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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1-60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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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用情話歌唱。

    姑娘的情話,與我的情話。

    我相信,酸倒大牙的情話是最可愛的,當它發生在兩個人之間,當它像一條小溪,從人生冷漠的峭壁中流出,當它從一張嘴裏説出,進入另一隻耳朵――温柔的、可笑的、荒唐的、酸得令人羞愧的情話,一個肉體送給另一個肉體的最好禮物,詩歌少女的細腰,令我激動不已的慰藉,破碎的信念,夜間的繁星,令人消魂的柔情,甜蜜的腹部,死亡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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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相信,沒有抒情詩的時代,人們就會變得粗野、遲頓、機械、虛榮而傲慢,不會講情話的時代也一樣,我的讀者,如果你講得比我好,那麼請你快去講你愛的人聽吧,如果你不會講,那麼,你就學我,把我的情話念給他們聽,不管他們是男人,還是女人,是小孩,還是大人老人,是好人還是壞人,要知道,人人都需要情話――不要怕他們笑話你,連情話都不聽的人是無藥可救的,他們仍是禽獸,並且,比禽獸還頑固――不要怕你長得醜,你會因情話而美麗,情話在愛情中像咒語一樣靈驗,相信我吧,對他們説情話吧,大膽地説,露骨地説,輕聲説,就是嗓音不好也不要緊,情話能叫你的嗓音好聽,在黑夜裏,情話的魔力一旦顯現,會使情人的擁抱更温柔,使你們變成天使,你們可以在黑暗的保護下,來到伊甸園,那兒的門將打開,讓你們進去,當你們講盡了情話,就相互注視,要知道,情話已在你的血液裏流動,尋找着愛,愛會被情話找到,這樣,你們就會相愛,就能相愛,就相信相愛。

    553

    我決定寫言情小説,在等待陶蘭消息的時候,在那令人窒息的每一分每一秒中,在那等待的痛苦中,我用言情小説來打發時間與絕望,我為自己寫。

    554

    我的言情小説是這樣開頭的:

    你是如此醒目。

    你就是醒目,無論你在做什麼,都醒目,都能讓人一直看下去。

    於是,我就為你的醒目而寫作,我記住了你的醒目,並且,試圖讓它浮於時間之上,保持新鮮並永不褪色。

    於是,我熱戀上一個醒目的姑娘陶蘭,而她則因為一次沉重的愛情而患上輕度精神病,她起初對我不屑一顧,而且十分厭煩,後來,她接受了我,我在照顧她的過程中,感到了某種因愛而起的順從。

    在我照顧她的時候,由於對她的愛情,變得心情很壞,壞到了極點――體會了嫉妒等強烈的情感。

    一天,陶蘭開始對我敞開心扉,向我講述她的戀情。

    最終,我發現,她説了很多瞎話,只有一個故事是真的。

    陶蘭三次允許我佔有她,我拒絕一次,失敗一次,成功一次。

    陶蘭令我深深地迷戀,她十分完美,有着最細的腰,最明亮的眼睛,簡直可以稱做完美的驕驕者。

    陶蘭的謊言:

    關於她的第一次肉慾――獻身給誰,陶蘭想過多次,她反覆權衡,她尋找配得到身體的那個小夥子,最後卻獻身給一個因失戀而絕望的一般人,陶蘭一點也沒有感到痛苦,她感到十分恰當。

    關於她的第一次肉慾,還有一個説法,她認為世人不配得到它,因此,她獻給了自己。

    事實上,她是個絕對的浪漫主義者。

    陶蘭是個為愛而生的姑娘,就如同種子要發芽一樣,陶蘭止不住地要與誰戀愛。

    她對人生的一切全無所謂,如果沒有愛情。

    陶蘭喜愛浪漫的蕭邦,常常聽。

    陶蘭十分敏感,她十八歲就感到自己青春已逝,不再完美。

    最初,她是從肉體的跡象中看出來,後來,她從精神中也看到了青春不可永駐。

    她的初戀受挫,接着,她的愛情受挫。

    她一再受挫。

    她瘋了,在她二十三歲的時候。

    她渾身傷痕,是他第一個情人打的。

    第一次做愛後,她騙我。

    "這一塊,是上小學時碰到玻璃上,劃的。""這一塊,是我洗澡時不小心摔了一跤,磕的。"

