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狼狽的轉開眼,心惶惶然沒有着落,這個地方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留下去了。捅着操曹,低聲催促:“走吧。”他湊近我,小聲説:“那也得打聲招呼再走。”對眾人落落大方的介紹我是續小姐,大家都露出很注意的神色,笑着打招呼。我禮貌的微笑。操曹領着我走過去,説:“爸,續艾有點不舒服,我先送她回去。”我撐着笑臉歉意的説:“伯父,真是不好意思。”操老教授走過來,看了我一眼:“噫?小艾,怎麼臉色突然這麼蒼白?哪裏不舒服?要去醫院看看嗎?”我忙説:“不用,不用。可能是路上了風寒,回去躺一躺就好了。”
辭過眾人下樓,我對操曹説:“你等等,我去趟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對着鏡子長舒一口氣,甩頭走出來,抬頭便看見走廊處的宋令韋,手上拿着我的包。我一愣,腳步不由得頓了頓,隨即迎上去,禮貌的説:“操曹呢?”他淡淡的説:“接待賓客去了,走不開,我送你回去。”我不知道他用什麼法子竟然可以將操曹引開,沒來由的覺得氣憤,站在那沒説話。
他上前一大步,説:“不是説身體不舒服嗎?走吧。”我努力維持微笑:“不了,謝謝。你也挺忙的,我自己打車回去就行了。”伸出手去拿包,他不放。他這算什麼意思?我有些生氣,用力一扯。他還是沒放,忽然拉緊我的手,冷淡的説:“不忙,送你回去是應該的。”卻是不容抗拒的神態,拉着我就要走。
我使力一掙,冷冷的説:“我自己會走。恭敬不如從命,那就麻煩宋先生了。”他深深看我一眼,放開手,面無表情的説:“既然這樣,那走吧。”一進地下停車場,潮濕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回頭看我一眼,微帶嘲諷説:“既然怕冷,為什麼還穿成這樣?”打開車門,注意到他將暖氣開到最大。我心裏冷笑,我愛怎麼穿就怎麼穿,關你什麼事!
一路上不再理他。他忽然開口:“你怎麼會來參加操老教授的壽宴?”我本待不回答,轉念一想,這樣反倒露了形跡,覺得自己在賭氣似的,於是説:“操曹請我去的。”他重重“哼”一聲,“他請你去你就去?林艾,你什麼時候變的這麼好説話了?”幹他什麼事!我抿緊唇不回答。
他彷彿有些怒不可遏,大轉方向盤,車子在路旁突然停下來。我胸口被安全帶勒的生疼,重重咳了一聲,不滿的瞪着他。他忽然吼叫:“林艾,你到底什麼意思?口口聲聲説要離開,決絕的連電話號碼都換了;可是,轉個頭,就和操曹在一起,甚至還來就見他父親!你耍着我玩是不是?”我耍他?我有那個本事耍他?真是莫須有!我轉過頭譏笑説:“我怎麼耍你了?我林艾哪裏對不住你了?你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就算和操曹在一起又怎麼了?再怎麼樣也輪不到你來説三道四!”切,他有什麼資格這樣逼問我!
他鐵青着臉看我,大概是氣的説不出話來。隨即,轉過頭狠狠的説:“好,算我宋令韋自取其辱!”我咬着唇用盡力氣説:“走不走?不走就讓我下車。”他似乎極力壓抑憤怒,冷聲説:“放心,既然答應了操曹,我一定會將你送回去的。”這次換我拼命控制滿身的火氣!好,宋令韋,你果然夠狠!
車子沿着三環一路飛馳。半下午的,大家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路上難得清淨。眼看着前面路口黃燈一閃,他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我怕出車禍,忍不住開口提醒:“前面紅燈!”他根本不理,車子踩着線繼續往前滑。我十分不屑,兩邊雖然沒車,但是有錢也不是用來罰款的呀!橫地裏忽然攔出一人,是路口邊執勤的大媽。他趕緊剎車,我往前重重一撞,撫着胸口罵:“怎麼開車的你!我可不想陪你一塊死!”他罵了句髒話,按下車窗。
那大媽揮舞着手上的小紅旗,冷着臉教訓:“年輕人,沒看到前面是紅燈呀!還一個勁的往前衝!再怎麼趕也不在乎這幾秒的時間。萬一出了車禍,後悔都來不及了!長這麼大,這道理還用人説!”教訓的他簡直抬不起頭來,我暗暗稱快,真是活該!他一直沒説話。那大媽敲着車窗説:“你看你,衣冠楚楚,儀表堂堂,又開着這麼一輛好車,怎麼連交通規則都不遵守!連三歲小孩都知道的事,反而還用人説!都多大歲數了,連人家小孩都不如!”
