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1
她有三個令我十分難過且難忘的動作。
第一個:她的手臂緊貼着兩側的肋骨升上去,一直升到頭頂,然後兩隻手交插握在一起,她低頭着,梗着脖子,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用力地扭動,像一隻受驚的小蛇一樣,又像是――痛苦。
第二個:她的手放下,全部放在小腹上,兩手只交疊地落在一起,雙腿併攏,前後擺動,她看着自己的手,這個動作讓我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我認為她在心裏哭泣。
第三個動作,可怕的第三個動作,令我回憶起來也渾身顫抖的第三個動作:忽然,她像小姑娘一樣蹦跳,她的肉體和她的小巧的高幫紅皮鞋、紅裙子混在一起,只是反覆做一個動作,那就不時張開雙手,欠着腳尖,向上跳去,最後,她跳得很高,像要飛起的樣子,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轉向她,而她卻跳得興高采烈,渾然忘我。
那是向上跳動的火焰,當她跳得足夠的高時,她瞬間破碎成一團焰火,紅的焰火。
我看着她,那紅色的火焰,那愛情之火,她就是如此漂亮然而痛苦地燃燒着。
352
她是銀色的寂寞之上開出的柔軟金花,神秘的愛情之花,她可以開在黑暗的黯夜裏,她一定也能開在耀眼的陽光之中。
353
她一定是個用腰肢作畫的畫家,她的畫定是細腰之畫,沒有一條粗厲的線條,全是由細細的曲線構成。
354
她的內心渴望死亡,像我一樣,渴望為愛而死。
355
我的細腰,你再次扭動起來吧,我會記下你用腰肢畫出的曲線,我知道,那是你在此刻尋覓已久的孤獨,因為你的孤獨需要通過腰肢的舞蹈獲得在人世間的快感與慰藉。
356
我的細腰,在這吵鬧混亂的舞池邊,在急速刺耳的音樂裏,突然間,我一廂情願地感到今夜你屬於我,我感到我們在一起跳舞,我感到我已站到你對面,我看着你的眼睛,與你一起跳舞,我感到我在扶着你的細腰,保護着它,不使它為你的慾望而折斷,當你的細腰從我的手臂中轉脱出去的時候,我知道,我的手會在今後思念它,而此刻,你在不遠處扭動時,我已經開始了對你的思念,我的嘴唇思念着你皮膚,我的眼睛追逐着那種深刻而急切的思念,就在現在,就在此刻,就在我的眼前――我的細腰,你不要再舞動了吧,不要為我的記憶增加無謂的痛苦,我知道我現在已經開始了對你的思念,我知道我今後也會像現在一樣思念,我知道思念將使我徒勞無功地墜入虛幻,但是,請讓那空洞的思念從你的腰肢上逃走吧――多年以後,我想像着,我使勁地想像着,多年以後,我的胸膛仍會惦記你在上面摩擦過的臉,我的手指也會想起你的頭髮,我的嘴唇還能記住你的睫毛在上面輕輕劃過時的觸覺,我的舌頭還會思念你的牙齒,然而我的細腰,多年以後,你還會像現在這樣美妙地扭動,還會像現在這樣,飛速地在光影下旋轉嗎?
357
細腰,你要讓我永遠忘記你,忘記你仍狼狽不堪地生活在人世間,忘記你那些瑣屑的沒完沒了的需要打發掉的日子,讓你遲鈍而平安地房間與空地上活動,讓你不再有情感與希望的困擾,讓你的身體把所有的舞蹈全忘掉,讓你把我扔進記憶最深的深淵,當我們在某地再次相遇,我希望你已記不起我,我希望你陌生的目光甚至不要從我臉上掃過,我希望我們彼此儘快遺忘,為了平靜,為了逃避情感的困惑,和對這困惑的思念,細腰,我們應只此一次,不再來往,我盼着我們根本未曾相識,我盼着日上中天,曲終人散,我希望連招呼也不要打,我們就這樣各自回家,如同兩個陌生人,如同兩個毫無意義的名字,最好是,我們再不相見,永不相見!
358
但是,一切都已經太晚了――眨眼間,我墜入情網,我墜入由細腰所編織的情網,可怕的愛情如幻覺般從天而降,令人猝不及防,我的愛情在一瞬間噴薄而出,點亮了我平日不肯承認的心靈的荒漠與黑暗,而那苦難的愛情之手將我抓住的一刻,我竟無力掙脱,只能徒然地束手就擒,那一刻,我的理智不翼而飛,而激情卻粉墨登場,一種對異性的熱望像飛馳的火焰的一樣穿過我的身體,我渾身顫抖,手指僵硬,如同一隻被利箭突然貫穿的猛獸,當那猛獸察覺到痛苦,利箭已穿身而過,不知去向――我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神啊,你為什麼要在我乾死沙漠之際,讓我的腳下流出溶着毒藥的甘泉呢?
359
細腰,穿着紅裙子的細腰,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要跟你説,讓我們在一起,今天,明天,或是後天,我要主動告訴你,我要你聽清楚我的話,我要你每一個字都聽清楚,那就是,我要跟你在一起,我必須跟你在一起,我要堅定地説,我要盯着你的眼睛對你説,我要一個字一個字地説,我要拉住你的手,湊近你,對你説,我要我説的每一個字都被你聽到,都直接進入你的心中,我要告訴你,我對你一見鍾情,與你相見恨晚,我要衝到你面前對你説,我就要説,我不能不説,我無法控制自己,我情不自禁,我不管不顧,我忘記一切,除了對你説以外,我什麼都不想,但我盼着你拒絕我,讓你的拒絕把我撕成碎片。
360
但我不怕你的拒絕,在你的拒絕面前,我的愛情依然真誠,你哪裏知道,愛情是我的一種信念,對愛真誠,就是忠於我的信念――我相信,你的拒絕無法損傷我的真誠分毫,我不會欺騙,我憎惡欺騙,愛情一再受挫,只能使我更加堅定,令我百折不撓,堅強不屈,我知道我不會平靜,我無法平靜,但我卻能用這種愈演愈烈的意亂情迷來等待新的愛情,我寧可如痴如狂地等待,寧可焦灼地尋找,也不會對愛情做絲毫的貶損,我堅信,每一次拒絕都在為我新的愛情增添乾柴,而新的愛情一如狂風,只要你答應我,只要你,我的細腰,我的下一個細腰,下下一個細腰,只要你敢答應我,只要你敢對我説好,對我説行,對我説可以,只要你允許我愛你,那麼你就是我的火星,那麼你就能點燃我,那麼你就是我的新的愛情,當你到來之時,當你的細腰對我點頭之際,你就成全了我,我知道,即使淪為走獸我也知道,你已到來,我相信你已到來,我相信,你的到來定能為我留下新的傷口,你定能喝去我的愛情之血,定能令我為你破碎――你還會將我踢入愛的深淵,讓我墜入萬劫不復的狂喜與痛苦!
