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筆母子享受慣了華服美食,來的自然是北京的頂級商場。一進門就有鎂光燈在閃,她嚇一跳,以為是偷拍,側頭一看,原來是某個歌星,戴着墨鏡若無其事逛名店,對此情況顯然習以為常。她不以為意,帶着左學來到童裝部。
鍾筆替他挑外套,他不滿意,“不行,我要小熊的衣服,還有肩章。”鍾筆好聲好氣跟他解釋:“你上的是普通公立學校,不能太過顯眼。”哪有小孩穿的稀奇古怪去上學的?他皺眉:“什麼學校連穿衣服都要管?我不去。”會不會連吃什麼都管?
“這由不得你,你敢不去試試。”鍾筆一邊挑衣服一邊威脅他。
左學哼道:“我不去,難道你能‘牛不吃水強按頭’?我有選擇學校的權利。”這句話他是跟左思學的,活學活用。
鍾筆氣急,有個智商過高的兒子整天跟你強詞奪理,事事反其道而行,壽命都會短十年。她翻了翻白眼,“那你想去哪裏?”不要告訴她他不想上學,她立馬給他吃“辣椒炒肉條”。
左學想了想,“我要回香港上國際學校,我要學日文。”鍾筆粗魯地拒絕,“不行,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北京。我已經跟你聯繫好學校了,入學考試你要是考的不好,你就給我當和尚,天天吃素。”
旁邊的張説忍不住莞爾一笑,這對母子的對話,精彩勝過趙本山的小品。
鍾筆為了使他心甘情願去上學,便説:“放心,我會給你報日文班的,並且承諾天天接送你上下學。”
左學見事已成定局,瞪大眼睛看她,心中十分不忿,決定使出殺手鐧:“我會打電話跟左思告狀!”左思才不想他留在北京上學呢。他早就聽人説了,應試教育下的學生,全是一羣書呆子,除了考試便是做題,無趣之至。
鍾筆冷眼看他,陰森森説:“我看你是三日不打,上房揭瓦,作起反來了!”伸手就去抓他。左學一邊跑一邊説:“香港法律規定不準隨意體罰小孩。”此人法律意識極強,每當鍾筆失控的時候,他動不動就搬出這句。鍾筆齜牙咧嘴説:“你再説,你再説——我只知道棍棒底下出孝子。”
張説忙攔在他們母子中間,將衣服扔給鍾筆,“你去付賬。”店裏的導購都追出來了。指着商場裏設的兒童遊樂區説:“至於你,那邊玩去。”三言兩語解決即將爆發的母子大戰,乾脆利落。
左學不敢再惹鍾筆,生怕她當真打他,乖乖去了。鍾筆追上去,將紙袋塞給他,粗聲粗氣説:“自己的東西,提着。”拉着張説要去對面喝咖啡。
左學抱着快到他人高的大紙袋站在過道里,露出一雙骨碌碌轉動的大眼睛,樣子甚是可憐。張説看不過去,一手拿過,招呼他一起走。左學不理,賭氣往兒童遊樂區跑去,對坐在鞦韆上的一個小女孩説:“小姐,你幾歲了?”
兩個大人在一旁看了啞然失笑。鍾筆嘆氣説:“隨他去吧。我現在已經管不動他了,將來還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張説説了一句頗有哲理的話:“兒孫自有兒孫福。”
鍾筆點頭,“嗯哼,不錯哦。”都會用俗語了哈。
張説喝了口咖啡,“建平讓我替他向你道歉。”鍾筆愣了下,撇嘴道:“世上有這樣道歉的嗎?沒誠意。”張説心説也是,立即撥通電話,“你要道歉,親自跟她説。”鍾筆拿過手機,“我是鍾筆,你過來吧,有話當面説。”
鍾筆攪了攪咖啡,笑説:“魏建平這個人,連跟人生氣都不會生。脾氣這麼好的一個人,怎麼會離婚?”張説搖頭,“講不清楚。”魏建平待小薇不可謂不好,千依百順,説什麼是什麼。可是小薇卻説他缺少男子氣概,硬是要跟他離婚。他也好脾氣,離就離吧,還説:“留不住她,是我的錯。”
張説看着她,“你沒有生氣?”以前她脾氣未必有這麼好,當眾受辱,還能若無其事。
“沒有。”
“當真?”
