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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迷惑了

    故事可以這麼講,還有這樣講故事的人,只許聽,不許問,還不能弄出聲音。故事一路聽下來,並沒有像老奶奶説的那樣,到故事結束,所有問題都自動解決了,球球心裏反倒存了好些疑問。一個故事,不讓聽的人蔘與,誰能一直亢奮呢。儘管老奶奶講得煽情,當中還流了幾次老淚,好像是自己的故事那樣,講述當中,投入很深的同情和感情。但是聽到後來,時候也不早了,夜裏到處都是睏倦,球球有些疲乏,便開始在椅子上迷糊,耳邊老奶奶斷斷續續的聲音,更使她昏昏欲睡。不過,她不敢睡着,她甚至有意識地抵抗睡意,因而聽的也不完整。“許文藝”這個名字,她覺得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聽到過。還有勇氣、孩子、記號、苦命、西藏、父親,這些怎麼也連不到一塊的單詞,零零碎碎地跳進她的腦海。她覺得老奶奶故事沒講完,故意賣關子。她説“一直沒有她(他)的消息”,這個“她(他)”,是男的他,還是女的她呢?球球最想知道結局,但老奶奶總喜歡製造懸念,上回算婚姻之命,也是這樣。那個他,回來沒有呢?那個她去了西藏沒有呢?那個孩子生下來,死了沒有呢?不把這些結果講出來,算什麼完整的故事呢?像“九九豔陽天”那首歌裏,十八歲的哥哥和小英蓮的結局,害得人猜來猜去,把心情弄得時好時壞。還有,那個女孩子的絲巾,是什麼顏色的呢?會不會也是紅的?那個女孩子真有勇氣,生孩子,到西藏,為了愛情,多麼偉大啊。

    故事聽得並不舒服,因為那老奶奶的嗓子裏一直卡着一口痰。她即不吐掉,也不嚥下去,好像故事就是從那口痰裏誕生的。她旁若無人的講述,像風颳過街面。球球被她嗓子裏的聲音攪得喉嚨發癢,心裏發癢,卻不能吱聲,這使她聽故事時,無法專注。這個故事使球球暫時忘記她找老奶奶的主要任務,故事沒有結局的結局,那樣懸着,就像老奶奶嘴裏的痰一樣,令她難受。

    你晚上不是做賊去了吧,這麼遲了,還醒不來,老闆娘叫我來喊你呢!黑妹敲響了球球的門,氣喘吁吁地説完,立即“登登登”地走了。球球“啊”了一聲,回應道“馬上就來”,便起牀洗梳。抬身一霎,她感覺自己像從某種物體中分離出來,全身痠痛。好像剛做了一場噩夢,夜裏被什麼東西壓了,胸口異常憋悶,腦袋也是昏昏沉沉的。

    她記得昨天回了一趟家,很累,加上腳疼,在白粒丸店吃了一碗白粒丸就回來了,睡得挺早。想到腳,她才感覺它們在疼。血泡大約是夜裏睡覺時磨穿了,腳上留下幾道凝固的血跡。她晃了晃腦袋,裏面灌了水一樣,咣噹直響,耳邊似乎還有人喃喃自語。她這一覺睡得太沉了,似乎沉到了母親的子宮。現在醒來了,好像遺忘了什麼,於是她記起母親閃了腰,病倒在牀。但是,遺忘的感覺並沒有消失,她只得一邊梳辮子,一邊拼命記憶。辮子編得很不順利,編了拆,拆了編,反反覆覆好幾遍。她還是沒記起來,遺忘了什麼。她倒是記起了夜間的夢。她夢到自己懷孕了,傅寒離開了她,到了很遠的地方,沒有消息。她只有去找老奶奶算命。那時是春天,她趕路熱了,把紅絲巾攥在手中。老奶奶坐在百合街的陽光裏。老奶奶穿得比春天還鮮豔。但她怎麼也看不清老奶奶的面容。她記得老奶奶摸了她的肚子,她的手很温暖,貼在肚皮上,温馨就把她包圍了。她不斷地找老奶奶算命,算婚姻之命,她再一次想知道,她會嫁到哪裏去。但是老奶奶不説,或者是不願意説。她始終沒有問到結局。