361
拒絕我吧,愛情!停止吧,愛情!停止吧,有關愛情的一切!
362
停止吧,我的讀者,不要再讀,即使我叫你親愛的讀者,我也不要你再讀下去,你不能再看,我也不能再講,我一想到你會往下看,就渾身不舒服,你的眼睛就如同熱油一樣,把我內心的羞恥感煎得滋滋作響,我不應讓你看到,更不應讓那些我討厭的眼睛看到,我求你扔掉書本,到此為止,我粗暴地對你叫嚷,讓你把書放下,到此為止吧!
363
但是,這個故事,這根紮在我心頭的鋼刺,這個困擾我的心頭之恨,卻令我不吐不快,這個故事是我的毒瘤,必須切除,不然它就會敗壞我以後的生活,我不應總生活在愛的黑暗裏,我得逼着自己説出它,但願只有一個讀者能夠看我的故事,一個石頭一樣的讀者,一個鐵石心腸的人,一具一百年後的死屍,但願你能毫不動容地將它聽完,然後帶着我的痛苦揚長而去,不再回頭,這樣你就救了我,還不須我的感激,還讓我放心,你,就你一人,你可以來聽,我允許你來,你來聽吧,我惟一的讀者,對真愛有着最後好奇心的人,我將向你講出這個故事,這個故事曾令我心碎,事實上,我是那麼不願意講,而且,即使我講了,我也會有所保留,我知道我如何保留,我講述它,但不透露它的真假,我不允許自己透露,因為即使你是我最後的、惟一的讀者,我也不認為你有權知道,它是我的私人秘密,它屬於我,屬於我的愛情,屬於我的絕望,它本應與我的骨灰一起飄散在風中的,是的,它應飄散在風中,絕塵而去,最好是,從此以後――讓世間不要再有懂得真愛的子女了吧!
364
馮雪光走到我面前,坐下,我仍一眨不眨地看着陶蘭,馮雪光伏到我耳邊,對我説:"這果兒挺尖的,是吧?"我點點頭。
"你最好別碰。"他説。
"為什麼?""你就聽我的吧,我不會害你的,我和她哥很熟,她們一家人我都認識。""怎麼了?""她是不是很瘋?"老馮用下頜點點了不遠處的陶蘭。
"沒有啊,她跟我談文學。""那就更累了,她從來不跟周圍人談文學。""你覺得我拿得下她嗎?"老馮看了我了一眼,用嘲笑的口吻説:"你已經拿下她了。"我向陶蘭那裏看了一眼,回過頭來,老馮接着對我説:"跟她逗逗就完了,別惹事了,她十分麻煩。""為什麼?你跟她混過?""我沒有――這事兒跟我沒關係,我是為你好,你聽我的就完了。""她以前有過我認識的男朋友嗎?""她跟一幫畫畫的混,他們家人――我懶得説那麼多了,一會兒,她要是讓你送她,你就説還有事,別理她,你要是想跟她玩,下次她來我叫你。"説罷老馮起身離去,走了幾步,回來問我:"你還要藥嗎?"我搖搖頭,他走入舞池,抱住一個姑娘跳舞去了。
365
看到老馮不再注意我,我起身走到陶蘭身邊。
"你累嗎?"我問她。
她仍在喘息着,側過臉來看我:"我很好。"我向她伸出手,她看了看,漫不經心地把一隻手放在我的手裏,我拉着她,往前走了兩步,然後抱住她,與她跳舞。
366
我與她跳舞,用小腹緊貼着她的小腹,我們的雙腿摩擦,一陣陣熱浪從她的小腹傳來,她起初看着我,直盯着我的眼睛看,我只好把頭偏過一邊,後來我聽到她似乎嘆了一口氣,把頭落在我的肩膀上,然後,我們轉動,再轉動,我搖動她的上身,她的頭髮輕輕從我臉上蹭過,我的呼吸毫無理由地加快,她忽然使勁抱了我一下,接着又一下,我也稍稍用了一點力,抱緊她,她把腰肢向後微微一仰,因此,我不得不用正臉對着她,只見她對我一笑,從嘴裏吐出一塊口香糖,然後,她把一雙手從我肋下抽出,搭到我的脖子上,接着――她猛地向前一挺身,就如同撲向什麼東西似的,一下子抱住我――這已完全是不是跳舞,而是貨真價實地擁抱,她的臉已與我的臉貼在一起,我不知周圍有沒有人注意我們,一旦注意,必然會感到震驚,她就如同要抱住我,爬到我身上一樣,事實上,片刻之間,她的雙腿離地,跳到我的身上,我以為她在逗笑,便扶住她轉了一個圈子,等我放鬆之後,她卻仍舊把我抱得死死的,絲毫沒有從我身上下來的意思,我起初認為她HI高了,在任性地鬧,忽然,我感到有些異樣,當我知道這異樣是來自於她在吻我的脖子時,頓時渾身癱軟,事實上,我從未有過這種經驗,就連在做過的春夢裏,也從未有過,我感到來自她的一雙Rx房的壓力,還有,她的雙臂,抱我抱得那樣緊的雙臂,就如同在對我説"我不放過你,我不放過你"――我停住,等着她從我身上出溜下來,但她一動不動,我僵在那裏,不敢相信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我驚呆了。
367
片刻,我恢復了理智,在她耳邊説:"你怎麼了?"她一動不動。
我再次問:"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368
她從我身上跳落,站在我對面,仍舊靠着我,但不看我,我再次問她:"你聽到我説話嗎?"她點點頭。
後來,她像是深吸了一口氣,對我説:"我們走吧。"我未回答,只是看着她,但她仍不看我,把頭探向我的身後。
369
"你真的對我一見鍾情嗎?"我聽到她這樣問我。
370
我點頭,説是。
371
神奇的事情出現了――陶蘭再次對我説:"我們走吧――我跟你走。"
372
