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是一個小鎮的名字。森林是一所房子的名字。大頭是挪威的森林的主人。大頭沒有其他名字,在鎮上,見過面的,沒見過面的,都管他大頭叫大頭,好像他一生下來就是大頭。大頭很認真很嚴肅地保護自己的名字,把稱謂當成榮譽一樣信奉和忠誠,每當鎮上某個騎在驢子上的路人舉起手揮舞着叫大頭的名字,大頭就會像受到了莫大的鼓舞,用最誠懇和堅定的表情給予自我認定和感激性的回覆。
大頭的頭的確很大,不止脖子上那個頭,連塊頭,連拳頭,都奇大無比。大頭已經過了發育的年紀,卻彷彿成長不完,每個頭的體積都在不斷擴大,每天都有不同程度的生長。截止到去年冬天,大頭的拳頭已經抵得過鎮子上任何一個成年男人的頭。而昨天大頭路過哈瑪幹餐廳的時候,老闆兼廚師長米克驚異地發現大頭的頭就像店裏的烤全羊,橫切一刀鋪開了已經足足能蓋滿整張桌子。
鎮子上的人都騎驢子,這是他們最原始也是惟一的交通工具。每家每户會有三頭驢子,如果哪一家的田種得特別好,或者果樹收成特別豐厚,或許還能擁有五頭甚至八頭驢子,那麼他們就能被稱之為大户了。大户並不多,從鎮子的頭走到尾,一共能數出六家大户——這很容易,驢子都戴耳環,而耳環上就刻着主人家每個成員的姓名,一個不缺。如果那家多了一個嬰孩,那個名字就會在第一時間刻上去,只要驢子不死,耳環上的名字就會一直增加。
但有兩户人家是特殊的,他們都是單身漢,都長得奇奇怪怪。比如大頭。大頭本來是有兩頭驢子的,12歲那年有一頭被他騎得累死在了半路,為此大頭哭了三個月,睡覺時哭,上街幹活時也哭,顆顆碩大的淚水很快積成了河,就淹死了許多莊稼。後來大頭哭夠了,把死掉的驢子埋下地裏,再把另一隻驢子送給了當時鎮上惟一沒有驢子的人,也就是第二户特殊的人家。這個單身漢叫阿凡提,作為一户只有一口人的家庭,只擁有一頭驢子並不希奇,但他的驢子很不一樣,除了耳垂下的銅環上寫着大頭的名字,更奇怪的是他倒騎驢子,背倚在驢脖子上,手裏託着發黑的水煙袋,常常就保持着這個姿勢睡着,直到驢子低下頭把他摔在地上。漸漸地他的驢子也開始不同尋常,驢脖子被壓得只能伸在前頭,總好像在偷窺着什麼,沒有一丁點兒氣質和禮貌。
大頭和阿凡提本來並沒有什麼交情,大頭把驢子送給阿凡提只是因為他不願意累死第二頭驢子而精瘦的阿凡提又恰巧沒有驢子。那時候阿凡提總是扛着18缸羊奶上街交換糧食,扛得累了,就送人一些,再扛得累了,再送人一些,扛到了集市時,通常只剩下一缸奶,他就會打個哈欠,伸伸懶腰,喝下僅剩的奶,原路返回。大頭把驢子送給阿凡提的時候阿凡提特別激動,他立刻請大頭喝了新鮮的羊奶,還逼着他帶回18缸。但大頭只扛過了一半路程,就感到累得不行,只能送人一些,再喝掉一些,到家時,果然每隻缸裏的羊奶都已經半滴不剩了。從此以後大頭不再認為阿凡提是懶惰的,反而確信阿凡提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因為如果他堅持把18缸奶扛到目的地,他一定會像那隻可憐驢子一樣被累死——因為十八缸奶的重量就像一個大頭。
