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敲門。
小真將埋在枕頭裏的臉露出來,深深嘆口氣。
一定是宜家又忘了帶鑰匙……不對,宜家已經不住這了。那會是誰呢?
門外的人顯然不耐煩了,更用力地敲着門。
“來了,來了,我聽到了。”小真懶懶地起牀,走到大門前,將門閂拉開。
小真一看門外的人就大聲驚呼,“老天爺,出了什麼事,宜家?”她的臉色好難看,好像剛失去心愛的小狗。“快進來。”
宜家看着小真,覺得小真的臉變成好多個,突然身子一晃,她頹然地向前,被小真及時抱住。
小真半拖半拉的將宜家抬到牀上,再用棉被將她緊緊裹住。
睡不到兩個小時,宜家張開眼,首先看見牀對面牆壁上貼的是F4的海報。她在牀上坐起來,環顧貼滿偶像明星海報的房間,才弄清楚自己正在小真的房間裏。
門口細微的聲響吸引了她的注意,小真推門而入,擔憂的走向她。
“你把我嚇死了,小姐。”她在牀上坐下。“到底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
“我失戀了。”
“你不是説你們正做愛做得如火如荼,怎麼會……”小真訝異地問。
“因為他的前女友明莉要和她老公離婚,回到他身邊。”
“哦,那他就把趕你出來啦?”
“他沒趕我,是我自己走的,我不想等到他叫我走才走,那太丟臉了。”
小真抱抱宜家,“你也不要太傷心,下一個男人會更好。”勸失戀的人就只有這句話啦。
她悽然搖搖頭。“沒有下一個男人了——”
“別説這種傻話,你要想辦法忘掉宮希俊,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下一個男人,晚上我和凱子他們要去鴉片館,你也一起去,在那裏可以認識不少的男人……”小真喋喋不休地説。
“我才剛失戀,哪有心情找下一個男人,你總得給我療傷止痛的時間。”她往後一倒。“我好睏喔,昨天晚上都沒睡——”
“昨晚沒睡,在做什麼?”小真瞅着她。百分之八十在做愛,這宮希俊也真是的,不愛宜家,卻拼命和她做愛。
“沒做什麼,失眠。”她把被單拉到下巴的地方。“我要睡覺了。”
在同一時間,宮希俊在陣陣涼意中醒來。他感覺到懷中空了一大塊,宜家不像之前那樣窩在他懷裏。他伸手往旁邊一探——
宜家不在牀上!
那個小懶豬,平常比他晚起,今天怎麼這麼早起牀?宮希俊迷迷糊糊地想,大概在廚房為他做早餐吧?
“宜家、宜家、宜家——”他叫了她幾聲,想把她召回牀上,來個睡眼惺忪的晨間做愛。
沒有回應。
“宜家、宜家、宜家——”他索性推開纏在身上的被單,起身到廚房去找她。
廚房裏也沒人!
宮希俊心裏覺得奇怪。她一早跑到哪兒去了?難不成去外面買燒餅油條?
他走出廚房,瞥見餐桌上的紙條。他撈起那張紙條,迅速看着——
謝謝你這二十多天來容忍我的迷糊,並祝你未來一切順利。
附註:那隻小貓留給你做紀念。
她寫這個是……他急急去開衣櫃,果然,衣櫃裏只剩下他的衣物!
她不告而別了,為什麼?宮希俊坐在沙發上發了好一會兒呆。
他到底哪裏得罪她,她非要這樣不聲不響地離開?而且走之前還跟他做愛……真是莫名其妙。算了,走了就走了。他瀟灑地想。
反正她早晚都要走,而且她只是他的假女朋友,他幾乎完全不瞭解她,不,他了解她的身體、她身體的氣味……
電話鈴聲響起,切斷他的綺想,當他走過去接聽,聽到是明莉的聲音時,他感到非常非常地失望。他被這個感覺震住——
他竟在期待、渴望聽到宜家的聲音!
宮希俊終於發現,宜家對他而言,不再只是一個假女友,他已經真的愛上她了。
他愛她!他的嘴唇扭曲出一抹苦笑。為什麼他以前沒了解到這個事實。
“希俊,我可以去你家嗎?”
“我等一會要去醫院,你等一下,我有插撥電話。”他轉接插撥的電話。
“希俊,你快點來醫院,媽似乎不行了。”宮姐姐焦急的聲音傳來。
“我馬上過去。”
宮希俊忘了明莉還等在線上。立即抓起車鑰匙飛車趕到醫院。
他一進病房,就奔到病牀前,抓住宮媽媽的手。“媽。”
“希俊,你來了,宜家呢?她怎麼沒來?”宮媽媽虛弱地説。
“媽,我不敢騙你,她走了。”
“你要把她找回來,她是個好女孩,除了她,我不要別的女人做我的媳婦。”
“我會把她找回來,也會娶她。”
“你不是要讓我安心地走,才這麼説的吧?”
