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沙莎
我是格想,總是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游走於這個城市的任何角落。這是個臨江的繁華都市,傍晚的時候霓虹閃爍,照亮了整個夜晚的星空。然而我一直想知道,她安眠的時候會是怎樣?是不是一如她的名字S那樣的蜿蜒曖昧,映透着累累的傷痕。
傍晚的時候,喜歡雙手插口袋,沿着江邊漫步。江面如一匹粗鄙的被揉搓的泛出蒼白的舊牙黃祚麻絲綢,不見波痕地向前劃去。潮濕的空氣撲湧着,蒼澀而甘洌。總是試圖很好地隱匿自己的雙手,不讓手指逃遁出來。我知道,一旦她們清晰地呈現在熾熱的陽光下,便會不自覺地踏着這個城市落下的灰塵,在空氣裏舞蹈。我想我還沒有告訴過你,我曾經是個鼓手,在流轉交錯的鼓點中晃過了瘋狂的發狠的青春。然而只是曾經。
有時候我不知道執著究竟是多久,永遠到底有多遠。看着朔其從遙遠的彼岸寄來的信,連同笑容温和的照片,腦子裏閃現的卻依然是他與鼓相伴的畫面和充滿愛撫的眼神。如今朔其也已經放棄了鼓手的天職,開始潛心閲讀着生活的質樸。
那時候,應該是什麼時候呢,我剛搬到芒的那陣子。記得自己常常把它寫成茫的,茫然的茫,一如當時的心情。收拾好屋子後外面已是燈火輝煌了,這應該是個喧囂的城市。於是決定到處走走,順便去超市買些東西。我是個隨欲而安的人,過着顛簸流離的生活,骨子裏慵懶的因子卻被淡漠的表情掩飾得不露聲色。恍然憶起那次告別時小夜和我説過的一句話。她説,格想,你給我的感覺總是忙且茫。我想是的。
小夜的出現,如同朔其,亦是生命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朔其説,有些人註定要相遇。我一直相信,朔其是當之無愧的優秀鼓手,他秉承了鼓特有的靈性,大多時候沉默,然而偶爾簡單的言語卻相當有洞察力。就如同我們的相識。
我從超市裏提着兩大包東西出來,又鑽進了地下過道。黑色的過道里回聲很大,能清晰得聽到汽車從上面駛過的聲音,潮水般生動。手裏的東西突然被撞翻在地上,胳膊生疼,我將另一隻手騰出來,撫摸着被撞的胳膊。看清了,是一羣穿着寬大衣褲的年輕人,蜂擁着從身邊呼嘯而過,手裏還提着小桶,或夾帶着些招貼畫樣的東西。後面跟着一位臂膀上繫着紅袖章的老人,氣喘吁吁地喊着,臭小子,你們給我站住,一點社會公德都不講,看你們以後還敢不敢隨便往牆上亂貼東西……奔跑的人羣中斷續地傳來對不起。老人見追不上了,索性停了下來,將手裏的東西都丟進旁邊的垃圾簍就轉身走開了。
我走近廢紙堆,挑出那些揉成團的東西,稀落的行人投來詫異的目光。攤開來,目光剎那間定住,是關於樂隊演出的海報。全黑的背景色,經過電腦特效處理的樂隊照片,設計得相當精緻,還擁有一個特別的名字,最後的美麗。剛才的那些年輕人應該就是樂隊的成員吧,我暗自揣度着,然後我注意到了角落裏的那個鼓手,隱忍的眼神,某種似乎已久遠的情愫被牽動了。我小心地重複着演出的名字,最後的美麗,是不是意味着這是他們的最後一次演出,然而也是最精彩的呢。我輕輕地撫摸着海報,心裏掀起一陣小小的興奮。我要去看的。
一直以來我都期待自己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鼓手,意圖把所有的歡愉和懊惱甚至於那些細膩的零碎的感情通過敲擊的鼓點宣泄出來。十二歲那年,第一次觸摸爵士鼓,然後瘋狂地愛上她。小孩子總是把自己的信仰看得很神聖,然而每次的執著都是要付出代價的。我開始把早餐費和零花錢省下來,為的是去大學的禮堂裏看一些難得的演出,有時候會踮着腳尖趴在窗口看,也開始逐漸地翹掉一些無關緊要的課。母親討厭我這個癖好,她手持皮鞭將我的手臂抽出了累累的傷痕,我看見黑色的夜幕不斷地裂出傷口,一向慈祥的父親也只是在旁邊吸煙,嘆息。我想他們對我是失望透頂了。