他臉驀地漲的通紅,連連點頭:“師傅,是我不對,下次再也不敢了。”堂堂中宏的老總,被人教訓成這樣,真是大快人心!那大媽微微點頭:“記着啊,下次再也不許這樣了。交通規則是幹什麼用的,不就是讓人遵守的嘛!年輕人火氣大,可是也不能拿生命開玩笑!你説人人都遵守交通規則,那得少出多少車禍呀。咱們得努力做一個奉公守法合格優秀的首都市民是不是……”好!碰上一個特較真的典型的北京老大媽了!他拼命説是,也不敢説急着離開的話。
那大媽發表了一通教育宣言之後,終於説:“看你認錯態度好,就不追究了,走吧。下次可別再犯了。”他一迭聲的説“好好好”,找出紙巾,擦了擦手心裏的汗,才發動車子。我嚇他:“你安全帶沒系!”他反射性的問:“是嗎?”趕緊低頭,氣的瞪了我一眼,理了理安全帶説:“把你自己的安全帶繫好。”我暗中偷笑,實在快憋不住了。想必他以後再也不敢違反交通規則了。他開了半天的車,才吐出一句話:“以後我要繞道走。”那個大媽,實在是太剽悍了!
見他拐上右邊的街道,我摸了摸鼻子説:“我搬家了,不住這裏了。”他愣了許久,然後問:“什麼時候搬的?”我支支吾吾的説:“就這幾天。”他窮追不捨般逼問:“為什麼要搬家?”我理直氣壯的反問:“為什麼不能搬?”他冷着臉死命瞪我,過了許久,説:“那你現在住哪,我好送你回去。”反正他如果想知道我的住址,總是有辦法知道的,所以我也不隱瞞,老老實實的説:“住青年路那邊。”他又問:“青年路哪?”我説高碑店附近。
直到我下車,他才説:“為什麼搬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上下班不方便,還是另外換個地兒吧。”我手搭在車門上,低頭看他,“為什麼要換?我就在這附近上班,方便的很!”他反應過來,皺眉,“你換工作了?我以為你只是請了假!”我抬眉冷冷的説:“對呀!”然後用力甩上車門,頭也不回的走了。哼!憑什麼事事都要讓他知道!他又不是我的誰!看他吃憋的樣子,真是解氣!
路上確實着了涼,當天晚上鼻子就塞的呼吸不暢,連着咳嗽了兩天。年關將近,商場裏掛彩帶,拉條幅老早就開始迎接新年。用紅色的彩紙捲成一個一個的小筒子,然後穿成一串掛在天花板上,噼裏啪啦像點燃的爆竹,頗有新春的氣息。主任喊住我:“摩托羅拉,將這個告示掛在你們專櫃上方。”我大聲叫:“諾基亞,諾基亞,快來幫忙。”這幾個銷售員,只有諾基亞是男的。
他搬來梯子,爬上去掛促銷活動的告示。問我:“你過年回不回家?”我沒回答,“你呢?回老家?”他笑:“早就請好假了,現在都沒心思工作。我閨女都一歲了,聽説會叫爸爸了。”我笑:“恭喜恭喜呀,趕緊回去陪老婆孩子吧。”他笑:“是呀,大半年沒回去了。挺想家的。”我問:“那你櫃枱怎麼辦?就這樣空着?”他説:“怎麼可能!得請人給補上才行。”
我開玩笑的説:“要不請我吧!算是兼職,反正大過年的又不忙,完全應付的過來。”他“咦”一聲,“你不回去了?商場裏大部分人都回老家呢。”我笑着搖頭。他説:“行,交給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我們諾基亞的兼職人員節假日拿的都是三薪。”我驚喜的説:“你們給兼職人員的待遇都這麼好?那我是做定了。反正你們家的機子也不用介紹,客人都是看好才來的,我只管開票就行了。”他臨走前果然將鑰匙交給了我。
諾基亞是第一個走的,接着三星也回老家了,然後是夏新的,上的都是臨時促銷員。我見大家一天到晚談論着什麼時候的火車,什麼時候到家,本來不覺得什麼,隨着年關一天天臨近,商場裏的工作人員一天比一天少,心情也免不了有些傷感異樣。頭頂掛着的火紅燈籠彷彿也帶了一絲淒涼的意味。
