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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渾然無力

    到底該何去何從

    第二天他要送我回去,我不讓,説:“你趕着上班呢,我自己打車過去就好了,沒多少東西,別耽誤了正事。”他不聽,提起行李就走,説:“艾,我送你回去,到時候再接你回來,這樣,你就不會走丟了。”我看着他,心驀地發酸,頓了一下,喃喃説:“丟不了。”一路上他都握着我的手,到樓下還堅持送我上去。趙靜上晚班,還沒出門,見到我們倆站在門外,有些吃驚,問:“你們這是?還提着大包小包的。”我聳聳肩説:“眼睛好得差不多了,當然是搬回來住呀,上下班也方便。”最後一句話是説給宋令韋聽的,想讓他安心。可是,我並沒有立即上班的意思。此刻的我,茫然若失,亦不知該何去何從。

    我跟趙靜説:“大姐,我想幹脆辭職算了。才半年時間,連發生了好幾次意外,公司縱然不説什麼,可是,再待下去,自己也覺得沒什麼意思。”她勸我:“這有什麼,誰不有個意外呀!大約是你今年流年不利,運道差些,所以碰上這麼些事,過段時間就好了。人家都説否極泰來嘛!別多想,辭職可不是小事,最好還是想清楚再説。”我暗歎口氣,説:“大姐,我不是一時意氣。我想換個環境,重新開始,説不定好一些。沒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

    我看着遠處,心情寥落,頗有些感慨。她頓了下,然後問:“那你找到新工作了嗎?”我搖頭:“沒呢,我眼睛還沒好,等過段時間,心情好一點,再去找。現在——還是先這麼着吧。”我最近懶洋洋的,提不起一點精神。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心倦人梳懶,我連吃飯都提不起興趣。

    我跟公司經理打電話:“經理,實在抱歉,愧對您的栽培。最近這段時間,身體不大好,老是出頭部,所以想辭職,在家好好修養。”證據雖然淡淡的,可是主意已定。他也沒説什麼,表示同意,讓我去公司交接一下,將蘇寧那邊的事情安排好。只是一個小員工,沒什麼過多的手續,説走就走。我到蘇寧退了工作服和工作牌,又將專櫃備份的鑰匙交回,跟大家依依惜別後,就這樣離開了。站在街上遠遠地回頭看了一眼,心緒惘然,也不過就這麼結束了!以後大概很少有機會再到這裏來了。

    沿着街道慢慢往回走。夏日似乎已近尾了,半下午的陽光照在身上,並不覺得如何熱,只是光線太強了,有點刺眼。路經一座開放式的公園,成羣的樹木,蟬鳴鳥唱,涼意森森。一時無事,信步走進去,看見一方池子裏養着幾尾小金魚,自由自在地遊動,慢慢悠悠,底下是五彩的碎石,在陽光的照耀下呈現出五顏六色,波光粼粼,十分漂亮。幾個小孩子在一邊興奮地尖叫,吵着鬧着要金魚,一個小姑娘還器得眼淚汪汪,楚楚可憐地趴在欄杆上,眼巴巴地望着,任憑父母如何勸説也不肯離開。我站了那裏,淡淡一笑。這樣的年紀,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多好!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有過這樣的時光。

    沿着偌大的人工湖走了一圈,青石板鋪成的小徑,走起來頗有意思。有幾個老大爺戴着漁夫帽拿着釣竿坐在河邊,許久也沒見動靜。我十分懷疑這湖裏有沒有魚,估計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專為釣而來,而不是魚。河邊上有個古色古香的長廊,大紅的彩繪,黃色的琉璃瓦,鏤刻的扶手,充滿民族風情。我坐在欄杆上,湖水環繞,綠樹成蔭,迎面吹來涼爽的河風,很久都沒有如此愜意安詳的心情,偷得浮生半日閒。我日日在生活的旋渦中來回打轉,疲憊不堪,卻始終掙脱不開,被無形的外力猛地往裏推,只能隨波逐流,載浮載沉。

