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遠樓中。
像自一個迷濛而綿長的夢中醒來,而這個夢是血紅的,淒厲的,邪惡而又恐怖的,紫千豪沉重的撐開了眼皮,但他甫始睜開,卻又被窗外泄入的滿室夕陽光所刺炫,宛如有千百道金針扎向他衰弱的瞳仁,使他不得不立即又將眼皮合攏。在這間精雅的卧室中,夕陽的餘暉實際上卻柔和而哀涼,它灑在每一個角落裏,帶着一股安寧的冷清韻味,它並不強烈,但是,紫千豪如今的身體來説、卻已經太過耀亮了……
身上,沒有一個地方不在痛楚,這痛楚又是深刻而持久的,彷彿在柔嫩的傷口上被一把一把地搓着鹽,連心脈全在痙攣,連骨骼都在顫抖,它痛得尖鋭,痛得厲烈,像是這個軀體早經撕成片片又複合起來一樣,被那陣陣刺傷的刺扯弄得甚至連痛都痛得有些麻木了……
靜止了片刻,紫千豪又緩緩的,一點一點的將眼睛睜開,嗯,他已能逐漸適應房中的光度了。
腦袋雖是暈沉而鰱重的,但紫千豪神智卻異常清醒,他幾乎立刻便回到了現實,立刻便明白了自己為何躺在這裏原斷響時,在這一剎間,心頭亦充滿了喜悦與安慰,他看出自己正睡在仰遠樓村汾室內。這代表了一個意義,那場血戰,自己這邊顯然沒有失敗,不然只怕也不會如此安詳的躺在這裏。
他想轉動一下頭頸,可是,就在稍稍移扭了一點之時,一陣巨大的痛苦卻襲擊着他,就好像猛的將他的頸骨扭折了一般,紫千豪忍不住一咬牙,而牙齒方合,兩頰連着太陽穴又突突的抽搐跳動起來,筋絡也彷彿猝然纏成了一團,痛得他在不覺中低低呻吟了一聲……
在錦榻旁邊,紫千豪沒有看到還擺着一張藤圈椅,圈椅上坐着的左丹早就睡熟了,現在,紫千豪的一聲呻吟,正好將他驚醒過來!
像是跳躍似的彈起身子,左丹驚喜欲狂的一下子撲到榻前,他那張因為疲倦而顯得灰白的面容上湧起了一層激動又振奮的紅暈,地雙目中淚波瑩瑩的看着紫千豪,控制不住的顫聲大叫:“大哥……大哥……你醒過來了?”
那一聲叫,就有如一連串的悶雷轟震在紫千豪的耳邊,他的腦子裏也頓時像被什麼猛力扯動着似的痛不可言,微微張口喘息,好半晌,紫千豪忍受了過來,嘆息似的低吟了一聲。
左丹馬上發覺因為自己的激奮而驚擾了紫千豪,他立即沉靜下來,半跪在榻前,蒼啞的道:“老天保佑……大哥……你可甦醒了……”
慢慢的,紫千豪努力將出一絲微笑、他一連張了好幾次口,才發出有如蚊吶似的細弱聲音:“左丹……我們……贏了?”
急急點頭,左丹越發清癯的臉龐上閃耀出湛然的光輝,他嚥了一口唾液,強抑住自己的興奮道:“贏了,大哥,我們一直將他們追殺出三十里外,銀壩子與黑流隊雙方的遺屍便在七百具以上,受傷及被擒的更有五六百人,銀壩子的五名大爺死了三個生俘一雙……大哥,你放心,孤竹幫不是好吃的……”
微微頷首,紫千豪欣慰的道:“好……你們幹得好……”
忽然,他又想起一個問題,低弱的道:“我……我是怎麼躺在這裏的?”
搓搓手,左丹笑着道:“大哥真是鴻福齊天啊,在擊潰對方的人馬之後,我一看大哥沒有跟下來,深恐大哥傷重有礙,因此便與金奴雄以及藍揚善兄匆匆往回趕來,我帶着他們兩個一口氣趕來了大哥與我分手之處……”
説到這裏,這位赤膽忠肝的“再生閻君”也不由神色驚俱起來,他吸了口氣,猶有餘悸的道:“到了那裏,老天,情景之慘烈幾乎把我們三個全嚇傻了,除了地上原先躺着的幾具屍體之外,大哥你便直挺挺的站在一叢竹林之中,你渾身全被血浸得透透的,雙足所立之處也早流滿了一大攤血,那血都粘乎乎的半乾了,你右手握劍左手握鞘,劃也好,路也好。一條條的血跡就像小蚯蚓一樣沿着劍與鞘往下直淌,大哥,你臉色之可怕,猶是我第一次見到,鐵青而深灰,臉上的肉就像僵了一樣全緊緊繃着,你雙目緊閉,氣若游絲,早已失去了知覺但奇怪的是竟未倒下,仍然筆直的站着,當我們看見你的一剎,大哥,我們三人都拉不動腿了,不怕你笑,連藍兄在內,全一起哆嗦個不停,後來,我們提着膽去驗視,才知道大哥你並沒有死去!那一陣子,我可體會了太多,嘗試了太多,像在眨眼間一切俱失,眨眼間一切復又重得……大哥,你的生死,對我們來説,竟是如此重要,我可深深明白了多年前苟二爺曾經説過的一句話,二爺説,大哥是整個孤竹幫的魂魄,大哥,這句話可當真一點兒也不錯,我們以為你已死去的那瞬息裏,可不就像全失了魂?”