求你,跟我走,求你,別跟我走,我害怕你,我是如此地怕你,你的細腰讓我後背發涼,渾身癱軟,無法自制――而且,我不相信,不相信這一切,這一切是不該發生在人世間的。
373
"我們走吧。"我對她説。
374
我拉着她,走回包房,她拿起她的一個很大的鼓鼓囊囊的棕色雙肩背皮包,然後就與我往外走,似乎沒有人注意我們,我們一直走到外面,天光大亮,陽光刺眼,我發現她的皮膚出奇的白皙,走到陽光之下,她有點呆頭呆腦,走起來磕磕絆絆,她抱住我的一條胳膊在我身邊走,紅裙子顯得特別扎眼,與這個世界極不協調,事實上,她很苗條,體重絕不會超過85斤,她的眼睛周圍有一圈黑印,我不知是她畫的還是過度疲勞引起,她的鼻子很可愛,因此下半部臉看起來像只小刺蝟,牙齒出奇的潔白,並且,總有一點點牙齒露在外面。
因為我簡直是扶着她走,因此得以仔佃地觀察她,而她則目視地面,只是跟着我走。
375
我們上了汽車,她坐在我身邊,竟習慣性地繫上了安全帶,不對我説一句話,隨後,我抱了她一下,她鬆開安全帶,橫倒在我腿上,我摸着她的頭髮,一會兒,她起來,放倒座椅靠背,爬到後座上,我發動汽車,告訴她我住在哪裏,她點點頭,像是並不關心,我問她是否想吃東西,她搖頭,我問她要不要水,她再次搖頭,我問她是不是累了,她仍然搖頭,我熄了火,下車從後備箱裏找到一個汽車靠墊,墊在她的腦後,她把靠墊拿出來,抱在懷裏,我再次問她,要不要回自己的家,她仍閉着眼睛,但堅決地搖頭,我重新坐回駕駛座,繫好安全帶,發動汽車,把車開上三環,向南駛去,一路上,我們沒説一句話,我幾次在停車時回頭,只見她有時閉着眼睛像是睡去,有時睜開眼睛,呆滯着盯着前方,我幾次試圖跟她説話,每次她都對我一笑,卻不回答,她的笑是那麼温柔,令我覺得我的問話是個錯誤,似乎我根本不該問她。
376
我把車停在樓下,打開門,讓她下車,我們一起上到二樓,我開門,她就站在我旁邊看着,我們一起走進室內,她把大揹包掛在門口的衣架上,穿上我給她的拖鞋,然後就坐到廳裏的沙發上,她環顧我的小廳,目光最後落到重重疊疊碼放在一起的音樂CD上,我問她喜歡聽什麼音樂,她説,現在不想聽,我問她要不要吃東西及喝水,她説什麼都不想,她的神情有些呆滯,像是在發愣,我拉開窗簾,讓陽光照射進來,她站起身,把窗簾又拉上了,她回到沙發上,忽然之間,我感到我們之間陌生起來,但我沒有多説什麼,我走進廚房,為自己煮了一杯咖啡,同時把電熱水瓶燒上,坐在桌子邊,等着水燒開,我不時觀察她,我認為她不願意跟我説話,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而且,從她的臉上,我也未看到任何冷漠,我有一個感覺,我感到,她像一隻被帶到一個新環境的動物一樣,在慢慢地熟悉環境,熱水燒開了,我為她倒了一杯綠茶,放到她手邊,她用雙手捧起茶杯,吹着上面漂起的茶葉,一口口抿着,很快,她便把一杯茶喝完了,我又給她添了水,她開始站起來,走到我的書房,在我的書架上看來看去,一會兒抽出一本書翻上一會兒,然後再放回原處,我回到廚房,從冰箱裏拿出一聽可樂,回來後打開音響,放上一盤莫扎特的鋼琴奏鳴曲,我把音量調小,使得她將將在書房能夠聽到,然後,我走到書房的寫字枱邊,把我未看完一本《狄德羅文集》拿起來,回到廳裏,我就坐在沙發上看,一邊點燃一支煙,一邊聽每分鐘140拍的techno,我們長時間彼此一言不發,奇怪的是,這並不讓我覺得尷尬,她不時從書房過來,喝一口水,或是拿走一支煙,然後又走回去,我見她坐在我寫字椅上,把腳搭在我常搭的另一把椅子上,拿着一本什麼書在翻着,大約半小時後,她放下書,走過來,站在我對面,對我説:"你怎麼不跟我説話?"
377
我反問她:"你想説話嗎?"她笑了,説:"我要跟你説話。"
378
我讓她坐到我旁邊,她就坐到我旁邊,我感到她有些拘謹,似乎我們在舞廳只是偶然相識,然後她跟我一起來到我家,我問她:"喜歡蒙德里安嗎?"她輕輕地搖頭。
我再問她:"倫勃朗呢?"她再次搖頭。
"安格爾呢?"她未置可否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那麼,達利、畢加索呢?"她忽然加重語氣,説:"我恨畢加索。""為什麼?"她説:"畢加索很殘酷。""那麼達利呢?""粗野,討厭。""勃拉克呢?""不喜歡。"她乾脆地回答。
"馬蒂斯呢?""惡夢。"她直接了當地接上我的話。
"印象派畫家呢?""我能接受畢沙羅。""但討厭勞特累克。"我接上一句嘴。
她點點頭。
"你喜歡《竊竊私語》,是嗎?"她皺着眉頭,想了想,忽然問我:"你怎麼知道的?""我感到你會喜歡。""是,我很喜歡。"
379
《竊竊私語》是女雕塑家卡米爾。克羅岱爾的一個雕塑,幾個形狀醜怪的老太太圍坐在一起説着話,這個雕塑細想之下竟然令人心碎,克羅岱爾曾做過羅丹的情人,她似乎是惟一一個在精神上未被羅丹征服的情人,但她為愛付出了代價,她後來瘋了。
她的弟弟是個詩人,名叫保羅。克洛岱爾,曾在《夭折的女人》中寫道:
――永別了!於是這一對殺害父母的人相互親吻,就在逃往無邊的大海之前,他們分手的時候,姐姐,我就這樣和你分手,和一個從前我稱之為大逆不道的名字分手!