    口袋裏的鑰匙串硌得人生疼,我掏出來,拿在手裏拋上拋下,漫不經心。呆望着茫茫的湖面,嘆一口氣,將其中一把旋下來,這還是宋令韋家的鑰匙,走的時候太匆忙,一時忘了拿下來,什麼時候得找個機會送回去。我估量着他上班去了,想悄悄地放下鑰匙就走。大樓裏的管理員見了我,還笑着打招呼。再來這裏,已經是另外一種感覺了,像要走的人再回來憑弔一番,欷歔裏是如此的惆悵!越是不捨越是傷感。

    乘電梯上去,站在門前,怔忡了一會兒,終於鼓足勇氣,深吸了一口氣,輕輕轉動門匙,鐵門輕微“啪”的一聲,打開來。抬眼環視一圈,靜悄悄的,客廳裏仍舊和以前一樣,景物依然,只是光線昏暗。我走到窗邊,將厚重的窗簾“譁”地一下拉開,窗外的陽光密密麻麻傾瀉進來,滿地碎金。我倚着窗台,憑欄眺望,高樓大廈,遠山近林盡收眼前。正看得出神,聽到身後傳來動靜,回頭一看,愣住了,宋令韋穿着睡衣站在書房前,怔怔地看着我。

    我站在光影裏,太亮了,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一時間只看得見他的輪廓。用手背擋住光,亦無言地看着他,半晌説不出話來。他輕聲問:“艾?”小心翼翼,彷彿怕驚嚇到我,轉眼就消失了!我知道那種感覺,剎那間以為是幻覺,一不小心就弄破了,再也沒有了!站了會兒,走出來,意識流回到體內,有些尷尬,頓了頓,問:“你怎麼沒去上班?”他沒説話,只是望着我。我走近,瞪大眼,驚呼出聲:“令韋,你臉怎麼了?”眼角一片淤青,已經腫起來了,彷彿被黃蜂蜇了,左眼只露出一條線。嘴角也開裂了,扯出一道大口子。頭髮亂七八糟,臉色蒼白,一點血色也無。

    我趕緊上前,拉住他問:“令韋,你怎麼了?到底怎麼回事?”他悶哼一聲,我連忙鬆手,注意到他手上纏了一層又一層的紗布。二話不説,利落地解開他的袍帶,毫不意外,左腹下又青又紫,觸目驚心。我愕然,抬頭問他:“怎麼回事?你跟人打架了?”以他的身份,簡直不可思議!他的身手我是見過的,尋常兩三個人根本不是對手,怎麼會傷成這樣!難道説是壞事做多了,被人羣毆?他轉過身去,不言不語,僵硬地走到沙發邊坐下。既然不好意思説,那就算了,估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我走上前,輕聲問:“有沒有去看醫生?”怕有內傷。

    他終於説話了,説的卻是:“你為什麼來”?目光炯炯地看着我,神情冷峻,與平常大不一樣。我站在他旁邊,措手不及,有些心虛,本以為他一定不在的!支吾着説:“哦,就來一趟。”他冷冷地説:“既然走了,為什麼還要來?”看我的眸光也是冷冷的,像萬載的玄冰,寒入心扉。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如此不滿冷淡,身體裏彷彿壓抑着沖天的怒火。他這樣的語氣神態,我立馬僵在那裏,黯然,臉上好像被人扇了一個耳光,勉強笑了一下,説:“既然不歡迎,那我走了。你好好養傷。”將鑰匙輕輕放在玻璃桌上,轉身要走。

    當手觸到門把時,聲音從背後傳來:“你究竟為什麼搬出去?”不高不低,卻像重物壓在心頭,使人呼吸艱難。我回首,詫異地看着他,他問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步步逼近:“為什麼不告訴我?”停在我身前,用力嘶吼,像受傷的野獸,“為什麼要瞞着我!”我明白過來,倏地變色。難道,他到底還是知道了?惶恐地喊:“不——令韋,我——”聲音硬在喉嚨裏,再也説不下去。他頹然地垂下頭,身上彷彿壓着千斤的擔子,再也負荷不了,喃喃地説:“艾,你答應過我要坦誠相見的!”旋即又大聲説,“為什麼不告訴我實話?為什麼會這樣!”委屈失望得像個孩子,對一切無可奈何,只能無力地咆哮。

