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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

    陸濤的問題

    米萊的父親米立熊是一位白手起家的企業家,他用二十年的時間掙了一萬個普通人用同樣時間掙的錢。對此,他有個答案,這個答案他一見面就對陸濤説了:"很簡單,因為我僱了幾萬人幫我掙錢。"

    對於陸濤,女兒的男朋友,他有點看法,不,他有很多看法!他絕不會喜歡陸濤,他只喜歡女兒米萊,盡心盡力地養她到二十歲,叫他生氣的是,一個小年輕兒只用了幾天便代替了他的位置。女兒依賴男朋友,説男朋友好,給男朋友打電話、發短信息,花他的錢讓她男朋友快樂,這讓他私下裏覺得極不合理,他有一陣兒幾乎有點兒不喜歡女兒了,他更不喜歡女兒這位天天掛在嘴邊兒的男朋友,他其實是嫉妒他,但他對他也很好奇,因為他沒見過他。現在,這個叫陸濤的小年輕就坐在他對面,白白淨淨,長得挺順眼,與他的想象有差距,他寧願他長得獐頭鼠目,他當然不會,可是,可是,該怎麼説呢?女兒帶着他,是來請求他的幫助的,他當然要伸一伸手,不過,在伸手之前,他要看一看他是什麼人。

    這裏是米立熊寬大的家中辦公室兼書房,只他們兩人,還關着門。陸濤給米立熊的印象很好,他沒挑出他什麼大毛病,只是覺得這小夥子有點愣,上來問的第一個問題是:"叔叔,你是怎麼掙到那麼多錢的?"

    不消説,米立熊太喜歡回答了,他曾無數次對別人回答過這個問題,答案當然是看人下菜。他沒想到的是,這個問題是米萊教給陸濤的,米萊知道米立熊愛回答這個問題,現在,陸濤想問一問他自己的問題,也是他目前最關心的問題。

    "叔叔,我還有個問題想問您。"

    "説吧。"

    "您覺得您為什麼而生活呢?"

    這個愚蠢的問題叫米立熊有點摸不着頭腦,甚至問得他有點慌亂,從來沒有人問過他個這個問題,米立熊順嘴説:"我?我為家庭,還有,就是為社會做點事。"

    "那麼,叔叔,這個社會是個什麼東西呢?"

    又是一個愚蠢的問題。

    米立熊喝了一口茶,定了定神:"我是經商的,從我的眼光看,社會就是一個相互交換的大市場,每一個人用他有的,交換他沒有的,這樣説,社會又像是一個互助體系。想想看,你不種糧食,卻能吃到;你病了,有醫生在等着你。但你得為社會做點什麼,這樣,社會才會願意幫助你。"講完這番話,米立熊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説得很正確。

    但陸濤接着:"那麼,叔叔,這個社會又是為的什麼而存在呢?"

    米立熊皺起眉頭,緊張起來,他知道現在的大學生智力水平很高,這該不會是個連續的智力題吧,現在是誰考誰啊?這小混蛋在搞什麼鬼?

    米立熊警惕地打起了官腔兒:"這我可不知道,這是社會的事。"

    "這麼説,我們每個人都是這個社會的一分子,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為什麼而存在?"

    米立熊看着陸濤的眼睛,此刻,這孩子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一點也沒有躲閃的意思,而陸濤呢,他是對這個問題真感興趣,他在等着米立熊説出一個叫他感到滿意的答案。

    "恐怕是的。"這便是米立熊的答案。

    這答案讓陸濤極不滿意:"那麼,叔叔,我只要能從社會上掙到錢,能養家餬口,這一輩子就算踏實了?"

    米立熊笑了:"也不全是,陸濤,每個人都應該有點他自己的追求嘛,比如我,工作忙得要命,回到家也抓緊時間學點英語,以後沒準兒就派上用場了。你有什麼追求呢,陸濤?或者説,你有什麼理想呢?"

    陸濤失望了,原來大人們不過如此。

    "我不知道,叔叔,我只是不想像父母那樣生活一輩子。"

    米立熊被這句帶刺兒的話逗笑了:"我小時候也那樣想過,只是後來沒實現,我也沒見別人實現過。"説罷,哈哈哈笑起來,他在笑陸濤幼稚。

    "為什麼呢?"陸濤不依不饒。

    "為什麼?為什麼呢?我也不知道,總之最後大家就都一樣了。"

    談話就這樣結束了,事後,米萊問米立熊對陸濤是什麼印象,米立熊想了想,説:"但願他不是一個書呆子。"

    米萊一聽就急了,這印象與她對陸濤的感覺相差太遠,她私下裏認為他是一個天才,所以她大聲反駁:"爸!他怎麼了?我覺得他挺好的呀!"

    一見鍾情

    這一天,陸濤到兩個公司面試,米萊跟着他。第二個面試一直拖到天黑,完事後,兩人一起在麥當勞吃漢堡和薯條,米萊忽然發出感慨:"我覺得,有一段好感情,頂過一百個好工作。"

    陸濤白了她一眼,他一直把她的話當作富家女的言論,內心有牴觸,經常忍不住頂上一句,但今天他沒説什麼,更重要的東西壓在他的心頭,就是那個徘徊不去的問題:"什麼是最重要的?"