    天氣陰沉。她還是覺得自己沒把遺忘的事情記起來,便總有些心不在焉。到了白粒丸店,老闆娘問了一下球球母親的情況,讓她先回家孝敬幾天,店裏有黑妹在,應是忙得過來。球球吃了些東西,又匆匆忙忙上路了。一路上,她一會拼命記憶,企圖把遺忘的事情記起來,一會兒又思考着怎麼回覆母親。老奶奶説,動了不該動的土,是要死人的。這麼對母親説,不是把她嚇死,就是她被母親罵死。母親畢竟只有五十多歲,應還有幾十年好活。母親要把她罵死,也不是件難事,她不是沒領教過。

    球球像只小昆蟲,在崎嶇的山路上爬行。太陽從雲層裏鑽出來了,山水便明亮起來。她一時想不到怎麼回覆母親,便低着頭,走得慢了些,絞盡腦汁。但是,她卻想到夜裏的夢。她把夢重新理順了一下,哪裏理得清楚,有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不斷地跳出來,有些隱隱約約的,越想抓住它,它消失得越快,她覺得它重要,它便和她捉迷藏。有時候,好像就跳到眼前了,於是,她停住腳步,站在那裏,閉上眼睛,努力地去抓住它。她終究沒記住。她好像知道了,這是她一大早患得患失,總覺得遺忘了什麼的原因。

    又走了一段山路,過了舊木橋,一眼便望見自家屋前的地坪上,母親正在幹活,手臂一甩,一揚,大約是在把稻草往地坪上撒開。在母親揚手的時候,她猛然記起來了,她在夢中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親切的、温暖的、激動人心的味道,那就是花母豬的乳香味。它們,從老奶奶的身上散發出來。這真奇妙。她真真實實地聞到了,一點也不像夢。端午節的晚上,她也聞到了縣長身上散發出來的花母豬氣味,她的鼻子永遠不會聞錯,在成千上萬種飄浮的氣味中,她都能準確無誤地捕捉到那股親切的味道。她懷念,她渴望,她困惑。難道,女人的身上,都有這種味道嗎?若真是這樣,為什麼偏偏母親就沒有呢?縣長,好些天沒看見縣長,也不知她躲到哪個角落捉蝨子去了。球球現在也沒有時間去想縣長的問題。母親忽然能起牀,並且能若無其事地幹活,球球本來是感到驚訝無比,但這種驚訝被夢中的氣味覆蓋了,沖淡了,因此,球球走到母親面前,表情平靜,好像母親從來沒有閃過腰。

    老子生你的時候,你腳先出來呢,差點把老子的命也要了。毛四阿婆説,過了這一劫,就沒事了,以後也沒事了。母親用鐵叉把地坪上的草堆撥來撥去,也不看球球一眼。球球頭一回聽母親説“老子生你的時候”,這一次她驚訝了。你從來沒説過,我是你生的。上回,你説我是亂墳堆裏撿來的。球球有點賭氣。老子昨天夜裏做一個夢,就是夢見老子生你的時候,你腳丫子先出來,掐你一下,半天才哭出聲來,像頭豬那樣嚎叫。山裏頭奔出一頭怪物,要搶你,老子拼命地喊,一喊就把自己喊醒了,醒來,腰居然也沒事了。母親説得神乎其神。

    是什麼樣的怪物呢?球球接過母親手中的鐵叉。

    披頭散髮,臉面黑糊糊的,看不太清楚。要是讓那怪物把你奪走了,老子不是白養你十幾年了麼?母親説得不着邊際。

    球球聽得糊塗,也不想問什麼。她知道,夢就是這麼怪誕,且亂七八糟的。人一會兒會飛,一會兒被人追,一會兒在水底裏,一會兒在黑暗裏。有的夢醒來便忘記了,有的總是在腦海裏縈繞。那是人希望在夢中得到一點啓發,找到一些暗示。她也想告訴母親昨夜的夢。但是她沒敢説,怕這個夢泄露了她的情感秘密。她其實也不願意説,因為母親從來就沒有把她的話往心裏去。