    我雙手捏得死緊,努力壓制心頭的戰慄,平靜地説:“既然什麼都改變不了,所以不想讓你知道。對你我,都沒有好處。”還是不知道的好,免得徒惹傷悲,白增痛苦。能夠無知,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事實,永遠比預期的殘忍。他吼:“那你呢,你就準備這樣一聲不響,一走了之,然後——一去不回嗎?而我,就這樣——就這樣什麼都不知道!至死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死,也不甘心!”他臉因憤怒絕望漲得通紅,聲音漸漸低下去,低下去,像遊絲,像斷線,渾然無力。我微微仰頭,抽了下鼻子,看着上方幽幽地説:“我不知道,我還沒有想好。不過,令韋,我答應你,如果我要走,一定會先説一聲的——”他氣沖沖地打斷我:“不要再説了!”不忍再聽下去。可是人生就是這樣,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眼下這樣,似乎已經走到盡頭。我轉頭看他,眸光憂傷,手指在顫抖,唇色蒼白,想説什麼卻始終都沒有説出來。

    我瞥開眼,問:“周處找過你?”宋委員以前沒告訴他,現在自然也不會告訴他,他自己大概也不願意再提及。這些事對別人來説,已是陳年往事,沒有再説的必要;可是於我和他,卻是平地一聲驚雷,當頭一棒。那麼我只能想到周處了,他以前也經常這樣幫我出頭,可是這次不一樣了!總會不一樣的,我嗚咽地想。兩個人是打架了嗎?周處呢,有沒有受傷?他一定很生氣,下手不留餘地,宋令韋也是練家子,可是仍然傷得不輕。周處到底跟他説了什麼?轉念一想,已經不大重要了,我連眼前都顧不了。無邊的黑暗,森冷的空氣,我紅着眼,嚥下淚,嘴裏又苦又澀,還是看不到一絲的曙光。

    他沒出聲,算是默認了。我撫着傷處問:“傷得重不重?還疼嗎?”他如巖矗立在那裏,一動不動。我嘆口氣,説:“過來,我給你上點藥。”再三扯他進來,強按着他坐下,用棉籤蘸藥水輕輕塗在眼睛周圍,説:“閉上眼,注意點,可能會有些麻痛。哎!別閃,小心藥水滲進眼睛裏……”對着眼睛輕輕吹氣,心口又酸又疼又脹,滋味難受。他順勢貼在我懷裏,閉上眼睛躺下的時候是如此的安靜,脆弱,無助。我悽惶地想,不能再待下去!將藥放在他手心裏,輕聲説:“你自己記得擦,別忘了。”推他起來要走。

    他拉住我不放,猶在挽留,喃喃低語:“這些事,不是我們的錯,是不是?”我背對着他點頭,是的,不是我們的錯,可是不見得跟我們無關。“令韋,我先走了,你自己要好好的——”他不等我説完,立即接上去:“那麼多年前的事,早已成雲煙,所以,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是不是?”他走上前進,拿起我放在桌上的鑰匙,伸到我面前,臉上雖然看不出過多的表情,可是眼眸深處跳動着隱藏不住的期待,像未燃盡的火花,一閃一閃,發出暗紅的光。希望、失望在互相拉扯,彼此交纏。

    我當然明白他什麼意思,用力吐了口氣,淡淡地説:“當然,隔了這麼多年,再想起來,再大的事也沒什麼要緊的。可是,我們,大家,總需要一點時間整理整理,畢竟事情看起來是這樣的複雜,一樁接一樁。”總要想清楚再説,時間是最好的藥劑。其實我心裏並沒有所謂的怨和恨,只是覺得惆悵淒涼,像海岸線一樣長長地延伸開來,直沒入遙遠的天邊,彷彿無窮無盡。我站起來,慢慢説:“等我想清楚。令韋,你也一樣。”他拉住我的手腕,一直沒放。我使力扳開,咬着唇艱難地説:“不用送我,你——好好養傷。”快步離去,到樓下迫不及待跑起來,風呼呼地灌進肺裏,呼吸急促。一陣猛咳,好不容易直起腰,我拭去眼角咳出來的淚水,對賣奶茶的大嬸笑了下,説:“一杯奶茶,要大的。對,荔枝和菠蘿口味的,就坐在這喝。”