母親每次罵我的時候,我都會躲進自己的房間,然後鑽進衣櫥,抱緊雙膝,聽CD裏起伏的鼓聲。那會讓我覺得安然。從來不讓自己的眼淚在父母的面前流下來,那意味着我的軟弱。你知道的,我一直是無所畏懼的樣子,從來就是。我甚至於相信我把眼淚弄丟了。
母親最終還是下了死命令,那天我因為學校演出回來晚了。她摔碎了手中的杯子,夾雜着滿地的裂損的磁帶和劃碎的CD。你要是再碰那玩意兒,就別再回這個家。
我看着一地的碎片,父母的表情開始變得模糊。我是自私的,不想讓自己的肌膚再受任何傷害,所以決然地選擇離開。那一整夜我反覆地收拾着行李,然後透過門縫看那些細小的碎片,發出扎眼的光芒。父親連夜為我找好了房子,然後常常會帶很多的東西來看我,説母親想念我。我知道,我和母親性格極為相像,脾氣暴躁,不肯輕易服輸。最終還是一個人住了下來,我剛烈的脾性終究只會惹得母親再次發火,不想再讓家人不開心。然而母親也許並不會知道,她認定了我是個太過於叛逆的孩子,倔強和固執終究會絆住我前進的腳步。可是誰會知道,多年以後我的鋒芒畢露也逐漸地被忙碌且茫然的生活洗滌了呢。
我自己的家,也就是後來住的地方,是幢有些日子的閣樓了。有長長的走廊,木製的地板,踩在樓梯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下腳重了,就會覺得有些搖晃。這給我帶來了些別緻的樂趣。簡單的行李隨便收拾了一下,繼而是簡單的生活。由於學業的繁忙,很少有接觸鼓的機會了。Walkman裏全是敲擊的鼓點,生命的鈍重在輪迴中流轉。買來一些顏料,在靠牀的牆上畫了一組粗糙的爵士鼓。我們與夜相伴。
出門的時候迎面走來一個穿着白色衣裙的孩子,臉色平靜得如一面湖水。我長久地注視着她,看得出來,她在隱忍。同任何一個擦肩而過的人一樣,我們沒有説話,哪怕是一聲簡單的問候。我不擅言辭,或者説根本無心去做這些。僅僅是陌路相逢。後來才知道,她就是最右邊那家人的女兒。最右邊那家,從搬來的那天起,我的睡眠就沒有充足過,吵鬧的聲音震動着這幢斑駁的閣樓。我知道那是在做什麼,但事不關己。一切平息下來的時候已是凌晨。
某個夜深,又被折騰醒了。我聽見噼哩哐啷的聲音一點點的刺入耳膜,然後想起那個夜晚一地的碎片和母親憤怒的臉。我想出去走走。在走廊的右盡頭,我看到了那個盛放在蒼白中的女孩,就那麼寂靜地懸浮在漆黑的夜。門口是所謂的戰爭的犧牲品,她將它們輕輕地拾起,小心地粘貼,舉動間充滿着期待。可是最後,最後總是少那麼一塊,總是留下個缺口,於是希望全然落空。她起身的那一瞬間,我彷彿看到有暗紅色的花朵在她白色的睡裙上凜冽地綻放,得意地張牙舞爪。
我的心開始隱隱作痛。很想走過去撫過她憂傷的臉,告訴她沒事的沒事的。可是我已經習慣了大多時候沉默,只能遠遠地看着她,把那些承載希望的碎片稀里嘩啦一傾而光。我想起了自己曾經狠心地衝出家門,帶着近乎絕望的神情。
一直到一個晚上,破碎的聲音經久不息。一直到我出來,那抹荒蕪的蒼白也沒有出現。鼓點的掩飾下,我依然煩躁不安。終於我還是拖踏着鞋子衝進了她的家,卻沒有看到她的影子。兩個大人依舊吐沫橫飛,偌大的房間,一片狼藉。
我穿過客廳,從裏屋的大衣櫥裏領回了淚流滿面的她。那一刻,她蜷在角落,無聲地哭泣。她的指尖已經劃滿了傷痕,又是張揚的紅色。我把她帶回家裏,小心地替她包紮好傷口,感受到有輕微的顫抖。
我是格想,你以後可以過來。
她點點頭,説,我是小夜,我可以和你住在一起麼?
