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照看房子的李大叔對我説:“木小姐,宋先生讓你按時去醫院複診。車子已經在外面等着了。”我忍不住問:“那——,那宋先生人呢?”他説:“宋先生昨天晚上就回北京了。今天他特意打電話過來交代的。”我“哦哦”兩聲,連夜就離開了嗎——可是,為什麼還要這樣安排?我一語不發,跟着他上了車子。
醫生説我年輕,復原情況還不錯,叮囑我注意飲食。大概是見我悶悶不樂,鬱鬱寡歡,於是説:“木小姐,你看,天那麼高,海那麼藍,風那麼柔,空氣那麼純淨,為什麼不高興一點呢?放寬心情,有利於病情的進展。”我對他笑:“好的,我會遵從您的吩咐。”可是笑意怎麼都達不到眼睛裏,進不到心裏。
有一首歌説,天空越蔚藍,越怕抬頭看;電影越圓滿,就越覺得傷感;有越多的時間,就越覺得不安。我日日坐在風景如畫的海邊,風吹過椰樹,是蕭蕭的落寞。李大叔每天變着花樣送來許多的海鮮,我懶懶的提起筷子,招呼:“李大叔,陪我一起吃怎麼樣?一個人對着這麼多東西,半點胃口都沒有。”他呵呵笑着坐下來,説:“木小姐,吃膩了吧?想吃什麼,儘管説。”我笑一笑,隨便吃了兩口。李大叔勸我:“木小姐,你腿還沒好,正是補充營養的時候,應該多吃一點才是。”我搖頭:“還不怎麼餓,等會再吃。”搖着輪椅來到沙灘邊。
風景再美,食物再好,又有什麼用?我連個説話的人都沒有,一日比一日提不起精神。躺在躺椅上,心情不再雀躍。黃昏的落日,竟有種灼傷的錯覺,茫然失措。再去醫院複診的時候,我已經能跛着腳走兩步了。醫生説第二階段的療程已經結束,接下來要注重鍛鍊。開玩笑説:“木小姐,你再這樣壓抑自己,等下腿好了,可不要患上鬱悒症呀。”醫生熟了,也隨便開玩笑了。我微笑:“哪裏有那麼嚴重。腿腳不便,什麼地方都去不了,多少覺得無聊。”他建議:“那你可以看看電影,聽聽歌。”我笑着搖頭:“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他最後一本正經的下結論:“木小姐,你需要一個男朋友。”
晚上,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房子裏,潮起潮落,海風嗚咽。此刻,我是這樣的孤單寂寞,我需要擁抱,一個簡單至極的擁抱已經足夠。找到許久不用的手機,安上電池。就算警察打電話來好了,我已不怕,該怎麼樣就怎麼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看着閃爍的屏幕,我在期待什麼?期待他能打電話過來,像朋友一樣問一聲“過的怎麼樣?腿好了嗎?”可是,連這種小小的奢望亦一次又一次的落空。我日日在空蕩的海風中徘徊,逐漸沉默。
原來我拼盡全力換來的是一日比一日不快樂。
沒有等到他的電話,卻意外迎來了另外一個人。歐陽水問:“林艾,你知道林大哥到哪去了嗎?我好久沒見到他了。”聲音聽起來非常憔悴虛弱。我差點忘了還有她這樣一個人,勸她:“歐陽小姐,林彬和你真的不適合。”她彷彿沒聽明白我的意思,仍然問:“林艾,你告訴我,林大哥到哪去了好不好?為什麼打他電話總是打不通?我已經有四十七天沒有見到林大哥了。”
我怔住了,她語氣裏的思念是如此濃烈純粹,連我都禁不住動容。計算的這麼清楚,她是不是躺在病牀上,一天一天無聊的翻着日曆,就為了等着見林彬一面?她説:“林大哥讓我儘量不要打擾你。可是我實在是太久太久沒有見到他了,我只想聽聽他的聲音就好了,哪怕是一分鐘。林大哥是不是新換了手機號碼?你知道怎麼聯繫他嗎?”説着咳了兩聲,似乎病的不輕。
