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廢棄的橋道,兩旁還有雜草。市中心突然冒出這麼一個荒郊野地般的地方,他不由得愣了下,連連搖頭,説:“怎麼沒有動工?太浪費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麼黃金地段!”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我説:“誰説沒動工?是動了又拆了!承建商和旁邊的大學發生地皮糾紛,正鬧官司呢,也不知道鬧了多久。你就別打什麼歪主意了。”他站在橋頂,眼睛看着下面往來不息的車流,説:“這個地方確實不錯,清清淨淨的。”登高望遠,遊目騁懷,煩惱都隨風去了。
我説:“你先等着吧。”跑到橋下面的小賣部,回來的時候手裏拿了個蝴蝶型的大風箏,説:”這可是我賒帳賒的,等會兒你下去付錢。“他眼中驚喜的神色一閃而過,想要搶在手裏,我偏不給。我又不是買給他玩的,我自己放黴氣關他什麼事了,他不能老老實實待在一邊看着嗎?他氣的瞪我,忿忿的説:“林艾,你耍我!”性子上來,仗着身高手長,一把搶在手裏拆了線就跑。
我咬牙切齒的罵:“宋令韋,你要不要臉,欺負我一弱女子!”他露出邪惡的笑容,挑釁的看着我。我急,人爭一口氣,提起手中的包用力朝他砸過去,氣死我了,喧賓奪主!好風憑藉力,那風箏跟在他後面越飛越高,高到只剩一個黑點,不仔細看差點看不出來。我脖子都仰酸了,好不容易跑上前,揪着他的手臂喊:“宋令韋,你也太不夠義氣了。你能不能讓我玩會兒?這是我買的!”他手臂伸的老長,可惡的説:“你説什麼?我聽不見!”我拼了老命大喊:“宋令韋,你他媽的——”怎麼比以前還可惡!一陣強風吹過來,喉嚨裏進了風,我撐着腰咳嗽,眼睜睜的看着他拿着風箏跑遠了。
我撒腿追上去,大喊大叫:“你給我站住,小心我——”風越來越大,我話都説不完整。後背上粘乎乎的,我用手扇了扇,喘着氣説:“算你能跑!”渾身燥熱,脱了外套扔在地上,趴在欄杆邊上。他也住了腳,臉上汗濕,提着風箏走過來,抹了把汗笑説:“你什麼時候這麼能跑了?跟一兔子似的!”我翻着白眼説:“不跑能行嗎?”他也脱了外套,卻扔在我衣服上,我瞪了他一眼。這什麼人呀!搶了我的風箏還要拿我的衣服墊底。
他似乎沒看見我的不平,將風箏塞在我手裏,説:“我記得你以前挺不喜歡運動的呀。”我沒好氣的説:“那是以前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現在人都老了,不鍛鍊行嗎?”他微笑起來,扯了扯襯衫的領子,風吹的兩邊的領子顫巍巍的在抖,陽光下像波光粼粼的湖面。他將兩手反搭在橋邊上的欄杆上,暢快的舒了一口氣。我説:“現在沒人欠你錢了吧?”他迎着風説:“欠我錢的人多着呢!”我罵:“你就不能不想?老想着錢,你無不無聊!”那麼多的煩心事哪顧慮的過來,此刻好便是永遠好了。他笑:“林艾,你還是這樣!也只有你敢給我臉色看。”當然,我又用不着求他拜他。我一手攀住欄杆嘗試吊起來,沒有説話。
他忽然轉頭定定的看了我兩眼,説:“林艾,後來你是怎麼過來的?一定很艱難吧?”我聳肩説:“也沒什麼,當時很不好受,現在那種感覺漸漸的就淡了。”他半天沒説話,手伸出來斜斜的抱在前胸,像在想什麼。我站在橋頂吹風,吹的久,覺得有些涼了,正準備下去的時候,他慢慢説:“你還記得那天晚上嗎?你是故意的?”語氣裏有唏噓感慨,卻沒有曖昧懷念。我沒有裝作不記得,點頭説:“那個時候覺得要走了,有一種淒涼的美麗,所以就用那種方式作為告別儀式。還是年紀太小,受文藝腔的荼毒太深。”
那時候,兩個人同一個班,他是班長,我是物理課代表,我物理很好,比賽老拿獎。大家盛傳我和他談戀愛。兩個人家境都不錯,樣貌也不錯,於是謠言甚囂塵上。老師也沒説什麼,教物理的那老頭只笑眯眯的拍着我的肩膀説別落下學習。弄到後來,連我們自己也有那麼一點意思了,彷彿弄假成真了似的。突然間,我爸説要搬家。我有些惆悵,特意邀他出來,甩下一疊的票子去最貴的KTV。
結果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着,沒有人開口唱。後來就叫了一大堆的東西吃,吃完就回去了。他送我回家,我踮起腳尖吻了他。就嘴唇對着嘴唇,一擦而過,半秒都不到,根本沒感覺。我反正是沒看他的表情,晃悠悠的回去了,像偷偷的喝醉了酒,左右搖擺,走路都不穩,很激動了一下。現在想起來,覺得有一種傻傻的感覺,老想笑,只剩下淡而暖的回憶了。想必他也是一樣。
他算是明白事情的始末了,忽然有些艱澀的開口:“林艾,昨天晚上,對不起——”我忙説:“沒事沒事,這事大家都知道。現在大概也都遺忘了。就連我自己也都不大記得了,這都十來年前的事,沒什麼好抱歉的。”他沉默了一會,又問:“那後來呢?”我不解,反問:“什麼後來?”他徑直看着我的眼,一字一句問:“後來的十年你又是怎麼樣呢?”