    母親心滿意足的進了屋,留下球球一個人在地坪裏撒草。她學母親的樣子,手一甩,一揚,稻草飄散,草塵亂飛。她邊幹活邊四處張望。兩隻好鬥的公雞在豬圈裏打架;屋前的溪水,在陽光底下,閃爍粼粼波光,一眼看不到頭;對岸的青山,擋住了那面的世界。

    她歇了一會,閃身進屋,看不清屋內母親在昏暗中忙什麼。她想喊“媽媽”,並和她説説話。她想告訴她,過完年,她就可以當白粒丸的老闆,那時候,就接她一塊到鎮裏幫忙。她在母親側面站住,嚥了咽口水,她喊不出來,她從小就不習慣喊“媽媽”。因此,所有的話,都卡在“媽媽”這個詞後。但是,只要不是在母親面前,“媽媽”這個稱呼,她很容易就喊出來了。比如在她哭的時候,她會喊“媽媽”;比如她想喊老闆娘“媽媽”,小時候的花母豬,她覺得它也很“媽媽”……此刻,她依然無話,垂着手,還是小時候等着母親訓斥的樣子。

    她忽然覺得母親老了,真的老了,孤獨的影子,被昏暗包圍,被昏暗包圍的影子,真的孤獨。她忍不住將手伸進自己的口袋,她的想法是,從裏面掏出一些錢來,交給母親。但是,她的手空着退了出來,因為,口袋裏是空的,昨天才把錢給了母親。

    為什麼不能趴在母親的膝頭,為什麼不能靠在母親的背上,為什麼不能圈着母親的脖子,撒嬌,尋找母親的安慰,同時也給母親安慰?她站在母親身邊,像是母親的影子。母親坐在那裏,像她的鏡子。一瞬間,時光倒流,她和母親都似乎掉進了“過去”這條河裏。

    她等母親説話。

    沉默。太陽在木格子窗外流動。鴨子在溪水裏歡叫。一瞬間能聽到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

    還愣着幹什麼,快回去,少做一天,就要少拿一天的錢。母親説。球球以為母親會跟她講一些她小時候的事情,母親説的卻是這麼一句。她便仍站了一陣,才失望地轉過身,緩緩地經過母親,跨過門檻,人像某種物體,猛然被抖落在太陽底下。

    從夢到老奶奶那夜開始,球球便充滿了莫名其妙的惶惑,並且總是覺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好像有什麼東西遺忘在家裏,或者説那次回家,她原本是要辦一件什麼事,卻忘了辦。她只是兩手空空地回去,又兩手空空地回來。這種遺忘和惶惑的感覺,折磨她,困擾她,並使她心頭的空洞越來越大,越來越空,越來越冷。她不知道生活中哪一個地方出現了漏洞,殘缺慢慢地擴大,似乎快要崩裂,這種快要崩裂的緊張,又形成了另一種精神壓力,使她一天到晚神經兮兮,患得患失。她不知不覺形成一種習慣,只要有一點空閒,便會不由自主地回憶那個夜晚的夢,拼命想讓那些恍惚的東西清晰起來,她堅信那裏面隱藏着一些關於她命運的啓示。可是那些夢景,就像水草那樣搖曳、柔韌、光滑,它們的姿態挑逗並且嘲弄,得意並且神秘。她依稀地看見它們,像光影。她捕捉不到它們。它們有時像魚一樣,紛紛撞進她回憶的網,然後像水一樣從網孔裏漏出去。她便是一個收了空網的漁夫,不得不帶着訕訕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地撒開那張網。也不知是天氣的變化,還是情緒的原因,她胸口裏那台風箱的噪聲更大了。她嗓子裏有一種聲音,聽起來,好像隨時便會咳嗽,並且是劇烈的咳嗽。但是,這只是她呼吸的聲音,且慢慢地勻稱,平緩,規律起來。