還有更過分的事。年二十八,我忿忿的對趙靜説:“我剛才出去吃飯,附近所有的飯店全都關門了。”她嚇一跳:“是嗎?那大家吃什麼?”於是整個蘇寧的工作人員通通沒有飯吃。最後有人坐車去老遠的飯館吃飯,有人吃路邊攤。趙靜對愁眉苦臉的我説:“咱們吃泡麪吧,將就將就,反正有熱水。康師傅小雞燉蘑菇的泡麪我可愛吃了。”我嗚咽着:“連飯店的師傅都回家了——”
我接連吃了兩頓的方便麪,實在受不了。於是跟趙靜商量:“我們能不能自己帶飯去呀?等到大年初一,興許連超市都不開門。”她説:“你帶了怎麼吃?大冬天的吃冷飯?”我喪氣的説:“哎呀,蘇寧為什麼連微波爐也沒有!”後來想了個辦法,將帶去的飯菜放在賣微波爐的專櫃里加熱,總算解決了吃飯問題。大年三十那天,連趙靜也回家了。白天還沒什麼,只不過冷清點。可是一等到下班,震天的爆竹聲接連不斷的響起來,才開始惆悵傷懷。
不到五點就下班了,我一個人打開空蕩蕩的房間,連熱飯熱菜都沒有。真的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街上的店鋪大部分都關門了,基本上要過正月初七才開始上班。我躺在牀上悶頭悶腦睡了一覺。原以為一覺過去就是新的一年,什麼都不用多想了。哪知道沖天的爆竹煙花吵的人根本睡不着。我爬起來,跑到陽台上去看人家放煙火,一串接一串的火花“吱悠悠”的響,噼裏啪啦在半空中開出絢麗的花朵。風中隱隱約約傳來小孩子快活的笑鬧聲。直到實在凍的受不了,我才依依不捨的關上門。
整個人有些失魂落魄,胸口悶的十分難受。我開始給林彬打電話。不知道他大過年的在哪裏逍遙快活,有沒有去吃喝嫖賭。一直打了三遍才接通了,我按捺住火氣,説:“林彬,幹嘛呢你?這麼久才接電話!”那邊傳來一個懦懦的聲音:“林艾嗎——,我是歐陽水——”我嚇一跳:“林彬呢?”她小聲説:“林大哥在浴室——”我頭疼,大過年的,她怎麼還跟林彬湊在一塊兒?我深吸一口氣,説:“你怎麼在我家?你不跟你爸媽一起過年了?”算起來有一段日子了,這倆人整天廝纏在一起,沒整出什麼事吧?
她怯怯的説:“我吃過年夜飯了。林大哥一個人過年,挺孤單的,我來陪陪他。”我沉默不語,忽然有些羨慕,原來還有人這樣時時刻刻將林彬掛在心口上!我軟下來,陪她聊天:“你最近還好嗎?身體好了沒?”她説:“恩,身體好很多了。林大哥經常來看我,所以就好的快。林艾,你知不知道林大哥喜歡吃什麼?因為林大哥老説外面的飯菜難吃。”林彬那嘴挑的,當年我們家大廚都伺候不了他。我説:“你別理他就是了。”她支支吾吾一番,才説:“林艾,林大哥到底喜歡吃什麼?我想做給他吃,以後他就不會老説不好吃了。”我真的是愣住了,她這麼一個人,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可能連鍋碗瓢盆都分不清楚,為了林彬,竟然願意做這種事!
我暗中嘆息一聲,説:“林彬那人呀——,什麼都吃,只要做的好。其實,挑什麼挑呀,他靠方便麪過日子的時候多着呢,還挑三揀四的——”她低低的説:“林大哥經常吃方便麪嗎?真是太可憐了——”還沒説完,隱隱傳來林彬的聲音:“你跟誰在打電話?”接着電話就換了人。我説:“你現在真跟她在一起了?”他還是反駁:“哪呀,都是她自動黏上來的。”語氣已不復以往的強硬不耐。我説:“那你考慮過嗎?到底怎麼想的你?”人家可是一千金大小姐!林彬早已不是當年的大少爺了!
