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門都不關,坐在沙發上喝咖啡,等着她來算帳。
鍾筆一腳踹開房門,雙手叉腰,其狀如戰神雅典娜,橫眉豎目指着他鼻子問:“我的護照呢?”左思瞟了她一眼,“先由我保管,你在家好好照顧左學。”
鍾筆快氣暈了,胸中一口怒氣不得發泄,隨即奔過去見什麼摔什麼,一腳將玻璃茶几踢得粉碎,穿着拖鞋,腳尖都踢痛了;於是轉而摔枱燈鬧鐘相框,玻璃碎片濺到她自己身上,差點破了相,她雙手擋在臉上,心有餘悸;猶不放棄,然後朝他扔抱枕,潑婦罵街一樣大喊大叫:“我的護照呢,我的護照呢,把我的護照還給我,把我的護照還給我!”見他安然無恙坐在那裏,不為所動,更加氣了,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頭衝過去打他。
沒有證件,她連門都出不了,更不用説離開香港了。
左思一開始任由她又拉又扯、又捶又打,只當她是要不到糖吃的孩子,胡攪蠻纏。可是當她的指甲在他脖子上劃出長長一道血痕、十指專門朝他軟肋處掐時,不由得動怒了,再這樣下去,只怕他明天沒臉出去見人。一躍而起,抓住她雙手,一把將她摔在地毯上,“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家裏,暫時哪兒都別想去。”
鍾筆被他壓的不能動彈,臉漲得通紅,血液全往腦子裏衝,她偏不,她偏不,她偏要離開香港!掙扎無效,哭鬧無用,心一狠,對準他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女人打架能有什麼?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不外乎抓、捏、揪、扯、咬,然後一哭二鬧三上吊。
左思狠狠吸了口冷氣,威脅她:“你再咬,我讓你連家門都出不了!”鍾筆本來想象徵性的咬一口就算了,聽得他這麼一説,激起了火性,雙手抓緊他手臂,張着血盆大口,像啃骨頭一樣狠狠咬了下去。
這次她咬的極深,死不鬆口,她感覺到嘴裏濃濃的血腥味,味道很難受,但是她只當是吃半生不熟的牛排,心中湧起一股報復性的快感。
她不活了,乾脆破罐子破摔!
她此刻雙目圓睜,表情猙獰,滿嘴是血,加上披頭散髮,臉色慘白,像極了恐怖片裏的女鬼。
左思一把揪住她頭髮往後扯,她吃痛下只得鬆口,惡狠狠盯着他,像受了重傷又拔了利爪的小獸,傷痛、倔強、憤怒、不甘、報復……諸多情緒兼而有之。
左思本想給她個教訓,誰説不能打女人?那還不反了!可是見她如此,只得算了,罵道:“你是狗嗎?專知道咬人!”
鍾筆倔着小臉哼道:“我是狗,你便是豬狗不如!”
左思從來不跟她逞口舌之快,中文系的人除了會背幾首淫詞豔詩,浸的一身酸氣之外,只學會瞭如何轉彎抹角罵人,不學無術。但是這次他氣到了,還從來沒有人敢罵他豬狗不如,掐着她脖子冷哼:“什麼,豬狗不如——”見她挑釁地看着自己,那神情,那模樣,真像街頭無家可歸的流浪狗,遂笑道:“得意什麼,我便是豬狗不如,你也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鍾筆氣急,偏偏一時又説不出反駁的話,只得冷着臉叫嚷:“把我護照還我,把我護照還我!”
左思不屑地瞟了她一眼,從她身上起來,解開袖子一看,血肉模糊,真狠,怪不得人家説最毒婦人心!把鮮血淋漓的傷口湊到她跟前,咬牙切齒説:“別怪我對你不客氣,從今天起,不得踏出家門一步!”猶不解氣,覺得自己平生從未這樣窩囊過,在她臉上使勁掐了一把才算了。
鍾筆本來是轉開臉去的,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哪知居然被他輕薄了一把,又氣又怒,跳起來追着他打,口裏大罵:“你去死!”老天何其無眼,此等衣冠禽獸怎麼不天打雷劈!
左思任由她氣得跳腳,早帶上門走了。
鍾筆頹然倒在地上,聽見車子發動的聲音漸漸遠去,無可奈何。
第二天左學的病便好了,樓上樓下到處亂竄,跟只猴子似的,就差上房揭瓦了。鍾筆見了他就心煩,趴在沙發上哼哼唧唧説:“你能不能出去玩?”此刻她頭暈腦脹,渾身無力,鼻涕跟自來水一樣嘩嘩往下流。眼睛鼻子通紅,垃圾桶裏滿滿一大桶擤過的鼻涕紙。她很擔心鼻子會擦破。
左學露出一個噁心的表情,“你能不能不擤鼻涕?”