    電影院陸續來了幾場好看的電影。小鎮的人潮,也是一浪接一浪。黑妹比任何人都更熱衷於傳播消息,並津津樂道。她在這個小鎮子裏,生活得有滋有味,這個小小地方,在她的世界裏,充滿了無窮的樂趣。黑妹的母親來過店裏,見女兒工作還不錯,似乎挺放心。又見黑妹和球球這樣文靜的女孩子在一塊,也盼着她能受球球的影響,懂事些,斯文些,因而免不了向球球美言了幾句,囑咐幾句。黑妹一壁聽,一壁朝球球擠眉弄眼,然後敷衍了母親幾句,就把她打發走了。

    上回厲紅旗找你,你找到他了吧?黑妹漫不經心地問。

    是嗎?哎呀,我搞忘了!球球這才想起這件事,或許這也是所有遺忘感覺中的一份,忽然間拾到了,不由得流露出一絲欣喜。

    不會吧?你不用故意這麼講,我知道厲紅旗又找過你了。黑妹有點狡黠。

    我今天晚上就去酒廠,問一問他。球球看着街面,她仍在尋找遺忘的東西。不同的腳與不同的鞋,在街面上穿梭遊移,把她的目光帶過來,帶過去。黑妹看球球不像説謊,覺得自己沒事找事,反倒提醒了球球,便“嗯”了一聲,有些後悔再次提起厲紅旗。

    兩人正有一句沒一句地説着話,羅婷來了。羅婷的肚子先挺進來。因為懷孕,她臉上浮腫,未婚前的那股清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含辛茹苦的神情。面色也不好,更為不好的是情緒,分明是紅着眼睛,帶着怒氣。

    婷婷,好久沒看到你了!球球高興地招呼,眼睛盯着羅婷的肚子。對於羅婷這個隆起的部位,她感覺非常奇妙,她想到自己,如果不上醫院,那麼肚子也會這樣地挺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很重,像背二十斤紅薯那麼辛苦。黑妹也很熱情,她還大膽地伸手摸了摸羅婷的肚子,問她未來的寶寶是男孩還是女孩。

    羅婷一概不答,只説找那個不要臉的老騷貨,老差貨,老婊子。這些話從羅婷的嘴裏嘣出來,把球球怔住了,她不明白,以前那個寫詩的羅婷,浪漫純情的羅婷到哪裏去了。接着她的心格登一下:羅婷發現了老闆娘與林海洋的關係。

    球球明知道林海洋未結婚前,就和老闆娘勾搭上了,卻沒有告訴羅婷,從這點來説,她覺得有些對不起羅婷,好像自己是這件事的同謀。

    婷婷,你罵誰呢?球球明知故問。她想拉羅婷到凳子上坐下,羅婷穩穩地站住了。

    還有誰?這是什麼店,是婊子開的店!自己男人不在家,就蹶起屁股到處發騷!羅婷繼續罵。她的聲音不大,似乎並不想有人圍觀,只是想把一個消息告訴大家。

    婷婷,老闆娘到縣城去了,有什麼誤會,等她回來再好好説嘛!黑妹反應快,嘴也快。

    是啊,婷婷,有什麼誤會,等老闆娘回來,再慢慢説清楚。球球附和。

    羅婷因為憤怒得到不發泄,而且還要極力控制發泄,整張臉便扭曲了。她不得不在凳子上休息了一會,眼睛四處張望,老闆娘不在,她只好用目光狠狠地刺向每一樣屬於老闆娘的東西,連老闆娘僱用的球球與黑妹,也不能逃過她目光的攻擊。她似乎已經失去理智了,眼神有一種撲上獵物就想撕咬的兇狠,她的手卻放在肚子上,這使她看上去還心存顧慮。她坐在那裏,直到眼裏的怒火漸漸熄滅,轉而分泌出一種晶瑩的液體,在浮腫的臉上爬行。當她在臉上擦拭,她的手也是浮腫的。她離開的時候,挪動笨重的身體,整個人都是浮腫的。