“我愛她,今天早上她走了之後,我才知道我愛她。”
“傻孩子,我早就看出來了。”
“媽,你還有沒有什麼要交代我的?”
“一定要找到宜家,還有,要多生幾個小孩……”
當天晚上,宮媽媽撒手人寰。
接下來的幾天,宮希俊忙着處理宮媽的後事。他去找殯儀館,還有去警局辦死亡登記,以及在報紙上登訃聞。希望宜家會看到這則訃聞,然後回來。
然而在葬禮上,宜家並沒出現,明莉倒是來了。
葬禮過後,宮希俊緩緩將車駛進西湖園地下停車場時,發現家裏主卧室的房間是亮着的。
宜家回來了!
他飛奔到家後,連鞋都沒脱就跑進主卧室——
房間裏沒有半個人,只有貓……原來他昨天晚上忘了關燈。
宮希俊苦笑一下,他似乎被宜家的迷糊病給傳染了。
他走進去,坐在牀上,他注視着牀上的白枕頭。
她曾經睡在那裏……
他發現自己無法不想她,無法不記起他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
只要一想到宜家或許會從此消失在他的世界,宮希俊就感到非常不安。那種恐慌此刻正以超乎他想象的速度,啃蝕他的心。
由於昨晚很晚才睡着,宜家遲至下午才醒來,看看時間,居然兩點了。
窗外的天空烏雲密佈,看起來好像會下大雨。
宜家梳洗換裝完畢,來到樓下的麪店。
小真星期一到星期五都在這裏工作,星期六和日則在補習班學泡咖啡。小真的願望是開一家小小的咖啡店。
她在一張四方形餐桌坐下,不用她點,小真就送來幹意麪和海帶豆乾。她沒有立刻吃起來,她的心思仍停留在宮希俊身上。
雖然她不告而別,但是她並沒有躲起來,不讓宮希俊找不到她,這就是她回到她曾經帶宮希俊來過的租屋處的原因。但一星期過去了,他都沒來找她……
“宜家,你看這張十一號的報紙!”小真慌慌張張地把一張舊報紙拿給宜家。
“今天都已經十三號了,叫我看過期的報紙做什麼?”宜家喃喃地説。
當她看到宮媽的訃聞時,止刻衝了出去。
她要去宮希俊家,問他宮媽葬在哪裏。
她沒能參加宮媽的葬禮,至少該去宮媽墳前上個香。
走到半路,剛好附近有聖瑪莉麪包店,她走進去買了他喜歡吃的起司蛋糕。
到了宜家,她按了按門鈴,他不在家。
她徑自開門進去,把蛋糕放在桌上。
環視四周,窗簾是拉上的,屋裏很悶,電視機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厚厚的灰塵,地板也沒擦,桌上散着早餐用過的碟子和杯子,廚房裏骯髒的碗盤、不乾淨的杯子,隨便拋在洗水糟裏。
她才不在幾天,這個家就變得這麼亂。宜家捲起袖子,勤快地幫他收拾起來。
不一會兒,廚房和客廳都打掃好了,洗衣籃裏的髒衣服也曬了。她看看時間,知道宮希俊快回來了,一顆心猛然跳動起來。她一次又一次的回頭看門,滿懷期盼宮希俊的出現。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卻不見他回來。
她一個人空等着沒事做,就把衣櫃裏的衣服拿出來,一件一件地重新疊好,該熨的也全都熨好,掛起來了,但仍然不見他回來。
九點多了,他去哪兒呢?會不會是跟明莉約會去了?
這麼一想,她又哭得像淚人兒,又覺得人生沒意義、沒希望了……
不要哭了,你就是哭瞎了眼,他也不會要你。
她抹乾最後一滴眼淚,毅然決然地往門口走,準備從此死心,不再妄想。可她才關好大門,便聽到電梯門打開的聲音。
宜家一閃身,躲進樓梯間,然後她偷偷探出一點點頭,看到明莉!
