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中好像有陌生的人來來往往,有些嘈雜,不肯讓我安然入睡。隱隱約約彷彿聞到濃郁的花香,夢裏仍然覺得奇怪,又不是在荒郊野外,怎麼會有花呢?等到萬籟無聲,終於靜下來,我掙扎着睜開眼,天色仍然是黑的。身體非常虛弱,沒有一點力氣。我一動,伏在桌邊看電腦的他立即察覺了,驚喜的奔過來,握住我的手摩挲,喃喃説:“艾,你醒了!”我看見牀頭插了一捧鮮花,嬌豔欲滴,含苞待放,原來夢中的花香是這個。
抬起身子問他:“天還沒亮?”聲音沙啞,幾乎發不出聲。彷彿睡了很久似的,沒想到天還沒亮。他抱緊我,下巴擱在頭上磨蹭,嘆氣説:“你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吃驚的看着他,難道説我睡了一天一夜,所以天還沒亮?他嘆息一聲,告訴我:“你整整睡了三天兩夜。低燒,昏迷不醒,喃喃説着夢話。醫生來了一次又一次,只説你累了,需要好好休息。”原來我竟生病了。
抬頭看他,滿臉的鬍渣,眼睛佈滿血絲,憔悴不堪,看來我生病期間飽受折磨。我靠緊他,摸着他的眼説:“你瘦了。”他説:“不要緊,你醒來就好了。”我身體一軟,竟坐不住,慢慢滑下來。他擔心的問:“還難受嗎?要不要請醫生來看看?”我搖頭:“不是,我餓了。”
他鬆了口氣,柔聲説:“好。冰箱裏有菜粥,等一小會兒就可以吃了。”起身去幫我熱粥。端着碗坐到我牀邊,問:“能吃一點嗎?”我點頭,伸手要接過來。他墊高枕頭,親自餵我,吹着熱氣説:“你睡着睡着就發起燒來,翻來覆去十分難受的樣子,卻怎麼都醒不過來。打針吃藥也不退燒,我很擔心,逼着醫生來了一趟又一趟,他只説你累了,沒有大礙。可是沒有大礙,你為什麼不肯醒來?還昏迷了整整三天兩夜。”
我道歉:“對不起,擔心壞了吧?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真的累了。”他嘆氣,點頭:“你再不醒來,我要送你去醫院了。”我喝了一口粥,微笑説:“現在不是醒過來了嗎?我覺得好很多了。”他深深看我一眼,笑説:“那就好。病一場也好,把以前那些事病一病,就過去了。”我默然,是的,我沒有辦法改變,沒有辦法抗拒,甚至沒有辦法憤怒,連發泄的辦法都沒有,惟有壓制隱忍,那我就只好生病。生病總是正當的理由吧。
我只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他十分擔憂,“艾,這樣是不行的,吃的多才能好的快。”我於是又強撐着吃了半碗,再次搖頭。他嘆氣:“那好吧。還累不累?想不想睡?”我搖頭,啞聲説:“睡了三天兩夜還睡?你要不要睡會兒?眼睛都陷下去了。”他説:“不要緊,我不累。那你躺着歇會兒,要不看會書?我還有一點事情要忙。”我點頭:“那你去忙吧。”
他抱歉似的親吻我的臉頰,重新坐到電腦前,聚精會神忙起來。我怕他不放心我,故意拿着他的手機玩遊戲,卻越玩越沒有意思。看着他的側影,忽然有一種心酸落淚的感覺。他盯着屏幕上一連串的數據皺眉,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差錯,然後伸手摸口袋。我提醒他:“找手機嗎?在我這裏呢。”他才想起來,不好意思的説:“我要打個電話,等會兒給你玩。”我忙説:“不玩了,老是輸,我想睡了。”他替我蓋被子,哄我説:“那睡吧,別怕,我就在這裏。”他走出去打電話,隱隱傳來不悦的聲音,似乎出了什麼紕漏。
等他進來,我問:“公司忙吧?”他看我一眼,説:“還好,沒事,應付的過來。你別擔心這個,乖,先把身體養好,知不知道?”身體沒什麼大礙,只是意興相當闌珊。他照舊是忙,簡直把我卧室當辦公室在用,手機不停在響。他還道歉:“艾,對不起,吵到你了。”我笑説:“沒事,身體已經好的差不多了。這麼忙,累了吧,先睡一覺?”他還要強撐。我嗔道:“睡一覺天又不會塌下來。”他才説好。我替他解襯衫的扣子,問:“等會兒想吃什麼,我來做。”他説:“三小時後叫醒我。”他是這樣的忙,卻仍然堅持陪在我身邊。
