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柏醒過來時,發覺自己的處境由天堂墜入十八層地獄裏去。
他躺在着體冰冷的麻石上,四周滿是人,一時間他也弄不清楚誰打誰。
一個人正以兇光閃閃的眼在打量他,見他醒來,冷冷道:“犯人醒了!”
韓柏定一定神,認出是總捕頭何旗揚,剛才他還來謁見馬峻聲,不知為何會來到內院這裏,還説什麼‘犯人’,究竟是什麼意思?
一股恐懼流過這對世情險惡全無認識的少年心頭。
叫了一聲,想掙扎起來,才發覺雙手給反縛起來,一對腳繫上了銬鎖,落得一陣鎖和石地磨擦的響聲,混進武庫內亂成一片的人聲裏。
何旗揚冰硬的聲音再次響起道:“韓柏,謝青聯和你有何仇恨,為何殺了他?”
韓柏腦際轟然一響,待要説話,左肩劇痛,不知誰給了他一腳,胸脅一麻,全身痙攣,那説得出半句話。
一道聲音誠惶誠恐地道:“這奴才不懂半點功夫,恐怕人不是他殺的吧?”
韓柏認得是大少爺韓希文的聲音,便像遇溺者抓到了浮木,心中升起希望,終於有人為他説話了。
二小姐慧芷的聲音:“韓柏雖愛胡思亂想,但生性善良,怕是別有內情吧。”
馬峻聲的聲音:“我是第一個到達現場的人,當時這小兄弟手拿染血匕首!”
何旗揚道:“馬師叔,是否從犯人身旁揀起這一把?”
馬竣聲道:“正是,他手上拿這把匕首,謝兄卻伏地上,四周再無他人,所以我出手制伏他,這事我可以作證。”
大少爺韓希文懊惱地道:“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偏偏爹和大伯父出了門,唉!”
何旗揚道:“這是犯人身上搜出來的一幅山水風景刺繡,上面還有五小姐的名字,五小姐,這是你的嗎。”
韓寧芷顫抖的聲音響起道:“不……不……是…是我的”何旗揚緊迫着道:“是否是你繡給他的。”韓寧芷叫道:“不,我怎會送這種東西給下人。”
馬峻聲插入道:“看來定是犯人從小姐閨房裏偷出來,給謝兄發現,尾隨他人武庫,想勸他交回,卻給他乘謝兄不意,把謝兄暗殺了。”
韓寧芷默然不語。嘴臉給壓在地上的韓柏心中狂叫道:“不!為何不作聲,是你要我將剌繡送給馬少爺的!”
韓寧芷始終沒有作聲。
何旗揚喝道:“馬師叔的分析定錯不了,來人,將犯人押走,那怕他不招認。”
韓柏只感一股冰冷傳遍全身,一時間什麼也想不到。
身子給抬了起來。
還有人在他嘴裏塞進一團布。
小舟緩緩搖近岸旁。
數名全身黑衣,在襟頭繡着黃色月亮標誌的大漢,客氣地指示着浪翻雲這臨時的艇夫,將小艇泊在僅餘的其中一個空位處。
成麗向浪翻雲道:“你會在艇上等待我們吧!”
浪翻雲對她命令式的語氣又好氣又好笑,淡淡道:“我不知道。”
成麗杏目一瞪,強忍下火爆的脾性,眼珠一轉道:“不如你跟在我們身旁好了!”
淚翻雲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這時一名帶頭的大漢走上來道:“貴客請登岸。”
成麗秀眉一揚,輕輕一躍,腳“重重”地落到岸上,成抗靈巧地跟上,輕若羽毛地飄落姊姊身旁,兩姊弟那種輕重倒置的表現,令人生出非常突兀的怪感。
浪翻雲大步跨上岸去,心神卻已飛到巨舫上。
大漢向成家姊弟恭敬施禮道:“不知嘉賓高姓大名,本人乃邪異門下七大分塢‘搖光塢’副塢主馬權,專負迎賓之責。
成麗裝出一副老江湖的樣子,豪氣干雲地道:“馬副塢主你好,我是成麗,他是我弟弟成杭,來自塞外小銀鄉的成家牧場,家父成天北。”
馬權微一錯愕,顯是不知成家牧場是何東西,但終是老江湖,口邊掛着久仰,眼光卻轉到浪翻雲身上,後者仰首望着雲霧散去後初露仙姿的明月,像完全聽不到他們的交談。
成麗也算頭腦靈活,搶先道:“這是我們的僕人。”
馬權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要知浪翻雲乃當今黑道聲望僅次於魔師龐斑的不世高手,舉手投足,一坐一站,無不自具一代劍術宗師之氣象,馬權這種老江湖怎能不留上心,不過見浪翻雲沒有出言反對僕人身分,也便不再在意
馬權伸手一招,一名邪異門下走過來。
馬權道:“帶貴客入公眾席!”
成麗一挺胸,當先跟去。
浪翻雲緩步跟上,忖道:有公眾席自然有嘉賓席,馬權表面客氣,其實卻看不起這對入世未深的姊弟,不由大起憐惜之心。
在小島的正中心處聚了數百人,卻沒有喧鬧的嘈吵聲,透出一種緊張和等待的氣氛,直到此刻浪翻雲仍弄不清這是個什麼性質的聚會,但既然可使得動邪異門來負責迎賓,召開這聚會的人自是大有來頭。
在島心一處廣闊可容千人的大草地上,數十張大桌團團圍着了一塊空地,桌子的擺佈共分三層,內圈的桌子每桌只坐一至兩人,中圈的桌子三至六人不等,最外圍的桌子密密麻麻坐滿了人,顯然是馬權口中的公眾席。
大多數都是雄糾糾的年輕人,臉上盈溢着期待的神情。
引路的大漢把他們帶到了很外圍的大桌前,道:“貴客請入座!”
成麗眉頭一皺,望了望內圍空蕩蕩的桌子,道:“那邊還有座位,我們可否坐在那裏?”
大漢閃過一個不屑的神色道:“這是副塢主的吩咐,除非別有指示,否則不能更改。”成麗秀眉一掃,待要發作,成抗一驚,輕扯了她的後衣一下,那桌已坐下了的七、八名青年裏已有人笑出聲來。
成麗怒目向發笑的人一瞪,喝道:“有什麼好笑的!”
登時吸引附近數桌人的目光。
發笑的青年年約一十五、六,生得有點獐頭鼠目,聞言冷冷笑道:“也不秤秤自己有多少斤兩,嘉賓席是隨便讓你坐的嗎?”
