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迫的搖着手,左丹趕忙道:“不,大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擔心大哥的身子,你並沒有復原,而攀鷹瞎道又是個難惹難纏出了名的怪物,縱使大哥的功夫強過他,也不能不防範一點,我們要一擊就中,出不得差池……”
紫千豪沉着的道:“我所以要單獨先進去與攀鷹談判,並不是可笑到僅為了表示我的膽識過人,我也非常明白其中的危險,但我一個人進去,攀鷹睛道在直覺上會感到我的來意懇切,也自然而然的減少了三分敵視,再者,留你們在暗處,亦可做為後援,萬一我遭了意外,也有個可以呼應的人。否則的話我們一窩蜂衝了進去,極可能連話都來不及説便動上了手,需知攀鷹瞎道是個不近人情的傢伙,有很多事不能用常情來衡量他……”
撫着坐下“甲犀”的鬃毛,紫千豪又道:“此外。如若他們設有埋伏,我也不願一下子三個人全着了道,至少也很有個回去報訊傳警的……”
金奴雄在一旁連連點頭道:“對,大哥説得對,如果照左丹的方法,只怕早將鍋也砸了,媽的,他盡出些騷主意……”
一瞪眼,左丹怒道:“老金。現在是談正事,你小子不要公報私仇,在那裏放狗屁!”
哇哇怪叫,金奴雄吼道:“你罵我,我要活拆了你!”
微聳聳肩,左丹造:“休要説那大話,老金,別看你塊頭大,力能舉鼎拔山,我卻靈活得很,像是空中飛鳥準能逗得你小子渾身是汗,喊爹叫娘!”
咧開厚厚的大嘴,金奴雄恨得牙癢癢的道:“你等着,左丹,我一定要找個時間好好整治你一頓!”
眨着眼,左丹道:“到了那時,老金,你就會知道被整的是誰了……”
他們兩個在你一句,我一句的拌嘴始槓,紫千豪卻宛如未見未聞,他沉思着,入鬢的雙眉微統,嘴唇緊報成一道往下彎曲的優美弧線,看上去,左冷漠中,別有一股子堅毅強悍之氣……
三匹馬兒的奔速已自急馳逐漸降至了緩行,十二隻鐵蹄有節律的敲擊在地面上,悠悠揚起,又淡淡飄逝,時間,在他們的行馳裏無聲無息的侃去,目的地,也就一寸一尺的接近了……
這一天,徐徐的過去……
兩天,三天,四天,也悄然自人們的意識中消失了……
路上,他們簡單的飲食,草草的休憩。談不出舒適,更談不上享受,他們討論的只是即將來臨的兇險,思付的也是如何渡過這一道難關,他們將精力集中在一個焦點上。別的,不去想,也不願去想了。
於是。第五天已經成為回憶,今天,是第六天的黃昏,現在,他們的鐵騎已來在“三道橋”郊野的“白蛇山”下。
白蛇山果如其名,是一條狹窄而軟蜒的白色石質山脊並不太高,卻異常險峻,山上除了幾棵雜樹之外,巖壁及石質表層上還附坐着一片片灰白色的鮮苔類植物,白蛇山拔起於地平線上,沒有接連着任何其他峯巒,而蛇頭部分向着三道橋方向,蛇尾則朝東延伸。
這時,大地的光度微弱而幽黯,連最後一抹悽生生的紫紅也消失了,暮靄藍濛濛的浮沉在空中,在原野,在山脊,還有,人們的心田裏,更有着一股子冷瑟而蒼涼的味兒,連講話聲也有些落寞了……
仰望着白蛇山,紫千豪低沉的道:“真像一條白色的巨蛇,是麼?”
左丹輕輕吸了口氣,道:“我覺得這地方有點邪,大哥,你呢?”
笑笑,紫千豪道:“這只是此處的灰黯景色影響了你的意識,另外,我們此來的原因也多少有些關係,我們都知道,今天我們到這裏來,並不是赴喜筵或相親,我們準備流血,流人家的或是流我們自己的……”
金奴雄低笑道:“當然是流那老牛鼻子的血……”
紫千豪翻身下馬,他對金奴雄道:“奴雄,把坐騎牽到那邊的一塊山岩後面去,記着這裏的地形,回來的時候,我們便從這裏離開,我是説,不管我們三個人一道回來,抑是隻有一個與兩個回來,所以,大家全要記牢了……”
沒有再多説,左丹與金奴雄也下了馬。他們和紫千豪一樣,仔細又仔細的把周遭的地形、道路、景物都默志心中,反覆演述,然後,金奴雄迅速將三匹馬兒牽到右側二十步外的一塊長方形巨石之後。
不再遲疑,紫千豪一拍手道:“上山!”