我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到哪去了。”她十分失望,連聲問:“那有沒有人知道林大哥到哪去了?他不是説去北京的嗎?”我為她心酸,林彬闖了這麼大的禍,生死未卜,她卻什麼都不知道,還一心一意的記掛着他。我説:“歐陽小姐,林彬只是一街頭混混,沒錢沒勢,不務正業,還到處惹是生非。他不值得你這樣對他。”她只是否認:“不,林艾,林大哥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我耐心的説:“歐陽小姐,你還是趁早離開吧。”何況林彬現在闖下了彌天大禍,自身難保,哪裏有能力照顧她這樣一個嬌滴滴,病懨懨的千金大小姐?兩個人再怎麼走也走不到一塊。她沉默了會,説:“林艾,我只不過想見見林大哥。見不到他,聽一聽他的聲音也是好的。我只是喜歡林大哥。”她不離開。我説:“那你有沒有考慮林彬的想法?他對你又是怎麼想的?”我想用林彬讓她知難而退。我們不能把她也牽連進去。她卻出乎我的意料,很有信心的回答:“林大哥對我很好,也很喜歡我。”
這樣的坦率真誠,令我汗顏無語。我給她分析利害:“歐陽水,你現在喜歡林彬,有沒有想過將來?你跟着他是不會有好結果的。愛情並不只是風花雪月,更切實際的是柴米油鹽。就算不談將來,你父母會同意麼?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她很坦白:“一開始,我爸媽確實不讓我和你們來往,可是現在沒説什麼了。我身體不好,沒有想過將來。我只知道,我現在很喜歡林大哥。和他在一起,我覺得快樂,覺得這樣就很好很好。”
我艱難的道:“可是,你們是不能在一起的,林彬他,他現在正到處——”逃亡——,我忍耐着沒有説出來。她繼續説:“林艾,林大哥不討厭我,還願意和我説話,關心我,我就很高興了。他來看我一次,我可以高興整整一個星期。我把他説的話悄悄的錄在手機裏,每當想他的時候,就放出來聽。他過年的時候送給我一個好大的狗熊,我可高興了,天天讓它陪我睡覺。”
我苦笑,極力想打斷她的幻想,説:“歐陽水,你真的不能和林彬在一起。你很單純,對林彬只是一時迷戀。多交一些朋友就不會這樣了。”她淡淡的説:“林艾,我雖然單純,可是不傻。喜歡不喜歡還分不清嗎?媽媽給我介紹了許多朋友,可是我只對林大哥有那種感覺。媽媽去找林大哥説話,把林大哥氣跑了。我跟家裏大大吵了一架,然後又進醫院了。現在媽媽答應我,説只要我高興,她不再幹涉我交什麼朋友了。所以,你和林大哥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
原來林彬來北京還有這麼一層緣故。沒出事之前或許還有那麼一絲的可能,可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我們不能害了她,想必林彬也是這麼想。我認真的説:“可是,你們註定沒有將來的。為什麼一定要糾纏下去,何不放手?”她和林彬,像天和地,極目遠眺,天地一線,似乎交匯在一起,實際上永遠隔着十萬八千里。就像我和宋令韋一樣。
她嘆口氣,原來不解世事的她也學會嘆氣了。徐徐説:“我聽別人説過一句話,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媽媽説,這是玩世不恭,不負責任的説法。不過我是沒有天長地久的。所以我現在喜歡林大哥,我就一心一意地喜歡他。或許以後有一天我突然就不喜歡林大哥了,或者喜歡不了,至少現在不會後悔。”頓了頓,又問我:“你能聯絡到林大哥嗎?”我聽的腦袋“轟”地一聲響,不知道自己怎麼掛的電話。我一直對她不耐煩,認為她麻煩黏人,無一是處。可是事實證明,最愚蠢的是我自己。
我現在還喜歡着宋令韋,或許有一天突然不喜歡了,誰知道呢。世界上的事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到哪裏去找天長地久?為什麼不能趁着還喜歡的時候痛痛快快的喜歡?宋令韋話如如夢魘一般迴盪在我耳邊“林艾——,等你明白了那滋味——,你會後悔的……”我的心防砰然坍塌,像在油鍋裏掙扎煎熬着。
