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最後的冬日,但是它並沒有顯露出任何末日的神態來。菲菲趴在窗户上觀望着遠處高樓上閃爍着的紅色飛行指示燈和那棟撒着巧克力屑的霓虹燈大樓出神,她坐的飛機將是黃昏,當飛機在三萬英尺的高空時,整個城市正在緩慢地進入睡夢,霓虹燈在某一個時刻突然之間全部都熄滅,然後就到達了雲層之上,而到達戴高樂機場的時候又將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清晨。小五在陽台的水斗裏面洗一雙舊得幾乎要脱膠的匡威跑鞋,用刷子刷,發出整齊的聲音,水斗的周圍結起了一層薄薄的霜,天氣預報説過幾天可能會下雪,那個時候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一些準備。他把跑鞋刷好,把鞋帶洗乾淨了單獨晾起來,與若干年前冬天別無二致。他在冰冷的陽台水斗邊躑躅着久久不能夠離去,窗户上面也結了霜花,他看見菲菲把紅色的鼻子緊緊地貼在玻璃上面,睜着灰色的眼睛望着某一個方向,她穿着彩色條紋的厚毛衣,戴着一頂紅色絨線帽子,蜷縮在玻璃的後面。小五向那個方向望去,望見那棟灑着巧克力屑的霓虹燈大樓,突然之間,所有的燈都熄滅了。
與此同時房間裏面傳來巨大的聲音,當小五衝進房間去的時候,看見菲菲坐在紅色沙發的正中央,號啕大哭,眼淚流滿了巴掌大的面孔,絨線帽耷拉在耳朵邊。
“怎麼了?”小五站在門口手足無措地問,他並沒有在菲菲的身上看到任何傷口。
“我在想這張沙發,我不能把這張沙發也帶走,我該拿它怎麼辦。”菲菲過了很久才抽泣着説,“我想把它一起搬走,和我的小獅子一起。”
“你為什麼要去法國?”小五再次問。
“我不能再在這裏消磨回憶和勇氣,親愛的,在我的內心裏,青春期真的已經過去了。”菲菲在某一個早晨再次看到她的第二個戀人,這是自從19歲以後第一次遇見,在早晨的星巴克裏面,小五正在櫃枱等熱咖啡,她下意識地扭轉身去就望見了那張已經徹底陌生起來了的面孔,第二個戀人端着紙杯咖啡推門往外走,菲菲好像是長了彈簧一般地衝出門去,在他背後大聲地叫他的名字直到他回過頭來,他聳聳肩膀,晃了晃手裏面的咖啡,説:“小姑娘,你好。”這個小姑娘,穿越潮濕的地道,穿越無數個冬天和夏天的交錯,再次穿着彩條的毛衣站在那裏,那裏附近是高級寫字樓區。直到他再次扭身走去,菲菲才感到刺骨的風從反射着玻璃光芒的高樓間穿梭着,她從暖氣的屋子裏面衝出來甚至忘了披上外套,8年過去了,第二個戀人還是在城市裏。菲菲轉身回到暖氣屋子裏面,望見小五正蜷縮在角落的沙發裏面,已經微微地打起了鼾,他穿着厚厚的牛仔外套,帽子遮住半個面孔,嘴唇邊充滿了木糖醇口香糖的薄荷味道。她將永不可能在巴黎與第二個戀人相見,那個男人已經露出洛麗塔式的老男人神情,當他説着“小姑娘”的時候,與小五不一樣,他已沒有未來的可能性,他的脆弱昭然於世,而菲菲的青春期因此延長了那麼久,現在終於到了結束的時候。
菲菲執意不肯叫小五去機場,她比較願意的方式是拎着自己的大箱子和布頭小獅子。這就好像當她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裏,牽着父親的手,穿着搭扣的小涼鞋和紅色的蝴蝶結揹帶裙,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總是記得火車站的大鐘和邁出站台時外面突然湧過來的如流水般的公交車們,雖然一片喧鬧,但是卻感覺自己是一個人。
有一片指甲或是一根骨頭斷掉了,依然還是,總歸當然是一個人。
於是小五一個人走進了灑着巧克力屑的霓虹燈大樓,在此之前他在廚房裏面煎了一個荷包蛋,水斗裏有一些菲菲殘留下來的雞毛菜葉子,鍋子裏是前一天晚上的雞毛菜土豆湯。他想把這一切搞得像一個儀式這樣的莊重,因為他在早晨的睡夢中從未感到耳朵邊上有這樣強烈的呼喚的聲音,這個聲音喊着:“再往上,再往上一點點,就是1993年。”直到他被菲菲鹹鹹的親吻和箱子輪子在地上的摩擦聲以及重重的關門聲驚醒。屋子裏面一片死寂,他看到窗台上面匡威跑鞋整齊地擺着,被太陽曬得好像真正的瘦削少年,他在認識菲菲之前從未感到青春的流逝,而現在時間好像是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
他爬樓,想像着1993年台下水管道里面瘋狂的流水聲,它們呻吟着彼此碰撞牴觸着奔騰在不為人所看到的地方,整個城市都在瘋狂而隱秘地奔走着,似乎無人知道,那時候颱風剛過去,整個歲月好像剛剛從水裏面撈上來般青綠葱翠。而此刻是冬季,馬路上所有的梧桐樹葉子都掉光了,整個城市是白花花的,下午很寂靜,道路寬闊無邊卻看不到人。現在,已經離開1993年那麼遠,腳手架都已經被拆除,舊了的玻璃覆蓋在所有的樓房上面折射着太陽白色的光芒,聽不到建築工地的打樁聲,而地下的管道密集得讓老鼠們可以從那裏到達任何地方,已經看不到整片整片的天空,也沒有裸露着的鋼筋水泥,只是從高樓們的間隙看見依舊在飛速奔走的雲,正在發出壓抑的叫喊聲,無人聽得到。小五穿着破了洞的牛仔褲,舊到爛的匡威跑鞋和湖藍色的滑雪衫快步行走在稀有人跡的人行道上,他突然感到這裏再次變成一個空城,如同他騎在15歲的自行車上面,扭頭望向身後無人的馬路,到處都是正在建造中的高樓,有打樁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空氣昏黃充滿了塵土的味道,但是沒有人,那麼澎湃,激動人心。
小五快速地走在巧克力屑霓虹燈大樓的樓道里面,每一層的樓梯都有一個天窗,冬季安靜的陽光從那裏照進來。他看看手錶,現在離菲菲的飛機起飛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他可以爬到樓頂的天台,然後站在那裏看有沒有一架正要穿過雲層的飛機,那時候的天空該是橘紅色的,雲層是渾厚的灰色,而飛機斜向上45度,隔得那麼遠,或許完全聽不到巨大的轟鳴聲。他如此急速地爬着每一層樓梯,急不可奈地兩步並一步,像只靈活的猴子般在無人的樓道里向上躥,似乎每躥上一層,時光就向後倒流一段,越來越接近1993年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