於是,三個人像三隻出弦的怒矢,起落如飛的筆直轉向山頂,他們雖然走的是直線,卻巧妙地藉着山石或雜樹的掩護隱藏着身形,快得令人驚異,就在那麼一丁點的時間裏,三個人已全上了山頂!
在一塊斜斜伸展的山石後面隱蔽起來,紫千豪的臉色因為這一陣劇烈的奔波而變得略顯蒼白,左丹轉了口氣,擔心的道:“大哥,你的氣色有點……”
面龐一沉,紫千豪微微喘息道:“不要顧着我,先找那‘問心宮’再説!”
左丹碰了個釘子,正待伸頭出來搜尋,旁邊,金奴雄已突然用手往山頂的右側方一塊略微低窪處指去:“看!大哥,那可能組是‘問心宮’了!”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嗯,果然不錯,在那片略略低落的石窪中,可不是正有一座孤伶伶的殘破道觀?雖然天色入暮,雖然道觀四周被一些疏落的雜樹環繞着,但只要一看見那頹折的檐角,剝落的瓦面,以及兩扇灰敗的木柵門——立刻就使紫千豪明白了那就是他們此來的目的地——“問心宮”!
那座道觀看去十分殘舊而狹小,佔地最多隻有三丈多一點方圓,令人不禁會懷疑到,當初建它的時候除了供奉三清祖師之外,是否還能容得下侍候神祗的道士們?
觀察了良久,紫千豪正沉吟着,金奴雄已在一旁低聲嘀咕道:“媽的,這麼小小的一座破道士觀,還配稱做‘宮’?也不知道是從哪裏引據來的典故……”
左丹冷冷的道:“不算小了,你試試看,從山下把那些造房子的材料一點一點往上搬,該多累人?就拿你這位力大如牛的哥們來説,只怕也不簡單吧?”
哼了哼,金奴雄斜了左丹一眼:“難道説,我們傲節山上金壁燦煌的亭台樓閣就是平空建起的了?你該不會不曉得那也是靠着人力一點一點把東西搬上山,又一點一點築成的吧?哼,只怪你眼界不夠大,想不透,看不寬!”
不料一向言語遲鈍而木訥的金奴雄會來上這麼一下反掌,左丹不由猛然窒住了,他還沒有來得及想出如何招架,紫千豪已轉過頭來,低促而簡潔的道:“我立時進“問心宮”去,你們兩人在我進去後也要展開行動,左丹在宮前,金奴雄伏宮後,聽我長嘯之聲,嘯聲一起,你們即刻由前後撲進宮內與我會合,但是,如果我未發嘯聲,則不準擅動,必須在原地靜候,半個時辰內我如未曾出來,又沒有嘯聲,你們再衝過去助我!”