    看着這個浮腫的背影,球球一個人傻愣了很久。

    後來思維就跳到厲紅旗那裏,厲紅旗抹掉了關於浮腫的影像。

    從楓林橋西端開始計算,到橋西街道盡頭,也就是酒廠門口,有失戀的人用腳步統計過,共有三百零三塊麻石,一般人三步能橫跨兩塊,因而也能計算出所行走步數,也就能測量出橋西街道的大約米數了。橋西盡頭,厲紅旗所在的那個國營酒廠,有將近一百個職工。酒廠的效益,像酒鬼半清醒半迷糊的狀態,是半死不活的。麻石街道直通酒廠,穿過酒廠大門,倒像酒廠把麻石街吸納進肚子裏,反過來,麻石街又像酒廠吐出來的一條長舌頭。這個酒廠,是全鎮為數不多的磚塊水泥建築之一,數丈高的煙窗裏冒出的白煙,或者蒸汽,盤旋在楓林鎮的上空,這種現代化氣息,反倒使小鎮有幾分虛幻。

    球球先到自己的住處呆了一會,天完全黑下來時,才慢吞吞地上了街。上了街也不急於往厲紅旗那裏去,只是一個人漫無目的地數着麻石板。她還是在拼命地記憶。橋西這邊本來冷清,這會兒街上更是沒什麼人影。這邊的房子比橋東的陳舊,沒有什麼店鋪,沒有店鋪裏的燈光影射,因而街上也沒那亮堂。小衚衕倒是很多,從街面忽然伸直過去,使街道像一條長了許多腳的蜈蚣。衚衕裏偶爾會有一隻貓敏捷地穿過,或者有一隻狗,對着牆角撒尿。球球就住在其中的一條衚衕裏。剛才出來的時候,她聞到秋天潮濕的黴味,廚房裏飄出來的飯菜香味格外誘人,這兩種氣味混合在一塊,她就產生了躲在被子裏傾聽風雪的慾望。

    是這樣啊,躲在被子裏,什麼也不想,聽風找不着家似的,嗚嗚地哭,温暖被子裏的她,就覺得安全,踏實,像躺在豬圈裏。想到豬圈,就想到花母豬的氣味,想到花母豬的氣味,就想到縣長和算命的老奶奶。但是,她只是從她們身上聞到過一次,就一次,這使她回想起來,便懷疑是一種錯覺,鼻子的錯覺。她不得不回重新回憶,然而氣味這東西,遠不如具體景象這麼好把握,視覺裏的東西,總是形象的。因此,她似乎在一瞬間求證了,然而,在另一瞬間,她又否定了。但是那種親切的、令她心顫的感覺還在,真真切切,且是温馨可觸。

    她迷糊了。

    她迷糊地在街上來回地數麻石板。她重新想到了那個夢。夢裏頭那個叫“許文藝”的名字,冷不丁跳進腦子裏,她立即想到楓林裏的那棵樹,那些刀刻的文字,那隱藏的不為人知的故事,它們為什麼跑到夢裏頭來了,並且像一個謎一樣,在等待她的解釋。被遺忘的事情,又記起了一丁點,她有點高興。於是又想了一些關於許文藝這個名字,及這個人的事情。按自己的想像來塑造她,並且想像她是一個美麗温柔的女孩。

    球球心裏又有了找老奶奶的想法。

    似乎所有的謎都從老奶奶那裏誕生,而謎底也都在她那裏潛藏。她總在黑暗中,別人看不到她,她便像上帝或者神一樣神秘。連程小蝶和她奶奶一樣,也很難被別人所瞭解。球球一路想,腳不由自主地朝程小蝶家走去。

    不過,程小蝶家沒有人在,她摸到門上一把冰冷的鐵鎖。折回來後,她去了厲紅旗的住處。厲紅旗在刷牙,嘴裏一口白色泡沫。他在這個時間裏刷牙,她覺得很奇怪,便問,你剛起牀麼?厲紅旗一笑,含着一嘴泡沫説不了話,拼命打手勢示意她先坐下來,自己跑到廚房咕嚕咕嚕把嘴裏清理乾淨了,才用毛巾擦着手走出來。