    我們走在午夜的街上,她忽然跪下,低頭向着月亮祈禱,淚水從她眼中流下。

    她病了,不去醫院,不吃藥,每天只喝兩杯牛奶。

    我為她寫了很多詩。

    她總是與我談論生死及愛情。

    即使在病中,她也很漂亮,當她看着誰時,誰就會感到幸福。

    她經常讓我睡在她的身邊,她一絲不掛地抱着我睡去。

    一但被她抱住,極難脱身。

    她最後自殺了,我早知有這麼一天,我為她感到欣慰,她總算獲得了內心的平靜。

    在她死後,我為她哀傷。

    陶蘭死後,我把所有的蕭邦都扔了,甚至想把這世上的蕭邦全部毀掉,後來,只要在哪兒聽到蕭邦,我都受不了,即使是在電影院看電影時,配樂中忽然哪兒用了一小段蕭邦,我就像崩潰似的受不了,我會起身離座,衝出影院,並抑制不住的淚流滿面。

    她死了,我對這個世界所有的情話也講盡了。

    一個下雨的上午,想到她的墓碑被雨水打濕,我決定去墓地憑弔她。

    在雨中,我驚奇地發現,她從墓碑邊的一堆亂石中復活,她像十七歲那樣清新而醒目,她赤身裸體地站在雨中,站在陰沉的天空之下,我向她走過去,她顧不得羞澀向我跑來,焦急地向我詢問:"這個人世間好嗎?"我説:"我不知道。""那麼,這裏有愛情嗎?"我只好説:"我不知道。""那麼,我到哪裏去尋找愛情呢?"她閃着迷茫而執着的眼睛,向我瘋狂地打聽。

    我不知如何回答,試圖從她身邊走開,於是對她説:"你走出墓地,去問每一個行人吧。"她拉住我"可是,我是為愛而死的,我使了很大的力氣,歷盡千難萬險,才再次為愛復活,我拼命地活了過來,我現在很冷,我連擋雨的衣服也沒有,但我也顧不得了,我只想知道這一件事,你一定要告訴我――你説,我能得到愛情嗎?你説呀,你不會叫我失望吧?你要知道,我是多麼地着急,如果人世間沒有愛情,那麼,我為什麼要來呢?難道我這麼使勁地重生是一個錯誤嗎?"

    555

    在我的言情小説中,從一開頭,就為自己佈置了一個艱鉅的任務,那就是為陶蘭尋找愛情,我不知如何完成這個任務,我一點頭緒也沒有,我感到無力而絕望,我給她披上我的雨衣,對再次重生的陶蘭説:"我可以給你一些愛情存在過的證據,但我不知你是否有運氣真的遇到愛情,我只能告訴你,要耐心,要慢慢地找,人世間是很大的,有很多人,你可以一個一個地嘗試,不要被失敗打倒,要有愛的信心,要無所畏懼。""可是,她對我説,我已經十七歲了,我是特意一下子長到十七歲的,因為十七歲的我是漂亮的頂點,這一點我很清楚,在十七歲,我已學會所有關於愛的知識,我沒有時間去一個個地找了,我必須一下子就遇到,也許,我明天就會變老,一旦變老,我就會再次死去,我寧願再次死去。""那我們一同哭泣吧,為愛情,為十七歲,我陪你一起哭。"

    我不能騙她,我也沒有一個好情人介紹給她,我只好這麼回答她。

    556

    我剛把言情小説開了頭,便接到陶蘭打來的電話,在電話裏,她用平靜的聲音告訴我,她的母親因為心臟搭橋手術失敗,也去世了,就在兩小時前。

    "現在只剩下哥哥和我,我不喜歡我哥哥,我感到自己孤零零的,我很難過。"我問她:"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她説:"當我回到你身邊的時候,我們一起哭吧,你陪着我哭,你願意嗎?"我説:"我願意。"她説:"那好吧,我有很多事情要辦,等把事情全部辦好,我就去找你。"我説:"我等你,你要快點來呀。"她説:"你這麼一説,我就放心了,你可要等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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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我應信守諾言。

    我等她。

    我放棄言情小説。

    不,我只是暫時放棄言情小説。

    不對,我仍在寫言情小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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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為陶蘭寫詩。