我抬起頭,對着天空長長的呼了一口氣,手抓着橋欄,轉過身子朝橋底趴着,下面是飛速的車流,有瞬間的恍惚,然後慢慢説:“後來就這樣過來了。”他緩緩搖頭,慢騰騰的説:“林艾,僅僅這樣,你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我忽然站直身體,微笑説:“我有點冷了,我們下去吧。還有,我渴了,你要請我喝水,純淨的礦泉水就好了。”他點頭説好,將西裝外套披在我肩膀上,那麼厚重,風全部被擋在外面。我眼睛忽然一紅,覺得冰涼的身體剎那間有了暖意。
後來,後來自然又有後來的許多事。
我手上拿着大大的風箏站在小賣部前笑嘻嘻的等着他付賬。他先遞給我一瓶礦泉水,然後問:“老闆,還有風箏嗎?”禿頭老闆樂呵呵的説:“有,要什麼樣的?這橋上老有人來放風箏,我們這式樣可多了。”他説:“一樣要一個。”有魚翅的,有大公雞的,還有飛天蜈蚣,林林總總一大堆。我取笑他:“你買回去當飯吃是不是?”把手裏的風箏遞到他臉上,説:“咬一口,看看好不好吃。”他敏捷的往後退,躲開了,笑説:“不知道是誰要當飯吃!”然後將風箏一股腦兒推給我。我興奮的跳起來,説:“給我的?”他取笑:“給你當飯吃。”我一本正經的説:“好,我回去加上熱水燉它個三天三夜,應該就可以吃了。你要不要過來嚐嚐鮮?”他不理我的瘋言瘋語,打開車門等着我上車。
我沒動,笑説:“你自己走吧。我溜達着回去,就幾步路。”他迎着夕陽問:“你不吃飯?”整個人身上籠上了層淡淡的光。我覺得不可逼視,微微搖頭:“不吃了,我想自己熬粥喝,加點鹽巴就很香很香了,我一直想吃。”他好一會兒才説:“真是羨慕,那我走了。”我擺手,從居民樓裏穿過去。
將一大堆的風箏疊好收好,然後拿出電鍋熬粥。燈光還是昏暗,我隨便抓了兩把大米倒進去。電鍋發出“茲茲茲”的聲音。我倒在牀上,抬頭看了眼班駁脱落的牆壁,心想什麼時候買一點牆紙來貼上去好了,價格大概不貴。或許可以嘗試自己粉刷。市面上油漆是怎麼賣的,不知道貴不貴。還有,被子也不暖,應該趁有太陽的時候拿到頂樓去曬曬,電熱毯的事等拿到提成就去買……
左思右想,昏昏欲睡,半夢半醒間聞到清粥的香味。想加個雞蛋進去,找了半天才想起來雞蛋早沒了。上次去折扣超市,嫌雞蛋貴,就沒買。怎麼現在什麼都漲價呀!已經好久捨不得吃肉了。只好撒了點鹽,又放了點鹼,掀了鍋蓋任它嘟嘟嘟的熬着。等到餓的實在受不住的時候才爬起來,盛了滿滿的一大碗。撕了包“鄉巴佬”榨菜,鋪在兩尺見方的小木桌上吃的津津有味。當然呀,餓的時候吃什麼都好吃。所以我總是等到很餓很餓的時候才狼吞虎嚥的吃飯。宋令韋居然説羨慕我,我想各有各的羨慕吧。