我顫抖着拿起手機,清晰的記得當日在專賣店匆匆掃下的一連串的數字。一個鍵一個鍵按下去,像在跨越一重重的艱難險阻。對着綠色的通話鍵舉棋不定,一咬牙鬼使神差般按了下去。我的心是怒濤上的小舟,隨時舟覆人亡。無聲的寂靜過後,卻空落落的傳來“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我猛然清醒過來,一把切斷。林艾,你到底在幹什麼?瘋了嗎?不是説了不會後悔嗎?我仰躺在牀上,掙扎的如此無力,疲憊不堪。
我不能在困在這座房子裏了,遲早要抑鬱而亡。於是天天坐着輪椅去熱鬧的海灘上曬太陽,和各種各樣的人搭訕交流。我腿已經能走幾步了,可是長時間的步行還是不行。無聊至極的話題也能侃侃而談,喝着椰汁,一説就是一下午。看來促銷員不是白當的。有時候讓李大叔帶我去農貿市場轉悠,自己挑選新鮮的海鮮,魚,蝦,蟹,貝,蔬菜,水果,各種南國的飲料,學着當地的做法,椰汁澆汁魚,想吃什麼炸什麼,美味實惠多了。可是一到晚上,仍然難熬,度日如年。電視整夜整夜的開着,只是為了聽到人的聲音。海浪拍打沙灘的的聲音並沒有治療好我的失眠症。寂寞吞噬心靈。
我嘗試着慢慢走下樓,對李大叔笑説:“大叔,今天能載我去商場嗎?我想買些東西。”腿雖然沒有全好,可是我想早日離開這裏,順手買些特產帶回去。都説亞龍灣遠離紅塵,是人間仙境。可是我的心靈並沒有得到洗滌。或許是我自己的心魔在作祟,這裏根本不是一個養病的好地方。一到晚上,夜色分外的黑,周圍分外的靜,空寂寂的,只會讓人病上加病,愁上添愁。
我笑説:“大叔,海南這邊有什麼好的特產?我想多帶一點回去送人。”他很熱心的指點,説什麼什麼好,又問:“木小姐是準備要走了嗎?”我點頭:“對呀,養了一個多月,腿也勉強能走了,有點想家了。我買了明天傍晚的火車票。所以得趁今天趕緊將東西買齊。”他“哦”了一聲,問:“那需要很久嗎?是這樣的,宋先生來這邊開會,中午十二點的飛機,我得去接他。怕來不及送你回來。”我愣住了,他終於要來了嗎?忙説:“沒關係,沒關係。你送我到商場就行了,我自己打車回來。”
他知道我要走了嗎?我還是病人呢,會不會來看我?以後再碰面的機會恐怕不多了。只要再見一面就好了,就當是離別,我忍不住期待。一整天心不在焉,從中午就開始等,不停的看時間,坐卧不安。一直到夕陽西下,夜幕低垂,依舊只有我一個人對着椰林墜斜陽,白浪逐沙灘。終於聽到汽車的聲音,我從坐椅上跳起來,顧不得疼痛,一瘸一拐的往前跑。
看見從出租車上走下來的李大叔,不由得問:“大叔,只有你一個人嗎?”他奇怪的問:“是呀,怎麼了?”我瞬間失落到海底的最深處,懦懦的問:“我原本以為,以為宋令韋他會——”強忍着沒有再説下去。李大叔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説:“宋先生住在凱悦大酒店。一下飛機就和人談生意,晚上還有應酬。不過,他讓我把車留下,先回來。”
我笑説:“是呀,是呀——,宋先生一向很忙……”接不下去,立即轉了個話題:“大叔,這麼晚了,你吃飯了沒?”他連忙説吃過了。我再也説不出話,轉身就走。我到底在痴心妄想些什麼!林艾,你這個沒有原則的天字第一號大傻瓜!李大叔是個很謹慎的人,從來沒有問過我和宋令韋是什麼關係。
又是一整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不過我早已習慣。再多的事,慢慢的也就習慣了。不正常的可以習以為常,奇怪的可以見怪不怪。凌晨兩點,我還躺在牀上讀白居易的“長恨歌”以作催眠。這麼拗口的句子,這麼無聊的事情,我怎麼還沒有昏然欲睡?將手中的書往臉上一蓋,再次嘆息。黑眼圈已經一日比一日嚴重,長此以往,如何是好?不想再服毒了——安眠藥不就是毒麼!