――
安娜。德爾貝在《一個女人》中也寫到她:
姐姐,我和你分手,和一個從前被我稱為不信宗教的名字分手!
讓我們走吧!
我幹了自己樂意乾的事情,那麼,我將因自己而死。
380
於是,我與陶蘭聊起了克羅岱爾姐弟,奇怪的是,她與我見解相同,認為克羅岱爾的雕塑很有價值,她認為,羅丹用意志雕塑,而卡米爾卻用自己的血肉雕塑,羅丹很堅強,而卡米爾卻是頑強。
當然,我們還聊了很多關於繪畫方面的話題,奇怪的是,她竟能與我聊到一處,因為事實上,她與我一樣,對現代繪畫興趣不大,甚至現代畫家知道的還沒有我多,對當代畫家更是一問三不知,她説她不喜歡混亂的繪畫,她喜歡乾淨而清楚的繪畫。
381
順便談一下使我們能碰到一起的話題,藝術家卡米爾。克羅岱爾。
很小的時候,卡米爾便發過警,要永遠追求更加遙遠的事物,她認為,世界上存在着一種以健康形式出現的、確鑿無疑的利己主義。
卡米爾的父親曾對她説過兩句使她牢記的話:
"卡米爾,應該對別人説出來那些使你快樂的事,這種招供會束縛所有的人。""沒有什麼比為大家獻身更糟糕的了。對於一個人來説,這並非是必須送的禮物,而是一種無法忍受的訛詐形式。"
卡米爾長大成人後,説過這樣的話:"用於男人的人是毫無用處的人。"
卡米爾從事藝術工作不久,意識到女人搞創作的煩惱,這在她的自傳裏有過描述――"她想躋身於這些男人中間,那麼,她必須像他們那樣,自覺地接受他們的粗俗無禮,接受他們沒分寸的玩笑,她來自另一性別。在這裏,男人們發號施令。她不能腳踏兩隻船。"
卡米爾瘋狂地為她的藝術而工作――"先生,現在是工作時間,提問的時間,我的靈魂燃燒成灰燼的時間。在您吃吃喝喝、玩玩笑笑的時候,在您開懷吞噬生命的時候,我獨自和我的雕塑在一起。然而,這是我的生命,它一點一點地滲進了這堆膠泥之中。這是我的血液,我任它隱藏在這座雕塑的內心深處――我生命的光陰之中。"
卡米爾懂得愛情――在她與羅丹之戀中,"始終是她承擔一切風險,她,毫無保留――從未保留――勇往直前,慷慨大方,直至完全獻身。因為,她愛他。"
卡米爾死後留下不多的作品,但每一件都有價值,她的存在,令那些在世間譁眾取寵、無所作為、庸庸碌碌的女人自殘形穢,影星伊莎貝爾。阿佳妮曾在電影《羅丹的情人》中賣力地飾演過她,但我認為根本無法成功,演員只能扮演與演員同樣趣味的人物,事實上,誰都無法扮演她,她是個不可"扮演"的人物,只有無知無識的老百姓才會相信女演員的裝腔作勢,卡米爾很有頭腦,她獨特的無與倫比的精神氣質遠遠超出演員的能力範圍,她的作品證明,她是世間為數不多的真正的女藝術家之一。
382
我與陶蘭説話時,電話響了,我沒有接,但電話一再響起,我不得不接聽,是馮雪光,她問我:"你是不是與蘭蘭在一起?"我説是。
他説,讓她哥哥跟你説話,我聽到電話裏一個像老頭似的聲音響起:"我是蘭蘭的哥哥,蘭蘭麻煩你了,請你提醒她吃藥,有什麼事打我的電話。"接着,他告訴我四五個電話號碼,我一一記下後,掛下電話,抬眼看陶蘭,只見她拿着自己的小包以及一杯水走進洗手間,並鎖上門,一會兒,裏面傳來洗澡的水聲。
於是,我打回電話,向陶蘭的哥哥詢問有關陶蘭的事情,他哥哥支支吾吾,除了説陶蘭喜歡看我的小説、想認識我以外,只是不斷地説麻煩我之類,倒是他反而詳細地問了我的住址,以及如何走到,我們剛通完話,洗手間門開了,陶蘭裹着我的浴巾走了出來,她的頭髮濕漉漉的,臉上帶着笑意,看起來煞是迷人,但我總覺得,這個表情有點像是裝出來的,而且,像是那種下了某種決心之後裝出來的。
383
"你是什麼病呢?"我好奇地問她。
"我嗎?"她衝我做了一個鬼臉:"我懷孕了。""除了懷孕,你還有什麼病?""瘋病。"她仍做出鬼臉。
"還有呢?""性病。"她故做不好意思的神情。
"還有呢?""渾身是病,總之,説也説不完,你就眼巴巴地等着我傳染你吧!"她説到這裏,臉上輕鬆的神色已經一掃而空了。
384
我走上前去,抱住她,她竟在我懷裏掙扎了一下,我正要鬆開,不料她卻抱住我,由於她動作突然,浴巾滑落到她的腰際,她説:"我沒有病。"我説:"你哥要我提醒你吃藥。"她説:"我已經吃了。"我説:"我喜歡你的細腰。"她説:"我的腰其實並不細,它很圓,因此看起來顯得細。"我説:"有多細?"她説:"現在嗎?"我説:"對,現在有多細?"她説:"現在沒吃東西,一尺六,如果吃了,就會一尺七。"我説:"我喜歡一尺六的細腰,但從未想到在現實生活中會遇見。"她説:"你為什麼喜歡細腰呢?"我説:"我有一篇小説裏的女主人公是個細腰,因此,我就喜歡細腰。"她説:"那你就先湊合一下,把我當成你的女主人公吧。"我説:"那可不一樣,我的女主人公是個舞蹈演員。"她説:"這樣吧,我把我的腰借給她,這樣行了吧?"我説:"也許行,你可以站到我的電腦邊,我看着你的細腰進行描寫,就像你畫畫一樣,畫畫不是需要一個模特嗎?"她説:"但是,你會怎麼寫呢?"我説:"我要先觀察,才能下筆。"她説:"那你什麼時候開始觀察呢?"