我説好。
在這之後的夜裏,我們常常坐在冰冷的台階上。小夜無聲地流淚。我把頭側靠在臂彎裏,告訴她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夢魘而已,只是夢魘。她於是拼命的點頭一言不發。
最終小夜的父母還是勞燕分飛了。那天她拿出了家裏剩下的所有的碗碟,統統倒進了樓道的垃圾堆。空曠的家再也沒有那些聲音的震盪。夜的父母都搬出去了各自生活。
那天,小夜靠在我畫的爵士鼓上,取下我的耳塞,對我説了一句話。她説,格想,你是不會離開我的。我一直記得小夜説的這句話。她用的是陳述句,而不是問句。她説,格想,你不會離開我的。説的時候眼睛直直地望着我,發出琥珀色的光芒,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透徹。我的眼前一陣昏眩,於是不説話。我知道自己漂泊不定,所以不會輕易去承諾,但是也無法回絕小夜。這樣一個孩子,脆弱且缺乏保護的孩子,雖然她一直不承認。
我把她叫做孩子。孩子,孩子,孩子。然後在十五歲到來的時候,背上了行囊,沒有留下任何可以懷念的東西,連和夜的告別都沒有。隨時離開,在她剛剛睡去的凌晨。我不知道,夜醒來會怎樣,會不會在我粗糙的鼓面留下手指的印痕。我們都是迫切渴望離開的人,去一個安靜的地方休息、養傷。或者在荒涼中奔跑,停不下來。只是,小夜無法像我這樣如此決絕。
離開小夜所去的城市就是芒。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和小夜聯繫,我希望她能夠學會獨立,勇敢地去面對一些事情。
我長久地凝視着這張海報。有人輕輕地拍着我的肩膀。你喜歡鼓,對麼?一個温和的聲音響起。我轉過身,打量着這個男孩子,似乎在那裏見過。想起來了,那個角落裏的鼓手,熟悉的眼神。
哦?
你的手指。
我看見我的手指在腿上有節奏地拍打着,指間佈滿厚重的繭。我知道,鼓給我留下來太深的烙印。所以每一個姿勢都可能暗示着我是喜歡鼓的。我笑。
歡迎你到時候來熱熱身。
一定。你的朋友呢?
他們回工作室了。我們一起走走吧。
然後和朔其的聯繫開始頻繁起來。去了他們的工作室也就是演出的地方,偏僻,缺少繁華與便利的站點,只開通一部公交車,間隔是7分半。人潮稀落的東14路公車站,陳舊如路邊的灰塵。那是一個市區邊緣的舊倉庫改裝成的酒吧,叫ring,裏面是很有特色的裝潢,低調的風格。我不知道名字究竟是春天還是泉水的意思,總之是很光鮮的樣子。朔其説這是他和朋友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設計的,以為可以持續很久,把這倉皇的青春和理想不悔地搖過。然而後來被通知這裏已經被放在城市的下一個改造規劃項目中了,最少兩個月,最多一年。所以朔其他們計劃着做一場精彩的最後演出,拼命地想要證明些什麼。既而等待消失。
我終於在廢棄的倉庫後面看見了朔其的鼓。沉寂在那裏,如同角落裏的朔其。我的心裏湧過一陣欣喜,已經多久多久沒有碰了。她就是暗夜,朔其自豪地告訴我。我看着朔其,他看鼓的眼神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深深愛戀,我隱約地覺察出朔其與鼓之間存在着極其深刻的故事。
喏。朔其把鼓槌遞給我。朔其的確具備着鼓手天生的敏感。
我輕輕地撫過鼓面,手掌附着柔軟的灰塵,鼓面有細細的刀紋,刻有:暗夜的離去,盛夏。我暗自想這應該是為紀念一些事情的吧。接着敲了一曲簡單但是歡快的鼓點,那是我第一次接觸鼓聽到的也是我最初喜歡上的聲音。
朔其做了一個鼓勵的手勢。他説,你看到鼓時露出的是和薇桑一樣的幸福的神情,我第一次為她演奏的就是這段鼓點。