“我為什麼要氣?又不給發工資。”
張説微笑,知道她當真沒有在意,但是心中越發悽然。她能做到這樣雲淡風輕、若無其事,數年來不知經歷過多少狂風暴雨、驚濤駭浪。外人眼前所謂的“涵養”,那是由無數磨難練就出來的。她的生活未必像表面上這麼好。
有些東西,眼睛看不見,只能用心去體會。但是不是人人都有這個心。
重要的東西,往往是肉眼看不見的。
他為當年不能體諒她的絕望深感愧疚,為當年的不成熟無比自責。握住她的手,垂眸説:“鍾筆,對不起。”五年來,他一直想親口對她説,總算還有這個機會讓他彌補。
他為當年不能體諒她的絕望深感愧疚,為當年的不成熟無比自責。握住她的手,垂眸説:“鍾筆,對不起。”五年來,他一直想親口對她説,總算還有這個機會讓他彌補。
鍾筆開始一愣,隨之明白過來他是在道歉,鼻頭一酸,幾欲落淚,反握他的手,“不不不,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跟左思結婚,無論何種理由。是我自己經不起誘惑,意志不夠堅定。其實袁藍罵我罵的沒有錯,我當時確實愛慕虛榮,怕吃苦,怕受罪,貪圖左思的榮華富貴。如果我熬一熬,挺過去了,或者跪下來求他,也許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面。”
不不不,事實不止是這樣。
張説緊緊抱住她,下巴蹭着她的頭髮,“我不該跟你分手。但是現在,永遠不會了!無論前面是龍潭還是虎穴。鍾筆,相信我,同樣的錯誤,我不會犯第二次。”他不會再放開她,哪怕最後一無所有。
他們是同一類人,吸取教訓,永不再犯。
鍾筆沒有説“我相信”,她只説:“謝謝。”
她還愛他,可是她已配不上他。
不一會兒,魏建平趕來,還給鍾筆帶了一大捧嬌豔欲滴的黃玫瑰。她笑着收下,“魏建平,你不要以為一點小恩小惠,我就原諒你了。”黃玫瑰的花語是道歉、純潔的友誼,她知道。
真正的朋友是什麼?互相原諒。
她還牢記着當年魏建平半夜送她去醫院急診,排隊,掛號,交費,幫她量體温,領着她去陰森黑暗的地下室拍片子,東奔西走,寒冬的夜裏,滿頭大汗。
為人處事,雪中送炭者切不可忘,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魏建平連連點頭,“當然,當然,我會繼續以實際行動表示我的歉意的。現金好不好?足夠誠意。”
當天晚上他便後悔了。他不知道自己當時發了什麼瘋,非要跟鍾筆過不去。她要嫁人,有什麼不對?儘管嫁的不是張説。現在他們要舊情復燃,又有什麼不可以呢?不過是緣來緣去罷了,破鏡重圓,本是一件好事啊。他想起張説當時義正嚴詞説“你們覺得她錯了,那是因為你們從來沒有處在她的位置”,像被人兜頭兜腦澆了一盆雪水,頓時清醒過來。也許他自己之所以結婚又離婚,也是因為他從來沒有處在對方的位置思考過。
想起往事,他覺得痛苦。想起鍾筆,他覺得內疚。他亦不過是一個罪人,有什麼權利去定別人的罪?人人都有苦衷。
他歸結於酒後失心瘋,離婚眼紅病。
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不可以被寬恕。
他有點不敢見鍾筆,於是讓張説投石問路。他怕鍾筆不原諒,但是聽到她説“有話當面説”,語氣輕快,爽朗一如往昔,知道她已不放在心上。心頭的大石立即放下來。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幸好,幸好。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改之,善莫大焉——你我,大家,所有人!
鍾筆眼睛一亮,“現金?多少?”
魏建平抽出一疊,豪氣地説:“我來買單。”
鍾筆知道他不是付不起,也不跟他客氣,移步至三樓的女裝部,大有“橫掃千軍”之勢。她沒有買的太過分,興盡而返。倆人於是和好如初。
第二天她還抱着枕頭跟周公約會時,電話響,是賓館的座機。她以為是工作人員,迷迷糊糊接起來,“喂——”抓了抓早已亂成雞窩的頭髮,心情很不好,口氣沖沖的。
左思的聲音平靜地傳過來,“紗紗,我不介意你不在家,但是你要注意你的言行舉止。”突如其來,宛如地獄撒旦,魔音穿腦。
鍾筆頓時從牀上一躍而起,一臉戒備,“什麼意思?”這個老男人,一大早就跑來騷擾她,説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難不成慾求不滿?幹她何事!
很快她便知道原因了——當她和張説擁抱的照片刊登在娛樂報紙的頭條。
一版是某歌星逛商場的報道,另一版便是她和張説。這個記者好樣的啊,一石二鳥,一箭雙鵰。她的頭伏在張説胸前,長髮遮住了臉,看不清面貌,張説雖然側對觀眾,但是一眼便可認清他是誰。標題是“天上人間,神秘女郎?”
看來張説最近名氣大噪嘛,連娛樂記者都注意起他來。
但是就算她行為不檢點又怎麼了?左思憑什麼管她?也不看看他自己——難道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左學看她呆呆坐在牀上不説話,哼了句:“蓬頭垢面,狀如女鬼。”母親跟別的男人上報紙頭條,他可不覺得有什麼光榮。
鍾筆瞪了他一眼,爬下來洗漱,刷牙的時候,看着鏡子裏臉色蒼白的女人苦笑,“當真是風水輪流轉啊,沒想到她鍾筆有一天也成了娛樂大眾的人物。”
吃過早飯,她突然意識到左思為什麼不打她手機,偏要打賓館的電話。他在向她暗示,她的一切都是他的,他對她瞭如指掌,即便她人不在香港。
鍾筆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冷透心扉。
不不不,左思不是如來佛,而她也不是孫悟空,只能在他的掌中翻滾跳躍,做跳樑小醜。如今的鐘筆,早已脱胎換骨,煥然一新,無所畏懼。
有一句至理名言——無欲則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