明莉從皮包裏拿出鑰匙,打開門後進去。
宜家痛苦地想,她已經有他家的鑰匙了……他們又同居在一起了。
電梯下去又上來,這回走出電梯的是宮希俊。
宮希俊進屋後,一看到桌上的起司蛋糕,他快步向主卧室走去。
門一打開,他的心沉到谷底,不是宜家,是明莉坐在他牀上。
“你怎麼進來的?”他緊繃着臉。
“你忘了我曾經住在這裏,我有鑰匙。”
“鑰匙還我。”
“就放在化妝台上。那個宜家呢?我在葬禮上沒看到她,她好像也不住在這裏了,你們怎麼了?”看來他們的感情並不深,禁不起她一個小小的謊言就分手了。
“沒怎麼。”他不會告訴她他和宜家的事。
“希俊,我正在和我老公辦離婚,我們很快就可以明正言順地在一起。”
“你就算離婚了,我也不會和你在一起。”
“為什麼?”
“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想不到嗎?因為我不愛你,我愛的是宜家,所以你最好不要離婚,免得人財兩失。”人是他,財是她老公的錢。
“你的廁所借我上一下。”説完,明莉走進浴室。
當她出來時,身上一絲不掛。她不相信自己對他一點性吸引力都沒有。
“你在做什麼?”宮希俊的雙眉皺得更緊。
“我在等你抱我啊。”她挑情的煽動睫毛。
“把衣服穿上!”他沉聲道。
她突然失聲大笑,“穿上衣服怎麼做愛?”她走向他,纖長的手摟住他的頸項。
宮希俊拉着她的手,但她更緊緊圈住他。“放手,明莉,你鬧夠了!”
“吻我一下,我馬上放開你。”她仰起臉,嘟起小嘴。
“你現在就放開我。”宮希俊的手在她腰上用力推着,不讓她貼近他。然而,她卻像泥鰍一樣滑進他懷裏,雙臂死纏着他。
“我們又不是沒做過,我還記得以前你的手都離不開我的身體……”她柔聲在他頸側挑逗地説:“希俊,今天晚上我任你宰割。”
“別鬧了……”
同一時刻,一直在門外掙扎着要不要進來的宜家,終於決定進來看他們在搞什麼。
她打開大門,心裏祈禱着他們只是在説話。
聽見他們的聲音從主卧室傳來,她輕步向主卧室走去。
房門刷地推開,宮希俊和明莉同時吃驚地回過頭。
“哎喲,你怎麼不敲門就進來了,要是看到兒童不宜的畫面,可是會長針眼喔。”明莉很快換上愉快的笑臉。
宮希俊因為一時驚愕,而忘了自己的手還扶在明莉赤裸的身上。“宜家……”
宜家的雙眼閃着盈盈淚光,她轉過身,沒命似的跑了出去。
“宜家!”宮希俊又叫了一聲,迅速推開明莉追了出去。“宜家,你誤會了……”
她頭也不回地奔進電梯,按了按鈕。在電梯門關閉的瞬間,她瞥見他回身朝着安全梯奔跑,她知道他很快就會追到樓下,因此她不走正門,而跑到地下室,從停車場的出口跑進一條小巷道。
宜家很得意自己急中生智。如果不是從地下室逃出來,現在一定被他追到了。然而,她心底卻另有一個矛盾的念頭,她希望被他追到。
可是,被他追到了又怎麼樣?
他會叫她回去嗎?
不會。
宜家露出悲慼的神情,茫然地一步步走着。
不知在路上走了多久,宜家從茫然中清醒過來後,才發現自己站在台北車站的大廳。
她手上沒拿皮包,幸好衣服口袋裏有幾千元,因此毫不猶豫地走向售票窗口買了車票——
她決定回鄉下。
拿着車票,走過剪票口,她直直地走向月台。
忽然,她的腦海裏浮現宮希俊追她的影像。她停下腳步。
他為什麼要追她?還有,他説她誤會了是什麼意思……她親眼看見他們抱在一起,雖然他身上有穿衣服,但是明莉卻是光溜溜的,不可能誤會。
難不成是他想享齊人之福,明莉做大太太,她做小太太……
她不停地想着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就在她想得頭昏腦脹的時候,火車來了。
現在不是新年,也不是假期,所以火車上的人並不多,她隨便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在抵達高雄之前,她想起了好多以前的事——想起小時候、想起她第一次來台北、想起許多已經成為回憶的事情……而宮希俊也成為回憶……
回憶二字使她心頭一酸,眼淚汨汨流出來。
她偏過臉,想避開別人奇怪的眼神,然而淚水卻像崩潰的河堤,怎麼也止不住。
高雄到了。為了不讓爸爸看到她小白兔的眼睛,她在街上晃了很久,才回到住了二十年的家。她家是三層樓的透天厝,一樓是爸爸開的國術館,二樓是客廳、廚房和爸爸的房間,她住在三樓,是一間大套房。
“爸……”宜家站在她爸爸身後,小聲地喊了聲。爸爸正在幫人推拿。
爸爸轉頭,看了她一眼後,又回頭幫客人推拿。“怎麼不先打電話就回來了?”