後來,我在樂隊的相冊裏見到了個叫做薇桑的女孩子。朔其告訴我,那是孤兒院一個面容清瘦的女孩,之所以取名為薇桑是希望她會像薔薇和桑樹一樣美麗和堅強。這個被拋棄的孩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朔其是因為學校的一次愛心活動認識薇桑的。演出剛一結束,她就跑過去問朔其,鼓是有生命的嗎。朔其在她的手心裏寫下“暗夜”兩個字,告訴她,每隻鼓都擁有自己的生命,而自己的那隻鼓叫做“暗夜”。年輕的朔其對着更加年輕的薇桑無法心硬起來。他答應她,總有一天帶她去看他的鼓的,儘管那時候他只是學校裏的一個小小鼓手。
從那以後,朔其不再輕視自己手下的鼓了,因為它是有生命的。後來,朔其真的成為了一名鼓手,也儘自己的能力攢下了買鼓的第一筆費用,他要和薇桑一起去挑選名為暗夜的鼓,要讓薇桑親手敲擊生命的鼓點。好讓薇桑明白,世界上還有許多人疼愛薇桑,比如自己。那個時候,朔其不間斷地去探望薇桑已經兩年。每次都在她的手心裏寫“暗夜”兩個字,“暗夜”是薇桑和朔其共同的願望。
朔其15歲的盛夏,陽光甜美,薇桑的笑容包含了黑夜的明亮。她洋溢着一臉微笑陪同朔其的樂隊去樂器行挑選“暗夜”。ring角落裏的鼓就是“暗夜”。他們帶“暗夜”回去的路上薇桑一直微笑着,她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願望。誰都沒有注意途中一隻鼓槌調皮地滑落。但是薇桑看見了,她不聲不響跑回去撿那隻調皮的鼓槌,甜美的陽光照着美麗清瘦的薇桑。她彎腰的那一刻,一輛陳舊的藍色卡車迅速駛來。那個叫薇桑的小女孩,手裏握着嶄新的鼓槌,臉上笑容依存。或許是她生命裏的裂痕太多,所以上帝在她實現自己的願望後,接回了她。送往醫院的路上,十歲的薇桑停止了呼吸。她漆黑如夜的瞳孔凋落光芒之前做了這樣一個手勢:手指交錯,在胸前環繞一圈。停止。
之後的三年,朔其都沉浸在深切的自責中,不能回頭。他以“暗夜”為贖罪的工具,為薇桑和自己耿耿於懷。
聽完朔其的講述,我滿心的温柔不堪一擊。我看着眼前這個隱忍的鼓手,手中是那隻用生命挽救回的鼓槌。那一夜,我始終沒有勇氣再拿起沉重的鼓槌,儘管一直以來我都是那樣的無所畏懼。我坐在空蕩的酒吧裏沉默,朔其為我塞上wallman,裏面是《QUEEN》流轉的鼓點,那四個揹負傷痕一臉頑強的人。
此後,我一旦坐在鼓的旁邊,薇桑的樣子就會浮現在我的面前,漆黑的瞳孔隨着節奏微微地閃爍其約,笑靨如一朵美麗的藏紅花。她稚嫩的聲音迴盪在耳邊,鼓是有生命的嗎,鼓是有生命的嗎。請原諒我,親愛的薇桑,我不再是鼓手了,那個可以全心投入地詮釋生命的鼓手。
一個月後,我給小夜打了電話。你來這裏,芒。小夜沒有問我當初悄然離開的原因,從電話裏她的語氣聽來,應該是成熟了不少。然後每個週末她都會過來與我短聚。
早上5點,到這裏的首班車。路上要顛簸兩個小時。
7點整。我端着一杯白開水去不遠的車站等小夜,大多缺乏安全感的人都會暈車的。我記得以前乘車的時候總是要買幾包口香糖,避免暈車,後來竟慢慢地習慣了漫長的顛簸。我靠在進站口的路邊的電線杆上,那些椅子上基本被腳印佔據着。音像店放着不同的流行音樂。百無聊賴的時候依然用閒着的那隻手在腿上輕輕地敲打着拍子,習慣不是那麼容易變更的。朔其説,他第一次見到我,亦是如此,姿勢落寞,神情淡然,眼神流離不羈。
半個小時或者晚些,小夜會出現。從車上跳下來,衝到路邊就吐了。稀里嘩啦。
我把清水遞過去。沒事吧。
小夜接過咕嚕了幾口,在嘴裏打了個轉又吐了出來。然後扔掉杯子一臉倔強地對我説,沒事了。
我閉了閉眼。嘴角輕輕上揚了一下。
你走不走,真的沒有事了。小夜顯然是不希望我小瞧她。