成麗俏臉一紅,使起小性子,一跺腳道:“我偏要坐!”
成抗哀求道:“姐姐!”笑的人更多了,都帶着幸災樂禍的意味。
浪翻雲不動如山地卓立兩人身後,就像一切都與他全無半點關係。
有人竊笑道:“敢來這裏撒野,恐怕連‘雙修公主’的臉尚未見到,便給趕入湖底。”也有人調笑道:“這婆娘也不錯!”
一時成家姊弟成為眾矢之的。
成抗直急得想哭出來,這時若有個洞,成抗一定會鑽進去,並希望那個洞是深一點的。成麗一扭腰,要穿進內圍其中一張空桌去。
一名五十來歲,身材矮胖,笑嘻嘻的漢子剛好攔着去路,道:“姑娘有話好説,國有國法,幫有幫規,姑娘還請賞個臉給敝門,遵守敝門的安排。”
浪翻雲一看此人,便知是邪異門的四大護法之一的“笑裏藏刀”商良,不要看他終日笑臉相迎,其實手段毒辣,動輒出手殺人,絕無“商量”餘地,是江湖上可怕人物之一,想不到今天連他也出動了,可見邪異門對此事的重視。
成麗怒道:“我們成家牧場好頭有臉,為何不能入坐嘉賓席?”
周圍十多桌的人哄哄大笑起來。
亦有較善心者露出同情之色,為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兒開罪邪異門而擔心。
商良眼光在三身上巡遊,最後落在浪翻雲身上,首次閃着猜疑的神色。
自愛妻惜惜死後,這多年來浪翻雲罕有在江湖走動,加之以往他一向不喜歡外遊交友,所以認識他的人,可説絕無僅有,商良又怎會想到眼前人乃天下有數的高手之一。
浪翻雲的黃睛似開似閉,似醉似醒,毫無表情地望着他。
商良無由地心悸。
成抗又叫道:“姊姊!我們將就點,坐回那桌算了。”
眾人的鬨笑更響亮了。
商良眼中閃過怒色,撇開浪翻雲,向成麗道:“姑娘請回吧!”
成麗也想不到事情鬧到這麼僵,首次猶豫起來。
此時浪翻雲微微一笑道:“寨外小銀鄉成家牧場名震天下,誰人不知,商良你還是安排成家小姐和少爺入坐嘉賓席吧!否則厲若海怪罪下來,恐怕你承擔不起。”
所有笑聲剎那間斷絕。
全場靜至落針可聞。
邪異門門主“邪靈”厲若海名列“黑榜”十大高手之一,威懾天下,浪翻雲竟敢直呼其名,口氣之大,令人吃驚。
內圍嘉賓桌其中一名花花公子模樣,手搖摺扇的男子霍地立起,喝道:“誰敢對門主不敬!我花羽第一個不放過他。”這花羽似乎是仗義出言,其實只是想沾沾錦上添花的便宜,邪異門又怎會讓他代為出頭?
商良像背後長了對眼睛,頭也不回道:“花公子好意心領,請坐下喝茶,這事商某自會處理。”
商良眼中兇芒厲閃,向浪翻雲沉聲道:“閣下何人!”
浪翻雲哈哈一笑,踏前兩步,越過成家姊妹,淡淡道:“讓我領路!”
商良殺大起。
浪翻雲向他走來。
商良左手微動,一把暗藏袖內的匕首滑到手中,臉上卻換上一臉招牌笑容。
浪翻雲提腳,似要往前踏步。
他和商良間現只有八、九尺的距離,以他的大步,再前一步,便會迫貼商良。
商良心中計算着他落步的位置,手中匕首蓄勢待發。
浪翻雲前腳向下踏去。
商良眼光凝注着他的雙肩,因為一個人無論動作如何靈巧變化,雙肩總是簡單清楚地露出端倪。
浪翻雲左肩微縮,略往右移。
商豆心中暗笑,暗忖你想由我右方穿過,豈能瞞我,立時相應地右移。
豈知眼前一花,浪翻雲迫至左邊五尺許處。
商良暗吃一驚,往左側迎去,匕首準備刺出。
浪翻雲忽地變成正面往他移來,若不退開,商良勢必和浪翻雲撞個正着。
商良大怒,匕首正要剌出。
淚翻雲的身體微妙的動了幾下,在外人看去,那是不可察覺的輕微動作,但在商良眼中,只感到對方每一下動作,都是針對着自己的弱點,像能預知將來般明白自己每一個心意和動向。而這些動作卻全與手腳無關,只是肩身微妙移動,竟已能清楚無誤地發出訊號,確是教人難以置信。
商良那一刀不但發不出去,還不由自主地噗噗連退三步。
浪翻雲像和他合演了千百次般,每當他移後一步,便前進一步,卻又剛好比他快上一線,使他連思索的時間也沒有。
浪翻雲氣勢沉凝,移動間手腳的配合隱含玄美無匹的法度,無懈可擊。
商良懍然一驚,側退一旁。
浪翻雲越他而過。
商良手剛動,浪翻雲轉過身來,淡淡道:“多謝讓路,小姐少爺請!”
商良的刀,終剌不出。
成麗一呆,想不到商良竟肯讓路,以為憑的是自己的臉子,傲然一挺,大步走去。
商良只覺浪翻雲舉起招呼成家姊弟前行的手,上搖下襬,恰好封制着自己每一個可以出手的角度,心中大駭,連門面話也忘記説了。
周圍的人那看出其中的微妙形勢,以為商良忽地想起成家確是威震塞外,故臨時變卦,尤其他一直保持笑嘻嘻的樣子,確易使人誤會。
除非是“邪靈”厲若海這類同等級數的高手,才能看出其中玄虛。
邪異門守在四方的門人,見有護法作主,自更不會輕舉妄動。
浪翻雲待成麗大模樣坐上嘉賓桌,成抗把他的巨體“縮”入座位,才淡淡一笑,從容坐上成家姊弟的一桌。
“當!”銅鐘聲從巨舫處傳來。
好戲終於開玀。
官路上一騎策馬急馳。
明月高掛天上,又大又圓,還有兩天便是中秋了。
當快馬馳過一處樹林時,有人在林內叫道:“馬少俠!”
騎士一抽繩索,健馬長嘶仰跳,隨着騎士抽疆回頭,在原地踏着碎步。
暗影裏閃出一個高大身形。
那人哈哈一笑道:“馬峻聲!久違了,可還記得三年前渡頭一戰?”