左丹與金奴雄二人齊齊點頭,紫千豪目光愛惜的注視着他們,半晌,又低沉的道:“保重了。”
左丹也啞着聲音道:“大哥,你也是一樣……”
抽了抽鼻子。金奴雄跟着道:“記着情形一不對就要先出手。大哥,可不能叫那老牛鼻子佔了便宜,寧願叫對方臭罵也不可叫他們沾光……”
笑笑,紫千豪道:“我心中有數……”
説着話,他已自山石後現身而出,毫不猶豫的大步朝前面那座被幾株雜樹環繞着的道現行去。
從紫千豪隱身之處到那座道觀的距離,約有十五六丈遠近,這段空間,在紫千豪來説,是何其漫長,卻又恁般短促,他希望快些走到,又祈求慢一點走到,他願意立即將結果揭曉,又期盼留一些時間再供他思慮,但是,不論如何,紫千豪俱明白這一次的任務將是沉重而艱辛的,任憑它的結果如何,其中的經過卻必然夠人消受的了……
不知怎的,額頭上竟湧出了濕淋淋的冷汗,紫千豪苦澀的笑笑,他知道,這並非畏怯,只是。他的體質可真有些孱弱了,這一場又一場的血雨腥風,便是鐵打的人兒,怕也得磨去一層皮了……
如今,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夜幕降臨得實在太快,也不過眨眼的功夫,就像一隻布袋般將整個大地都套進去了。
那座道觀,嗯,就在眼前了,風搖着雜樹葉子,發出一陣陣低啞與尖鋭交錯的呼嘯,宛如無數的鬼魂在號啕,在哭泣,而枝葉搖晃着,頗有些張牙舞爪的味道,就似是成千上百的幢幢魅影……
用細木柵造成的觀門,如今早已頹廢得殘落不堪,木柵有一根沒一根的連在上面,看不出原先是漆的什麼顏色,此時早已完全變成了灰黑,一種緊無光彩的灰黑,毫無生氣的灰黑,要死不活的灰黑,而現牆也倒塌得不像是牆了,有的還留着一裁在那裏,有的崩了一半,有的便全坍了,看上去,這片由風火磚圍成的觀牆,現在就像一些參差不齊的大齒一樣,木柵門竟沒有關,被風吹得吱呀吱呀的裏外搖擺,還時而發出低沉的碰撞聲,宛如在嘲笑每一個來到此地的不速之客,從這裏望將進去,可以看到觀里正面的神壇,以及屋樑下那盞昏黃晦澀的“長生燈”,神壇上塵垢深積,蛛網密結,連那兩邊低垂的布幔也是那般陳舊而殘破,黑勤勤的,像掛在那裏已經有幾百年了……整個道觀內外,不但死寂陰森。一片頹敗,更連一丁點廟觀中應有的肅穆之氣也沒有,所有的,只是那種令人毛骨驚然的寒冽感覺,那種鬼眼隱眨的森寒顫慄,使人覺得不像是走進一座道觀,而是,步入閻羅殿了……
空氣中飄浮着一股難以言喻的怪氣味,像是什麼東西放久了發黴酵,又似便坑裏的積糞散出來的惡臭,還像,嗯,還像是一種死豬肉腐爛後的味道,那座沉重、悶窒、濃烈,幾乎要把人隔夜的食物全從肛腸裏掏將出來,好作嘔!
猛的——
紫千豪心頭一挑,是的,這種氣味對他來説並不陌生,非但不陌生,而且太熟悉了,只是在此時此景,他卻不會想到又能聞着,是的,不會錯,那是一種最原始的味道——屍臭!
有些嘔心的緊屏住呼吸,紫千豪目光淡淡掃過了木柵門上一方斜垂下來的木匾,木匾上三個模糊而殘舊的小字:“問心宮”。
搖搖頭,紫千豪緩步走進。他注視着神壇頂樑上用下來的那盞“長生燈”,這盞燈好像白天黑夜老是燃亮着一樣,雖然它的光芒總是昏昏暗暗的,恍優溜溜的宛似鬼火一般,但卻多少也算有了光,另外,起碼還證明了一點,這裏,仍有人在住着,而且這人必是個活的!
黑夜、破觀、頹壇、昏燈。以及空氣中飄散着的屍臭,整個合起來,給予紫千豪一種窒息的、壓迫的、翳悶的感覺,他經過的風浪多了,染過的血腥也多了。出生入死的次數更多了,但是,對眼前的情景與氣氛,卻仍有着極端憎厭及不耐的反應,而周遭一片寂靜。死一樣的寂靜,這種令人恐懼不安的寂靜卻像有形的物體般包圍着他,擠湧向他,使他有一種想大喊狂叫的欲求,使他生起一種要毀拆這座破現的心理,於是,他儘量抑制着自己。冷冷的——他連自己也奇怪語聲竟是如此冰寒而陰森的道:“攀鷹道長,我想,你已知道我進來了.如果你願意.我想與你談一談我們之間的事!”
反應之快,大大出乎紫千豪意料之外,幾乎是立即的,一個懶散、乾澀、低啞,而又帶着些兒疲乏的古怪語聲響了起來:“山人我早就看見你了,你是誰?找我幹什麼?你如何跑到這裏來的?”