於是我們例行公事般的去一家老字號早餐鋪喝早茶,吃糯米燒賣。小夜特別喜歡吃糯米的東西,粘粘的感覺很親切。我們邊吃邊討論着去那裏,總是希望很好地利用每一個週末,在其他的時間裏我們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小夜的功課。我的奔走。
後來乾脆也給小夜買了一張公車月票,可以隨便逛逛。上車,下車,隨心所欲沒有約束,是我們喜歡的狀態。我知道小夜不大喜歡喧囂的地方的,於是帶她頻繁地往來於東14路車站,就是那個幾近荒蕪的地方。
每一輛過往的公車都會停下來向我們招手。小夜就會認真地對他們説,我們等的是下一班車。司機微笑着離開,好像我們是真的在等下一班車。
公車上的氣流總是渾濁的,車身晃晃蕩蕩。小夜總是不停地和我説話,一些瑣碎的和她不相干的事情,我有些厭倦。我知道,她是想極力掩飾些什麼。我也知道,面具被揭開後是一種撕心的裂痛。所以大多時候,我選擇沉默,眼睛平視着前方。小夜繼續不厭其煩地訴説。
終於有那麼一次,我按捺不住喊了出來:夠了。小夜的表情突然黯淡下來,之前我是沒有用這樣粗暴的語氣和她講過話的。於是小夜低下頭去不再説話。我看到她把walkman的聲音調到最大,故意別過臉去。她想尋找自己的安穩。
我不干涉。然後我們一直保持着緘默。傍晚的城市依然喧譁。
下了車穿行馬路的時候,夜突然怔住在路中央,死盯着迎面而來的刺眼的車燈。
那一瞬間我想到了朔其,專注而沉默的眼神。想到了女孩薇桑,漆黑明亮的眼瞳。過去的點點滴滴使我無法安然。但是我相信朔其可以,因為他是生命的鼓手。所以他的每一次演出,我都不會落下。坐在角落裏安靜地看着他,聆聽着鼓點,竭力去感受他內心承載的巨大傷痛。而朔其,這麼多年來,執著地詮釋着鼓的生命,敲擊給天空中的亡靈聽,祭奠着那個永遠停留在十歲的孩子,親愛的薇桑。
汽車刺耳的喇叭聲。我一把拉過小夜,她摔倒在水泥地上。一臉無辜地看着我,怎麼了。
小夜,請你千萬記住,永遠別在夜晚看車燈,直到你能丟掉所有傷痛的回憶。
入冬的那個週末朔其給我發來短消息,咱們有場演出,來不來看。我走進房間,拔下小夜的耳塞,我們去看場演唱秀,是我一個朋友的。小夜點點頭。
依然是東14路車站。這次我們決定走過去。本來就是一條荒僻的公路,天冷的時候人稀少。我們順着中央白色的分界線在時光裏漫步。夜在右邊,耳朵依然聽着walkman,我在左邊,眼睛依然直視前方,中間隔着一條白色的線。我們慣有的姿勢。冬天的風繾綣無比地在頭頂身旁一層層圍繞然後擴散開來,於是寒冷浸入每一絲的空氣,又彷彿,早已隱匿。天空蒼白而茫遠,厚實地撐起這裏所有的空曠。
我的思緒繁雜。記得朔其的理想是可以在一條偏僻的公路中央以一名鼓手的身份出現,灼熱的陽光下,飽滿蒼盛的綠色中,伴着飄落的塵土,敲打他心愛的鼓,鏗鏘反覆,聲聲擊擊,盪漾開去。這樣的環境,多像多像。
格想,你説喜歡過一樣東西可能無聲無息地忘記嗎?夜突然側過臉問。
我知道她想説什麼,可是不想回答。於是飛奔到公路的邊緣,踩着突起的邊沿,張開雙臂走平衡木。
夜,和空氣擁抱,我們會不會飛翔。
格想,看,我們是馬路上的天使。夜也跑到另一邊。張開雙臂。走平衡木。這是我們固執堅持着的一個遊戲。羣嵐暗淡,夜碎裂在陽光裏的笑容,無可名狀,恍若夢幻。
很快就到了舊倉庫改造成的ring。進去的時候朔其正撫摸着暗夜,燈光有些暗,不容易看清彼此的臉。可是朔其立馬發現我們了,走過來笑着説,來了。我指指小夜,我的朋友,帶她來暖暖身子,一會就要回去了。小夜對我耳語,我喜歡這個鼓手所以我不喜歡這個演唱秀。外面等你。
十分鐘後我們離開了ring。我們,我,小夜,朔其。
我問朔其,你跑出來了,暗夜怎麼辦?放心,已經收好了,在後院。朔其似乎早有準備。小夜於是問暗夜是誰?朔其告訴她暗夜是他的鼓,還是那種自豪,綻放着罕有的明媚笑容。