馬峻聲一呆道:“戚長征!”
戚長征道:“正是小弟。”
馬峻聲大笑聲中躍下馬來,衝前緊握着戚長征伸出的手,神態歡躍,道:“戚兄弟神采更勝往昔,在此等黑夜,仍能認出策馬飛馳的小弟,必是刀法大進,不知何時可以請益。”他説話大方得體,不愧白道新一代的領袖人才。
戚長征毫無芥蒂地道:“當日一刀之失,敗於馬兄劍下,怎能不力求上進,馬兄想説‘不’我也不會放過你,可惜目下有事在身,還不是時候。”
馬峻聲奇道:“有什麼事比試刀論劍更重要?”
戚長征道:“實不相瞞,現在我是落難之身,正在躲避逍遙門的追殺,這次喚住馬兄,是希望馬兄能代傳口訊與敝幫‘鬼索’凌戰天。”
馬峻聲肅容道:“這絕無問題,只要小弟有一口氣在,定給戚兄將訊息傳達。”
他並不追問其中情由,顯示了處事的風度,因為要説的話,別人自會説出來。
戚長征感激地道:“大恩不言謝,請通知敝幫凌副座‘中秋之夜,龍渡江頭’八字便成。”
馬峻聲沉聲道:“中秋之夜,龍渡江頭,好!小弟必定不負所托。”説罷倒飛回馬背,放開四蹄,掉轉頭往來路馳去,不一會兒消失在官路彎角處,只剩下遠去的蹄聲。
戚長征退回林裏。
林內伏了數十人。
一人問道:“這人靠得住嗎?”正是怒蛟幫年輕幫主上官鷹。
在旁的翟雨時答道:“馬峻聲為人雖心高氣傲,但俠名頗着,又是名門之後,若他出賣我們,他的師門也不會容他。”
戚長征嘆了一口氣道:“逍遙門也算厲害,竟能跟到武昌來,否則我們也不用藉助外人之力。”
眾人沉默不語。
逍遙門的莫意和副門主孤竹,均是不可一世的高手,若給他們追上,後果確是不堪想像。
在離開上官鷹等十多里的同一段官道上,一輛囚車在十多騎官差押送下,連夜趕路,他們都不明白為何這個犯人要被送往黃州府的大牢,但既是總捕頭何旗揚的命令,誰又敢吭一聲,何況何旗揚還親自押送,這是前所未有的事。
囚車給一匹驢子拉着,急步而跑。
何旗揚一馬當先,臉色陰沉,心事重重。
驀地前面人影一閃,一個高瘦之極,勾鼻深日的老者,在月色下竹篙般立在路心。
何旗揚警覺地把馬拉定,喝道:“是何方朋友?”
那人以沙啞高吭難聽聲音怪笑道:“沒有什麼,看一看我便走了。”
何旗揚見對方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心中警惕,平和地道:“本人何旗揚,乃洞庭七府總捕頭,現在押送犯人,朋友若無特別目的,請讓路吧。”
那人身形一動,鬼魅般飄至何旗揚馬頭前。
“鏘鏘鏗鏗!”
官差們刀斧劍戟,紛紛離背出鞘。
何旗揚自恃身分,並不倉忙下馬,一抽纜繩,馬兒往後退去,直至囚車之旁。
那人一對利目,緩緩在官差們的臉上掃過,怪笑道:“看來都是貨真價實的官府爪牙。”
這些官差平日只有他們欺侮別人,怎容人欺侮他們,紛紛喝罵,其中兩人策馬衝前,分左右大刀猛劈。
何旗揚出身少林,一看對方身法,知道官差討好不了,何況一般江湖好手,都不願招惹勢力龐大的官府,敢招惹的自然不是善男信女,忙大聲喝道:“住手!”
不過一切都太遲了。
高瘦怪人不知使了下什麼手法,兩把刀轉眼間噹啷落地,兩名官差凌空飛跌,蓬蓬兩聲,掉在地上,動也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何旗揚喝住要上前動手的官差,正要説話,那人冷冷道:“衝在你一句‘住手’份上,他們都死不了,不過躺上十天半月,卻在所難免。”他説來輕描淡寫,使人對他的冷血份外感到心寒。
何旗揚深吸一口氣,忍下心中的怒火道:“閣下何人!”
怪人長笑道:“想找回公道嗎?好!有種,本人乃逍遙門‘鬼影子’孤竹,何捕頭牢記了。”
何旗揚倒抽一口涼氣,忖道自己也算倒運,竟撞上這喜怒無常的大魔頭,知機地道:“手下無知,衝撞了前輩。”轉頭向眾公差喝道:“還不收起兵器。”
孤竹不再理他,目光轉到只露出一個頭的犯人韓柏臉上,端詳一會後,“咦!”一聲叫了起來。
何旗揚心想他定是奇怪押送這樣一名小子,竟會動員如此陣容,卻沒有想到其它的可能。
孤竹閃到囚車旁,以迅快至肉眼難察的速度,滴溜溜轉了數個圈,最後竟伸手在韓柏頭頂憐愛地撫摸着,雙目奇光閃閃。
韓柏瞪着他一對眼也打量着他,心想這怪人雖是兇殘,卻比這些公差對他好一點。
孤竹奇道:“你不怕我嗎?”
韓柏苦笑道:“我慘無可慘,還怕什麼?”
孤竹仰天一陣長笑,沉吟不語。
何旗揚大感不妥,叫道:“前輩!”
孤竹暴喝道:“閉嘴!我還要多想一會。”
何旗揚一生八面威風,那曾給人如此呼來喝去,但想起對方威名,又豈敢再出言惹禍,心中的窩囊感卻是休提。
其它人唯他馬首長瞻,又有前車之鑑,更是噤口無言。
孤竹忽地仰天長嘯,全身抖震。
何旗揚等大惑不解,心想這老鬼難道忽然患上失心瘋。
孤竹嘯聲倏止,一掌重拍在囚車上。
“砰膨!”