勾動了一下嘴角,紫千豪低沉的道:“我……睡了多久?”
左丹忙道:“整整兩夜三天。”
吃了一驚,紫千豪怔忡的道:“什麼?有這麼久?……我一直沒……醒過?”
搖搖頭,左丹道:“可不是,大哥從被我們抬回來到現在,就一直暈迷不醒,發高燒,還有吃語,全身更在一陣一陣的抖,那情形才真叫怕人……我們給大哥換了血衣,大哥身上的傷口實在太可怖了,一條一條的縱橫交錯,深淺不均,舊的創傷全裂了口,新的傷痕又開在身上。簡直……簡直就找不出一塊平整的地方來……原先藍兄給大哥纏繞在身上的白綢和濕粘的血肉粘在一起,我們小心翼翼的往下撕,大哥你雖是暈迷了卻仍在抽搐個不停,咬着牙,握着拳。我們都知道這有了痛,幸虧大哥已暈了過去,要不,可不知要受了多少罪呢……”
順了口氣,他又接着道:“先給大哥渾身換藥扎傷,就整整由黎明搞到當天的中午,藍死是主治.我和金奴雄幫忙,三個人全累得身子都發軟了,才算告了個段落,藍兄又在後來給大哥灌下半瓶‘九環液’。當時大夥全以為沒有問題了,但是,哪知過了一天之後大哥卻仍然昏迷未醒……”
孱弱的笑笑,十紫千豪道:“因此,你們就以為我……再也醒不過來了?”
苦澀的咧咧嘴,左丹道:“我們都慌成一團,大家也全手足無措地嚇糊塗了,後來,藍兄又給大哥灌下了半瓶‘九環液’,再重新將所有傷處的藥全給你換過,當時,他沉着臉説,如若大哥在三天內甦醒便可有數,過了三天若仍舊暈迷,只怕我們就得為大哥準備後事了……”
紫千豪低沉的道:“真危險……是麼?”
左丹舐舐嘴唇,有些寒心的道:“可不是?大家聞言之下,當場全見了淚,甚至連剛剛趕回,徵農未脱的苟二爺也紅了眼睛,我還是第一遭見他那等悲痛模樣,藍兄的醫本可確是好,大哥,你竟醒過來了,弟兄們日夜輪班守候,一哪一個也都禱破了嘴,望穿了眼啊……”
感動的閉上了眼紫千豪的鼻翹兒在不停窈動,兩頰的肌肉也在微微抽搐,他有滿腔的温暖,一心的恬適,全意的親切……這些血淋淋的兄弟情,赤裸裸的手足義,又是如何薄雲頂天,令人刻骨接心!
良久……
他帶着輕微的唏噓道:“苟圖昌……他們回來了?”
左丹頷首道:“是的,就在大哥暈他的第二天中午便帶着人趕了回來,二爺回來一聽説大哥受傷躺下了,連一口氣也不歇便匆匆趕來探視……”
輕輕的,紫千豪道:“他們……戰果如何,”
左丹的神色立即又振奮起來他愉快的道:“銀壩子做夢也想不到在他們大舉進犯本幫之下,我們尚能派出這一支奇兵去突擊他們,苟二爺及一千兄弟抵達的時候已是拂曉辰光了,銀壩子的人們還在夢鄉唱戲呢,當下他們一號聲令,火箭加着手斧,飛刀摻着翻山爪一起投了上去,步卒與鐵騎一起猛衝,殺得銀壩子那邊雞飛狗跳,一片狼狽少他們在睡眠惺鬆裏倉猝應戰,哪裏還搶得了便宜?甫一接刃,便被苟二爺他們幹得人仰馬翻,潰不成軍,二爺他們也真狠,一面快斬快殺一邊放火拆屋,不到兩個時辰,銀壩子已然變成一片焦土瓦礫,寸草不留!”
高興的笑着,左丹續道:“太陽昇起來後,二爺他們清點銀壩子遺屍,竟在六百五十多具以上,傷的也有七十來個,四處還冒着青煙,苟二爺把那七十來個帶傷的混帳全廢了……據二爺回來説,一夜的激戰,對方似乎沒有什麼好手出來抵擋,除了莫玉這老巫婆之外,只有一個姓車的大爺,其他,算得上的也僅是幾個二爺三爺四爺之流的角色而已,我們去的弟兄只傷亡了三百來人,大頭領中,毛和尚公孫壽傷了腿,二爺自己在胸前被掛了一塊肉,別的全沒事,可惜的卻是讓莫玉那老巫婆逃掉了,只抓着她的兄長‘仙鶴’莫奇、姓車的那個大爺亦被伍桐和罕明兩個人擺乎,聽説連腦袋都帶了回來……”
紫千豪暗啞的道:“莫奇被……擒回了麼?”