走到一條大街盡頭的時候,我停下來逗路邊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她的母親很欣慰的樣子。我蹲了下來,問小女孩的名字和年齡。小夜連同朔其站在一邊,雙手插在口袋裏,歪着頭,微笑地看着。那個女孩子有漂亮的眉眼,白皙的皮膚,明亮的笑容,甜蜜的天真,像個可愛的被呵護的天使。我忽而想起了薇桑。於是取下鑰匙扣上的KETTY貓,對小女孩説你親姐姐一口,姐姐就把這個貓咪送給你。小女孩眨眨眼睛,撅起小嘴為難地看着身邊的母親。年輕的母親依然欣慰地盯着她不給任何指示。小女孩便把小嘴輕輕地貼在我的臉上,迅速離開。我把獎品放進她的手心,包住,説願你一世安康。小女孩似乎並不懂,眯着眼睛對我燦爛地笑。她的母親卻説,謝謝。
然後朔其回酒吧,我送小夜回家。我告訴小夜,朔其是個善良的人,以後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的。小夜堅定地説相信。
城市的規劃隨着夏季的到來也進行到東14路公車站的附近。我和小夜去看了那場名為最後的美麗的演唱秀,果然極為精彩,酒吧里人潮洶湧,大家臉上都有着哀傷的表情,即使是早有準備。然後道路被封鎖。立着一塊“修建期間,禁止通行”的牌子。兩個月來發生的事情全部呈現一派模糊的景象,我,小夜,朔其,我們都預料不出各自的未來將向哪一條路發展。大家都走一步算一步,這樣的日子還能留多遠。
我在芒的生活也即將結束。跟小夜和朔其商量去趟青島,那是我長久熱愛着的城市,因為有清新的空氣,遼闊的大海和自由的海鷗。我們一帆風順地坐了幾個小時的火車到達那個盛容着大海的北方城市。陽光強烈的夏季吸引了各個地方的人們,可是我只是想在她去S城之前聽聽海潮衝向沙灘的第一次哀鳴,或者雲朵掠過純藍天空第一眼眉梢,風穿越城市的第一次繚繞。所有的一切都如我們星球的藍色孤獨,夜夜歌唱。夜夜歌唱。歌唱一朵碎裂玫瑰散發的清香和微笑的眉眼,歌唱我們一直荒涼的奔跑。
烈日的灼燒,一點點地侵入我們的簡短生活。小夜始終一個人,站在沙灘上,站在海水裏,站在陽光下,站在人羣中。我想她聽的應該是《QUEEN》的唱片,那些慘烈的旋律。我親愛的小夜,什麼時候你才能遺忘自己的傷痕。
我和朔其並肩坐在深夜的海邊,微微地風帶來醒鹹的海水的味道。大海是個秘密,隱匿着更多藍色憂傷。我告訴朔其自己的過往以及和小夜的相識,並拜託他以後照顧好小夜。朔其説,格想,你真的是個太過於隱匿感情的人。
小夜突然安靜地走過來,我把walkman遞給她,聽吧,看看你能聽到什麼。小夜於是靠坐在我的旁邊,風從耳邊輕輕地穿過。小夜的神情有幾份陶醉,儘管眉頭微皺。她摘小耳機,説,格想,你聽清大海她唱什麼了嗎?
我告訴小夜,我記錄下我們在海邊的身影姿勢發出的聲音,可是它們伴着大海的歌唱沉積成為空穴來風。大海的歌唱,沒有人聽得懂她唱什麼。可是你聽見最前面的一段了嗎?那是水滴匯入大海的聲音,可以清晰地聽見水文的迴音。他們回應着大海的歌唱。
大海唱她美麗藍色散發的清香和裂痕,那些細小的水文不間斷地做出回答。朔其輕聲道。
小夜抱着雙腿,靜靜地聽海的歌唱。水滴一點一滴地匯成大海,可是越來越多的憂傷聚集成孤獨憂鬱的藍色。那麼快樂的方向究竟被挽留在哪裏,還能不能找得到,還有多少人聽得清大海的歌唱。
回去的路上,朔其沉沉地靠在窗口邊,一言不發。我們面對未知的離別,無路可退。
照片沖洗出來後發現很特別的一張,小夜蹲在沙灘上,被小海蟹夾到手指,放在嘴裏吮吸的樣子。那麼安定,整個畫面剩下藍的天藍的海。我不知道這些被定格的時光,能夠挽留多久。
