都是桑桑安頓的,照理對桑桑的話也該有幾分順從。

    小冬一進屋,桑桑就説:“別指望我去説服媽,媽反對是有道理的,我也不同意你娶離婚女人,結了婚你就知道會有多麻煩。”小冬原本樂觀,還沒開口就吃了桑桑一悶棍,氣不打一處來,嚷道:“姐,你才結婚多久,怎麼變得和媽一個樣了?難道你真的忘了烏獲君還在等你嗎?媽反對你們,拆散你們,你這麼快就忘記了?難道是你自己對感情不夠堅定,是你貪圖安逸生活才嫁給姐夫的嗎?媽反對她的,你愛你的,她能把你們怎麼樣?”桑桑身子一震,低着頭,半晌才道:“愛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小冬反問:“愛和生活是可以在一起的,為什麼要強行拆開它們?”桑桑怒了:“別問我為什麼,反正我不同意,她憑什麼嫁給你?就憑她是城裏人?你是大學生,城裏姑娘那麼多,隨便你去挑,你要是和她結婚,我和媽一起死給你看。”

    桑桑眼淚都流下來了,之前她的態度並不是這麼堅決,小冬激怒了她,情緒突然頂到了頭,一絲緩和的餘地都沒有了,表現比當年母親反對她跟烏獲君時更為冰冷麻木。前面説過,桑桑在某種程度上將小冬當作烏獲君,她期待在他身上看到美麗的愛情,和冰清玉潔的姑娘,而不是生過孩子的離異女人。桑桑不服氣,假若像青喬那樣的女人,僅僅是因為户口在城裏,即便是離了婚,生了孩子,甚至一隻眼睛還帶點蘿蔔花,同樣還可以找到像小冬這樣英俊的大學生的話,那麼命運對自己實在太不公平了。她什麼也不想要,只想簡單地和烏獲君在一起生活,卻不能實現。現在的生活很完美,也很體面,桑桑卻感覺不到自己,活着的肉體彷彿是別人的。她不止一次地想象過他在部隊的生活,説不定他已經考上了軍校,但沒有辦法將這個喜訊傳遞給她,她正是因為害怕聽到這個消息,才完全和他斷了音訊。

    因為小冬的事情,桑桑和母親的關係變得十分親近,她們在同一條戰線上,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對母女。桑桑的行為無疑證明母親從前對她的感情干預正確。但母親吃不準小冬的性格,小冬從小不像桑桑那樣聽話,喜歡按自己的想法做事。當年母親希望他像桑桑一樣考中專,小冬堅決不幹,小冬擺事實講道理,與母親辯論,讓母親心服口服。母親對小冬向來寬鬆,只有桑桑才是她生命的延續。母親眼見小冬對青喬死心塌地,權衡一下,覺得青喬出身好,家庭條件不錯,姑娘靈泛,有修養,細説起來,小冬攀這門親不算吃虧,便有了馬虎過關的意思。桑桑見母親立場有所動搖,費盡心機勸説母親,作為弟媳,比當姐姐的還要大三四歲,太荒唐,以後再拎個別人家的小孩進家門,就更荒唐了,感情的事,壓一壓就過去了,千萬不能現在放鬆。總之小冬還小,不懂事,有些事她們應該替他拿主意。

    母親從槐樹村回來,帶了一封給桑桑的信,寄自東北瀋陽,已經一個多月了。桑桑看字跡是烏獲君的,但烏獲君在江西,不在東北。桑桑疑惑,拆信一讀,覺得天都黑了。原來,桑桑結婚的時候,烏獲君正好從江西調往東北,他可能錯過了她最後的那封信,他後來給她寄的信全部退回去了,他不知道她巳經結婚,他一直在等她。另外他正在讀軍官學校,春節期間他會回來找她。