鍾筆大怒,沙啞着喉嚨説:“你把你的病傳染給我,自己好了,就不管別人死活了?”這個不孝子,這麼大逆不道的話都説得出來。
左學不屑説:“你自己生病關我什麼事?你難道不是被左思氣出來的病?他溜到窗口,門外站着兩個人高馬大、衣冠楚楚的保鏢。名為保鏢,實為監視。屋子裏所有能跟外界聯絡的東西全部撤掉了,包括電話、電腦、傳真機,甚至連電視都搬走了。
鍾筆悲哀地認識到,自己被軟禁了。她曾衝下樓,強行要出去,保鏢客氣而有禮地攔住她。鍾筆不服,憑什麼軟禁她,難道她連人身自由都沒有麼!保鏢一早得了左思吩咐,她若是鬧,可以略施懲戒,面無表情説:“太太,您這是為難咱們了。”鍾筆不理,諒他們也不敢將她怎樣,開了門就要走。保鏢一掌切在她肩上,半拖半拽將她抓了回去,口裏説:“太太,得罪了。”
她渾身痠痛躺在牀上,而且更悲哀的是,自己居然生病了!沒有電視電腦電話的生活,叫她怎麼活下去?
她承認她是宅女,可是她不是要過山頂洞人的生活啊!這招釜底抽薪——左思,你的確夠狠。他居然借別人之手打她,沒有他的縱容,底下這些人敢以下犯上?她知道他在警告她,不得輕舉妄動。
左學反正病好了,精力充沛,活蹦亂跳,根本就不在乎軟不軟禁。又跟着周熹學會了各種各樣的玩意兒,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根長竹竿,上面套了個塑料袋,雄糾糾氣昂昂扛着來花園裏捕蟬,一個人玩的不亦樂乎,甚至招呼外面的保鏢幫他搬梯子。
鍾筆蓬頭垢面、悽悽慘慘在牀上躺了一天,什麼消遣都沒有,她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防範的很嚴密,連倒水都有搶着説,“我來,我來。”生怕她一眨眼就跑了。倒是左學,大家只當他是小孩子,不怎麼管他,隨他在院子裏亂蹦亂跳,只要不出左府就行。
實在無聊,只得隨便抓了一本書,一看是《莊子》,撐着眼皮好不容易看了一章,不到半小時立馬會周公去了,夢裏還唸叨着“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覺得這才是大智大慧啊。
一個字,忍。
因為窮極無聊,她搬出文房四寶,書桌上還點了一爐檀香。左學嚇壞了,以為要他練毛筆字,溜的比兔子還快。一整天就沒進屋,不是在游泳池裏泡着,就是窩在地上抓蟋蟀,或者支使保鏢買這個買那個吃,日子過的逍遙自在,比上學舒服多了。
鍾筆決定修身養性,於是抄起了蠅頭小楷《靈飛經》,就當是練字了。這是最能打發時間的方法,而且有益無害——她居然被逼到這份上了!
抄了幾天,毛筆字大有進步,得意之餘拉住左學:“整天就知道瘋玩,唐詩三百首背全了沒?”左學眼睛骨碌骨碌亂轉,説背全了,他以為這樣説雞蛋裏總挑不出骨頭來了吧。哪知鍾筆口氣一轉:“既然背全了,跟着我寫大字,練不好,不準吃飯。”找出描紅的本子,擲到他跟前,“照着《玄秘塔碑》描,全部寫完。”
左學跳起來,一臉堅決説:“不練!”他決定抗爭到底。整個一老古董,如今都什麼年代了,誰還練毛筆字?字都不用寫啦,全部改用鍵盤。
鍾筆臉色一沉,“當真不練?”
鍾筆臉色一沉,“當真不練?”