他不耐煩的打斷我:“我和她又沒什麼!你大過年的打電話來就為了説這些?”我見他聲氣不大好,只好轉開話題,“我哪有什麼事呀!還不是打電話來問問你過的怎麼樣。大年三十晚上,你就不知道打電話給我拜個年!”他説:“還用給你拜什麼年呀。放心好了,我現在好着呢。我跟着人家合夥做藥劑生意,日子滋潤着呢。等過幾天去北京的時候給你一張卡,就當壓歲錢了。”聽到壓歲錢,心底驀地湧上一股暖流,彷彿又回到小時侯。我清了清嗓子,説:“你什麼時候連藥物都懂了?這種生意也敢做?”他説:“這事你就別管了。哎,你還住那活死人墓呢?”我説搬出來了。
他在那頭説:“早就該搬出來了。你老哥我現在發了,你以後再也不用住那種鬼地方了。”我罵:“得了吧你,我可不敢指望你。你安安分分別再惹禍,我就該謝天謝地了。”他罵:“林艾,大過年的,你胡説八道些什麼!”我沒好氣的説:“行行行,我祝你日進斗金,財源廣進總行了吧!”他那人,怎麼一天到晚就想着天上掉錢下來呢。再怎麼掉也砸不到他頭上。
打完電話,才發覺肚子餓了。大過年的,就吃方便麪實在説不過去。我穿衣服下樓,到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市去買水餃,後來見有湯圓,圓圓滾滾的實在可愛,看起來就高興,也一起買了。付錢的時候見旁邊還賣春聯燈籠等物,紅彤彤的看着多喜慶呀,把心底那一點點哀愁全部沖掉了,一時興起,全買了。又問人家要了膠水,準備回去貼春聯,迎新年,也算是熱熱鬧鬧的過了個年。可惜爆竹煙花不是哪都買的到,不然一個人過年也可以有聲有色。
回到家開始煮餃子湯圓。電話一個接一個,先是操曹,恭喜發財後,説:“你今天晚上有沒有活動,要不要一塊出去玩?朝陽那邊辦了一場盛大的迎新晚會。我好不容易買到票了,你也一起來吧。”我忙説:“不了,不了,我明天還得上班呢。我還是在睡夢中迎接新的一年比較合適。”他失望的説:“你怎麼連大年初一還要上班?”我説:“為什麼不上?閒着也是閒着,還拿三薪呢。又輕鬆,十點上班,四點就下班了。”他嘟嘟囔囔好一會兒才掛了電話。
接着周處給我發了一條“新年快樂”的短信。我很有些吃驚,他原來也會發短信哦,他一向連接電話都沒什麼耐心的。廚房裏的水已經開了,我手忙腳亂的將餃子倒進去。倒的太快,手上都濺到了。我一邊用涼水衝,一邊漫不經心的用肩膀接住電話,“喂,誰呀?”好半天沒説話,我像感應到什麼,當場愣在那裏,慢慢旋緊水龍頭。煤氣灶上一陣一陣纏繞的煙霧,嫋嫋升騰,餃子一個個上下翻騰,眼前瞬間迷糊不清。
他終於説話了:“林艾,新年快樂。”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夜裏,真是容易讓人感情脆弱。我點頭,“恩,新年快樂,心想事成。”他好半天都沒説話,最後説:“真希望心想事成。”是呀,我也希望心想事成。他問:“在幹什麼?”我説:“沒幹什麼,在煮餃子呢。”無意識的抬起頭,看見窗外一道煙花“砰”的一聲衝上高空,天女散花般撒下點點的金光,彷彿就在眼前開出一小朵一小朵的花,絢麗的讓人睜不開眼。我忽然説:“我剛才看見煙花了,真是漂亮。”
他忽然喊:“林艾——”僅僅兩個字被他那麼一叫、,就有百折千回,纏綿不去的味道,彷彿整個人就在我眼前,聽的我差點就心動了。他説:“我——,我真是——想——你”,一句話用的着説的這麼艱難麼?我揩去眼角情不自禁滑下來的眼淚,捂住嘴,等氣息平靜下來,輕聲説:“大過年的,你有沒有給你女朋友打電話祝她新年快樂?”
隨即掛斷電話。哎呀,餃子都煮爛了,一個個全破了皮!盛在盤子裏,千瘡百孔,滿身是傷,沒有一個是完整的,真是難看極了!我倒了醬,悶着頭連吃了一大盤。吃的再也吃不下去,眼睛裏甚至撐出了淚水。我抽出紙巾,用力一擦,隨手扔在桌子上。真是不爭氣!大過年的,哭什麼呀!
搬椅子出來貼春聯。火紅火紅的春聯,貼上去明年就轉運了,我如是想。你看,寫的多好呀,“和順一門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橫批是“萬象更新”,恩,萬象更新,新的一年,新的氣象!
抱着椅子打開門,卻見門邊上放了一大袋東西。揀起來一看,竟然是各式各樣的煙花!我臉色漸漸變了,注意到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煙頭。難道説,他剛才打電話的時候就站在門外麼?僅僅隔着一道門,卻比人家隔着整個太平洋還遙遠!我抱着胳膊蹲下身,將煙頭一一揀起來,放進口袋裏。
不知道在外面蹲了多久,最後還是將春聯貼上去了。不錯——,不錯——,萬象更新。可是口袋裏的那些煙頭卻燒的我徹夜難眠,心都要化成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