左丹笑道:“早關在山上大牢裏了。”
喘了口氣,紫千豪沉沉的道:“他的傷……大約還未曾痊癒吧?”
搖搖頭,左丹道:“還沒有,大哥上次與他較鬥時給他的那幾下子實在夠火候,老傢伙不要説傷尚未好,就連爬也爬不來,苟二爺他們衝進老傢伙的房裏逮他的時候。他桌上擺着的一碗湯藥正在冒熱氣呢……”
悠悠地,紫千豪道:“莫玉……她難道不理會她兄長的死活……獨自一個人逃命去了?”
左丹露出一股鄙夷之色道:“是的,苟二爺和白辮子洪超合力幹她,二爺胸前的傷就是莫玉賞的,但莫玉也吃苟二爺在左肩上來了一錐,莫玉眼見大勢已去,虛晃幾招之後便提着她那個破圈子逃之夭夭了……苟二爺説,這老怪物跑起來實在太快,連追都追不上,一下子便沒影子了……”
紫千豪聞言之下,忍不住莞爾道:“白眼婆這一次可失算了……左丹,二爺他們沒有碰上‘紅袍七尊’中的人物吧?……他們還有一個曹少成留在那裏……”
左丹笑道:“沒有碰上,這也真是幸運,一定是那個姓曹的為了他幾個拜把兄弟之死趕回窩裏報仇去了,假如他那晚還留在銀壩子裏,只怕場面便不會這麼容易解決,有得熱鬧的了……”
沉默了一會,紫千豪的目光凝注在左丹的面孔上,他努力微笑着,用一種低沉有力的聲音道:“左丹,你們……擊敗了青城派的玄雲三子,黑流隊……及銀壩子的人……難道就全沒有損失麼?”
愣了愣,左丹形色微微悽黯的道:“大哥……呃,我們沒有什麼損失……”
愴然一笑,紫千豪道:“你的聲態已經告訴了我很多……沒有關係……左丹,你説吧,我還受得了……”
遲疑了片刻,左丹蒼白着臉道:“真的,大哥,真的我們這邊損傷很小……”
凝注着他,紫千豪語聲細小卻如冷冰:“左丹……我想,不用我説……你,你也該知道欺矇龍頭幫主該當何罪吧!”
吞了口唾液,左丹萬分無奈的啞着聲道:“大哥,我説,你可千萬急不得,愁不得啊……一般弟兄傷亡有五六百人,蘇家兄弟裏的蘇言掛了重彩。此外,祁老六……他瞎了一隻右眼!”
“什麼?祁老六他——”紫千豪劇烈的痙攣了一陣,牙齒頓時深深陷入下唇之內!
左丹神情大變,他又驚又慌的急川道:“大哥,大哥,你你你……你怎麼了?”
閉上眼,好一陣以後紫千豪才勉強平靜下來,他喘息着,悲痛的道:“那隻眼……還治得好不?”
左丹黯然道:“治不好了,是被青城山玄雲三子之首’大真子’波虛老道的劍尖挑出來的,波虛老道自己也被祁老六戳了一‘分水刺’,便那一刺是紮在腿上,並不很重,他們眼見黑流隊的人馬倉惶敗退。‘金鈎眉’屠松不再力撐之下乃匆匆逸走,我與藍揚善兄、金奴雄三人拚命追趕亦未追上……”
雙目中顯露的光芒是煞厲而又殘忍的,紫千豪切着齒,一個字一個字迸自唇縫:“玄雲三子……好,你們幹得好……我不會忘記祁老六……這隻眼的……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找回來!”
左丹也痛恨的道:“大哥,我們也忘不了……”
長嘆一聲,紫千豪又頹然道:“蘇言……可有生命之危?”
左丹低沉的道:“已救回來了,但是,只怕需要養息一段長日子……”
輕微的搖搖頭,紫千豪傷感的道:“蘇家四兄弟……可算為孤竹幫鞠躬盡瘁了……在玉馬堡,他們已折了兩人……如今又是一個重傷……”
徐徐地,他又道:“盡一切力量治他,……左丹……盡一切力量……”
左丹忙道:“大哥放心,會照大哥吩咐去做的……”
沉寂了好一會紫千豪正想開口再説什麼,房間的門兒已被悄然推開,嗯,“青疤毒錐”苟圖昌、“二頭陀”藍揚善兩個躡着足進來。
藍揚善胖臉上是一片憂戚,他輕聲問榻前的左丹:“左老弟,紫當家的還沒醒過來?”
於是,不待左丹回答,紫千豪已微弱的應道:“藍兄,有勞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