385
説這些話的時候,我們抱得很緊,她仰着頭,我只能看到她的臉,我感到她是那麼漂亮,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粗聲粗氣,但卻無法破壞她的漂亮,事實上,用漂亮來形容她是不恰當的,她不僅漂亮,而是醒目。
386
我仍舊看着她,盯着她看,看她的臉,看她的眼睛,我終於確定,只有醒目這個詞才適用於她,這就是為什麼我總要忍不住看她的原因,也是她為什麼能留給我深刻印象的原因,從她的第一個背影開始,我便把她的形象牢牢記住了,而且,她確實是那種令人過目不忘的姑娘,我記起,即使在她失神地坐在舞池邊的時候,她都有一種叫你想看她的慾念,她就是有這種勁頭兒,正是這種勁頭,叫你無法討厭她,你很難做到討厭她,誰能去討厭一個總會招惹你去看的人呢?尤其是,那種"看"會帶給你那麼愉快的感受。
387
她在舞池裏顯得格外醒目。
她無論如何表現,都很醒目。
她生活在世,目的就是為了牽引人們的目光的,她的一舉一動,叫你忍不住去看,她的形象,無論是哪裏,一旦落到你的視網膜上,你就無法讓她逃掉,她抽煙很醒目,她走動起來很醒目,她吃東西也很醒目,她喝水的姿式與眾不同,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像是一個整體,不管你看哪裏,都會感到比別的姑娘出色,她就像人羣中的一隻漂亮的野獸,令你不得不看,你的心臟一旦見到她,就會停止跳動,不能説她完美,因為她比完美還要完美,她有一種自然的氣質,十分輕靈,令你產生幻覺,彷彿有一陣輕風總是跟着她,她在對你説話的時候,頭髮會忽然間飄動起來,你看她在站着,迷茫地注視着什麼,但一忽而她便跳起舞來,再一忽而,她就像在夢中那樣翩翩起舞,她很少把手臂伸出,而一旦伸出,你就會覺得她是在叫你過去,你的腳不自覺地就會移動,她的長髮就像她的手臂一樣,能夠自然而然地飛舞,彷彿可以聽從她的指揮,就如同她的每一根頭髮內都有一根神經似的,她的眼睛散漫無神,但只要目光一聚攏,就如同一根銀針,直直地射進你的眼睛,她要是對你一笑,你就會感到今生今世徹底完蛋了,她的笑令你害怕,讓你感到,只要能呆在她的身邊,只要能看到她,為她幹什麼都行,你事後才知,當時你已失去自己的意志,你已在她面前徹底破碎,你已魂飛天外了。
388
而當她高興的時候,簡直就是奪目。
她是我見過的惟一個可以用醒目來形容的神奇姑娘,我想她是個奇蹟。
389
現在,她就是奪目,她仰着臉看着我,對我笑,説着高興的話,我意識到,我們其實在相互説情話,我們的聲調又高興又温柔,一句接着一句,有點不知羞恥,有點傻,卻令我感動,是的,她的話令我感動,我想我簡直感動得什麼酸話都説得出來,而且,發自內心,就像應該這樣説一樣,就像只能這麼説一樣,更怪的是,還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390
"我想,我該把你抱到牀上去了。"我説。
"你真的敢這麼做嗎?"她説。
我抱起她,向卧室試走了一步,她大叫起來,我鬆開手,她重新站到我面前,她用雙腳踩住我的腳,對我説:"你還是把我抱到牀上去吧,我已經快站不住了。"
391
我把她抱到牀上,她指了指自己的浴巾,我故意向上翻了一個白眼,她笑起來,自己在牀上怪里怪氣地滾了兩下,除下浴巾,遞給我,她盯着我的眼睛,讓我只好也看她的眼睛,直到我轉身離去,都沒有向別處看一眼,我出了卧室,也進入洗手間洗澡,我三下兩下便慌慌張張地洗完,然後擦乾,順手用濕毛巾擦了一下霧氣騰騰的鏡子,從裏面看到我自己的臉,一瞬間,我被自己難看的長相驚呆了,慌忙掉過頭去不看,可是,鏡子裏的形象卻鮮明地浮現我的腦海中,我禁不住好奇,再次探頭向鏡子裏看了一眼,一下子,我頹了,我不知別人是否有這種感覺,我想我是有的,面對一個十分漂高的姑娘,我會覺得我與她不相配,至少是在肉體上不相配,要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我會有一種可以混水摸魚的僥倖心理,但這是在白天,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把我的僥倖心理一掃而空,一時間,我恨不能在原地轉上幾圈,真是百感交集,一個好笑的念頭浮上腦際,我也不怕人見笑,乾脆在此説出來:我感到自己像是一個形狀猥猝卻正準備牛刀小試的業餘嫖客。
392
事實上,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出現心理障礙,對此,我的辦法是,盡力説服自己――我告訴自己,世上的事物都講究個搭配,比如:好的配次的,美的配醜的,年老的配年輕的,富的配窮的,但我沒有能夠成功地説服自己,因為即使是搭配,也有別的搭法,比如:好的配好的,次的配次的,美的配美的,醜的配醜的,年輕的配年輕的,老老的配年老的,富的配富的,窮的配窮的,顯然,後一種搭法更令人容易接受,而前一種呢,無非是自我安慰罷了,不合理,講不通,太不合適了!