以堅硬木板製成的囚車,寸寸破裂。
韓柏渾身一鬆,往側倒去。
驢子驚得仰嘶前奔,拖着囚車的殘骸向前衝剌,前面幾匹馬立時驚叫踢蹄,其中兩名官差更給翻下馬來,場面混亂之極。
韓柏身子一輕,給孤竹劈手攔腰挾起。
刀嘯聲破空而去。
何旗揚躍離馬背,凌空飛擊而至。
大刀取的是韓柏。
孤竹像羽毛般隨着刀風壓至而飄開,一點沒有因挾了一個人影響了速度。
何旗揚狂喝一聲,一點地便彈起躍追,可是孤竹去勢極快,眼看追趕不上。
何旗揚能戳升至今天位置,戰鬥經驗何等豐富,一揮手,大刀脱刀擲去,轉瞬飛至孤竹背後。
孤竹背後像長了眼睛,後腳一挑,恰好挑中刀鋒,長刀轉了一圈,變成刀把向着孤竹,刀鋒反對着追來的何旗揚。
何旗揚提氣趕去,意欲凌空接回兵刃。
豈知孤竹遠去的身子單腳一撐面前擋着的大樹,竟倒飛而回,在大刀落下前一腳伸在刀把端上,大刀箭般往趕上來的何旗揚戳去。如此招式,確是出入意外。
何旗揚猝不及防下硬運腰勁,他也是了得,凌空倒翻,大刀在離面門寸許處擦過,險過剃頭。
何旗揚那敢妄進,乘勢落在地上,額角驚出了汗珠。
眾公差一聲發喊,往前衝去,希望以人多壓人少。
何旗揚暴喝道:“停下!”
孤竹這時騰身立在樹梢間,陰沉的臉露出前所未有的歡容,長笑道:“如此根骨,百年難遇,孤某終於後繼有人。”
何旗揚城府深沉,強壓下心中怒火,拱手道:“何某乃少林門下,這犯人事關重大,望前輩給予薄面,歸還於我。”這幾句話可説忍氣吞聲,委曲求全,亦暗示自己有強大的後盾支持着,樑子一結勢不罷休。
孤竹冷笑道:“孤某一生豈會受人威嚇,管你少林老林,你便當這犯人暴斃好了,這不是你們官府的慣技嗎?”孤竹語氣雖硬,仍指出瞭解決之法,顯示他對少林並非全無顧忌,否則早拂袖走了。
何旗揚道:“若換了別的犯人,何某當然會給前輩一個方便,但這人與長白不老神仙嫡傳謝青聯被殺的血案有重大關連,前輩將他帶走,並無好處。”此番話可見何旗揚的老謀深算,因為若他直説韓柏殺了謝青聯,孤竹不笑破肚皮才怪。
孤竹微一錯愕,道:“這話可真?”何旗揚道:“若有半字虛言,教我何旗揚不得好死,永不超生。”
孤竹一陣沉吟。
若他一意孤行,收了韓柏作徒弟,長白的人必不肯就此罷休,惹得不老神仙親自出手,儘管以逍遙門的勢力,也將大感頭痛。
何旗揚乘機道:“前輩能賣個人情給何某,何某沒齒不忘。”
孤竹仰首望天,終於下了決心,一聲長嘯,身形一動,躍往更遠處一叢較高的樹枝,怪叫道:“叫不老神仙來和我要人吧!”
眼看遠去。
馬峻聲的聲音在何旗揚身後響起道:“前輩留步。”他並沒有策馬,顯然早有警覺,潛至近處,見何旗揚一切失敗後,才被迫出手。
孤竹長笑躍起,投往密林深處。
馬峻聲大鳥般飛越眾人,箭矢般向孤竹隱沒處追去。
何旗揚心下稍安,他一見馬峻聲身法,知道高出自己甚多,心想追上去也幫不了忙,唯有待在原地。
遠方密林處傳來幾下激烈的打鬥聲,又出人意外地沉寂下來。
何旗揚心下大奇,難道其中一方如此不濟,幾個照面即敗下陣來?
一刻鐘後,何旗揚按捺不住,吩咐手下稍待,往馬峻聲追去的方向掠去,剛穿過幾棵樹,一個黑影在月色下迎面走來,脅下還挾了個人。
何旗揚大驚止步,提刀戒備。
來人沉喝道:“是我!”
原來是馬峻聲,臉色幽沉。
何旗揚見他挾着的正是韓柏,頓時佩服得五體投地,驚喜道:“師叔!”
馬峻聲毫無戰勝後的歡喜之情,漠然道:“將此子以快馬押往黃州府,不要再出亂子了。”
何旗揚道:“師叔……”
馬峻聲打斷他的話,道:“我有事要辦,記着,孤竹一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明白嗎?我曾答應你的好處,一定不會食言。”。看着馬峻聲消失在暗影裏,何旗揚心中掠過一陣不舒服的感覺。
但一切已到了不能回頭的階段。
一咬牙,挾着昏迷了的韓柏回頭馳去。
在數百對眼睛的熱切期待下,一羣人由巨舫步下,向着這邊走過來。
來人們高矮不一,但最惹人注目的是兩女一男。
其中一名女子臉垂黑紗,全身黑衣,苗條修長,丰姿綽約,步伐輕盈,極具出塵仙姿,但又帶着三分鬼氣,形成一種詫異的魅力。
緊隨着她是個粗壯的醜女,年紀在二十七、八間,腰肢像水桶般粗肥,雙目瞪大時寒光閃閃,一看便知不好相與,更襯托出蒙面女子的美態。
與蒙面女子並肩而行是個二十來歲的英俊男子,身材雄偉,雙目神光灼灼,步履穩健,與蒙面女子非常相配。
其它人便以這三人為首,緊隨在後,自然而然地突出了他們的身分。
眾人均認得那男子是邪異門的第二號人物“千里不留痕”宗越,此人是邪異門後起的高手,以輕功和一手飛刀絕技脱穎而出,躋身至僅次於厲若海的地位,大不簡單。這次宴會看來是由他主持,真想不到是什麼人能使得動他。
成麗向成抗輕喊道:“看!那定是雙修公主。”
成抗傻呼呼地點了點頭。
浪翻雲心下莞爾,這對姊弟對江湖險惡一無所知,能萬水千山來到這裏,已是走大運,接下去的日子只不知還要闖出多少禍來。
身後一桌有人低叫道:“雙修府的人來了。”
浪翻雲心中一震,暗罵自己大意疏忽,竟想不起雙修府來,這也難怪,雙修府的人一向行蹤詭秘,罕與其它門派交往,所以雖負盛名,卻少有人提起他們。
十五年前雙修府曾經出過一位年輕高手,此人亦正亦邪,但武技高明之極,連當時十八位黑白兩道名家,最後敗於黑榜十大高手之一“毒手”乾羅手下,才退隱江湖,但雙修府之名,已深深留在老一輩人心中。