    桑桑反覆讀着烏獲君的信,完全不相信這是真的。她表情平淡,甚至麻木,仿如平常批閲學生的作業。回過神來,再看自己家裏的擺設、孩子的玩具、李闊朗的衣物,也不相信這是真的。過了很久,她才小心翼翼地想起了過去,想起蘭谿河邊,楊柳樹下的時光,和烏獲君的愛情從繭蛹裏掙脱出來,變成蝴蝶,在天空中飛舞。蝴蝶飛不過滄海。一隻回憶的蝴蝶是自由的。桑桑一陣痛楚。烏獲君在信里約定臘月二十八去她的家裏。桑桑把信燒了,卻準確地記住了臘月二十八。桑桑不打算去,她若無其事地過日子,彷彿烏獲君的來信絲毫沒有影響她的生活。

    隨着春節的臨近,桑桑開始躁動不安。臘月二十八,桑桑找藉口出了門。這天天氣很冷,北風嗚嗚地刮,枯柳風裏狂翻,小雪粒滿地亂砸。桑桑結婚後就沒有回過村裏(只有母親回來看過幾次),老遠就看見悽清的瓦屋,通向地坪的小路荒蕪了,屋階上都長滿了枯草,窗户被灰塵封住了,蜘蛛在上面結網。桑桑剛拐進地坪,便看見烏獲君坐在石階上,一身草綠軍裝,帽徽閃着冷光。

    勁風將桑桑往前推了一步。烏獲君站起來,褲子皺得一塌糊塗。桑桑不説話,低頭開了鎖,“吱呀”一聲推開了兩扇木板門。烏獲君跟進來,屋裏比外面更冷,像一個潮濕的洞穴。桑桑徑直到了自己的房間,打算把火箱點燃烤火,從進門起她一直在哆嗉。她不知道如何開口説第一句話。她拿走烤火的小棉被,打開火箱蓋,正準備取出爐子生火,烏獲君制止了她,他的手搭住她的臂膀,一使勁,她整個人就被扭過來,並且臉部朝他。

    她被迫看着他,他成熟了,英氣逼人,令她羞愧難當,她感到愛像一隻馬蜂蜇痛了她,低聲説道:“是我對不起你,我結婚了,我寫信告訴過你,你那時正好調到東北,也許你沒收到。”烏獲君説他收到了信,不管她有沒有結婚,他仍然愛她。桑桑在烏獲君的懷抱裏顫慄,一瞬間便抹掉了李闊朗以及過去的生活,回到當年與烏獲君相愛的情景。同樣,她在烏獲君懷裏清醒過來,並且為自己的身份感到自卑與慚愧。

    桑桑雙腳冰涼時,很自然上了那張黃楊木做成的三滴水牀,蓋上被子取暖,她突然想起魯一同那個老男人,那晚上母親在牀上哭,鬼魂一樣的臉。

    烏獲君坐在牀邊,冷得雙腿麻木,勉強扯了一角被子搭在膝頭,鞋裏的腳如浸在冰水裏,不得不踩住踏板暗暗使勁。屋外的風奔跑喧囂,有瓦片落下來摔碎了,桔樹搖得比卵石還響。桑桑知道他冷,起來幫他脱鞋,他自己彎腰解了鞋帶,猶豫片刻,慢慢地脱下來,露出軍綠色的襪子。

    他們很奇怪地歪在一起。桑桑説到窗外的楊柳,春天淡黃,夏時翠綠,現在看上去灰枯,春天一來,又活了。烏獲君説愛情是不死的。桑桑説,一枯一榮,綠還是去年的綠,柳已不是去年的柳,添了新枝,一切都不同了。烏獲君説但在他看來仍然很美,也許更美。桑桑眼淚流下來。烏獲君用手臂把桑桑圈在懷裏,表示他依然愛她,要娶她,要她做他的妻子。桑桑心裏一陣兵荒馬亂。

    後來他們脱了外衣,再然後脱了內衣。桑桑在烏獲君懷裏顫抖。結婚幾年了,她才發現,原來男人是這種味道。

    天黑前,桑桑沿着蘭谿河長堤往市裏走,身影灰濛濛的一團。

    穿過蘭谿鎮時,桑桑又看見了魯一同,一副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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