    我認為她在做最後掙扎,她來找我,她來愛我,她在孤注一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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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碩果僅存的處女你這沙礫中的花朵你這等待已久的乾柴那不堪一擊的夢想那顆時時等待落下的淚珠那段少女時就珍藏的鎖鏈

    你所急切投進的那團甜蜜的火焰那個由你不可靠的情人所發出的不可靠的愛情那顆由飛鳥叼來的可疑而危險的種子也許它就是你準備忍受和正在忍受的你一直逃脱而未能的致命一擊

    而你撤去最後保護的惟一的青春此刻正滿心歡喜得意而匆匆地走過最後的叉路毫不猶豫地追隨着你一誤再誤的盲目的激情這隻張開翅膀終於離地而起的小鳥忘記了一切有關愛的痛苦正向着看到的天堂忘乎所以地疾飛進行着難以置信地孤注一擲

    560

    一件事抹去另一件事,一個記憶抹去另一個記憶,在紙上,我知道,在我的紙上,最後什麼也不會剩下,什麼也不會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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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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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已等待的門鈴聲真的響起,窗外陽光燦爛,打開的窗簾泄露了外面世界的秘密,她從外面來,從另一個世界來,她就像回來。

    "我來了,"我口中高聲叫道,從椅子騰身躍起,奔向門口,心裏一遍遍重複道:"親愛的,心愛的,我的!"

    563

    她進來。

    她瘦得不堪入目。

    她穿紅色T恤,深藍色牛仔褲,高幫紅皮鞋。

    她隨身帶着一個大旅行包,樓下的出租車上還有三個,她叫我等待,她一一取來。

    她説:"是我來的,我自己來的,我不要你幫我來,我要自己來,我自己送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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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下一個個旅行包,她喘着氣,臉上淌着有汗水,她坐在門邊的矮凳上,仰着頭對我説:"我們談戀愛吧,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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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仍想着談戀愛。

    她就想着談戀愛。

    她只想着談戀愛。

    "因為,談戀愛最重要。"她説。

    566

    我感到痛苦,感到哀傷,為她,為我的感受,我不幸地感受着我的感受,內心無法平靜,我看她,我注意到,她戴着黑紗,從死亡枕邊上醒來,從死亡身邊回來,她説什麼?她説,她來談戀愛。

    在這個如此黑暗而冷酷的世界上,她竟想到談戀愛!

    她竟想與我談!

    她真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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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另一個陶蘭,如她所夢,綠色而透明的火焰,一個痴情的瘋癲姑娘,一個傻瓜笨蛋。

    568

    "我們應當有一個乾淨的環境,這是談戀愛必不可少的,如果我們開始戀愛,就應當乾乾淨淨的,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都乾乾淨淨的。"她説。

    隨即,她拉開旅行包的拉鍊,從中找出一身運動服,就在門口換上,説:"我們把你的黑窩兒收拾乾淨。""怎麼才能阻止你?我,還是小時工?"我説。

    "誰都不能,我要親自動手,我只允許你一個人幫助我。"她疲憊不堪地説。

    "這是瘋狂呀!"我想。

    569

    我打開音響,放上我們都會唱的流行情歌,我們邊唱邊收拾房間,六個小時!整整六個小時,陽台上曬滿了我們洗淨的衣物,每一粒塵土都被我們擦去,"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地方,我們可以在每一個地方做愛,我們可以在水池裏做愛――只要你想,只要你要,只要你變硬――我隨時隨地願意,就是再累也願意,就是睡着了也願意,就是現在也願意。"她説,"你要記住我的話,從現在開始,不要怕我懷孕,不要怕我推開你,你想把我怎麼樣,就可以怎麼樣,我現在屬於你,我在大庭廣眾之下也屬於你,你什麼時候都可以對我下手,我的原則是,有求必應!絕不退縮!絕不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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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你必須扔掉抹布,先去睡一覺。""但是,你也必須扔掉抹布,先與我做愛,在我睡覺之前。"她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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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紛紛扔掉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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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我們有錢!"在牀上,她一絲不掛,搖着纖細的胳膊,向我晃動一張小小的銀行借記卡,"我騙來的,你別問我怎麼騙來的,但我們有錢,你看,即使我落到像現在這樣的地步,只要有我和這張卡片,我們就可以談戀愛,這張卡片一錢不值,但它能讓我們不受打擾地在一起,誰也管不了我們。"