    濃濃的奶茶喝下去,胃裏暖烘烘的,感覺到流失的力氣一點一點恢復,人也跟着精神起來。驕陽在雲層後頭隱去,只剩下黯淡的光,空氣乾燥悶熱,似乎在醖釀另一場暴風雨的到來。北京這個夏天,雨水氾濫,斷斷續續的風和雨,淅淅瀝瀝,季節似乎錯亂了。我站在街頭,對着櫥窗裏華美張揚的服裝徘徊彷徨,人滑稽戲如織,一個一個的影子在玻璃窗裏一閃而逝。是不是人人終將是過客?在他人的生命裏短暫停留,隨即飄散?可是,僅僅只為了這一剎那,無數的人前仆後繼,奮不顧身,即使萎謝亦在所不惜。

    一路上一直在想要不要給周處打電話。手指在黃豆大的鍵盤上來回遊走,説什麼好呢?他如此敬重我的父親,對我一定失望透頂。我移開冷汗涔涔的手,將手機放回去。算了,就這樣吧,慢慢地,大家也就忘記了。風起了,開亮了,事情,總會過去的,可是人,人也跟着冷了!我沿着馬路晃悠悠地往回走,眼前的一切像在鏡頭裏,如此的陌生驚慌,格格不入,而自己永遠都投入不了,無奈,懊惱,悲傷……我大概不再適合這個地方。

    我扶着欄杆眺望遠處,幾乎整個北京城盡收眼底,才發覺天地原來是這樣廣闊,無邊無際,廣袤難測。在那遙遠的,我不曾到過的地方,是不是另有一番別樣的精彩?黃昏的夕陽照舊美得不可方物,天邊燒成桃紅色的薄雲,織成大片的綿緞,雲蒸霞蔚。我迎着風吹了下口哨,打着旋飛出去,餘音嫋嫋,久久不散。興盡之餘,悲從中來。天色淡下來,黃昏的風吹得衣衫飄飛,我攏了攏雜亂的長髮,心想什麼時候剪一剪才好。大熱天的汗濕濕地黏在脖子後,實在有些難受。手機響,竟是操曹,我頓了頓,用輕快的語調説:“你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來了?”有一下沒一下無聊地踢着腳下的欄杆。

    操曹隔了會兒才説:“聽説,你搬回來住了?”我點頭:“嗯,是呀,以前只是暫住宋令韋那兒,去醫院比較方便。”他許久沒説話,我説:“你打電話來就是為了問這個呀?沒事的話我掛了。”隔着電話不説話,總覺得有點傻,還有——慕名的心慌感慨。他問:“宋家——為難你了嗎?”一字一句説得很艱難,又幹又澀,彷彿難以啓齒。原來他以為我受了羞辱,被趕出來的!他對我仍然這樣維護,這番心意,心底實在是感激不盡。我忙澄清:“沒有沒有,他們——也不屑於做這樣的事。”我對宋家早已無威脅力,用不着如此大費周章。

    他停了下,岔開話題問:“哦,那你現在在哪?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出去。”我仰起頭,看着頭頂飛過的一隻黑鳥説:“沒有,我很少出去。”又補充一句:“眼睛還沒好。”心情也還沒好。看着黑鳥在視線盡頭化成一個黑點,然後消失不見,不由得想,如果我背上也有翅膀的話,將要飛向哪裏?他支吾着説:“那我現在可不可以上去找你?續艾——我沒有其他的意思,只想親眼看着你,眼睛是不是好一些了,身體怎麼樣,聽趙靜説,你這幾天不舒服是不是”我立即傾出半個身子往下看,不算高,可是仍舊只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從車上下來,分辨不清,不知道是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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