想到這裏,自己也笑了,我裹上浴巾,急於出去宣佈我的成果,但轉念一想,這種成果還是不宣佈的好,而且,為什麼非要亂搞呢?難道我真就死盼着這件事嗎?我拍拍自己的胸膛,別説,據我推斷,其實還真不然,儘管我已三十二歲高齡,一向不怵美女,但此刻,我再次打開浴巾,看了看自己那如同上了糖色的褪毛呆肥鵝般的荒唐可笑的肉體,淫穢的念頭竟然在剎那間一掃而空――媽的這次我還就奔精神之戀了!還就不亂搞了!誰能把我怎麼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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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廳裏,找到自己剛才在心花怒放的情況下脱下的衣服,踏踏實實穿上,然後得意洋洋地回到卧室,陶蘭靠在一個枕頭上,弓着一條腿在看一本我扔在牀頭櫃上的書,我叫了她一聲,她看了我一眼,臉上如我所料,露出驚異的神色,這下我簡直有點神氣活現了,我一步邁上牀,然後盤腿坐在她面前。
"哎,你有過幾個男朋友?"我問她。
"幾個吧。"她把書抱在胸前,對説我。
"那麼,等你湊夠10個以後再來找我吧。"我做出一副老大的樣子。
"我正準備拿你湊。"她迅速回擊。
"你真有意思。"我退了一步。
"怎麼了?當我的第10個男朋友,會讓你覺得丟面子嗎?"她竟乘勝追擊。
"如果你不怕丟面子的話。"我試探她。
"我還真挺要面子的。"她着了道。
"這太好了。"我高興地説道。
"但我卻想丟丟你的面子。"她忽然回擊。
"我?我面子都丟光了,很難再有什麼可丟的了。"我退守。
"除了做我男朋友。"她説出一句聰明話。
"你説什麼?你什麼意思?"我明知故問。
"我是説,你還沒有試過做我的男朋友。"她再次着了道。
"那麼,你就試試吧。"我大笑起來,但我笑得太早了,她很聰明,聰明的人是會説聰明話的,這是聰明姑娘很難掩飾的一個優點。
"真的嗎?"她挑起一雙眉毛。
"你願意的話。""我什麼時候可以動手呢?""你指什麼?""我是指,對你下手。""你已經對我下了半天嘴了。""知道嗎?你很機靈。""所以我早就知道了。""那麼,你是跟誰學的?""你是説我這麼機靈?""我是説你這麼會耍貧嘴。""如果沒有你配合,我什麼也貧不出來。""如果沒有你,我永遠也聽不到――""那麼多廢話。""是的,那麼多廢話。"她看着我,臉向我靠近,"嘿,你能不能閉上眼睛?""當然可以。""那你就閉上吧。""為什麼不是你先閉上?""因為我怕你趁機打我耳光。"出忽我的意料,她再次説出聰明話。
"那麼,你不會打我耳光吧?""我從沒有打過你。""你不會想試試吧?""我很想知道。"她面帶不懷好意的笑容。
"你才機靈。"我的表情與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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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認為自己迷戀北京姑娘的原因之一,就是北京姑娘能夠任何時候與你鬥嘴玩,這種涉及想像力的情趣為外地姑娘所罕見,與外地姑娘在一起,除了完全聽不到聰明好笑的話以外,還得盡情享受按部就班的痛苦,而有意思的北京姑娘卻能在無論何時都能與你心領神會,她們的笑話就如同從空中信手拈來一樣,我所有在亂搞時由於説笑話被打斷的性經歷,都是發生在北京姑娘身上,而外地姑娘呢,除了跟笨蛋似的學着電影裏千篇一律的胡搞一氣的模式胡搞一氣之外,簡直沒有任何有趣的意外發生,我相信,這恰是北京姑娘真摯迷人之處,外地姑娘往往依環境氣氛的規定,做到恰如其分地見風使舵,而北京姑娘一旦靈感大發,想出妙語,就根本不管不顧,非要説出口不可,有時即使傷害別人也在所不惜,這使得北京姑娘有機會領略創造性生活的美好之處,雖然這種情況往往發生在不足掛齒的小事上,但若沒有這些小事,就沒有機會煅造專門屬於北京的生活方式,就沒有真正的無所不談、優雅迷人,沒有那種像是呼之即來的自由空氣,當有一次,我在時裝店裏看到一個長像醜怪的北京姑娘,用一串妙趣橫生的妙語,把一個像是她男朋友的南方白淨帥哥訓得理屈詞窮之際,不由得哈哈大笑,拍手叫好,也許正是因此,那位土帥土帥的帥哥才肯與北京醜姑娘混在一起,因為他在別的姑娘那裏無法得到這種有意思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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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離我太遠,我要一伸手就可以夠到你,我要隨時隨地摸到你。"陶蘭忽然對我説出一句情話。
説這話的時候,我們雙雙坐在沙發裏,衣冠整齊,陶蘭已換上一身新衣,深藍色牛仔褲與一件被一條寬牛皮帶系在裏面的白色棉布上衣,女畫家不像女畫家,倒像是一個不倫不類的摹仿秀中的日本偶像劇明星,已是深夜,整個白天,我們忽睡忽醒,分頭吃飯喝水,而且,兩人還時常錯着時間,我們並沒有如無知讀者所料,亂搞一氣,倒是沒少耍貧嘴,似乎我們是在通過耍貧嘴而相互熟悉,就像兩隻通過互相嗅來嗅去而相互熟悉的動物一樣,事實上,在我們倆同時醒着的時候,沒少説下流話,簡直可以説是下流大話滿天飛,如果單把那些下流話羅列出來,你簡直就會認為我們已經亂搞過100次了,可是,情況不是這樣的,我們相安無事,只是互相亂親了一氣,陶蘭快活的性情在此展現無疑,而且,連她本人都十分好奇,直對我説:"跟作家説話就是不一樣,我覺得真痛快,你怎麼那麼能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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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嗎?我就是著名的碎嘴周文,如果有一天,你在我的吐沫裏不幸淹死,那麼你可不要抱怨説讓話癆給害慘了。"我這麼回答她。
