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看到推門而出的張説,眸光數變,卻依然是一副泰山崩於前色不變的神情,伸出雙手,臉帶微笑,“張説,幸會,幸會。”客氣禮貌,風度翩翩,宛如面對眾多媒體的鏡頭——而不是妻子的香閨。
張説也好樣的,伸出雙手同他握了握,“左先生,數年不見,貴體無恙否?”跟在鍾筆身邊,多多少少沾上了一點文藝腔。左思笑,“多謝記掛,最近迷上了海上運動,精力充沛,簡直有返老還童之勢。”
張説皮笑肉不笑,“那就好,那就好。我在這裏祝左先生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倆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斗的不亦樂乎!捋起袖子打拳頭架早已過時,如今這年頭流行的都是沒有硝煙的戰爭。
鍾筆在一邊看的一頭霧水,這倆人客氣的是不是有點過了啊。她也不管,轉身跑去又倒了杯老白開,沒有問張説“你怎麼在這裏”這樣根本不需要問的問題。
人都到齊了,天時地利人和,就差誰起頭問離婚一事了。鍾筆覺得這是她跟左思倆人之間的事,有張説在,她反倒不好撒潑。張説心想這是男人之間的較量,鍾筆沒必要參與進來,正想怎麼支開她,好跟左思過招,左思喝了口水,不輕不重説:“時間不早了,你跟左學早點休息吧。我和張説就先走了。”
伸出手十分禮讓,請張説先出門。鍾筆一臉忐忑看着他們走了,轉念一想,剛才都沒打起來,現在能有什麼事?鹹吃蘿蔔淡操心。招呼左學睡覺去了。
張説沉吟了一下,跟出來,哪知道左思沒有半點要交談的意思,面對牆壁站着,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恰好電梯來了,他見張説不動,回頭表示疑問,“不一起走?”難道還想回去找他妻子重温舊夢?
張説微笑,“不了,我就住下面。左先生走好,恕不遠送。”手插在口袋裏,打開安全出口的門,不緊不慢走了。他不用看也能猜到左思的臉色臭到何種程度,心中頓時大快,呵,總算一雪前恥,抱了當年的一箭之仇。
左思一直沒有什麼異常表現,直到回到酒店,聲音從服務前台冷冷傳過來,“給我換個房間。”他搬到隔壁的套房去住。
服務生拿着拖把等物進去收拾,站在那兒當場傻了眼。整個房間慘不忍睹,桌椅東倒西歪,滿地狼藉,到處是玻璃碎片。他在酒店工作多年,大小場面也算曆練過了,搖頭嘆氣説:“哎,真沒有公德心。”
損壞公物的賬單第二天送到左思處,他瞟了一眼,隨即在上面簽字。
鍾筆一大早迷迷糊糊爬起來,睜眼一看鬧鐘,哇哇大叫,一邊刷牙一邊衝進左學房間,使勁拍他臉,“快起來,快起來,上學該遲到了。”左學翻了個身,被子往頭上一罩,不理她。鍾筆嘴裏含着泡沫喊:“左學,你快給我起來。”聲音含糊不清,缺乏氣勢。
左學無動於衷。鍾筆氣急,手裏忙着刷牙沒空,一腳將他踹下來,將漱口水吐在垃圾桶裏,“豬也比你勤快。”左學連人帶被摔在地毯上,痛雖不痛,不過這一摔什麼覺都摔醒了,暈頭轉向、齜牙咧嘴爬起來,又氣又恨,看了她一眼,“褲子拉鍊沒拉。”
鍾筆伸手一摸,這才發現被他耍了,臉色發青:“左學——”
左學早將廁所門關了,任由她在外面暴跳如雷,又吼又叫。
額頭上捱了幾個“炒栗子”,左學不滿地看着她,“是誰説要天天接送我上下學的?”鍾筆頓時心虛,隨即強詞奪理:“我又不是季布,一諾千金——不要跟我説,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這樣的話,那是男人的事。”
連《論語》裏的子夏都説“大德不逾閒,小德出入可也”,即成大事不拘小節的意思,做人何必那麼呆板!
張説手裏拿着左學的書包,打開車門,橫了她一眼,“你就這樣教孩子?他有樣學樣怎麼辦?虧你還輔修教育心理學,連我都知道‘曾參殺豬’的故事。”
鍾筆理屈詞窮,立馬惱羞成怒,“恁地廢話,囉囉嗦嗦是不是男人!有本事你教啊?左學,你以後要是敢給我言而不信,老孃我就把你搓成糰子下酒喝。”
真血腥。
張説搖了搖頭,“左學,你媽下不了台,看在她是女人的份上,咱們就算了。走,以後就由我送你上學。”
左學在張説的幫助下扳回一城,於是不再揪着鍾筆送他上學一事不放。
鍾筆揮手,“時間來不及了,你們先走,我打車去上班,第一天,可不能遲到。”張説看着她風風火火離開的樣子有些頭疼,知道不能遲到,還起得這麼晚?