他掉頭就走,打死都不練。
哪知鍾筆非但沒有發火,反而説:“不練也行——”左學很詫異,回頭看她,還以為她又要行家法了。她笑得一臉無害:“不過你要幫我辦個事。”練毛筆字不過是個幌子,這才是最終目的。
薑還是老的辣。
這就叫漫天要價,落地還錢,聲東擊西,虛實相間——出自“鍾氏兵法”謀略篇第一章第一條。
左學跑進廚房,趁阿姨出去倒垃圾的時候,將她辛辛苦苦剝好的毛豆和豌豆倒在一個筐子裏,用手攪亂,又把擱在流理台上的番茄醬打翻,弄的滿地“鮮血淋漓”,慘不忍睹。阿姨聽到動靜趕進來一看,大驚失色,連聲説:“別動,別動,找什麼吃的?我來,我來……”話沒還説完,左學手裏抱着的一大杯汽水全潑到她身上。
阿姨當場傻眼了,手忙腳亂脱下外套,三步並作兩步回房間換衣服去了。左家唯一能跟外界保持聯絡的便是阿姨手中的這台手機,以便左思隨時隨地查勤用。只是阿姨得了左思的吩咐,手機從不離身,在左家也不多待,做完飯就回家。鍾筆覬覦良久,一直苦無機會下手。她如今寸步難行,和外界完全斷絕關係,又被幾個保鏢二十四小時嚴密監視,無奈下連房門都很少出。
這時她見阿姨走了,連忙從房裏跑出來,拿出口袋裏的手機,衝左學比了個勝利的“V”字,小聲叮囑:“看着點,我去洗手間打,別忘了把風。”
左學從未乾過這等調虎離山、偷雞摸狗的事,而且是跟人聯手作案,不由得興奮的小臉通紅,心臟亂跳,相對的,分外的做賊心虛。當他看見左思的身影從外面走進來時,“轟”的一聲,腦中一片空白,拔腿就往洗手間跑。
左思本不覺得什麼,他不過回來換件衣服就走,一見左學鬼鬼祟祟,東張西望的樣子,不起疑也要起疑,叫住他:“你跑什麼?”左學一聽,跑的更快了,咚咚咚敲門,心都要從口裏跳出來了,感覺比考試不及格還恐怖。
鍾筆一聽腳步聲就知道是他,沒好氣説:“敲什麼敲,不是讓你在客廳待着嗎,萬一阿姨發現了呢?對了,張説的電話是多少——”她是數字白痴,一切電話號碼都記不住。剛才憑印象撥錯了,對方是個變態,掛斷後居然還打騷擾電話過來,搞得她滿心煩躁,語氣不佳。
一個聲音懶洋洋在耳旁響起,“看起來還不錯嘛。”一聽張説這兩字,他就滿心怒火。
鍾筆一聽,耳朵嗡的一聲,像被人悶頭打了一棍,眼冒金星。鍾筆知道他聲音越平和,表情越親切,動作越温柔,就越恐怖,他向來是一個獨斷專行,手段狠辣,想起平素和他作對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她曾親眼目睹他將一個偷拍的記者打的頭破血流,住了半個月的院。
看着前面雙手抱胸、好整以暇的左思,又看了眼身邊垂頭喪氣、一臉苦瓜相的左學,心中忽然怕了,不知道他會怎樣懲戒她,如今人為刀俎,她為魚肉,唯有任人欺凌。繃着臉連連後退,直到退到洗手枱前,退無可退,這才從驚嚇中緩過神來,乖乖交出手機,遞了過去,嚥了咽口水,“不是……就想打個電話……”
一句話如鯁在喉,怎麼都説不下去。眼睛裏有淚花,但是她強忍住了。
左思接過手機,挑眉問:“要不要我幫你打?”
鍾筆雙手搖的像撥浪鼓,臉色發白,“不用……不用……您忙……您忙……”鍾筆,小不忍則亂大謀。
左思叫來阿姨,把手機還給她,“從現在起,我放你一個月假,薪水照拿。”
阿姨還一臉懵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平白無故撿了個大便宜,沒人不情願,連聲答應,收拾東西休假去了。
左思看着這對“狼狽為奸”的母子,重重哼了一聲,甩手走了。
鍾筆看着他車子開遠了,三魂七魄才歸了竅,突然衝出來,大吼大叫:“我要報警,我要報警,我要告你非法拘禁,我要告你非法剝奪他人人身自由,我還要告你通姦,我要跟你離婚,我要……”她怎麼告?沒有人知道她被軟禁了。
左學用鄙視的眼神看着她,口裏吐出一句:“膽小鬼!”有本事怎麼不當面説啊?鍾筆氣紅了臉,連聲辯解:“我忘了,我忘了!”剛才她魂都快嚇沒了,哪還記得説這些?她以為左思要打她,都做好捱打的心理準備了。此刻仍然驚魂未定,她沒想到他就這麼走了。
左學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喪着臉説:“我餓了。”他苦惱的是,以後誰來給他做飯?他不認為自己的母親有這麼高的覺悟。
鍾筆一愣,民以食為天,吃飯皇帝大,這才是切身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