    你説對了,是剛起牀。昨天夜班,所以白天就睡了一天。剛洗完臉刷完牙,厲紅旗的那張臉顯得非常乾淨。

    幸虧我轉了一圈才來,否則就吵醒你了。球球小心地坐在一把竹椅上,屁股感覺到竹椅的冰冷。

    聽説你媽生病了,好些了麼?他問。

    是的,前些天她上山鋤地閃了腰,起不了牀,過兩天卻忽然好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就母親的病談了幾句,她才記起到厲紅旗這裏來的目的,便問道,聽黑妹説你到店裏找過我,有事麼?他愣了一下,似乎才記起來,説,噢,好些天前了吧,我是順路看看你在不在,沒有什麼事情。他説得很隨意。她就納悶,因為黑妹的語氣,好像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但她沒再提黑妹,也只是隨意地“噢”了一聲,就不知説什麼好了。

    過一會,她説要走,他留她,説你難得來一次,再呆一會,我先吃碗麪條,再和你下軍棋。她説軍棋是什麼棋,沒下過。他説是工兵挖地雷,簡單易學,可以打發一點時間的。於是她就等。他在廚房煮麪條,她胡亂張望,並且轉到陽台,看見秋天的胭脂河水漲了很多,顯得豐滿肥大。夜船切開河水的肌膚,船內那一星燈火,緩緩地向前移動。

    她呆了一會,有點冷,便回到屋裏,看桌面上亂七八糟的書。他看的是和酒有關的書,想必是工作的需要。釀酒,應該是件有趣的事情。她想。就像做白粒丸一樣,很多人喜歡,就很有成就感了。他稀哩嘩啦吃完麪條,一邊擦嘴一邊擺棋盤,先讓她把棋子認全了,再分大小,哪個可以吃哪個,哪個不可吃哪個,怎麼走,棋子進了營,就是進了安全保護地帶,誰想吃也吃不到的。然後他又講了一下棋子行走的方法,比如只能直行,拐彎必需停一步,工兵只能挖地雷,炸彈總是和對手同歸於盡的。她聽了覺得很新奇,感覺他講的不是下棋,倒像是在説某些富有哲理性的事情。她想他懂的東西真多。

    見她都聽明白了,他便開始擺旗。一邊擺旗,一邊説佈陣很重要,兵不厭詐,要善於誘敵深入,再幹掉敵人,然後安全回營。他把自己的旗擺好了,問需不需要幫忙,並保證絕不動自己已經布好的陣容。她咬着嘴,堅決地搖頭。一邊認真地調兵遣將,一邊忍不住發笑,好像已經看到了敵人中了她的圈套。為了訓練她,他讓她當裁判。她規規矩矩,並不懂偷樑換柱,謊報軍情。第一盤棋她敗得慘不忍睹,吸取了一點教訓,下第二盤棋時,她已經學會了狡猾,棋盤本來很小,她和他的腦袋都快碰到一塊了,手和手更是免不了不時地觸碰。不過都會若無其事地繼續下棋,好像真的在進行一場勝敗榮辱的戰爭。第三盤棋開始,她在第一陣線放了“師長”,隨後緊跟一枚“炸彈”,他用“軍長”幹掉了她的“師長”,她用“炸彈”與“軍長”同歸於盡。這時候,外面一陣風呼嘯而過,緊接着有大雨“嘩啦嘩啦”傾盆而下,她驚呼一聲,哎呀,下雨了!他從容一笑,説,下雨怕什麼,你不專心下棋,你的國土又將淪陷,到時,你只有像李後主那樣苦吟“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了喲。她不知他説的李後主是什麼,只覺得他念的兩句詩挺有意思,或者是他念詩的時候挺有意思,便笑道,還不知誰的國土淪陷呢,你丟了一個“軍長”,我只是少了一個“師長”而已。他哈哈一笑,錯,你快彈盡糧絕了,就算是有千軍萬馬,也會不擊自敗呢!你太揮霍了,下一個炸彈,可得算計點用呀!他仍是教她。也不知是他讓她,還是確實失掉“軍長”後大傷元氣,反正第三盤棋他敗了。