終於趕在打卡之前進了辦公室。金經理拿着資料圖片過來,“派你個任務,將這次山區採訪寫成稿子交上來。”
鍾筆一看媒體作秀似的報道就心煩,但是一迭聲答應,“好,什麼時候要?”金經理看了下時間,“中午十二點之前?”時間有點緊,但是她應承下來了。沒辦法,誰叫她是新人呢。
萬事開頭難啊。
可是她這個“難”很快就不“難”了,當左思發飆的時候。
左思派人將回港的機票送給她,人不在家,便打電話問她在哪裏。她正忙得天昏地暗,為了在十二點之前交稿,她用耳朵夾着電話,十指在鍵盤上運指如飛,脾氣很不好,“工作——現在不要跟我講話。”
她做事一向全神貫注,力求最好。
左思聽見那頭“噼裏啪啦”響,聲音嘈雜,十分忙亂的樣子,隨即電話掛斷了。他打給左學,左學也掛斷了,正氣得頭上冒煙,誰敢掛他左思的電話?這對母子,越來越放肆——左學的短信很快過來了,“左思?我在上課——”
他這才想起來,於是發短信過去,“媽媽呢?”左學冒着被老師罰掃廁所的危險給他回短信,“上班。”簡直是廢話。
左思許久不曾發過短信了,他平常只用這個打電話,接電話另有隨身助理轉接,鍾筆主動給他打電話,千年難得遇上一回,加上手機又是新換的,許多功能都不熟悉,擺弄半天才將短信發了出去,“在哪兒上班?”累得出了一身的汗。
左學內心十分矛盾,不斷在做掙扎——這種類似告密的行為,事後又沒有人為他隱瞞,半點技術含量都沒有,鍾筆回來後還不知道要怎麼抽他筋喝他血呢;但是若是不説,左思更可怕——説謊就更不用想了,不用一下,半下就戳破了。只得硬着頭皮發了過去。算了算了,兩相權衡取其輕。比起左思,鍾筆究竟還是軟柿子。
可是很快他就遭到報應了。當戴着酒瓶底厚金絲鑲邊大眼鏡的四眼歐巴桑用教鞭指着他怒氣衝衝説:“你,就是你,臉最圓,個子最矮的那個,叫什麼?左學是吧?上課怎麼不好好學習?眼睛骨碌骨碌亂轉,在底下幹什麼呢?把手上的東西交出來——”教鞭在他桌子上一拍,濺的他滿頭滿臉都是粉筆灰。
左學欲哭無淚,手機充公、上課罰站不説,下課了,女魔頭張着血盆大口教訓他:“不好好上課,居然偷偷發短信,再聰明有什麼用?古時候有個叫江郎的人,小時候人家都説他是神童,寫得一手好文章,於是洋洋得意,驕傲自滿,不好好學習,結果長大後……”左學恨不得此刻能跟鍾簀一樣失聰就好了。不就江郎才盡的典故麼,而且人家不是叫江郎,名字叫江淹,鍾筆天天對他耳提面命,當他不知道?再説了,這跟他有什麼關係?
等到女魔頭口乾舌燥,終於肯放過他了,更大的打擊在等着他,“罰你掃一個星期的男廁所,還有,叫家長來一趟學校。”
啊啊啊——鍾筆這下當真得剝了他的皮風乾了下酒喝——
他吸取慘痛教訓,得出結論:果然是壞事做不得。以後凡是他們夫妻倆的事,他樂的在一邊看熱鬧,袖手旁觀。反正城門的火再怎麼燒也燒不到他身上。
左思親自開車來找鍾筆,“我在你公司樓下,有話跟你説。”
鍾筆剛在11點58分交了稿子,心情十分舒暢,屁股還沒坐下,就接到左思的電話,她正要下樓吃飯,答應的很痛快,“好,等我,五分鐘。”
左思這個人,無事不登三寶殿,她想不敷衍都不行。左思也不把車開進來,就這麼擱在路邊上等着。鍾筆出來的時候,正碰上交警跟他交涉。她還以為出了車禍,連聲問:“怎麼了,怎麼了?”
誰知那交警根本就不理她,低頭開罰單,左思既不辯解也不阻攔。她很生氣對方將她無視當空氣的行為,雙手叉腰,大聲嚷嚷:“哎,我説你這人怎麼這樣啊?開罰單也不敬禮,有你這樣的交警嗎?”
那交警一愣,剛才被左思不配合的態度氣得一時忘了——只好收起筆,網開一面,“別再停這兒了啊,快開走。”
倆人在附近找了個餐廳吃意大利通心粉。她呼嚕呼嚕端着盤子狼吞虎嚥,既不看左思也不付錢,吃完就要走。左思將機票遞了過去。鍾筆斜着眼看他,“什麼意思?”
左思耐心告罄,以命令的語氣説:“明天就給我回香港。”
鍾筆冷笑,當她是他下屬,仰他鼻息過活?“對不起,我要工作,恐怕暫時不能回香港了。”她鍾筆一輩子都不要再回去!
左思眼神陰冷,“鍾筆,此刻我對你的耐心十分有限。”
鍾筆點頭,“彼此彼此。”她對他的耐心也十分有限,於是掉頭就走。
回到公司,金經理就叫她到辦公室,一臉尷尬,“鍾小姐,十分抱歉,突然接到上面的通知,我們不能跟你籤勞動合同。”
朝令夕改,出爾反爾,他也很氣憤,可是沒有辦法,他也不過是端着別人的碗在吃飯,只好硬着頭皮出來扮白臉。
鍾筆瞪大雙眼,一句“為什麼”就要脱口而出,隨即反應過來,左思,左思,你真是太卑鄙無恥了,無所不用其極!以為這樣,她就會屈服了麼?呸,去死!
她自我嘲諷,“看來我的工作壽命大概創下了貴公司的吉尼斯記錄,半天的工資不會不給吧?”
金經理忙説,“當然,當然,勞動所得,分文不少。”他給她結了一天的工資。
鍾筆離開的路上,越想越氣,以為這樣逼迫,她就沒辦法了麼?靈機一動,哈哈哈,張説總不可能辭了她吧?她不會發明程序軟件,也不擅長應酬談判,更不懂營銷管理,當個端茶送水的小妹總可以了吧?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上帝關上一扇門,總會為你留下一扇窗的,關鍵是——辦法是人想出來的。
不過又有一個問題隨之而來,她向來秉持着“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果然,人生就是這麼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