吃驚之下,紫千豪迅速隨着語聲傳來的方向看去,這下看,卻使他險些脱口大叫,老天,原來説話之人就盤膝坐在布幔後的神壇上,那裏,本來是奉着三清祖師像的啊,如今,神像全沒有了,端端正正坐在那裏的,卻是一個肥胖而矮如冬瓜般的怪人,他穿着一件灰不灰、黑不黑的道袍,袍上全是油污、穢漬與泥垢,頭上斜戴着一頂道士帽,兩隻眼又小又細,面龐腫漲有如豬泡,時時翻着眼白,粗看上去,簡直和瞎子沒有兩樣,鼻子朝天,鼻孔特大,黑黝黝的鼻毛往外茸生,再配着他一張血盆大嘴,滿口焦黃的牙齒,一臉橫生的肌肉,老天爺,這副尊容,這副打扮,哪裏還像個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和個黑無常可説毫無二致了……
舐舐嘴唇,紫千豪走近神壇,一面細細打量着這位名震江湖的詭怪道士,一邊沉住氣道:“我是紫千豪。”
攀鷹瞎道的一雙小眼猛然翻了翻,不見表情的道:“你不找個地方先好好藏起來,卻跑到山人這裏充能,紫千豪,你嫌命長了麼?”
唇角噙着一抹冷笑,紫千豪淡漠的道:“攀鷹道長,我紫千豪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何必為了區區幾副人肝便欲與我結下樑子,挑起漫天血雨?”
搖搖頭,攀鷹瞎道道:“這在山人來説,並沒有多大分別,只不過多享點福罷了,人生下來,脱不了生死病苦,便是活上千百年也照樣要死的,一死就任什麼全完了,何不留下點東西給活着的人受用,因此,山人我便早些送他們上道,再取他們一副肝下來作為山人替他們出力後的報償,老實説,我答允莫玉去殺你,反過來講也等於是成全你,活着,沒有多大意味,還不如死了的好,越早死,越能解除苦難,山人如此煞費心機,也算是慈悲無量了,紫千豪,山人不是害你,是在幫着你……”
一片謊言謬論,説得紫千豪大大的啼笑皆非,他吸了口氣,緩緩的道:“道長,佛道兩門,俱以仁慈為懷,以拯救天下眾生為己任,渡惡強兇,化戾氣變為羣和,似道長那般做法,不是悻違了道家旨意了麼?況且.方外之人,不染塵俗,道長竟與江湖黑道女梟為伍,便不怕拍污了道長你的清雅澄寧之氣?”
怪叫一聲,攀鷹瞎道沙啞的道:“好個利口小子,需知方寸之間,自有佛在,靈台之上,自有道存,外在的一切,影響不了內心的虔誠,我念慈悲,祖師當能明察,若是慈悲的手段,那就全看各個門人超渡永生的方法如何了……”
心往下一沉,紫千豪注視着對方那隻小眼,又平靜的道:“道長不可曲解了道家宗義、道門之中,首重好生之德,再重悲憫之旨,又重空明之心,此不僅説説而已,要做到表理一致才行,道長殺人如草芥,即已不重好生之德,嗜食人心人肝,更是罪大滔天無可贖衍,此又不重悲憫之旨,而道長竟又允黑道女嫋之請與其為伍合污,淪入塵凡爭奪紛擾之流,又哪裏談得上空明之心呢?”
頓了頓,他一面注視着攀鷹老道的表情,一邊接着道:“但空門有云: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又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道長若能今日即改,為時猶未算晚,道長何不現在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真正為道家一門做些有益於天下蒼生之事,幹些使人間清寧祥和之舉?如此,非但道長幸甚,他口若能修成正果,連一般老民百姓們也有福了……”
攀鷹瞎道冷冷一笑,道:“今夜你來,紫千豪,是來教訓山人的麼?”
紫千豪忙道:“教訓不敢,僅是欲求道長化干戈為玉帛而已。”
怪笑一聲,攀鷹瞎道道:“若説空門道家至理,小子,山人我比你清楚得多,山人普渡眾生,也渡了幾十年了,上天祖師並沒有認為山人的方法用得不對,否則,山人早遭天譴,至少也該蒙受報應了,但這些全沒有,山入我仍舊好生生的過了下來。而且養得又肥又胖,這一點,證明山人我為一般俗土兒子解脱的手段用得十分合適,山人替他們脱離苦海,送他們永登極樂,難道還有錯麼?這即是慈悲了,小子,人生無趣,若非山人尚有這般大任未了,山人我也早就同登仙境……”
吞了口唾液,紫千豪艱辛的道:“但道長可也明眼,人間仍有歡樂?仍有善良?仍有和諧,與仍有美好?並不是全像道長所説的那般痛苦悽慘!”