    573

    在牀上,她一絲不掛,對我説:"我是有備而來!我把能想到的都準備好,所有的事情都在三天之內辦完,這三天,我做準備,也讓你做準備,我一個電話也沒給你打,知道我讓你幹什麼嗎?""想你。""是的,想我――你做到了嗎?""我做到了。""做到什麼程度?""特別想你。"我説。

    "特別特別想你。"我説。

    "特別特別特別想你。"我説。

    "答案正確。"她説。

    "答案完全正確。"她説。

    "答案特別特別特別正確。"她説。

    574

    她帶來十片右旋安非他明,我們各吃兩片,隨後,我們抱在一起。

    "我叫陶蘭,你叫什麼?。"她問我。

    "我叫周文,你多大啦?"我問她。

    "我二十五歲,你呢?"她問我。

    "我三十二歲,你是幹什麼的?"我問她。

    "我以前畫畫,現在辭職,專門花時間與你談戀愛,你呢,你是幹什麼的?"她問我。

    "我是末流編劇以及末流言情小説作家,得知你辭職的消息後,也憤然辭職,誠心與你合作,試圖把談戀愛談好――你覺得我合格嗎?"我問她。

    "除了長得不夠帥以外,其他方面總算夠到我的最低下限,我現在心正軟,允許你及格,但你必須迎頭趕上――你覺得我現在的樣子是否叫你滿意?"她問我。

    "我覺得你除了太瘦以外,沒別的毛病,我很滿意。"我説。

    "我想我必須向你解釋我太瘦的原因,我是為你而瘦,你説過,你喜歡細腰,現在我的腰圍真的達到一尺六,像我十七歲時那樣,像你喜歡的那樣。"我搖頭,不停地搖頭,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轉,但我不讓它掉落。

    "你被我感動了,笨蛋!感動就感動了,這沒什麼了不起!你想哭就哭吧!只要你為我而哭,我就會感激你。"她説。

    我的淚水滑落。

    "看,我也哭了,我為你為我哭而哭。"她説。

    "我們不是約好要一同哭的嗎?"她用臉貼在我的臉上,我們的淚水混在一起,"我們都是信守諾言的人。"她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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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嚎啕痛哭。