第二天是晚班,難得睡了個大懶覺,也不知道別人家的太陽有沒有曬到屁股,反正太陽怎麼照也照不到我這裏。看了眼時間,八點半,還早,可是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快速爬起來,扛着被子和褥子氣喘吁吁的爬上頂樓,搭在扶手上順勢一甩,半揚起來很漂亮的鋪開了,像小孩子在表演,儘管拙劣且無聊,可是我還是覺得很高興。自娛自樂也很好,人要讓自己覺得快樂就足夠了。好像很久沒見過初升的太陽了。往往是它還沒露臉我就進大樓工作了,一天到晚日光燈永不停歇的打在身上,讓人不分晝夜,黑白顛倒;等我下班回來,就連半點星光也無,惟有影徒隨我身。不過已經習慣了,覺得這樣也不錯。
然後匆匆洗平時來不及洗的衣服。如果上的是早班的話,一天至少工作十二個小時,睡覺都來不及了,哪裏還有時間洗衣服。我提着一大桶的衣服爬上頂樓,用夾子一件一件固定好。看着長長的袖子在風中跳舞,是不是在對我拋媚眼?我傻笑,大大伸了個懶腰,不錯不錯,心裏有一種滿足感,整個人都被充的滿滿的。走下來的時候順帶敲了房東的門,“楊大嫂,我被子正擱樓上曬呢。晚上要上班,傍晚太陽下去的時候,你能不能幫忙收一收,鐵絲上的衣服也是我的。”她熱心的説沒問題。我連聲道謝,大步跳下樓。
隨便泡了包方便麪,就當是早餐和午餐了。看看時間,快來不及了,然後換了衣服,提起包就走。想到今天可以拿到一大筆的錢,心裏十分期待,真有無窮的動力!金錢就是前進的動力!我暗罵自己可恥!一進門就問:“店長來了嗎?”樂樂正數錢呢,我眼睛放光。她頭也沒抬,説:“來了,不過又開會去了。今天是例會。”我有些着急的問:“那她什麼時候回來?”樂樂用大疊的鈔票砸我的頭,笑説:“看她回來吃了你!遲早是要回來的,還不快乾活去!望京那裏配貨的單子下來了。店長留了話,一定要配全了,小庫沒有,就去大庫找。還有,賣場的號碼不全了,你先查查號,再將貨全部出了吧。”
我聳了聳肩,拉着拖車晃悠悠的坐員工電梯上去提貨。灰頭土臉的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全,我恨恨的念着一大串的數字,這到哪去找,大海撈針也不過如此。不知道入庫的人怎麼入的,也不好好排個序,誰翻的亂七八糟的!整個人倒在衣服堆裏,管它呢,先回去再説,實在找不到,就從別的地方調。我拖着一大箱子衣服下樓,出電梯的時候卡住了,滿頭大汗的擺弄了好半天才弄出來了。
我一進門就嚷嚷:“樂樂,你到電腦上幫我查查397260那款衣服咱們還有沒有。”然後將拖車費力的拉進去。忽然感覺有視線緊緊的盯住我,我擦着汗站直身體,漫不經心瞟了一眼。那人長的斯斯文文的,整個一小白臉,騙吃騙喝型的。我再看了一眼,臉色變了變,頭也不抬立即掉頭就走。樂樂還在後面説:“有是有,號不全,你要什麼號的?”我也沒回答,悶頭悶腦往後面走。
忽然聽到極震驚的一聲“續艾!”我僵了僵,徑直往前走。我發誓,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這個人!他竟然不顧所有人好奇的眼神,大步跑過來抓住我手臂。我冷冷的看他,眼睛一眨不眨,沒有説半句話。他在我無聲的壓迫下,訕訕的抽回手,又叫了一聲:“續艾!”我不耐煩的説:“這位先生,你認錯人了,我不是續艾!”他仍然堅持,又叫了我一聲:“續艾!”