    外面的風和雨,一片混亂。

    她有些興致勃勃的了。他便和她開始下第四盤。這一盤棋,心思似乎都不在棋上,即便是心愛的“司令”被幹掉了,也沒有誰大呼小叫。這一盤下得很慢,連時間似乎也慢了下來。這時候,他和她才看清棋盤上有兩顆腦袋的影子,影子和影子之間不過幾釐米的空隙,也就是棋盤上那條河界的距離。他的腦袋再過去一點,就到了她的地盤,同樣,她的腦袋再前進一點,就入侵了他的地盤。他和她都沒有輕易越軌。他指揮“連長”殺到她的邊疆,忽然有點羨慕這顆棋子,它勇往直前,不惜粉身碎骨。她不知是計,以為來者不善,用“司令”輕輕掰掉了他的“連長”,才知殺雞用了宰牛刀,自己忍俊不禁。他説,“連長”死得其所,做了“司令”的刀下鬼,不枉痛快一回。她覺得他話中有話,有點像那句什麼“……裙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意思。她把“司令”退回營裏,半晌不説話。這局棋到這裏,就有點走不下去了,影子和影子在河界上空的空隙,不着痕跡地縮短,拉近。其實只是他,向她這邊侵佔過來。

    外面的風和雨,混亂一片。

    她學他,也調動一個“連長”,向他那邊衝殺過去。她的手碰倒了他一個棋,正是一枚“炸彈”。

    哈,和你同歸於盡。她喊道,樂不可支。她原本只是衝過去虛張聲勢的,沒想到那是一個“炸彈”。

    你耍賴,看見了棋,不算的,一個小小連長,敢碰別人,不是吃了豹子膽麼?他故意逗她。

    是你先吃豹子膽的,我只是向你學習。她嘻嘻一笑,得意洋洋。

    鬼靈精,學得倒快,看我怎麼收拾你。她以為他要動什麼棋,沒想到他卻捉住了她的手。但是,他不知道怎麼收拾她,捉着她的手也不知放開,就在河界上面懸着。她臉紅了,抽回了自己的手,説,該你下了呢!他便傻乎乎地走了一步棋,心不在焉。你贏了,球球。他説。

    還沒完呢,生死決戰都沒到,你怎麼就失去信心了嘛?她還是盯着棋盤。

    一步棋,即可定勝負。我彈盡糧絕,且無精兵良馬,拿什麼與你拼?所以,我知道我輸了。聽起來,他有點頹喪,還有點惆悵。

    你在讓着我,你明明是在讓着我。她低聲説。

    不,你很聰明,是我輕敵,大意,所謂驕兵必敗,就是我這樣的結局。

    河界上的空隙又縮短幾分。

    和你在一起真充實,能學到很多東西。她眼裏亮光閃閃。

    於是,影子和影子,輕輕地觸碰到一塊,在河界上空連接起來。

    外面的風和雨,仍是混亂一片。

    球球。他捏起她的手,玩弄她的手指頭,並且叫了一句。風貼着河面掃過。

    嗯。她答。作為對風的響應,水輕微地湧動。

    你可以把指甲留長一點。他沉吟一會,竟説出一句令他自己莫名其妙的話。

    不行啊,容易帶細菌,再説,做白粒丸時,指甲裏填滿面粉,不方便,也不衞生。這些話都是老闆娘説過的,她正好用上了。

    噢,我忘記你的工作了。他意識到總捏着一隻手,有點單調,便伸出自己的手掌,和她的手掌比,看誰的手指頭長。她便看清了他那雙手,大約是因為水,或者其它東西的浸泡,膚色比她的手還要白。她的鼻子隱約聞到酒糟的味道,並從酒糟裏分辨出好幾種氣味來,比如楊梅、大米、小麥、高梁……他的手簡直是一片農作場,或者是一個糧倉,一派五穀豐登的好景象。他的手型並不算好看,也不像傅寒的手指那樣修長,圓潤,完美。但是,那雙完美的手,離開了她的掌心,手的温度,也在記憶中漸漸降温。傅寒只是一個名詞,他的手只是一件器具,只是片刻間,從她的心底一晃,便模糊了。她很想將眼前這隻手放到鼻子底下,使勁地嗅,讓氣味更濃,更芳香,更真實,更迷人。