幾個朋友要為我餞行。去赴飯局的時候,朔其陪着小夜。他們去了那條承載朔其夢想的空曠公路,我不清楚他們具體談了些什麼,料想應該是一場勢均力敵的精彩對話。他們也許會因此改變些什麼。
八月底,打理行裝,離開芒去往S城,也就是現在生活的城市。
那天穿了一件黑色T恤,沉浸在黑色裏的我,依然是無所畏懼的樣子。T恤惟一特別的地方是在靠近鎖骨的地方繡着一朵小而刺眼的白色玫瑰,蒼白安靜。就因為這樣一朵白色的玫瑰,這件看似很普通的黑色T恤才住進了我的衣櫥。
朔其朝我做了個手勢。意思是保重。
在離開鼓的時候,鼓手都是沉默內斂的,他們所有的激情都迸發在自己心愛的鼓身上。朔其更是如此。相處的日子長了,彼此之間有了很多默契的手勢。
和小夜告別。把自己照顧好,我走了。如此簡單,如此簡單的話語而已。
格想,你給我的印象總是忙且茫。小夜摘下耳塞説。
我突然地難過起來。走過去,抱住了小夜,好好照顧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相信我們,我,朔其,和你自己。
小夜晶瑩的眼淚滾落下來,黑色的T恤被浸出朵朵淡淡的淚跡,掩蓋了那朵蒼白的光芒。
小夜烏黑的頭髮散落開來,像緞子一樣輕輕閃爍着淡淡的光澤,拂過了我漠然安靜的臉。
朔其踱至身邊,是時間了。車要開了。我放開小夜,説,一切靠你自己。如果真的走不過去,就給我打電話。還有,你可以來芒找朔其的。小夜點點頭。
我貼着車窗,在緩緩開動的火車上,看着小夜和朔其的身影一點點的,一點點的模糊。
在S城市迅速地投入了繁忙的學習生活中。朔其會經常給我發短消息,有時候深夜在電話裏聊天,談談彼此的近況。知道朔其帶小夜去了薇桑生前的孤兒院。
朔其説。小夜給那些孩子分發大白兔奶糖,那些孩子露出滿足的笑容。她自己也純真得像個孩子一樣,只是我總覺得她還是放不下什麼,我還不忍心告訴她關於薇桑的故事。還有,他和小夜準備過幾天來S城看我。
我開始準備房間,然而當天朔其發短信説小夜有事不能來。凌晨又接到朔其的電話。格想,你快來。語氣急促得容不得半點遲緩,我預感小夜是出事了。趕緊買了車票,但最早的班次也是在12點左右,大概下午可以到達小夜的城市。
是朔其給我開的門,一臉憂愁,指指房間裏的壁櫥。我衝過去,用力拉開壁櫥,黑暗迅速釋放。我口吻嚴厲的説道,小夜,你多大了?還在玩這種遊戲,你忘了你是怎麼答應我的。我不過離開一個月,究竟發生了什麼?朔其辯解到,格想,她不能説話。小夜轉過頭去,我看到了她淚眼模糊的臉,感覺自己態度是惡劣了些。於是蹲下來,一字一句説得清清楚楚。對不起,小夜,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如果你不説,誰會知道?或者,你認為你應該獨自承擔。那麼現在,要麼你從裏面走出來,要麼你永遠把自己鎖住。但是,今後你便無法在任何人的面前抬高姿態。
小夜把臉放在我的肩膀上,失聲痛哭,格想。我只是想離開。
可是你不覺得累嗎?小夜,沒有人逼你的。你太不相信你自己了。還記得那年夏天的碎片是嗎?我知道其實你一直放不下,那些下墜的碎片落進了你的心裏,開花,結果。小夜,把自己放出來吧,既然你能看清楚朔其的底線,為什麼看不到自己的海市蜃樓呢?我們每一個人並不能完完全全地靠自己的力量走完全程,總有一座小屋讓你停下來喝茶,看風景。小夜,現實一點吧。你把自己劈成這個樣子,事情也是走它來時的路,無從改變。你早都知道這一天的,現實的沉重遠不如此,你是個明白人,可是為什麼總是放不下。
格想,我真的都很瞭解,但我真的做不到。
小夜,無論如何,我和朔其都不會離開你。你要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愛你,我們需要你。小夜,走出來吧。你這樣地鎖住自己,快樂嗎?真的安全嗎?