兩隻豬泡限又翻了翻,攀鷹瞎道冷森森的道:“如此説來,小子,你是指山人我不對了?”
沉着臉,紫千豪道:“對不對用不着我來指明,道長,你自己心裏比我更要清楚,照你的想法來説,這世上的人全該早就死絕,不應再有活下來的,但是,絕大多數的人們卻活得很好,而且,他們也都希望繼續活下去,天理是昭彰的,傳統是綿延的,沒有人會認為你講得對,道長,縱然你自已以為沒有錯,那也只是你自己沉迷於一個瘋狂的幻境中罷了,天下之大,道長,你不是王,更不是主宰,換句話説,你需順應人間利倫,不能隨意定下屬於你自己的規則,否則,道長。你會遭到報應,十分殘酷的報應!”
悽怖的狂笑一聲,攀鷹瞎道道:“山人我就是律法,就是禮制,就是天道!報應?什麼報應?幾十年了,山人我行我素,以自己的慈悲手法解人間危痛,嘿嘿。也沒有遭到一點挫折,沒有遇上一點阻撓,哪裏來的報應啊!小子,你是糊塗了……”
唇角跳動了一下,紫千豪緩緩的道:“道長,你武功超凡,聰慧絕頂,只是你卻用錯了地方,練得一身的本領,應該去做有益於天下之事,有一個好頭腦,更需懂得為蒼生謀福,似你這般混淆黑白,亂道覆禮,不顧人間大倫與上天仁慈之德,還算得了什麼高手雅士?還稱得上什麼‘三界外’之出家人?”
一張生滿橫肉的醜臉勿緊倏松,攀鷹瞎道平板的道:“罵得好,小子,你就過來試試看,説不定山人也會在你手中嚐到那報應的滋味也不一定呢……”
微拂豹皮頭巾,紫千豪冷靜的道:“善惡有報,只爭遲早,道長,若你不放下屠刀,就是報應不由我身上帶給你,以後也會在另一個時機裏從另一件事物上應驗的!”
揉揉他的朝天鼻,攀鷹瞎道古怪的道:“如此説來,紫千豪,你落草為寇,做着無本生意,殺人越貨,強取豪奪,就算是對了?就算是順天應理,講仁重恕了?”
悠然一笑,紫千豪道:“道長,需知盜亦有道!”
攀鷹怒道:“你説説看,你是個什麼‘道’?”
目光自灰資的房頂掠過,紫千豪低沉的道:“我落草為寇,只因我已跳入這個圈子,用這種生存的方式活下去,當然,我也明白這不是一種正規的求生道路,因此,我儘量在這條路上尋求減輕我良心負累的途徑,其一,我以自力更生的手段來減少我出草的次數,間接也等於消彌了目標人物的犧牲,其二。若非土豪劣紳、貪官污吏、或巨梟惡徒、奸商財奴等對象,我一概不騷不擾,其三,我竭力使流血與殺伐抑低至最小程度,不令人命優傷過巨,其四,我賑糧散金,救助貧民客户,使一些三餐不濟的窮困人家得以生活下去,其五,我不冤殺無辜,不濫害好人,得以饒恕之處便予饒恕,使每一個得慶再生的兇惡敵人都會變成踏踏實實的善良朋友,道長,人與人並不完全相同,行與行也並非毫無分野,有的人骨頭軟,有的人骨頭便,幹同行的亦有尊卑之別,這尊卑之別不在表面上,那就是所謂有‘道’與無‘道’了……”
陰惻惻的笑了起來,攀鷹瞎道語聲冰冷:“好一張利口,山人閲盡天下牛鬼蛇神,有你小子這張嘴的,還真是少見,但是,紫千豪,你以為山人我會被你這一番胡言亂語説動麼?”
紫千豪暗中嘆了口氣,徐徐的道:“我姓紫的言以肺腑,抱以至誠,道長,你不可太過偏激,不要以為我紫千豪還有不當之意!”