    不知羞恥。

    猶如相愛。

    576

    "可是,你是誰呀?"我問她。

    "我是你的風中碎片。"她回答。

    "可是,我又是誰呢?"我再次問她。

    "你是我的最後情人。"她回答。

    "在我之後呢?"我問她。

    "在你之後,我被迫收山回家,從此不再談情説愛。"她回答。

    "因為我已年老色衰,渾身傷病,遍體麻煩,不配戀愛。"她回答。

    "錯!――在我之後,你要再接再勵,老兵新傳,老樹新花,永往直前,永不放棄。"我糾正她。

    "不同意。"她説。

    "你要永不言敗,你在八十歲時也要強迫自己保持自如通姦的活力。"我説。

    "再次不同意。"她説。

    "你要手持愛情,與人生抗爭到底。"我説。

    "仍然無法同意你不切實際的觀點。"她説。

    "我絕不當你的最後一個情人。"我説。

    "話不投擊半句多!我生氣了!"她説罷忽然放開抱住我的手臂,快速背過身衝我。

    "你這樣我心如刀絞。"我説。

    "你這樣我才心如刀絞。"她説。

    "你轉過身來。"我説。

    "你把我轉過來,我就轉過來,不然,我永遠也不轉過來。"她説。

    我把她轉過來,抱住她,吻她,她用嘴拱開我的嘴,瞪着我,對我説:"你要按照我的標準與我相愛,我求你。""請求被我駁回。"我説。

    "我再次求你。"她説。

    "請求再次被我駁回。"我説。

    "我只好哭了。"她説,言畢,淚如泉湧。

    "我接受你的眼淚,但不接受你的請求。"我説。

    "你心軟一次吧,我快死了。"她説。

    輪到我淚如泉湧。

    577

    半小時後,我們仍保持着剛才的姿式,一動未動,她停止哭泣,我也停止,我們相互注視。

    "你多難看呀!"她忽然説。

    "一語中的。"我評價道。

    "和你談戀愛真丟人。"她笑了。

    "一針見血!"我再次評價道。

    "你是我最丟人的情人。"她説。

    "但願你下定決心,不怕丟人。"我説。

    "與你相愛,丟人在所難免。"她説。

    "我肉體難看,但心靈美好。"我自誇道。

    "肉體難看,不配戀愛。"她糾正我。

    "哪裏才是我的退路?"我問她。

    "我在絕望之中看中你,因此你退無可退。"她説。

    "那我怎麼辦?"我徵求她的意見。

    "化妝、減肥、購制新衣,你要想方設法讓我看着順眼。"她説。

    "我什麼時候才能叫你看着順眼?"我問她。

    "現在就順眼。"她説出酸話。

    "我已把你當成我的私人情聖,因此,你怎麼樣都順眼。"她再次説出酸話。

    "你要對我耐心温柔,"她説,"在你愛我的時候。""如果我不對你言聽計從,你就親自動手殺了我,記住你的權力範圍。"她繞了一個圈子,第三次説出動人酸話。

    578

    "告訴我,你的愛是怎樣的?你講出來,讓我看看,它是不是我要的?"她對我説。

    "我不知道。"我説。

    "我命令你描繪它。"她説,"像言情小説作家那樣描繪。""我不能隨時隨地描繪,我得等待靈感來了才能描繪。"我説。

    "那我就和你一起等。"她説。

    "對我説酸話,説最酸最酸的情話,還要優美。"她説。

    "我強烈強烈地要求。"她説。

    "我現在就為你祈禱,為你,和你的靈感。"她説罷,就在我面前跪下,兩手交叉握在一起,放在兩隻Rx房中間,閉上眼睛,垂下頭。

    我抱她,她抖動肩膀,把我的手抖落,一副當真的樣子,我望着她,望了幾分鐘,靈感突發。

    579

    "靈感來了。"我説。

    "那麼,你可以開始了。"她説,睜開眼睛,面帶笑意。

    "我要你躺下,背衝着我,讓我從背後抱住你,讓我們用被子矇住頭,這時,我就可以開始。""我會照你説的做。"她説,同時,迅速拉過被子,鑽了進去。

    我也鑽了進去,抱住她,手放在她的Rx房上。

    "開始。"她説。

    580

    "我的愛情就在這兒,它就睡在我心裏,它有時會醒來,把頭伸出我的眼睛,去尋找那吸引它的目標,我的愛情沒有保護,也沒有支撐,它很脆弱,也很完整,它是既是明亮的,又是黑暗的,因它同時屬於白天和黑夜,它會眨眼睛,就像黑暗中的星光,它還會調皮,就像被風搖動的波浪,它很神氣,就如同破雲而出的滿月,它味道甜美,一如新枝上飽滿的水果,我的愛情之所以甜蜜,因為它是一種寧靜的柔情,我的愛情之所以寧靜,是因為它帶着死亡的氣息,如同面對秋風的金色衰草,如同面對火焰的天真飛蛾,我的愛情是那麼羞怯,當它看到它陌生而親切的對象時,它便低下頭,不好意思再看,但它卻不會離開,它等在那裏,等着被那對象所招喚,等它叫它走,如果它叫它走,我的愛情就會走,就會跟着它,沒有片刻的猶豫,我的愛情很驕傲,任何力量也別想叫它低下那驕傲的頭,如果放棄了愛的驕傲,我的愛情就會因為它的低賤而哭泣,但是,我的愛情總會抬起頭來,去面對那痛苦而尖鋭的刺傷,它會為那刺傷而痛苦,為那痛苦而悲傷而嘆息,而那愛的痛苦,愛的驕傲,它會因刺傷而受損,而衰弱,卻不會低頭,它不允許被改變,被剝奪,它那麼幹淨,不接受任何污穢,它將挺起腰,昂起頭,始終昂起頭,它將温柔順從,它不會反抗,因為它不懂粗暴,它會沉默,悲傷而憂愁地沉默,它不會哭,它會淡淡一笑,然後,它會迎着那侮辱而毀滅,這就是我的愛情。"