格想,我不知道怎麼做。
朔其遞過來一張照片,是青島的那張。他説,你看你都知道吮吸自己的傷口,為什麼不能做到不去碰它呢?一切都會結束的,沒有什麼大不了。讓時間帶走它們吧,別再抓在手裏死死不放。你這樣用力地抓住它們,總有一天它們會死在你的手裏。
小夜努力做出一個微笑。格想,我想吃飯。
我突然哭了,這是我第一次在小夜面前哭。我説,小夜,我們帶你走。我們帶你走。
我在小夜母親舉行婚禮的那天帶她去了S城,下車的時候天空滴着細雨。我轉身對一直跟在後面默不作聲的小夜説,你可以在這裏停留下去也可以回頭,一切由你自己決定。你有三天的時間考慮。
小夜鑽進人羣,等一等再説。等一等,等一等。
朔其買很便宜的船票。我們從江的這邊飄向那邊,站在船頭伸出手接觸泛白的浪花。
回到住所時已經是深夜,朔其毫無怨言地跟着我們穿街走巷。小夜坐在陽台上看S城的霓虹閃爍,風從身邊越過。我説,冰箱裏有吃的東西,餓了自己去拿。小夜在聽着walkman。
第二天中午小夜告訴我她已經買好回程的車票。我笑着説,懂得離開是你的本分,可是你要記得,我一直在這裏。懷念是一回事,胡思亂想又是一回事。分清楚它們的界限。我在S城等你。
小夜轉過身子,拎起行李,我走了,格想。
我説,好的,回去好好睡一覺,一路順風。收拾房間的時候在書桌上發現小夜留的一張字條:如果有一天所有的人都離我而去,你還會不會站在那裏等我。我想對小夜説,如果有一天你離所有的人而去,我還會站在這裏等你。
時光恍惚着晃過一個又一個日出和日落,篩檢着一件又一件刻骨銘心的過往,或者繼續翻騰,或者沉澱。另一個春季到來的時候,ring已經不復存在。朔其告訴我他要去日本了。我看看日曆,立即起程趕往小夜的學校,然後拉着小夜又匆匆奔向芒。
朔其要去日本了,芒的最後一班航班。他昨天給我發的消息,我今天下午才看到。他兩個月前在孤兒院裏受了傷,右手手臂骨折,至於怎麼受的傷,我也不知道。我一路向小夜解釋着。
兩個小時後,到達機場。燈火通明的機場,極少的乘客待在環境幽雅的候機室。透過寬大的落地玻璃,我們看見了低着頭的朔其,手上還纏着白色的繃帶,便匆匆跑至他身邊。
朔其抬起頭來,你們還是趕來了。
朔其,什麼時候做的這個決定。我問。
一個星期之前。他安定地回答。
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是我離開的時間到了。打個比方,比如小夜的放手。
可是你確定你能夠像小夜那麼決絕地放手。
格想,已經過去5年了,我終於走出來了。小夜説得對,我內疚了很長一段時間,僅僅是在耿耿於懷罷了。既然小夜可以微笑着放手,我也可以卸下鼓手的天職,看長街落日,草長螢飛。我編織的騙局不攻自破,薇桑的靈魂不屬於這個世界,這不是我們的錯。只可惜,上帝太早帶走了她。
你走了,暗夜怎麼辦。小夜突然發問。
朔其低下頭,又抬起來,説,我把她送給孤兒院的小孩子了。我想,暗夜是喜歡那個場所的,而我已經不是個鼓手了。兩個月前在孤兒院,一個5歲大的孩子從2樓摔下來,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傷到了右手臂。現在,我的手對鼓槌節奏感已然消亡,鼓不再是我靈魂的承載點,暗夜她也不再束縛我的靈魂。至於薇桑遠走的那個盛夏,事實上在多年前就應該遺忘。朔其説到這裏,表情是如此的釋然。然後又拍了拍小夜的肩膀,説了些什麼。
大廳裏飛往日本班次的通告再次迴盪。我和小夜並肩站着,目送朔其的背影逐漸隱藏。朔其消失的最後片刻,忽然轉身對着我們,做了一個手勢,在胸前環繞一圈。而後,再轉身。繼而同時光一道遠離。
走出大廳,聽到頭頂掠過巨大的轟響,天空星辰忽明忽暗,閃爍不定。我低下頭默默對自己説,停留在心底的那些碎片,請你們離開吧,離開吧。然後陪着小夜繼續遊走於芒的大街小巷,走我們曾經走過的路。給她講述了女孩薇桑的故事,並將朔其委託於我的那隻被薇桑挽救回的鼓槌交給了她。小夜接過的時候,什麼也沒説,眼角閃動着淚花。
以後的日子裏,我們回到各自的軌道,繼續輪迴的生活。聚散離開,聚散離開。
十三歲的我,看着掌心複雜的生命線,纏繞如麻,萬劫不復,揹負着累累的傷痛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
十四歲的小夜,懸浮在寂靜的夜空,捧着虔誠的信念墜落一堆碎片,臉上是一種幾近深淵的絕望。
十五歲的朔其,沉浸在深深的自責中不能回頭,以“暗夜”為贖罪的工具,敲擊生命的鼓點。
而十歲那年遠走的薇桑,是個出生起就無法開口説話的女孩,她聽不見汽車的示警。
手指交錯,在胸前環繞一圈。這個手語的意思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