伸手輕捻着他那露出鼻孔之外的黑叢叢鼻毛,攀鷹瞎道陰陽怪氣的笑了兩聲,道:“紫小子,你説了這麼多,費了偌大心機,目的是什麼?就是希望山人我不要找你麻煩,不要到你傲節山上去開殺戒?”
舐舐乾燥的嘴唇,紫千豪頷首道:“不錯,正是如此。”
倒吊的八字眉一揚,警鷹暗道冷悽悽的道:“那麼,你怕山人我麼?”
淡淡一曬,紫千豪道:“不怕。”
雖是輕描淡寫的兩個字,自紫千豪口中吐出,卻是那般的強硬與剛毅,斬釘截鐵,毫無迴轉!
神色微微一變,攀鷹瞎道怒道:“真的不怕?”
紫千豪平靜的道:“我想,你會曉得我是真是假?”
忽然又令人毛髮驚然的笑了起來,攀鷹瞎道陰沉的道:“既是不怕,為何還來求山人我息鼓慪旗,推掉莫玉的請託?”
看着對方,紫千豪輕輕的道:“原因有二,第一,我不願無緣無故的結下你這種強敵,我的敵人已經多得夠我頭痛的了,第二;我不喜歡我的手下們遭到意外殺戮,更不盼着我的基業被人破壞——不管是輕也好,重也好的破壞!”
點點頭,攀鷹瞎道深井不波似的道:“好,你倒十分乾脆,不過,你可知道,莫玉來求山人相助之際,是帶了一份重禮來的?”
紫千豪雙目一寒,道:“童男童女的心肝各十副,新鮮的,血淋淋的!”
用那又尖又紅的舌頭舐舐嘴巴,再“咂”了兩聲,攀鷹瞎道像是在憧憬着一味美食般饞猴猴的吞了口唾沫,他一翻白眼,道:“對,對,你的消息還真夠靈通,莫玉帶了這份重禮來促請山人去對付你與孤竹幫,紫千豪,你又帶來什麼來藉以使山人打消此意呢?”
沉重而肅穆的,紫千豪道:“我帶來的是一腔熱血,滿腹赤誠!”
愣了愣,攀鷹瞎道墓然暴怒道:“混小子,你在戲弄山人!”
冷笑一聲,紫千豪凜列的道:“我説的字字是真,何來戲弄之有,道長,我紫千豪單人匹馬進來會你.掏臟腑之言相諫,剖五內之懇敬獻,求的只是化一場干戈為玉帛,盼前只是平一場戾氣為釋和,遭襲,我似為這比莫玉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方法高明大多,也尊重太多,她不過想泄一口怨氣,想報一己之私仇,便如此毫無憚忌的安殺無辜,取久心肝,這等禽獸不如的瘋狂暴行,也僅有像莫玉此等妖孽才做得出來!”
一仰頭,紫千豪又義正辭嚴的道:“今天,她莫玉為了達到自己報私怨的目的,可以濫殺那些可憐的無事之人,異日,道長,若你侵犯了她,她還會顧慮到你,追念到你麼?你要看情她,她只是一個心狠手辣,陰毒寡絕的妖婦而且!”
猛一挫牙,攀鷹瞎道咆哮道:“憑這臭婆娘要對付山人?哼,她還差上一大把火候呢,她不錯是心狠手辣,陰毒寡絕,但山人我也不是孩子手上的貨郎鼓——任她玩的!”
説到這裏,攀鷹瞎道不覺呆了一呆下他暗自責備着自己,怎麼搞的,這成了幫誰説話啦?弄來弄去,怎生倒反而罵起莫玉來了?”
紫千豪注視着他,緊迫的道:“道長説得不錯,擔卻仍要防她一着,此人雖系女流之輩,其心思之險諭,行事之殘暴至為罕見,便是昂藏男兒,怕也此不上她這麼陰殘歹毒!”
低叱一聲,攀鷹瞎道狠狠的道:“住口!小子,你休要歧言禍眾,胡説八道,山人不管你們誰好誰壞,更不論你們孰是孰非,山人收了人家的重禮,便得替人家辦事,這叫食人之祿,忠人之事,你講了那麼多,山人全當沒聽見,空口白話,也想山人信服麼?少做夢,除非……”
紫千豪冷冷的道:“如何?”
攀鷹瞎道面無表情的道:“除非你也來上一份重禮!”