    581

    她轉過身來,抱住我,對我説:"這是正式而嚴肅的情話,我希望你寫進言情小説,這樣可以使你的言情小説正式而嚴肅。""我還沒説完。"我説。

    她再次轉過身去,同時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她的Rx房之上。

    582

    "聽到嗎?我的寶貝,我的愛情在對你説話,低着眼睛對你説,它什麼都告訴了你,它等着你,等着你是不是接受它,它就這樣,一直就這樣,如果你這次能夠好起來,能夠認清我,能夠叫我的名字,能夠拉起我的手放在嘴上親吻,親愛的,最親愛的,最最親愛的,心愛的,最心愛的,最最心愛的,那麼,你就配得上它,我就允許你來摘取它,它將是你的,它屬於你,它將像甘泉一樣浸泡你不安的靈魂,它將安慰你,一旦它屬於你,它將跟隨你,它將對你好,親愛的,心愛的,不管你對它怎樣。"

    583

    "這一段也要寫進言情小説。"她説,同時,轉過身來,與我擁抱,接吻,然後,她問我:"還有靈感嗎?""還有。"我説。

    "快説。"她再次轉過身去。

    584

    "我用我的粗魯,我的強硬,我的不屈,我的堅定,我的生命來保護我的愛情,我的意志不允許它被世間的眼睛看到,我把愛情放在我的心裏,因為那裏才配它,當我的意志被毀滅了,我希望,我的愛情仍然能夠倖存,如果,它沒有被損壞,被別人發現,那麼,它可以安慰我,令我死得平靜。"

    585

    她再次轉過身來,臉上淚水縱橫:"你看,我哭了,真的哭了,我被你的愛情打動了,你還有靈感嗎?""靈感消失了。""那麼,去記錄下來,然後寫進言情小説――用不着你,我去記,我全記住了。"她掀開被子,衝到我的書房,抽出一張打印紙,就開始在上面寫寫劃劃,她寫得飛快,口中唸唸有詞,一會兒,她寫完,回過身來,對我説:"我的愛情與你的一模一樣,但是,我説不出來――你要替我説,從今以後,你要替我説,你願意答應我嗎?""我願意。""我很高興。"她説,"你懂得我的愛情。"

    586

    "我可愛做發財夢啦!每一次做得都很高興,都不想醒,幸虧我醒了,不然,如何花掉那麼多錢會使人忙不過來的,因為我每次做得都很累。"她説。

    此時,我們已經躺回牀上,我平躺着,她衝着我,我把手從她的脖子下面伸過去,又彎過來抱住她。

    "我也做過發財夢,兩夥強盜在深夜裏的火拼,同歸於盡,留下一個箱子,我宿醉未醒,正躺在現場,最後一個強盜死去,我醒來,提起箱子,揚長而去。""箱子裏全是現金吧?"她説。

    "你怎麼知道的?"我問她。

    "我也做過一個一模一樣的夢――你是不是雙魚座,B型血?""是。""我也是。"她説,抱緊我,"我們天生一對。"

    587

    那一天,右旋安非他命叫我們不停地説話,我們説了又説,我們拉着手説,從中午一直説到深夜,本來我是想跟她做愛的,她也想,但我的能夠使做愛美好的機能出了問題,我的機能神秘地消失了,它壞了,所以,我們就只能説話,我們説情話,這使我覺得很温柔,她也這樣想,她還安慰我:"有時我都覺得,兩個相愛的人,如果只是不停地睡覺,那麼會顯得很粗魯,相愛的人們是應該相互講情話的,沒有什麼比情話更好聽,講情話使相愛的人顯得很可愛,比説出的情話還要可愛,因為要是不説,那些情話也就沒有了,沒有情話,就不是相愛,而是獸交。"

    588

    她還説:"邊講情話邊像野獸那樣交配,就是相愛,就是人類。"

    589

    我説:"我們只講情話,而不能做愛,這是什麼?""這是愛的痛苦之一,但不算最痛苦的。"她輕輕笑着回答我。

    "也許,很多老頭兒老太太就是這樣痛苦。"她調皮地説,"當然,你就是老頭兒"。

    590

    "你很美好。"我説完這句話後,我們睡去。

    591

    半個月後,在我面前,陶蘭第一次發病,以後又多次發病。

    592

    發病時,她認不出我,她自語,叫喊,傷害自己,她被幻覺折磨,聲音、圖像、感覺,這些可怕的幻覺不通過感官,直接在她的大腦中發生,精神分裂症,我親眼看到。

    更多的時候,她冷漠地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我知道,我的理智知道,那不是陶蘭,那是被愛傷害後的人類。