自此之後,再沒有雙修府的人在江湖走動,所以浪翻雲才想不起這神秘的門派。
這雙修府的無名高手,自稱“雙修子”,雖然敗北而回,卻無損威名,一來因當時他只有十來歲,二來以乾羅的蓋世神功,仍只能僅勝半招,可説是雖敗猶榮。
思索間那羣人在主位的三席坐了下來。
宗越伴着兩女坐在中席。
嗡嗡嘈吵聲沉寂下來。
宗越站了起來,眼光徐徐掃視全場,雖只一瞥,但每一個人都覺得他看到了自己,當他目光掠過浪翻雲時,微一錯愕,閃過一絲驚異,但顯然認不出浪翻雲是何方神聖。
浪翻雲取出酒壺,咕嘟咕嘟喝了三大口,一點表情也沒有。
宗越臉容回覆平靜,抱拳朗聲道:“這次各位應雙修府招婿書之邀,不惜遠道而來,本人邪異門宗越,僅代表雙修府深致謝意。”
眾人紛紛起立,抱拳還禮。
成抗給成麗在桌底踢了一腳後,也站了起來,學着眾人還禮。
只有浪翻雲木然安坐,一切事都似與他毫不相干。
宗越眼光落在他身上,厲芒一閃。
吃了暗虧的商良來到他身邊,一輪耳語,宗越望着浪翻雲的眼神更凌厲了。
宗越道:“各位嘉賓請坐下。”
眾人又坐了回去。
宗越道:“本門門主與雙修府主乃生死之交,故義不容辭,負起這招婿大會的一切安排,若有任何人不守規矩,便等於和本門作對,本門絕不容忍,希望各位明白。”
説這話時,他的目光定在浪翻雲身上,顯是含有威嚇警告之意。
那醜女開聲道:“多謝宗副座,本府不勝感激。”人如其聲,有若破鑼般使人難以入耳。
宗越一陣謙讓,表現得很有風度,使人感到他年紀輕輕,能攀至與逍遙門並稱“黑道雙門”邪異門的第二把交椅,憑的不單只是武技,還有其它的因素。
臉罩輕紗的女子優雅地坐着,意態悠閒,對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毫不在意。
宗越目光轉到她身上,介紹道:“這位是雙修府的招婿專使,這次誰能入選,成為與雙修公主合籍雙修的東牀快婿,由她決定。”
眾人一陣輕語,原來她並不是雙修公主,而只是代雙修公主來挑選丈夫。更有人駭然下揣惻難道那醜女才是雙修公主。
浪翻雲這才明白刻下發生何事,難怪眼前俊彥雲集,原來都是希望能成為雙修府的快婿,得傳雙修絕學。
醜女破鑼般的聲音喝道:“不要看我,我只是專使的隨身女衞。”
眾人都舒了一口氣。
宗越禁不住微笑道:“各位不用瞎猜,我和雙修公主有一面之緣,公主容貌,不才不敢批評,但可保證若能成為公主夫婿者,乃三生修來的福分。”
這幾句話不啻間接讚美了雙修公主的容顏,眾人禁不住大為興奮,志趣昂揚。
席間一人怪聲怪氣叫道:“宗副門主年輕有為,又未娶妻,不知是否加入競逐,讓人挑選?”
眾人眼光忙移往發言者身上。
只見那出言的老頭瘦得像頭猴子,一對眼半睜半閉,斜着眼吊着宗越,一副倚老賣老的模樣,他身邊坐了一個二十歲許的年輕人,看來是他的孫子。
宗越毫不動怒,笑道:“揚公快人快語,令人敬重,宗某因心中早有意想之人,故而不會參加競逐。”
那被稱為楊公的老頭喃喃道:“這好多了,否則我的孫子可能給你比下去了。”
眾人一陣鬨笑,緊張的氣氛注入了一點熱鬧喜慶。
浪翻雲見他説到“早有意想之人時”,眼光望往那蒙面女子,心中一動,猜想到宗越對那神秘女子正展開攻勢,可是後者一點反應也沒有,似乎宗越説的人與她全無關連。
這時成麗向成抗低喝道:“挺起胸膛,讓人看清楚你一點。”
成抗苦着臉坐直腰肢,果然增添少許威風。對席一位作書生打扮,頗有幾分書卷氣的年輕人朗聲道:“不才乃應天府楊諒天第三子楊奉,有一事相詢,萬望專使不吝賜告。”
眾人目光轉向神秘女子身上,都希望聽到她的話聲。
醜女粗聲粗氣地道:“有話便説,我最不喜歡聽人轉彎抹角地説話。
楊奉一向少年得志,氣高心高,給她在數百人前如此頂撞,立時俊臉一紅,要知他故意出言,就是希望在那蒙面女子心裏留下良好印象,以增加入選機會,豈知適得其反,不由心中暗怒。
宗越身為主持人,打圓場道:“宗某素聞令尊楊諒天‘槍王’之名,今見楊公子一表人才,必已盡得真傳,有什麼問題,直説無礙。”
眾人禁不住暗贊宗越説話得體,挽回僵硬對峙的氣氛。
榻奉臉容稍松,道:“由邪異門發往各家各派的招婿書裏,寫明不以武功容貌作挑選的標準,只要年在三十歲以下,就有入選的機會,在下敢問若是如此,專使又以什麼方法挑選參加者?”
這時連浪翻雲也大感興趣,想聽一聽由那神秘女子口中説出來的答案。
眾人對這切身問題更是關注。
所有目光集中在那女子身上。
女子靜若深海,淡然自若,一點也不在意別人在期待她的答案。
醜女在眾人失望裏粗聲道:“專使已知道有人會這麼問,所以早就將答案告訴了我。”眾人大為訝異,假若蒙面女子能早一步預估到有這個問題,她的才智大不簡單。
醜女道:“雙修府這二百年七代人,每代均單傳一女兒,所以為了雙修絕學能繼續流傳,必須精心選婿,而專使便是這代專責為雙修府選婿的代表,她習有一種特別心法,當遇到有潛質修練雙修大法的人,便會生出感應,這説法你們清楚了沒有。”
外圍席一個虎背熊腰,容貌勇悍,頗有幾分山賊味道,年在二十五、六間的壯漢起立道:“本人淮陽衞漢,敢問既是如此,專使大可在大街小巷閒闖溜蕩,便可找到心目中人選,何用召開選婿大會?”