紫千豪爽脆的道:“黃金千兩,聊博道長一笑?”
“呸”了一聲,攀鷹瞎道不屑的啐着:“山人身於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視富貴如浮雲,視錢財如糞土,這區區千兩黃金,又豈會看在眼裏?”
略一沉吟,紫千豪又道:“敬奉黃金二千兩,如何?”
重重一哼,攀鷹瞎道道:“便是你將天下所有的金銀珍寶都放在山人面前,小子,你試試山人我看不看上一眼?”
吁了口氣,紫千豪為難的道:“有錢可使鬼推磨,錢又為萬事之母,道長如若手中廣積金銀財寶,則可起廟觀,氣象萬千,粉佛身,金光燦然,置酒食,補體養心,換過裝,像貌岸然,勝似道長如今居此破窗,着此破袍眼,度此窮日千百倍!”
狂笑一聲,攀鷹瞎道輕蔑的道:“小子,老實告訴你,如若山人我重視錢財,今日即便不算天下首富,也早已僵纏萬貫,成為方外三家之最豐裕看了,山人生平不愛財、不近色、不貧窮、不盼名,只善歡吃,而這吃,小子,你也知還,並非奇禽異獸,亦非山珍海味,僅僅酷嗜活人的心肝而且,尤其是,童男女的心肝——”
説着,這位殘暴怪誕的老道,不由嚥了口唾液,眯着眼道:“可惜山人素性疏懶,童男女之心肝又甚為難求,故而雖嗜此道,品嚐的機會卻少,小子,我們就一語説穿,用不着再兜圈子,只要你能找得童男女之心肝各二十副送來,山人我便兩手一拍,再也不管你們中間這筆爛帳!”
有一股涼氣直向紫千豪心底升起,他抿着唇沒有出聲,現在,取捨之間就在一念了,換句話説,生死之事也繫於此瞬,是的,叫紫千豪去活剖四十個童男女的心肝,以他的力量來説,並非做不到,而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也不忍去做,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將本身或本幫的安寧建築在那些無辜老民百姓們的瀝血痛苦上,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這用若干生命殘斷,若干家園破滅,若干父母哀號的慘重代價堆砌在自己或孤竹幫的歡笑裏,那是永遠不可能的,他寧願自己承擔眼前一切的後果,也不肯在那冷酷的瞎道血淋淋的咀嚼中蒙受良心的責備,寧願自己用生命去頂替那些原本無辜的孩子們,也不肯讓這魔鬼為了那恐怖的口腹之慾而犯下令人髮指的罪行,不能,永不能……
隱隱的,攀鷹瞎道的聲音繼續飄來:“……你看成不成,小子,如果你願意,就快一點,記住越新鮮越好,至遲不能超過一天,便不吃起來就老了,味道也差得多……山人這裏還有莫玉送來的二十副心肝未曾吃完。你快去快回,山人還夠吃上個七八天,假設等吃完了還沒見你來,山人就要找上門去了……原本,山人便想吃完了這些心肝就登門去尋找你,今天你來得正巧,還算你有造化呢……”
毅然甩了甩頭,紫千豪的手背滑過了他隱藏在左腰間的四眩劍劍柄,劍柄是光潤的,冷硬的,卻也是親切的,在這一剎,他似是得到了深沉的慰藉,無言的鼓舞,以及不屈的豪氣!
這時。
攀鷹瞎道已停止了説話,驚然驚悟的瞪視着他,暗中戒備着,這位曠古少見的兇殘怪道冷森的道:“山人的話你都聽清楚了嗎?小子,你還在動什麼歪腦筋?”
冰冷的,紫千豪道:“你所説的重禮,道長,我辦不到!”
勃然大怒,攀鷹瞎道惡狠狠地道:“為什麼?”
紫千豪淡漠的道:“因為我是人,而人。就必須有天良!”
怒極反笑,攀鷹瞎道陰沉的道:“這樣説來,你小子是要與山人一較長短了?”
沉緩的,紫千豪道:“我本不願如此,但是,道長你要求過分,逼我太甚,我即便是再不願與你樹敵,也只怕沒有別的法子了……”
又伸手捻着他的鼻毛,攀鷹瞎遭歹毒的道:“你,自以為對付得了山人我麼?”
紫千豪毫無表情的道:“我沒有把握,不過,義之所至,難以返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