“我臨時決定的。”
“還要回台北嗎?”
“不回去了。”回去那裏,只會觸景傷情。“我好累,我上樓了。”
回到房間,她撲倒在牀上,開始痛哭失聲。
她哭了將近一個小時,然後痴痴呆呆地躺着,腦袋一片空白。
輕輕的敲門聲響起。“宜家,我可以進來嗎?”
“等一下。”她趕快跳下牀,去浴室用冷水冰敷一下眼睛和洗臉。
而後她打開門,爸爸進來了。他手裏揣着一碗湯麪説:“你一定沒吃晚餐。”
她拿着那碗湯麪,舉起筷子,吃了兩口,這才感到肚子的確有點餓,於是很快吃光了一大碗湯麪。
“爸,你的廚藝愈來愈好了。”説來慚愧,她爸爸很會做菜,都可以去做大廚師了,她卻一點也不會。
想起第一次在宮希俊家做飯的糗事……宜家的眼神黯淡了下來。
“你在台北發生了什麼事?”其實她一回來,他就注意到她很不對勁,好像心事重重的。
“沒事了。”她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指。
“欺負你的那個男人是誰?我去台北找他。”通常會讓女人哭的,就是男人。
“沒有什麼男人,爸,你不要去台北。”她緊張地説。
“我知道你是不想告訴我。”
“爸,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媽走後,爸怕她被後媽虐待而沒有再婚,一個人獨力扶養她長大。
長大後,她去台北,留下爸一個人寂寞地在老家,現在她還讓他為她擔心,她真是個不孝女。
“好了,早點睡覺。”説完,他走出去,輕輕帶上門。
夜裏她還瞪着兩眼,想着宮希俊,想着跟他第一次炒飯……他現在是不是在和明莉炒飯……她哭得柔腸寸斷,睡着時,仍想着自己有多麼愛他。
接着幾個星期,宜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大都待在三樓,整天無精打采地,不是睡覺就是看電視。
這幾個星期,她一直感到頭暈。爸爸説這是流感,因為左鄰右舍有很多人都感冒,可是她很少出門啊,被傳染的機會應該不大。
而且最近幾天反胃得厲害,什麼東西都吃不下,但是很奇怪,她卻吃得下酸菜面,她以前並不愛吃,現在卻特別喜歡吃。
這天吃過晚餐,爸爸問她:“頭還暈嗎?”
“嗯,而且次數愈來愈頻繁。”宜家扶着額頭説。
“你應該去看醫生,不要是什麼怪病的前兆。”
宜家聽爸爸的話,到街上的徐內科掛號。徐大夫是女醫生,她從小就在她這邊看病。
徐大夫替她量體温——沒有發燒。又問她這幾天有沒有喉嚨痛、咳嗽、耳鳴、頭痛、背痛、胸口疼痛的情形發生——沒有,她毫無這些症狀。
徐大夫推了推鼻子上的鏡架。“你上個月的月信是什麼時候來的?”
“我不記得了。我的月信一向不準,有時四周、六週,甚至兩個月,反正該來的時候就會來,該走的時候,就會走。”
“你會不會是懷孕了?”
“什麼?你説什麼?”她瞪着眼,被徐大夫的話震呆了。
“你好像懷孕了。”
“不!”她用手捂住口,“不可能!”懷孕……她不可能是懷孕了,可能嗎?就那幾個晚上……
“我是經驗談,也許我弄錯了,我去拿驗孕紙。”徐大夫起身離開。
徐大夫離開了三分鐘,對她而言卻如幾世紀那麼久。她拿着徐大夫交給她的試劑走進女廁。
從廁所出來後,她回到徐大夫面前。“粉紅色的,那表示什麼?”
“表示你懷孕了。”
宜家咬了咬下唇。“徐大夫,請你不要告訴我爸爸……拜託你。”
回到家,宜家低着頭往樓上走時,“病看得怎麼樣?”爸爸關心地問。
“你説對了,是流感。”她不敢告訴爸爸她懷孕了,怕他拿刀去殺宮希俊。
回到房間,她蜷縮着身子躺在牀上。
她該怎麼辦?
她沒有結婚,卻懷孕了……
驀然間她心裏掠過一個想法:她不能要這個孩子……然而,她又怎能殺死在她腹中的胎兒?
在一番輾轉反覆中,宜家終於疲倦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