宗越眼中露出讚賞之色,這衞漢顯然是個人才,能切中問題的要害,他們邪異門此次負起主辦之責,一方面為了和雙修府的交情,另一方面亦有順道招納人才的竟圖,所以立時對這名不見經傳的衞漢留上了心,向手下發出訊號,着人查探他的來歷,以便收攬。
眾人望向這蒙面女子,暗忖這次看你有否將答案早一步告訴了醜女,若真是如此,這女子的智能便到了人所難能的地步了。
醜女破鑼般的聲音響起道:“這個答案更容易,我們雙修府規定,每當專使修成‘選婿心功’,便須在江湖遊歷三年,看看有無適合人選,才決定是否召開第一次選婿大會。”
這麼説來,顯然蒙面女子曾作三年江湖之行,竟找不到合適人選,這個“婿”當然並不是那麼容易找呢。
浪翻雲眉頭一皺,醜女如此將答案道來,像是自己知道,但更有可能是蒙面女子早一步教她這般對答,因為這屬於雙修府的秘密,不應是一個下人可以作主亂説。
心中一動,兩眼凝定在蒙面女子身上,好象捕捉到一些東西。
一位坐於內圍,神情倨做,臉色比別人蒼白的年輕人冷冷問道:“如此請問專使,找到心目中的人選沒有?”
全場立時肅靜下來。
宗越乾咳一聲道:“這位公子是……”停了下來,望向身邊的商良,商良明顯地呆了一呆,望向他的手下,他們齊齊露出驚奇不安的神色。
眾人大奇,被安排坐在內圍的人都是有頭有臉者,商良他們怎會連對方是誰也不知道,除非對方是偷入席裏,若事屬如此,這臉色蒼白的青年當有驚人的武功和不懼邪異門和雙修府的膽色。
宗越眼珠一轉道:“敢問兄台高姓大名,是何門派?”
蒼白青年長笑起來,聲懾全場。
眾人心頭一陣不舒服,功力淺者更是心頭煩躁,有種要鬆開衣衫來吐一口氣的衝動。
宗越清朝的聲音起道:“英雄出少年,朋友功力不凡。”他的聲音並不刻意加強,但笑聲卻總是沒法將他壓下,每一個字都是清清楚楚的。
蒼白青年笑聲倏止,望向宗越道:“副門主名副其實,難怪以此年紀身居高位,只不知眼力是否亦如此高明,能看出我出身何處?”
浪翻雲眼光望向悠安坐的蒙面女子,只見她垂在臉門的輕紗輕輕顫動起伏,心下恍然,原來她一直以傳音入密的秘技,指引着醜女的一言一語,現在又將答案,傳入宗越耳裏。單是能把音聚成線這項功夫,已使人不敢小覷於她。
宗越外表一點也不露出收到傳音的秘密,微微一笑道:“朋友剛才把握鐘聲響起,各位朋友注意力集中到‘雙修舫’時,偷入席間,足見智勇雙全,從這點入手,本人猜出了閣下的出身來歷。”
蒼白青年首次臉色一變,掩不住心中的震駭。
浪翻雲亦大是訝異那女子的才智。
宗越這番話自然來自蒙臉女子,但鐘聲響時,她還在巨舫那邊,怎能看到這邊情況,而她這麼判斷,顯是憑空猜想。他浪翻雲可能是全場裏唯一知道她這判斷是對的人,蒼白青年能瞞過別人,又怎能瞞過他這不世出的武學大宗師。
其它人則瞠目結舌,心想宗越怎能憑這線索去判斷別人的家派出身!
蒼白青年冷冷一笑道:“本公子洗耳恭聽。”神情倨傲之極,並不把宗越放在眼裏,也沒有承認自己是否趁那時刻偷入席內。
宗越目光掃過全場,看到所有人均在“洗耳恭聽”後,淡然一笑道:“公子要偷入席內,顯是不願被人知道身分,亦不計較是否遵守大會的規矩,甚至並非為參加選婿而來,如此自然是敵非友,這次選婿大會乃雙修府的頭等大事,公子如此做法當是針對雙修府,而與雙修府為敵或有資格這樣公然為敵的門派屈指可數,這樣一來,公子的身分早呼之欲出。”
在場數百人拍案叫絕,這宗越年紀輕輕,分析的能力卻非常老到。
蒼白青年臉上半點表情也沒有。
宗越悠悠道:“兼且公子舍易取難,不坐外圍而坐內圍,顯然自重身分亦露上一手,而亦只有南粵‘魅影劍派’的‘魅影身法’,才可使公子輕易辦到這點。”
眾人一陣騷動。
江湖有所謂“兩大聖地,三方邪窟”,二大聖地是淨念禪宗和慈航靜齋,這位於南方一小島的魅影劍派,便是三方邪窟的其中一窟,一向與世隔絕,原來竟是雙修府的死對頭,據聞近年出來了一個武功高絕、心狠手辣的“魅劍公子”,只不過活動限於南方數省,所以在場無人有緣見過,不知是否眼前此君?
蒼白青年長笑道:“好!不愧邪異門第二號人物,本人正是‘魅劍公子’刁闢情,順道在此代家父向厲門主問安。”
成麗向成抗道:“原來這是個壞人。”
成抗唯唯諾諾。
成麗聲音雖小,卻瞞不過魅影公子的耳朵,眼光掃來,兇光暴閃,掃過兩姊弟,才移回宗越身上。
浪翻雲內心嘆了一口氣,這魅劍公子刁闢情分明是那種心胸狹窄,睚毗必報的人,成麗輕輕一言,已種下禍根。
醜女此時暴喝道:“沒有人請你來,管你是什麼公子,只要是‘魅影劍派’的人,就要給我滾!”