"可是,你怎麼會成這樣呢?"她故作驚奇狀。
"我告訴你啊,在他媽萬惡的舊社會,中國人要想把一個水靈靈的小姑娘,訓練成一個僅憑一張惡嘴就能把一家子攪得烏煙瘴氣、雞犬不寧的死老太太,得用恨不得八十年的時間,可是換到現在,我還就告訴你了,他們只要讓一個編劇寫上二十集情景喜劇就能辦到,我就這樣讓他們給辦到了。""知道我要是你媽該怎麼着你嗎?我就穿上釘子鞋,輕輕地,輕輕地,一點一點地――踩死你!""你傻呀你,我媽才不會呢,我媽要是知道你有這個想法,就會在快踩到我的那一剎那,把腳這麼慢慢地一歪,再一挪,一下就把在旁邊傻笑的你給踩死。""那我媽哪兒幹呀,我媽絕對跟你媽急呀,我媽百分之百地拿一根兒燒紅的火筷子,在你媽腦門兒上"滋"地那一烙,然後裝上大帆船,穿過大海,越過密西西比河,沿着赤道兜半個圈子,最後拐到黑非洲,把你媽賣給老黑奴當小老婆,讓她把能吃上蚯蚓當成永生難忘的享受。""那你媽可就犯大錯誤啦,我爸在這種情況下,能看着不管嗎?我爸絕對用燒得不太紅的火鈎子把你媽的嘴一鈎,隨手扔進火爐,在上面再座上壺水,把你媽燒得直冒泡兒。""哎喲!那你爸可惹事兒啦!你別忘了,我媽也有老公呀,我爸性子多烈呀,我爸從褲兜裏掏出崩弓子,放上一個燒紅的煤球兒,"啪"地一下,就把你爸的門牙崩掉,然後再啪地一下,把第二個煤球兒崩進你爸嘴裏,燒得你爸原地轉七個圈兒以後――才能倒地而死。""那你爸這婁子可捅大了,我爺爺怎麼可能對這件喪盡天良的事兒坐視不管呢?別忘了,我爺爺是個老淘氣包兒,他閃身就能衝到你爸後面,往你爸屁股裏插一捻兒,拿根火柴往鞋底子上一擦,把小捻兒一點,你爸就被放了小禮花了。""那你爺爺以後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你別忘了,我爺爺是司令呀!他派倆勤務兵,五花大綁就把你爺爺裝進2020S了,然後拉到撒哈啦沙漠上,一腳踢出車外!你爺爺半截身子入了沙漠了,還呼救呢,這時候你看吧,我爺爺駕着B52轟炸機就來了,一顆小小的汽油彈扔下去,你爺爺就找不着了。""那你爺爺可就太不自量力了,想想看,他要這麼傷害我爺爺,我奶奶能答應嗎?我奶奶你沒聽説過吧,我奶奶家原來是做炮仗的,她隨手往兜裏揣一個二踢腳就出發了,你爺爺犯罪完畢,開着飛機還在現場自鳴得意呢,這時候我奶奶就到了,先最後抽一口大麻,讓自己再暈點兒,也讓火亮點兒,左手衝你爺爺打打招呼,右手就把兜裏的二踢腳拿出來了,往煙頭兒上一湊,你爺爺這時候要跑可就來不及了,你爺爺只聽見第一響,汗就下來了,第二響的時候,你爺就覺得B52出問題了,大頭朝下,做着尾旋就跟我爺爺認錯去了。""那你奶奶就後悔吧,因為我奶奶在這種時刻是絕對絕對不會閒着的,她萬分之一萬會挺身而出,知道她是怎麼出現在你奶奶身後的嗎?她腋下夾着一棺材就到了,把你奶奶往棺材裏一裝,轉身就奔了北極了,先用冰蓋一小房子,再把你奶奶放出來,讓她往大冰牀上一躺,少廢話,出台!開始接客!我奶奶一吹哨兒,一幫愛斯基摩嫖客穿着鯊魚皮的JACKET就上來了,你奶奶最多挺上兩小時準玩兒完。""那你奶奶可就算是陷入困境了,我爺爺的情婦雖然跟我奶奶一直不對付,但到了這種時候,怎麼着也會看不慣的,她肯定會親自趕奔北極,先揪着你奶奶讓她最後看一眼北極光,然後呢,把你奶奶裝進嫖客落下的獨木舟裏,一根針灸頂着你奶奶的眼珠子,叫她先把船劃回北京什剎海,到地兒之後,一抖肩膀,把雙肩背往地上一放,從裏面拿出一照妖鏡來,讓你奶奶一照,你奶奶立碼就變成一隻小蒼蠅了,然後我爺爺的情婦花三塊錢買一個塑料蒼蠅拍兒,一拍子下去,你奶奶可就當場斃命於漢白玉小石獅子的鼻子尖兒上了。""很明顯,這件夾帶着封建迷信色彩的慘無人道的獸行發生以後,那你爺爺的情婦只好不得好死了,我三姑跟我奶奶的關係可特鐵,我三姑夫跟我三姑一輩子沒紅過臉,兩人相互心領神會地對視一眼,點點頭,眨眼間分兩路就把你爺爺的情婦給包抄了,我三姑夫先一個絆兒把你爺爺的情婦撂地上,我三姑往上一騎,從腰際拔出一個無源電鑽,對着你爺爺的情婦腦門兒就――還用説,天地良心嘛――""那你三姑和三姑夫這對兒狗男女就算是找到世上最大的大麻煩了,我四舅和四舅媽――""你四舅和四舅媽除了死於非命以外,恐怕沒有什麼好下場――想想看,我二姨和她兒子喪門星是多仗義的人吶,正義怎麼能讓邪惡佔了便宜?知道他們怎麼TEACHYOUR四舅ANDYOUR四舅媽ALESSON的嗎?――""――""我們能不能説歸説,不拍對方的肩膀?你把靈感都給拍沒了!""你還好意思説我!我墊肩都讓你拍成護舒寶了,知道它現在在哪兒嗎?""哎哎哎,我提議,家族大戰到此結束,太殘忍了!""對對對,早該結束了,這麼缺德而又傷感情的事兒要是讓我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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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由於説笑得太急,終於雙雙咳成一團,直到各喝了一杯水才真的停住。
"咱們不鬥嘴了好嗎?"她説。
"咱們不鬥了。"我説。
"我沒傷着你們家陣亡人員吧?"她説。
"你們家傷亡這麼慘重,我該怎麼表達我的哀思呢?"她抱住我:"求你了,我們不是説好不鬥了嗎?""好吧,從我做起,真的不鬥了。""這可是你説的啊――讓我再説一句,就説一句,只説一句――"我一把捂住她的嘴,但仍聽到她從我的手指縫裏叫道:"求求你,求求你,你就滿足滿足我吧――真沒想到你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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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鬆開手,停了停,問她:"那你説,我應該什麼樣?""你得像那樣,就像,就像我們認識1000年了,互相特別知根知底。""那是怎麼個樣子?""要是不知道,你裝裝也行。""可我怎麼裝呢?""就這樣,首先,你用不着老看着我,然後,你想怎麼樣我,就怎麼樣我。""