萬籟寂靜,隱隱約約似乎聽到汽車的聲音。渡假別墅其實和荒郊野外沒什麼區別,一到晚上,人跡罕至。我有些納悶,爬起來側耳傾聽,除了海風拂過樹木沙沙沙的聲音,什麼都沒有。剛才一定是幻聽,白天想的多太了。唉聲嘆氣打了個滾,整個人陷在被子裏。為什麼老是失眠?我是不是該去看看心理醫生?難道是因為林彬的事嚇着了?我又開始天馬行空,胡思亂想。
忽然真真切切看到窗簾縫裏透進來的燈光,我連忙爬起來,扯開窗簾,正好看見一輛車子漸漸遠去,車燈在濃黑的夜裏分外刺眼。原來剛才真的有人來過!我不顧一切跳下樓,右腳還是有些疼。“啪啪啪“一路開燈,打開門跑出去,外面重歸於寂靜黑暗,彷彿剛才那幕是夢中的幻景。我也開始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或者根本就是做夢?
怏怏的進來。被人知道了一定以為我神經有問題,該進精神病院治療了。憑空想象,還信以為真,一定病的不輕才會這樣。沒精打采帶上門,正要上樓的時候,轉頭看見桌子中央擺放着一個盒子,十分醒目。晚上吃飯我剛收拾乾淨的,現在——。我立馬跑過去,心跳的十分厲害。顫抖着手打開來,裏面靜靜躺着一粒鑽戒,在燈光下發出璀璨的光芒,射的我眼睛一時不能適應。
我哆嗦着手拿起來,側着看,裏面果然刻了一個“夕”字。六克拉的鑽戒,雖不是絕無僅有,對我來説卻是獨一無二。夕是惜的意思,爸爸訂製加工的時候讓人刻上去的,表達了對媽媽的疼惜之情。奔騰的情潮洶湧而出,氣勢磅礴,瞬間將人淹沒。這是媽媽的戒指,是媽媽的戒指!他是怎麼找到的?是怎麼做到的?剛才他真來過了!不是幻覺,他真來過了!就為了給我這個嗎?心如刀絞,欲哭無淚。我撫着胸口,心裏面堵的實在難受。
我緊緊攥住戒指,激動的無以復加。赤着腳跑出去,想要追上去,想要見他,想要擁抱,想要倒在他温暖的懷裏恣肆的哭泣——我的思念終於崩潰決堤,情感衝破理智一瀉千里,再也收不住了。可是高高的椰子樹下只有我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那裏,像夜的影,無聲無息,即將被吞噬。
右腳剛好,受不了這樣的折騰。我坐倒地上,一時起不來。就這樣擦身而過,一去不回了嗎?我嗚咽的説:“宋令韋,你贏了,我真後悔了——”我顫抖着身體,想要站起來,可是頭昏眼花,幾欲暈倒。
突然有光朝這邊射過來,我詫異的抬頭。車子去而復返,在我身前停住了。他伸手扶我起來,剎那間,英勇的像故事裏的騎士,温柔的像夢中的情人。我不會再有這樣濃烈的感情了!從見到他那一刻起,一直緊崩掙扎的弦終於斷了。我徹底舉械投降。簡直不敢置信,仍然坐在地上,喃喃的問:“你怎麼回來了?”
他嘆息一聲,打橫將我抱起。短短一段路,我臉一片濡濕。我只是一個勁的問:“你怎麼回來了?”他抱着我坐在沙發上,指着墊子上的牛皮紙袋説:“落下東西了——幸虧落下了!”是的——幸虧落下了。我仰起頭,哽咽説:“你還走不走?”他吻我的眼睛:“好,我不走。”説着抱緊我。他的懷抱比我想象中還充實還温暖,彷彿可以治療一切的傷痛。我悶在他胸前,嗚咽:“宋令韋——,嗚嗚,你總算來了——”
他吻我的頭髮,輕聲訴説:“艾——,我想你——,無法忍受——”我極度委屈的嗚咽:“我也是——”我想起自己站在立交橋的那一剎那,當時不是沒有考慮被抓的後果。可是仍然冒着生命危險跳下來了——義無返顧。是的,我現在也是義無返顧的跳下來了——憑的一樣是一股被逼迫的狠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