刁闢情長身而起,傲然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本人今天來此,是要向雙修府的人請教雙修絕技,與其它人絕無半點關係,還望宗副門主明鑑。”
這幾句話在刁闢情來説實屬非常客氣,畢竟他不能不對“邪靈”厲若海存有顧忌,不願開罪邪異門,因為若惹翻了邪異門,引得厲若海親自出手,連他父親“魅劍”刁項也沒有必勝把握。
宗越眉頭大皺,雙修府和魅影劍派基於上代恩怨,一向勢如水火,邪異門的宗旨是避免捲入遊渦,以免樹立像魅影劍派這類難惹的對頭,可是若讓刁闢情如此在勢力圍內悍然生事,邪異門亦是面目無光。正為難間,醜女道:“宗副門主,今日人家是衝着本府而來,應交由我們處理,希望邪異門能置身事外,敝府感激不盡。”
宗越才是感激不盡,聞言向刁闢情道:“刁公子可否賣個面子給敝門,待選婿大會事了之後,才找上雙修府,解決你們間的問題?”這幾句話合情合理,既保存了邪異門的面子,又不損和魅影劍派的關係。
魅劍公子刁闢情大步踏入場中,來到蒙面女子的桌前十多步處站定,冷冷道:“只要雙修夫人拿起臉紗給我看上一眼,本公子保證轉身便走,夫人意下如何?”醜女怒喝一聲:“好膽!”一閃身來到蒙臉女子之旁。
眾人間響起一片嗡嗡語聲。
這女子雖蒙起俏臉,但橫看豎看也只像二十許人,怎會是雙修公主的母親雙修夫人。
一個粗豪僚亮的聲音響自中圍的一席裏,喝道:“我管你是什麼臭公子,老子來這裏參加大會,你卻來搗蛋,你……”
他“你”字下面的話尚未説出,眾人眼前一花,原本立在場中的刁闢倩失去蹤影,眾人眼光連忙追蹤往發言的大漢處,只見一條人影像一縷煙般降在發言大漢那一桌上,手上幻起重重劍影,倏又收去,人影由一個變成幾個,似欲同時飄往不同的方向,忽爾間又消失不見,失去蹤影的刁闢情竟回到場中原處。
“鏘!”劍回鞘內。
出言責難的大漢提着一柄尚未有機會一劈的重斧,全身衣衫盡裂,臉如死灰,有多難看便多難看,驀地憤叫一聲,離席奔逃,轉瞬去遠。
眾人倒抽了一口涼氣,魅劍公子論身法劍術,均如鬼魅般難以給人看清楚和捉摸得着,遑論和他對仗。
宗越也想不到他如此了得,暗忖這人可能是自有魅影劍派以來最傑出的高手,難怪敢單身前來挑戰雙修府,連自己也無穩勝的把握。
醜女眼中亦現出驚惶不安的神色。
刁闢倩一出手震懾全場。
反而那被指是雙修夫人的蒙臉女子淡然自若,不見任何波動。
刁闢情冷冷道:“若非看在宗副門主面上,此人定難逃一死。”
宗越眉頭一皺道:“刁公子不負魅影劍派新一代宗匠的身分,宗越愈看愈心癢,望能領教高明。”
各人一陣騷動,想不到一直對刁闢情處處容讓的宗越,竟一下子將事情全攬到自己身上,還出言挑戰。
只有浪翻雲明白他的心情。
宗越若真的對那雙修夫人有意,在這種情勢下便不能不出手護花,否則將永遠失去爭逐裙下的機會。
刁闢情愕然道:“這是敝派和雙修府間的事,宗副門主犯不着攪這渾水?”
宗越哈哈一笑,豪氣飛揚道:“在這等情勢下,儘管厲門主在此,也不會反對我出手。”
刁闢倩沉聲道:“家父曾有嚴令,着我不要和貴門有任何衝突,但卻非本公子怕了邪異門,宗副門主莫要迫我。”他的話似容讓,其實卻是將宗越迫入不能不出手的死角,由此可見此人自負非常,想乘機大幹一場,藉而闖出名堂。
果然宗越一手脱掉身上披風,露出內裏一身黑衣勁裝,笑道:“衝着你不怕本門一句話,本人便要摸摸你還有多少本領。”
“且慢!”
眾人齊感愕然,往發聲音望去。
原來竟是成麗。
她得意洋洋地站起來,裝出豪氣縱橫的模樣道:“這等冒犯雙修府的狂徒壞蛋,那用勞煩副門主宗大俠出手,我弟‘鐵拳’成抗便足可應付,成抗!起來。”
成抗先是一呆,後是一驚,已來不及計較自己為何忽地變了什麼鐵拳銅拳,低聲求道:“姐姐!我比起這壞蛋還差一點點。”
眾人再也忍不住,鬨笑聲轟然響起。
刁闢情蒼白的臉變成鐵青,一對眼兇光畢露,殺機大動,沒有人可拿他來開玩笑。
宗越本想將事情攬回自己身上,但眼光轉到悠然自若的浪翻雲時,心中一動,想要出口的話吞回肚裏。
成麗大怒向成抗喝道:“你究竟聽不聽我的話?”
眾人這次反而笑不出來,知道刁闢情會隨時出手,這姐弟命懸眉睫。
浪翻雲一聲長笑,卓然起立,他比身旁嬌小玲瓏的成麗高了整個頭,更覺偉岸軒昂。他不理眾人的目光,從懷裏掏出酒壺,一飲用盡,手一揮,空壺投往後方遠處,良久才傳來落在水裏的響聲。
刁闢情凌厲的目光轉到他的身上。
浪翻雲似醉還醒的眼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常聞魁影劍乃劍法中極品,今日一見,靈變有餘,沉穩不足,刁闢情你多年浸淫間,人亦變的心胸狹窄,喜怒無常,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滾吧,回南粵去學劍十年,再來此撒野。”
刁闢情大為愕燃,做夢也想不到有人敢如此向他説話,反為作聲不得。
“小女子有一事相詢!”
發言的竟是一直未作聲的雙修夫人,他的聲音柔美綿軟,令人聽起來舒服至心坎裏。
在場數百人大為奇怪,為何這口氣極大的人一作聲,便能引得雙修夫人開其金口,由此而想到此人必非平凡之輩。
浪翻雲望向雙修夫人,懶洋洋的道:“若能不問,最好不要問今晚或者我是來錯了。”眼光又往望天上的明月,亡妻惜惜的忌辰快要到了,一時間意興索然。
刁闢情暴喝一聲,截斷了兩人的對答。
他以冷得能使水變成冰的語氣道:“閣下今晚的確是來錯了。”
浪翻雲淡淡笑道:“真的嗎?”
