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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5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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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無可奈何的三十年生命裏,曾經三次試圖從一片死水的生活中浮出來,我三次伸出手去抓身邊漂浮的稻草,不用説,結果可想而知,每次收回手來,都發現救命稻草不翼而飛,手中空空如也,但願這讓我記取教訓,不再上浮,而是更深地沉入水中。

    沉入水中,力爭下游,保持絕望的心境,絕不幻想,絕不自由,絕不接受誘惑。

    絕不!絕不!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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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現實生活裏,所有與希望有關的事情,其結果幾乎毫無例外的都是壞事。

    這種事情如果與情感有關,甚至會變成可怕的故事,可怕的故事,講一遍比經歷一遍還要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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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我的窗口向前望去,是一片玉米地,再往前,是姿態各異的矮樹,再往前,還是玉米地,再往前,是綠色的防風林帶。我坐在桌子邊,頭腦昏昏沉沉,陳小露,已經是第七天了,上帝用了七天就造出了人,可作為人的我卻無法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當然,這兩件事風馬牛不相及。

    可是,那幾天我早已神經錯亂——陳小露。

    無論如何今天我要聽到你的聲音。

    為了不再讓自己想到陳小露,我決定讓自己換一個環境,兩天前,我給一個叫趙東平的編劇打了個電話,問他那裏有沒有劇本可寫,趙東平是電影學院的老師,寫劇本之餘也經常抽空給學生教課,他是個老好人,正巧他接了一個古裝戲的活兒,於是乾脆拉我入夥,一起寫那部古裝戲的提綱,製片人給了他五千塊錢預付,他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個空調掛到家裏,虧他手下留情,給我留了一千元,於是我搬到位於北郊農學院內的電影學院的教工宿舍,與他一起寫提綱。當然,為了不相互打擾,我們把二十集提綱分成兩半,每人十集,老趙給我找了一間空屋,我搬進去,屋裏的設施正合我意,一張桌子,一張牀,一把椅子,一台我從家裏搬來的電腦,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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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桌邊站起身,向外走去,從農學院的家屬樓出來,走過一段窄窄的小馬路,出了農學院,過了一條馬路,進了對面的動力學院,左問右問,好不容易找到公用電話,我撥通了,接電話的是個男人,他很快把電話遞到陳小露手上,我不知胡説了幾句什麼,最後我説:

    “我想你。”

    掛掉電話,走出電話間,重新回到街上,四下望去,一片淒涼。

    我回到屋子裏,下定決心,開始寫作劇本提綱,隨着寫作,我的心情平靜下來,但我不敢停筆,因為我知道,只要我一停,等待我的將是無法忍受的不安和焦慮。

    我感到餓了,但不敢停下,我就像有人在用鞭子抽打我一樣寫作,就像飢餓的老鼠齧食一樣寫作,我寫向無邊的黑暗和遺忘,寫向世界的盡頭與末日,我的手痠了,盯着顯示器的眼睛流出了淚水,但我還是不停地寫,鍵盤被我敲得當當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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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與別人的關係上,我最不願意乾的事情就是勉強別人改變自己的意志,無論什麼人,即使對別人有好處我也不願那樣做,當然,我也不會因別人而改變我的意志,即使對我有好處也一樣。

    如同我和陳小露,無論我對她如何地渴望,但我不會跑去找她,我等待她自己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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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近黃昏,我仍在不停地寫作,我將寫到耗盡最後一點精力,我希望自己能夠睡着,忘卻一切。

    外面,天色灰濛濛的,就像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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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牀上,我們第一次亂搞完畢,陳小露用頭髮遮住臉,用拉家常的口氣對我講了很多話,因為講得太多,所以很多已忘掉。我記得的只是,為了證明她非常喜歡我,她對我説了許多話,雖然這些話和以後説過的很多話,被證明都是胡説八道。

    但是,但是——我始終愛聽她對我説話,無論是在電話裏説的話,還是在牀上説的話,還是我們一起吃飯時説的話,還是一起逛街時説的話。

    很多話我都記得,有如剛剛説過一樣,甚至,連她説話的聲調語氣都記得,連她説話時的神態、動作都記得,甚至,連當時的天色都記得,更甚至,連音響裏播出的唱片曲目都記得。

    總之,我什麼都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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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來農學院的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這裏沒有電話,十分不方便,這樣,我便可以不再去想可否與陳小露聯繫,當然,陳小露更是無法找到我。

    但是,從第一天起,我便一下子找到了公用電話,儘管那個電話位於農學院對面的動力學院。

    但是,從第一天起,我便每天給大慶打一百個電話,因為我知道,陳小露可與大慶取得聯繫。

    由此,大慶可輕易得出結論:我的行為矛盾百出,難以理喻,甚是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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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綱以一天兩集的速度進展着,寫到第六集完,我准許自己休息一會兒,先是翻了一會兒參考書,然後我發現我的腿自己走了起來,一直走到動力學院公用電話亭邊自動停住,我換了一些硬幣,撥通了大慶的電話,大慶聽是我的聲音,沒頭沒腦地對我説:“回來吧。”

    於是,我飛身跑出動力學院,跑到街上,中間由於忘形,不慎一跤跌入路邊的水溝裏,當然,這對我完全是小菜一碟,我沒有揮動手臂打車,而是糊里糊塗地朝着一輛飛馳而過的出租車一路猛追過去,如果不是氣力用盡,我完全有可能一直追回城裏,還好,跑了幾百米我便口吐白沫,坐到路邊,直至下一輛出租車遠遠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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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幾乎是破門而入、像子彈一樣射進大慶家,出乎我的意料,陳小露不在那裏,房間空空蕩蕩,大慶一人坐在沙發裏,眼裏含着神秘的笑意,一言不發地打量着我。

    “大慶——”我叫道。

    “我就是啊!”大慶熱情地站起來,拉我到沙發邊,“坐坐坐。”

    然後給我倒了一杯茶,端到我面前。

    “大慶——”我叫道,“人呢?”

    大慶放聲大笑。

    “怎麼了?”我問。

    “我操——我操——我操——”大慶繞着我轉了起來,這一轉,直弄得我眼花繚亂。

    “到底怎麼了?”

    “你也得聽我把話説完呀——我‘回來吧’是對我媳婦説的,還沒輪到你呢!我接你電話時她正問我買完衣服是回來還是我出去跟她一塊吃飯——我操,我操——”大慶又一連氣説了一百個“我操”,然後他説出那句如同廢話的總結性發言:“你丫完全瘋了。”

    門開了,吳莉走了進來,手裏拎着一堆在秀水買的便宜貨,秀水買的東西很好認,因為總是清一色裝在黑色垃圾袋裏。

    “你們到那邊説話去,我可要試衣服啦!”吳莉興沖沖地對我們説。

    於是,我和大慶來到門廳裏。

    我對大慶説:“那我先走了,回去寫提綱去,還差四集沒寫完呢!”

    大慶一把拉住我:“別別別呀,大老遠跑過來。”

    “我走了,再見了。”我見勢不妙,奪身便要往外衝,大慶卻在後面笑了起來:“別後悔呀,再見了。”

    我卡在門縫裏停住了:“怎麼了?”

    大慶一把拉我進門,説:“陳小露她老公走了,一會兒一起到勁松吃飯。”

    “真的?”

    “你都這樣了,我再騙你就太不道德了,我是那樣的人嗎?”

    “我怎麼樣了?‘這樣了’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這樣了就是你都這樣可笑了唄。”大慶笑盈盈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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