他邊吃飯邊問我:“病了這麼幾天,悶了吧?想不想出去逛逛?”我笑:“你忙完了?”他點頭:“恩,今天有空。可以陪你到處走走。”我想了想,點頭:“那好,我們去一個地方吧。”我帶他去看林彬和歐陽水。簇新的墓碑上貼着林彬和歐陽水的合照,盈盈的笑着,一臉幸福和甜蜜。
我把花放在地上,哽咽説:“林彬,歐陽水,我來看你們了。”心裏的疼痛一點一點淡了,可是無邊的蒼涼怎麼都揮之不去。宋令韋在一旁安慰我:“林艾,別傷心了,你身體剛好。”我喃喃説:“我一向不大明白愛情到底是什麼,可是我相信他們是真心相愛的。歐陽水一心一意的付出,林彬冒着生命危險來看她,足以令人感動。可是為什麼不能幸福快樂的活下來呢?為什麼要這麼殘忍?甚至,甚至,至死他們都沒能再見一面……”
他擁住我,不斷説:“他們這樣未嘗不好。艾,總會過去的,總會過去的。”我緩緩點頭:“他們未嘗不比我們這些活着的人好。可是,可是——,死了就是死了。活着再怎麼艱難,也是活着,活着就有希望。他們不應該死的……”他在我耳邊喃喃的呼喚我的名字,不斷寬慰我。
我噙着淚説:“令韋,林彬和歐陽水算是做到了生不同時,死而同穴。歐陽水那麼純潔美好的一個女孩子,在這個急功近利的世界上,創造了真正的奇蹟,讓我看到了傳説中的一見鍾情,還有生死相許。”
我牢牢握住他的手説:“她曾經跟我説她不要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可是他們連曾經都湮沒了。人死了,灰飛煙滅,什麼都沒用了。令韋,我現在想通了,我不要天長地久,死生契闊,瞬間就可以是生離死別,你看,生命是多麼的脆弱!天長地久,那麼虛無縹緲的東西,不是想要就能要的,要到了,也不一定保的住。所以,我只要你我都活着就夠了。”我抬起頭,迎着他的視線説:“現在,我還能跟你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吧。等到不能在一起了,我們就分開吧。至少,你我還活着。這就足夠了。”
他顯然深受震動,緊緊攥住我的手,微微搖頭:“不,林艾,不會的,我保證——”我打斷他,微笑説:“不用保證。世事變幻的太快了,保證也沒有用。形勢比人強,到時候你我都做不了主。曾經信誓旦旦,將來誓約轉眼成空,豈不更加悲哀?所以,如果真的不能在一起了,那就這樣吧,彼此放手。令韋,我只要現在。”我仰頭問他:“那麼,趁着現在還能在一起——,令韋,你可會對我好?將我隨時隨地放在心口上?”還是以前的那句話,卻是截然不同的意味了。隔着生死無常,完全是兩樣了。
他將我的手按在他胸前,緩緩説:“艾,你是我的心。人沒了心,縱然還能活,亦沒有多大意義。”我鼻子一酸,足夠了,此生已經足夠。原本就不敢奢求什麼,得到的竟然是他的心,還有什麼好説的!我點頭,抱住他説:“走吧,我們該走了,讓他們好好安歇。”
收拾東西,準備回北京。他問:“不再多歇兩天?”我笑説:“不了,再待下去,公司該炒我魷魚了。”他看着我,半天才説:“林艾,你要不要到我公司來上班?或者我替你找個好一點的?你別誤會,我只是見你工作太辛苦了。換個輕鬆點也不錯,是不是?”我搖頭:“沒事,我做的挺好的。大家都和善,互相幫忙,有事也肯照應,開開心心的,沒什麼不好是不是?再説做生不如做熟,只要做的好,肯努力,還是很有前途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不一定非得像你這樣才算是成功嘛!”他笑,沒有再説過這樣的話,他還是瞭解我的。