真是欠揍!我用力甩開他,抽回手。他被我冷不防襲擊下,打了個趔趄。我抱着雙手面無表情的説:“我不叫續艾。不信你問問我同事,我叫木夕。”他才怔怔的看着我,臉上湧現諸般的情緒,大概滿是愧疚吧,反正我不想知道。最後才半死不活,低低的嗚叫:“續艾,我一直想跟你説,説對——對不起——”我忽然憤怒,大聲打斷他:“先生,您沒問題吧?誰叫續艾了!你看清楚了!別到處亂髮神經!”他被我搶白的一句話都説不出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站在那裏,想説又不敢説,似乎有些尷尬。
這時候有個女人走過來,乍眼看上去,時尚美麗,捲髮做的很好,衣服也穿的很好,我注意到她下襬的流蘇,十分漂亮。很自然的挽住他的胳膊説:“操曹,你認識這位小姐?”他先看了看我的臉色,才猶豫的點了點頭,慢慢説:“我們是同學——”我冷冷的打斷他,面無表情的説:“小姐,這位先生認錯人了,我可不認識他呢。”誰認識他!我這輩子沒有這麼倒黴過!她卻極有興味的看着我。我轉頭一看,所有人都盯着我們這邊探頭探腦,眼底全是探究的神色。他們心裏一定以為是痴男怨女的戲碼,哪知道實際上完全不是那回事。
誰管的了那麼多,別人想怎麼想就怎麼想!我該幹什麼幹什麼,他就算是客人也用不着我來招呼!我吃力的將箱子推進庫房,碰到門口低低的台階,拖不上去。一時氣憤,一腳踢上去,重重的踹進庫房裏。然後打包裝袋,忿忿的走出來拿封條。他居然還在,正趴在收銀台上跟樂樂聊天,旁邊是饒有興趣的顧客,連珠珠都湊在一邊,只聽的他説:“我和續艾是大學同學——”樂樂“哎”的一聲叫起來:“木夕又改名了嗎?她什麼時候念過大學了?我們怎麼不知道?”珠珠也説:“這位先生,你該不會真認錯人了吧?木夕一大學生還來這種地方工作?世界上長的像的人也不是沒有。萬一真認錯了——”
他搖頭:“事情挺複雜的,她不原諒我也是應該的。”那些人的八卦積極性完全被他調動起來,興致勃勃的問:“木夕幹嘛説不認識你?你做壞事了吧?”不知道那些人的腦袋都想到哪裏去了!他竟然還敢點頭!天啊!雷為什麼不劈下來,店長為什麼還不回來!我深吸了口氣,裝作不關己事的樣子來到前台,打開抽屜翻膠帶。不用抬頭也知道所有人的視線全部集中在我身上。拜他所賜,又大大的出了一次風頭!
他涎着臉蹭過來説:“續艾,我剛從國外回來,一直託人打聽你的消息,沒想到你到北京來了——”我忍無可忍,冷冷的逼出一句:“誰認識你!”他越發貼上來,死皮賴臉的説:“續艾,那時候真是對不起——”我抬起眼不屑的説:“你滾不滾?”已經算的上是一種侮辱。
可是他還是一味低聲下氣的跟在我後面,不斷的問:“續艾,這些年你過的怎麼樣?為什麼怎麼找都找不到你——”我忽然轉身,覺得青筋都要跳出來了,狠狠的説:“你還是不是男人?”他被我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問的怔在那裏,大概是一時半會兒不知道怎麼回答。我又盯着他冷冷的問了一遍,他不明白我什麼意思,支支吾吾説當然——是——。我極其不耐煩的甩了甩頭髮,發狠説:“是男人就給我走!你不要臉,我還要臉上班呢!”對他何止惡言相向,簡直想拳打腳踢,拼了命往死裏打!
先前那個挽住他的女人皺了皺眉,説:“小姐,我不知道你和操曹發生過什麼事。可是你就不能好好説話嗎?”我看了看他們和周圍的顧客同事,似乎全對我惡劣的態度極其不滿。我心裏冷笑,真是會選時機和地點。我試着冷靜下來,無論如何,他是顧客,決沒有得罪顧客的道理。我勉強擺出職業性的微笑,淡淡的説:“那您慢慢挑衣服吧。”
操曹一把攔住我的去路。我皺眉:“先生,您這是幹什麼?您這樣可是糾纏不清了!”他幾近卑微的説:“續艾,你別這樣!”我實在受不了了,怒氣勃發:“我別怎樣?操曹,該是我求你別這樣行嗎?我還得上班呢!你但凡聽一聽別人的話,事情也不至於弄至這步田地!”他臉上首次出現傷痛的神色,可是我一點都不同情。我那時候恨不得生吃他的肉,痛飲他的血。就是現在我也還不想原諒他,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憑什麼要原諒?老子一生的前途全部毀在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