刁闢情的劍無聲無息地從鞘內滑出來,就像毒蛇溜出它秘藏的洞穴,劍出鞘的同時,他變成一道青煙般的鬼影,眨眼間掠至成麗的另一邊,和浪翻雲間剛好隔了成麗。
能在這麼短暫時間內,看清楚刁闢情的出手、角度,從而猜出他的戰略的,不出三、四人,亦由此可見這來自江湖三大邪窯之一的魁影劍派年輕高手,正是由該派刻意培養出來對付雙修府這宿敵的卓越高手。
雙修夫人嬌軀輕顫,首次露出她的不安,令她震駭的是刁闢情目光高明,竟能看出浪翻雲乃強橫的對手,故而聲東擊西,避重就輕,務求掌握主動,亂敵陣腳,這種心智才是他可怕的地方。
宗越亦是心中一寒。
剛才刁闢情出手教訓向他出言責難者所顯示的功力,大遜於此次的出手,可見他剛才乃蓄意隱藏實力,若他的目的竟是想引自己出手,那種心術便太使人吃驚了。
成麗畢竟缺乏實戰經驗,眼前一花,刁闢情掩至身前右側十尺許處,手中魁劍毒蛇般吞吐不定,似欲刺來,又似回收,完全把握不到對方的劍路,她的武功專走沉猛穩重的路子,在靈巧變幻上便給比了下來。
她驚叫一聲,往後退去,剛好撞在身後的椅子上,失去平衡,往後跌去。
坐在她左側的成抗狂吼一聲,羽毛般飄了起來,一拳往刁闢情擊去,一洗先前畏怯之態,姐弟情深,他怎會容許有人傷害他母親死後父親冷落下相依為命的姐姐。
刁闢情冷哼一聲,劍身一顫,一劍化作兩劍,兩劍化出四道劍影,分刺成抗的眉心、左右肩胛穴,和腹下氣海的四個練武者的要害。
成抗怒喝一聲,膽怯怕事的模樣變成怒發睜目的威猛行相,先擊出的右拳後抽,左拳乘勢擊出,兩拳化作四拳,迎上刁闢情的四道劍光。
眾人想不到這怯怯懦懦的大個子,手底下如此硬朗,兼之心都暗恨刁闢情來此壞事,轟然叫好。這時正要跌個人仰馬翻的成麗,突覺一隻有力的手貼在後背,後挫的力道徹底消失了,自然而然地向前站直。
“霍霍!”
兩聲氣勁和劍鋒接觸的輕響。
成抗全身一震,往後退了半步,他雖以拳勁封了刁闢情的魁劍,但功力始終遜於刁闢情,硬被震退半步。
刁闢情一聲長笑,四道劍影化作八道,成勝追擊。
成抗想不到對方魁劍精妙如斯,刻下最佳方法,莫過於退避其鋒鋭,但這一來卻再難以保護姐姐,悲憤下不理對方變幻萬千的劍勢,一拳往對方的當中擊去,竟是同歸於盡的拼命搏殺。
成麗站直嬌軀,剛見到成抗險象,骨肉連心,駭然尖叫,叫聲方出口,剛才托起她的手掌又按在她背後,只覺身體一輕,離地而起,騰雲駕霧般朝攻向成抗的刁闢情右側飛去。
目不暇接裏,眾人還以為是成麗來一式飛身救弟。刁闢情眼看成抗命喪劍下,心頭竊喜間,右側勁風壓體,剛好是自己的劍刺上成抗時,對方便欺至右側的空門,連抽劍回身均來不及的要命時刻。
駭然下沒有握劍的左拳猛地擊出,迎上成抗拼命的老拳,魁影劍轉往右側,由八劍化出十六道劍影,全力擊射成麗。
“蓬!”
兩拳相交。
刁闢情全身一震,但仍卓立當地,劍勢沒有絲毫散亂。
成抗門哼一聲,羽毛般飄起,踏上桌面,霍霍後退兩步,直至桌邊,向後一仰才止住退勢。
這時魁劍閃動,成麗眼前盡是劍影,暗叫我命休矣,就在此時肋下一寒,一把窄長的劍由後而來,在肋下穿刺而去,同時感到有人貼在自己背後,濃烈的男性氣息傳入鼻來,心頭泛起的温暖,竟似能抵禦眼前有殺身之禍的劍影。
刁闢情催動劍勢,展開殺着,他的魁影劍法,劍如其名,厲害處就在於虛虛實實,令人捉摸不定,心膽俱寒!成麗如此送上門來,不啻是讓她試試劍刃的鋒利。
驀地寒光一閃。
一道強光在眼前破空而至,先是一點星光再成麗身前爆開,接着化成長芒,壓體的驚人尖鋭氣勁急撞在魁劍上。
刁闢情一生從為像這一刻般慌亂,他也是了得,趁劍勢一亂,立時抽劍後退,十六道劍影化回八道,護着身上要害。
可是當他才後退了小半步,寒芒又再度暴閃,在虛空劃了一十字型,嵌入他八道劍影的中心點,徹底地封鎖了他的劍勢。
刁闢情繼續往後推,一道劍影化為四道,護着前胸和麪門。
十字的中間再爆一點精芒,向他咽喉外奔來,這是刁闢情才剛推滿一步,可見對方的劍是如何的快速。
刁闢情意欲回劍擋劈。
快無可快的精芒倏地增速,角度改變,直刺面門。
刁闢情做夢也想不到對方劍術如此精妙,這時多年刻苦學劍的功夫顯露出來,一縮手,硬將劍柄挫在這奪命一劍的鋒尖上。
“當!”
一聲金屬鳴響,震懾全場。刁闢情斷線風箏般向後連退十多步,直退到場地中心。
另一邊高大的浪翻雲由緊貼着成麗的背部退了開來,劍早回到鞘內。
成麗一臉紅霞,呆在當場。
刁闢情似乎站穩,忽地再一陣搖晃,又多推了半步,清白的臉略過一陣紅雲,深吸一口氣,臉色轉回蒼白,但卻比先前更蒼白的沒有一絲人色。
在場數百人竟沒有人敢大力喘出一口氣。
浪翻雲一退便沒有停下來,看似緩行。但瞬眼間已退出最外圍的桌子,轉身離去。
雙修夫人嬌軀一震,似欲飄身而起,但終沒有追去。
刁闢情再一個踉蹌,乘勢拔身而起,越過桌子,投往遠處,竟沒有一言留下。
浪翻雲的聲音從暗處遠方傳來,吟道:“十年生死兩茫茫,是孤墳,何處話淒涼!”最後一句傳來時,微弱不堪,人已遠逝。
宗越深吸一口氣道:“這人是誰?”
雙修夫人淡淡道:“覆雨劍浪翻雲!”
全場數百人一起目瞪口呆,這神話般的黑道第一高手,竟和他們共度一段時光。
成麗想起和浪翻雲共處的種種,他為她兩姐弟仗義而為的事,以至乎貼這自己的背部,心中泛起奇異之極的滋味。
浪翻雲,你要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