我去跟小飛告別,還順帶去看了歐陽水的父親和母親。兩個老人家經歷了半世的風雨,只能默默忍受這巨大的悲痛。她母親還是病着,見我來了,讓人招待我喝茶。我説:“伯母,您身體要緊。”她木木的點頭,説:“林小姐,謝謝你來看我,水水她就這麼拋下我們——”説着説着眼睛就紅了,泣不成聲。護士趕緊過來説:“歐陽夫人,您還病着,情緒不能太激動。”我怕引起她傷心,連忙出來。對歐陽水的父親説:“伯父,您保重,我走了。”他點頭:“林小姐,以後多來走走。”我點頭,跟着宋令韋去機場。我想,縱然是故鄉,再回來的機會恐怕不多了。所戀在哪裏,哪裏就是故鄉,可是這裏已經沒有所戀的人和事了。
下飛機,宋令韋去拿行李,我在一邊等着。聽到有人叫“木姐”,我回頭,有些吃驚,笑説:“阿平,你怎麼會在這兒?搭飛機?”他笑説:“不是,周哥特意讓我來接你的。他正等着你呢。”我猶豫了下,説:“行,不過,你先等會兒,我還有個朋友,跟他説幾句話。”我走到一邊給他打電話:“令韋,你一個人回去好不好?我還有一點事,先走了。”他錯愕的問:“什麼事?要不要緊?”我忙説:“不要緊,不要緊,別擔心,回去再給你電話。”
跟着阿平上了車,問:“周處最近怎麼樣?”他笑説:“周哥還好,就這些天心神不寧的。走不開,又擔心木姐出事。直到聽説你沒事,才放下心來。”我也不問他怎麼知道我的近況,反正有的是渠道。我點頭:“恩,還好,總算過去了,總會過去的。”
他送我到茶莊,然後打電話,説:“木姐,周哥已經到了。你直接上去就行了。”我點頭,由服務生領着進去。他坐在窗邊,只有他一個人。見我進來,立即站起來,拉着我的手問:“坐飛機累不累?”我搖頭:“還好。你帶我來這種地方,請我喝茶嗎?”他説:“怎麼?不喜歡?你不老請我喝茶嗎?”我説:“光喝茶?那是因為我沒什麼好招待你呀。”他笑:“那你想吃什麼?我們換地方。”我忙説:“不用了,那多麻煩。有沒有點心,讓他們上點心。”
我抬眼打量一週,笑説:“這什麼地方呀,喝起茶來中不中,西不西的。”他笑:“中西合璧呀。茶不錯,水也好。”我含糊的説:“茶我不知道好不好,不過點心實在不錯。”他説:“喜歡就好。等會兒我讓他們打包讓你帶回去吃。”我趕緊諂媚的説:“哎呀,周處,你最好了。”他看着我直笑,然後打電話,有人進來給他一張卡。他遞給我説:“你什麼時候想吃,直接拿這卡過來就可以了。”我好奇的接過來,驚喜的説:“真的?多少都可以?不怕我吃倒了?”他笑:“我再給你十張你也吃不倒。”我很高興,像小孩子收到禮物一樣。
他看我吃的滿嘴都是,寵溺的搖頭,忽然説:“夕,坐過來。”我搖頭:“不想動。”他笑一笑,捱到我身邊給我擦嘴。我笑説:“我自己來,又不是小孩子。”他頓了頓,説:“林彬的事——,都好了?”我點頭:“恩,好了,都過去了。”他沒有再説什麼,只怔怔的看着我。我微笑説:“周處,你別擔心,就算現在沒過去,以後總會過去的。沒什麼,生老病死,誰也躲不過。”
他忽然道歉:“夕——,對不起。”我很驚訝,他竟然跟我道歉!急急忙忙地説:“林彬的事——,關你什麼事!你幹嘛道歉!”他半晌説:“夕,對不起,讓你一個人——,每次都是你一個人——,而我,什麼都幫不了……”我忙説:“哪是一個人!你怎麼沒有幫?嫌幫的還不夠多是嗎?再説,你不是讓小飛哥幫我嗎?”他緩緩搖頭,看我的目光深沉如海,一句話都沒説。
我説:“沒事,真是的,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再説了,有些事總是要一個人經歷的,任何人都幫不了。周處,這是我自己的事,必須要做的,必須要面對的。你愧疚什麼呀。”他淡淡“恩”一聲,轉開話題説:“吃了那麼點心,不覺得渴?這茶温度剛好。”我當白開水一咕嚕喝下去。