後來大頭和阿凡提成了好朋友,阿凡提請大頭喝奶,大頭很高興自己終於有一個朋友,也請阿凡提到森林作客。森林就在挪威小鎮的最西面,每天太陽都落進那個地方,再從另一頭升起來,於是大家相信大頭每晚都抱着太陽睡覺。森林很大,但是大頭住進去之後,就不再顯得大,反而有些擁擠,可這已經是最適合的屋子,如果大頭拒絕,他就只能選擇離開小鎮,朝着任何一個看起來荒蕪的方向遠走。那天阿凡提就扛着兩缸奶到了森林,當時大頭正坐在樹杈中間編草鞋。他的草鞋也很大,必須用整條的樹枝編扎。大頭看見阿凡提時非常興奮,一激動,就把樹杈坐成了兩段,他自己也掉在了地上,把挪威小鎮震了一下。大頭爬起來之後在奶缸裏找到了阿凡提。阿凡提瘦小,似乎從來就沒有發育過,只有一對異常巨大的耳朵,和驢子的耳朵一樣,朝天而招風。然後他們開始聊天,聊了很久,大概有三天四夜,但有人説自始至終只聽見阿凡提滔滔不絕的講話聲和大頭響徹森林的呼嚕聲。
那天之後大頭繼續忙碌着用自己的氣力與身高幫助鎮子上的人解決煩惱,同時換取一兩頓飽飯。阿凡提也仍然提着18缸奶出門,最終只是喝的喝,送人的送人,從來也換不到東西。只有當大頭帶回小麥或者玉米的時候,阿凡提才能夠吃上一口糧食,才能夠去去他滿嘴的騷味。
阿凡提偶爾也替人解決些煩惱。常常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叫鎮上的人發愁,比如孩子被花瓶套牢了腦袋,比如女人學不會洞房。但是阿凡提和大頭不同,阿凡提並非義務服務,他會抽着煙、倒騎着驢子緩緩到達,走近了,人們才發現那煙袋是空的,阿凡提吞吐的也只是空氣。然後他就開始盤算,再給出一個數:8塊錢!有時候也是18塊。阿凡提説這是等價交換,而扛奶上集市時把奶送給這家的孩子那家的女人,則是完全不同的性質,那樣做是為了不把自己累着。大頭對此不以為然,就像阿凡提堅持大頭是個缺少細胞的蠢貨,大頭也全然不會在乎,他們仍然一起聊天、喝奶、吃糧食,仍然是全鎮子裏最自由快活的單身漢,不僅不必為姑娘煩惱,連對爹媽的擔心都是從來不存在的,因為他們都是孤兒,從出現在這鎮子上開始,除了一個淵源淺薄的名字,他們什麼都沒有。
大頭29歲生日時把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稀疏的頭髮齊齊向後梳,衣服也是最乾淨的一套,剛走出門,就撞上了一個大喜慶,哈瑪幹餐廳的米克迎娶鎮上最漂亮的姑娘拉拉姆。這是小鎮的大新聞,從拉拉姆成年起,送去做請婚的糧食和奶就常常多得壓塌拉拉家的門,卻又統統被拉拉姆的爹媽送了回去,因為那些根本換不到拉拉姆身上的任何東西。如果一天裏送來的禮來不及還,就分成幾天還,最多的一次還了五天,其中還包括了好幾頭驢子。米克的宰羊功夫也是出了名的,一整隻被洗乾淨的羊,燙上28輪滾水,然後他只切一刀,從喉口一直劃到腹下,羊皮羊肉就脱離了骨頭自動展開,中間堆起的還是完整的肋骨和內臟,心肺腎腸是完全不會被破壞的,可以再拿來熬燒傷藥。哈瑪幹餐廳的廚房裏掛滿了各種身材、年紀的羊,因為手癢的時候米克就要宰羊,而且無論在怎樣的場合怎樣的情況下,舉起刀就宰,要是宰的時候羊剛死,飛濺的血就會把周圍看熱鬧的人染成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