    外面的風和雨,仍是一片混亂。

    外面的風和雨,整夜一片混亂。

    這一夜,好像是一幕關於手的展覽與欣賞。他和她的手始終沒有分開,只是變着姿勢,換着角度,背光、逆光、側影,忽近忽遠,忽上忽下,時而整個手掌相貼,時而只是指尖相觸,時而手指相交,時而手背相抵,不斷地摩挲,滑動,手指在掌心劃寫。兩個人沉默。手和手説了很多話,高興的,不高興的,明白的,不明白的,手上的每一條紋路都參與了這場展覽,參與了這場談話。她心裏清楚,厲紅旗不可能不知道她和傅寒的關係,但是,他了解到什麼程度,她不得而知。

    除了算命的老奶奶,沒有第二個人這麼不知疲倦地摸過她的手。但是,手和手的談話似乎並不成功,它們遇到了障礙,或者是過不去的坎。她首先累了,困了,而風和雨還在繼續。你在我牀上睡吧,現在很夜,雨又一時停不了。他已經鬆開她的手,替她打開被子。我翻翻書,天就會亮了。見她不動,他補充一句。你總不能坐一夜吧?咱們各佔一邊,好歹也可以睡上一覺。她説罷,便和衣上牀睡下。他還是翻了一遍書,見她睡熟了,就在她的另一側悄悄躺下,關了燈,只聽得外面的風和雨,仍是混亂一片。

    那夜以後,手和手又交流了幾次。每次交流的時間都很長。手和手已經熟識了,它們熟悉了對方每一條指紋的走向,濃淡,輕重,長短,粗細,美醜;熟悉了每一條指紋的思想,顧慮,期盼,欣喜。後來,厲紅旗終於忍不住了。

    你和他,還保持聯繫嗎?在自己的木閣樓裏,他問道。本來用“關係”這個詞,才比較符合他真實的想法,但他不高興用,所以就用了“聯繫”,這麼一個普通的,沒有太多感情色彩的詞。好像用“聯繫”這個詞,就不會觸碰到球球和傅寒的感情。她的心驀地一跳,只是搖了搖頭。她被最近的事情攪亂了,傅寒這個人,像一個夢境,被她遺忘,並變得模糊的夢,越來越不真實,他像老奶奶嘴裏的一個詞,遠去了。是沒有割斷聯繫,還是沒有保持聯繫?厲紅旗一定要她説話。

    他走的時候,我都不知道,哪裏還有什麼聯繫?球球並不説傅寒走後的來信。

    那你,是不是還……想他?厲紅旗又問。

    她想了想,又搖了搖頭,説,不至於那麼傻,明知道沒有結果的。

    他似乎對她的話感到滿意了,停止了發問,説,到河邊走走,涼爽的感覺應該不錯。她説河邊太冷,不如下軍棋算了。但是,第一盤旗才開始走幾步,整盤棋就亂成一團麻。她也不知道,怎麼忽然間就在他的懷裏,他的嘴唇就那麼壓過來了。她還主動張開嘴,伸出了舌頭,雙手圈住了他的脖子。與傅寒短暫的戀情,在行為上居然受這麼大的影響。她為自己的熟練暗自吃了一驚。緊接着她被他的肌膚灼傷了,整個人焚燒起來。他比她更熟練,從接吻開始,所有的動作沒有一絲生硬,顯得非常連貫與融洽。他觸動了她身上最敏感的疆域,在她的默許下,侵佔了她最神聖的領土。她倒下了,像旗幟倒在自己的山頭。完後他有點悶悶不樂,還悄聲地嘆了一口氣。她沒發覺,低着頭收拾自己。這件事本來就進行得匆匆匆忙忙,這會兒像打碎了碗似的,心裏有一小片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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