我貼在窗邊,看着天邊的夕陽一點一點燒成桃紅色的輕雲,落日融金,暮雲合璧,景象輝煌壯麗。可是低頭喝茶的工夫,再看時,太陽已經沉下去,只剩一點淡色的影子。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我伸了個懶腰説:“吃飽喝足,時間也不早了,我該回去了。”他站起來,説:“走吧,我送你回去。”我看了一眼,問:“就你一人?不大好吧?”他堅持,説:“沒事。”我笑:“哎呀,不能這樣的!你不怕,我還怕呢。”他怔在當地。我忙説:“讓他們遠遠的跟着就好了。”他過了一會兒,才轉身去打電話。
我剛要打開後座的車門,他説:“坐前面。”隨即讓司機下車,自己坐上去。我問:“為什麼一定要自己開車?坐後面有人服侍不挺舒服嘛!”他轉頭看我,柔聲説:“我喜歡開車送你。”我叫起來:“可是你開車慢。”他説:“你看這樣的路況,能開的快?你可不能出車禍。”我説:“這麼好的車子,這樣的速度,那也太可惜了。”他不語,説:“好了,別抱怨了,我陪你説話。”
我看着窗外一閃而過的霓虹燈,説:“那説什麼好呢?要説的都説完了。”他眼睛看着前面,説:“恩,聽小飛説,你有男朋友了是不是?”我立即紅了臉,轉過頭去沒説話,心裏暗罵小飛嘴快,連這個也向他報備。他問:“很喜歡他?”我好半晌才説:“算是吧。”車子忽然緊急剎車,我往前跌。原來是紅燈。
見他轉頭看我,我説:“你別看我,看前面。當心真出車禍了。”他問:“做什麼的?可不可靠?”我説:“周處,你怎麼像在做身家調查呢。”他依舊問:“人怎麼樣?”聽見後面一迭聲喇叭響,忙説:“綠燈了,綠燈了,後面在催呢。”他才慢慢發動車子。車子滑出一段路,他忽然偏離車道,停在路邊。我看着他,問:“怎麼了?”他説:“夕,你是認真的?”我答不出來,真的答不出來。當然是認真的,可是有什麼用!難以啓齒。
見他也不説話,我跟他之間氣氛從來沒有這樣過,有些不安。立即插科打諢混過去,笑嘻嘻的拖長聲音説:“周處——,不許調查人家的祖宗三代!我又沒賣給誰!以後的事誰説的準,不就一男人嘛!”我見他沒點頭,立即蹭上去,搖着他的手臂説:“周處——,這是我的事,你別插手。你別又出頭,把人家給嚇跑了——”過了許久,才聽見他嘆息一聲,説:“好。”替我係好安全帶,説:“沒事了,回去吧。”我點頭。
他直送我到樓下。我説:“那你回吧,我上去了。”他站後面看着我進樓道,忽然喊住我,説:“我送你上樓。”我微微詫異,笑説:“好。”他摟住我的肩陪我一起上去。我説:“這樓梯有點打滑,你小心點。”掙開他,説:“太窄了,我先走。”噔噔噔的往上跑。他“恩”一聲,改為牽我的手,説:“別跑,小心摔倒了。”我笑説:“不會的。”話還沒説完,就遭了報應,打了個趔趄。
他責備:“你看!”我吐舌頭:“嘿嘿,沒事,沒摔着。”他説:“等摔着了可就來不及了。”我掏出鑰匙,説:“好了,送到門口了。你走吧。”他忽然説:“夕,真想和你多待一會兒。”我笑説:“我也是。不過,你很忙是不是?”他點頭,“恩,所以不能常來看你了。”我笑説:“沒關係,我過的挺好的。你快走吧,再不走,他們該衝上來找我要人了。”
他説:“以後能來看你的機會不多了,自己凡事小心點。”我説:“我知道了,你自己也小心。”他點頭:“那你進去吧。”我搖頭:“不,你先走。等會被大姐看到,就有點不大好了。”他站了一站,才轉身去了,下樓梯的時候還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衝他揮手。
趕緊掏鑰匙開門,趙靜上班還沒回來呢。跑到窗口,見他上了後座,車子平穩的滑出去,才放下心來。剛收回眼睛,就接到宋令韋的電話。我説:“我到家了,剛想給你打電話呢,沒想到你先打過來了。”他説:“你下來。”聲音聽起來悶悶的。我問:“你在哪?”他不怎麼有耐心的説:“就在你樓下,你快下來。”我愣了下,問:“你什麼時候到的?”他沒好氣的説:“你快下來!我生氣了。”我搖頭,只得又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