    593

    但我的情感不承認這一點,我情感仍然認為,那個不認識我的細腰姑娘是陶蘭,是我熱戀中的情人,這使我悲慟欲絕,幾乎瘋狂致死。

    594

    想知道陶蘭發病後是什麼樣子,十分容易,去位於北京德勝門與北太平莊之間的安康衚衕就可辦到,在那個可怕的衚衕裏,座落着安定醫院,我曾長時間地在那個小醫院內的道路上徘徊,道路繞院一週,東邊的院牆上爬着長青藤,不遠處,還有一個小花圃,裏面栽種着鮮花,靠南面,是門診室,每天都有上百個病人在親人的陪同下,去那裏掛號看病。

    站在那裏排隊掛號,開始僅僅令人感到不安,但若慢慢回頭,仔細觀察每一個坐在椅子上的病人,就會令人感到真正的絕望,更令人絕望的地點是院內的幾幢小樓內部,那裏是病房,病房裏是須入院治療的病人,重病人,陶蘭就曾住在那裏,她幾進幾齣,雖然她是裏面最美麗的病人,但美麗此刻已無法幫她任何忙了,她的小小儲蓄卡也幫不了她的忙,我的儲蓄卡也沒有用,大夫、護士、主治醫、專家、先進的設備、昂貴的進口藥、耐心的管理、連心連肺的親人,還有人世間最有用的名聲、權力、金錢,在這裏統統失效了,這裏是另一個世界,受挫的世界,沒有成功的世界,這裏有一些真相令人心寒,但在這裏進進出出的人都儘量對此視而不見,至少我就是這樣,我對一切視而不見,我就像是閉着眼睛進去,閉着眼睛出來,我認為這裏很荒謬,是一個令人身心不太愉快的人間小景,這裏關閉着人們心靈的苦難,而且,那種苦難無法直接顯現,力不從心是那裏的常識心態,人人都有,有的人談論兩句,有的人不談論,總之,沒有人願意相信那裏,沒有人願意進入那裏,我也同樣不願意,我即使路過這座醫院,就是遠遠地路過,心中也會泛起一種強硬的冷酷之情,我必須這樣,不然的話,我也會進去,進入這個人間死角,並且,再難出來。

    595

    在那裏,他們問她話,給她吃藥,打針,管理她,想讓她正常,想挽救她,最終,他們無法挽救她。

    596

    沒用多久,她的疾病便使我變成一個神經質的人,一個歇斯底里的人。

    597

    不愉快的回憶令人深深地震驚。

    不愉快的回憶無法完整。

    我不想修補那些回憶,我倒是想讓它儘量殘缺。

    我只想忘掉那一切。

    但我做不到,我只能任由回憶震憾我,事實上,它早已把我震垮了。

    我很麻木,我願自己麻木不仁,其實,麻木不仁也挺好的。

    598

    在那時,我仍在與她談着戀愛,毫無希望的戀愛,一般的戀愛令人頹廢,但與時病時好的陶蘭談戀愛,卻叫人連頹廢也做不到,除了無力地任由愛情煎熬以外,似乎一切都毫無辦法,但我答應過陶蘭,要成為一個言情小説作家,因此,我儘量把煎熬寫得美好,也許被苦難煎熬確實美好,雖然我無法理解那種美好,但我相信陶蘭,因此,我就相信,凡與陶蘭有關的事情,全都美好。

    於是,我支離破碎地告訴人們那種美好,我不是故意這樣做,我幾次試圖有條理而詳盡地敍述,但都不成功,我想,算了,講講就算了,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嗎?

    令我欣慰的是,我做到了講述它,我想我憑藉我的意志做到了,我完成了廢話連篇的工作。

    總之,我認為我盡了力,信不信由你,愛信不信,去你媽的,我什麼都不在乎,我才不在乎呢!

    信念,是力量之源泉,連一些無知無識的人也能知道這一點。

    我知道,這關於陶蘭的一切,全是愛情美好的信念在起作用。

    599

    人世間的苦難是深不見底的,是深不可測的,是催人一死的,信不信由你,隨你便。

    600

    我還是讓你看看苦難是如何美好的吧。

    這裏,在這裏,在我這些文字裏,我不容任何人辯駁,誰要跟我辯駁,我不僅説去你媽的,還要親手殺了他,當然,我不會殺了他,他根本不配我動手,我現在已懶得動手了,我的手無力地敲擊鍵盤,我一點勁兒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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