比如――""比如,你想親我就親我――親哪裏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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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看她,彎下腰,把臉放在她的腹部,在牛仔褲的勾勒下,她的從大腿到腰部的彎曲是那麼完美,那麼令人嚮往,過了一會兒,我把系在她牛仔褲裏面的棉布上衣揪出來,然後鬆開皮帶,解開當中的褲釦,把拉鍊往下拉到一半,這樣,她的肚子就露出來了,我伏下身,吻她的肚子,再用胳膊抱住她的細腰,我們就像一下子被僵在另一個時空裏了,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身體一動不動,後來,她用手向上拉住自己的上衣,不使它掉下來遮住我的臉,再後來,她從沙發上出溜到地板上,平躺在那裏,我用臉輕輕蹭着她光潔平滑的肚皮,我聽到裏面咕嚕嚕的響聲,她兩腿伸直,手臂伸向上方,我聽到她長長的嘆氣聲,我把她的上衣拉下來,重新蓋在她的肚皮上,然後直起身來,看着她的眼睛,我問她:"好嗎?"她閉上眼睛,説:"好。"然後,她咬住嘴唇,渾身像戰慄似的抖了一下,她再次睜開眼睛,看着我,對我一笑,説:"我覺得很舒服,你呢?"我點點頭,她再次閉上眼睛,我躺到她身邊,躺到地板上,當我側過身對着她的時候,她就像是知道一樣,與我同時側過身,我們擁抱,接吻,我摟緊她,摟緊了再摟緊,用力摟緊,直到她的骨節發出"咔"地一聲輕響,我不再用力,鬆開手,我們靠在一起,平躺着,我問她:"好嗎?"她説:"好。"我們再次接吻,這是一次長長的接吻,我睜開眼睛,發現她的眼睛仍然閉着,我看着她的臉,一會兒,她也睜開眼睛,笑着對我説:"難道我們真的認識了1000年了嗎?"我説:"我們剛剛認識。"她説:"那麼,我們就算剛剛認識吧,這樣也好,就像我們還有1000年可過。"我説:"我愛你。"她説:"我愛你。"我再次説:"我愛你。"她回答説:"我愛你。"然後,她對我一笑,説:"親愛的。"我拉住她的手,她使勁握了一下我的手,對我説:"親愛的,我從來沒有叫過誰親愛的。"我想説點什麼,但卻説不出來,事實上,我也想叫她親愛的,就在她叫完之後,就在這明亮的燈光之下,就在她的注視之下,就在離她不到一寸的距離內,但我沒有叫出口,我轉過頭,目光望向別處,用力握她的手,我把頭轉回去,看她的臉,我看到她在神經質地無聲地哭泣。
"親愛的。"她再一次叫我,"別離開我,一秒鐘也別離開。"我用力握她的手,她擦乾眼淚,對我説:"要是分手,也讓我離開你。"我點點頭。
她説:"你別離開我。"我吻她,對她笑。
她説:"我不能允許你離開我,你不能離開我,聽到我的命令了吧?"我點頭。
她説:"那你會不會不聽?"我説:"不會。"她説:"就在今晚,只是今晚,今晚你屬於我,你要一直捱着我,還要一直想着我,你做得到嗎?"我鬆開她的手,把擋在她眼睛上的頭髮撥開,我摸她的頭髮以及她的額頭。
她問我:"你以前有多少個姑娘?"我説:"連雞都算上,加起來二三十個吧。"她説:"今天夜裏,她們都會不好受――滿地打滾兒,萬箭穿心。""為什麼?"我問。
"因為我恨她們,我一恨誰,誰就會不好受,你相信嗎?"我説:"我不信。"她笑了,説:"你連我的笑話都能聽懂嗎?""是呀,"我説,"我們互相知根知底,已經認識1000年了。"她再次笑了,説:"我也能聽懂你的笑話。"我們一齊笑,我坐起身,把她從地板上拉起來,她是這樣一個起法,先是一挺腰,然後直直地起來,直到站住,我們再次擁抱,她為了能夠到我,踮起腳尖,我們接吻,然後鬆開手,她再次抱住我,用兩條腿盤住我,就如爬樹那樣,爬到與我平齊,對我説:"我怎麼會這樣?"
我們雙雙再次坐到沙發上。
我説:"都是言情小説教的。"她説:"對,全賴言情小説。"我問她:"你看過什麼言情小説?"她説:"我看過你寫的言情小説。"我説:"我從沒寫過言情小説。"她説:"彆強嘴了!你就會寫言情小説,你寫的每一張紙撕下來都可以當春藥吃,你就是一個熬春藥的破砂鍋,你竟敢連這一點都不承認嗎?"我説:"我看你倒是能寫出言情小説,現在就寫吧,我也學習學習。"她看了我一眼,然後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做出一副震驚的樣子,提高聲音對我説:"你?你長這麼難看,哪兒配寫言情小説呀?"我説:"你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你也就配寫幾筆言情小説。"她説。
我説:"你是不是找我把你寫進言情小説裏呢?"她説:"你――你呀――渾身陰謀詭計,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寫了我,就會再有姑娘找上你,想和你一起仿摹咱們倆,你呢,就順水推舟,可你別忘了,我是誰,我是一個畫家,你要敢寫我,一夜之間,北京所有的公共廁所裏都會出現你的裸體畫――而且,是銅版紙的,還配有文字介紹:一針靈!""沒用,我不怕,我已獻身寫作了,小小威脅,如蒼蠅求饒之慘惻之嗡嗡聲,不予理睬!""你怎麼不去死呢?你怎麼竟然還厚着臉皮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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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着你死吧?"夜裏,我們鑽在被子裏,我抱緊她,對她説。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都可以。""那麼,等你操完我,我們就去死。""我要是操不完呢?""那你可就太笨了!"我把手按在她的小腹上,向下慢慢滑動,她抓住我的手,讓我滑得更快一些。
"摸到了嗎?"她問我。
"摸到了。""這是你的手嗎?""是。""我好嗎?"她問我。
"好。""真的好嗎?""真的好。""那麼,你把衣服脱掉吧。""我還是先幫你脱吧。""我自己脱。"她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