    以前,時間對於陸濤似乎是無窮無盡的,人生也是這樣。高強死後,陸濤像是突然躍入高空,匆匆地俯視了一下人生,現在他把人生當作一段必須花出去的時間,但他不知道如何花才更值,這是他的苦悶。

    兩人出了麥當勞,上了出租車,一直來到服裝學院門口,天已經黑了,路上,米萊一直靠在陸濤肩膀上,她就願意這樣。

    出租車停住了,分別的時候到了,陸濤看到三三兩兩的學生在進進出出。

    米萊用頭頂了一下陸濤,於是兩人接吻,陸濤抽空把錢塞給出租司機。

    米萊沒有下車,卻把頭深埋在陸濤胸前,今天她不知為什麼特別不想離開他。

    "我不想下車,再抱一會兒,你抽一支煙吧。"

    説罷,米萊從陸濤的口裝裏找出煙和火遞給陸濤,陸濤點燃了一支煙,出租司機找給他錢,他從中抽了一張十元的遞給司機,然後吐出煙霧,煙霧中,他看到夏琳從校門口出來,向兩邊張望,樣子十分動人。

    "你在看什麼?"米萊在陸濤的懷裏問道。

    "我看到一個姑娘。"

    "別看了,剩下的都是菜瓜,這學校的校花在你懷裏呢!"

    "是嗎?"

    "你真在看一個姑娘?"

    米萊躍起,一眼看到夏琳,於是搖下玻璃,對夏琳喊:"夏琳,夏琳!"

    夏琳走過來,陸濤和米萊下車,出租車開走了。

    "這是我男朋友,就是我跟你説的陸濤,他剛才在偷看你。這是夏琳,我最好的朋友。"米萊介紹。

    "你好,"陸濤説,"米萊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你。"

    "你好,"夏琳説,"米萊天天跟我説你。"

    米萊不好意思起來:"得得得,不許你們倆當着我的面兒議論我。哎,夏琳,是不是等男朋友呢?"

    "是啊。"

    "明天的比賽穿的衣服做好了嗎?"

    "做好了。"

    "我一會兒回宿舍去看看——哎,陸濤,你明天也來看看她吧,你不是愛看嗎?別説,你們倆性格挺像的,又瘋又怪。"

    "就這麼定了。"陸濤看了一眼夏琳,説。

    "那我們倆一拍即合之後,就甩了你私奔。"

    "你男朋友來了,這話可別當着他的面兒説,他比我還會吃醋。"

    夏琳的男朋友關鵬的車開了過來,就在他們前面停下,關鵬在車裏招手。

    "ByeBye,我先走了。"

    米萊招手:"Bye。"

    從陸濤的視線望去,夏琳上了車,車開走了。

    耳邊傳來米萊的聲音:"別看了,她馬上就要去法國了。她男朋友是個公司白領兒,以前追過我,我甩了他男朋友,也不去美國,專門盯着你。"

    陸濤吻米萊。

    "再吻一下我才走。"

    陸濤又吻了她一下。

    米萊依依不捨地説:"ByeBye,明天下午早點來,我們學校的全部美女都出動!哎,別忘叫上華子和向南!"

    陸濤點點頭:"再見。"

    兩人拉着的手鬆開了,米萊走了。

    華子的問題

    送完米萊,陸濤趕到"孔乙己"和同學吃畢業散夥飯,他進入飯館,路過一個魯迅石膏像,轉個彎過去,便與拼成一大桌的一羣同學打招呼,桌子上的盤子摞盤子,碼起三層高,位子外面還碼了一圈位子,坐滿了同學。

    大醉的華子搖搖晃晃站起來:"吃散夥飯來那麼晚,重色輕友!少廢話,先罰三杯!"

    在大家的起鬨下,陸濤一上來便一連喝了三杯啤酒。

    第三杯一下去,他忽然感到眼圈兒一熱,接着就是天旋地轉,腿一軟,坐了下去,就在這時,他看到米萊從外面走進來。真的是米萊嗎?是的,是米萊,她手裏託着一個小DV,笑着邊走邊拍。

    華子"人來瘋"犯了,跳到椅子上高聲叫好,誰也拉不住,他大聲喊:"我有個問題問所有人,説得好就算了,説不好罰酒一杯!"

    大家鼓掌歡迎。

    米萊興奮地拍下這一幕,畢業留念嘛。

    從外面剛進來的帶着幾個馬仔的豬頭,被這一幕逗樂了,他穿着一件花襯衫,剃着光頭。

    "瞧,林子大了真是什麼鳥兒都有啊?肯定是傻大學生!"

    馬仔們笑了。

    "你們認為——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什麼?從向南開始!"華子問題開始了。

    "為什麼從我開始?"向南不服地問。

    華子寸步不讓:"就從你開始——然後向順時針轉,每個人都得説!"

    剩下的人起鬨:"好,好啊。"

    向南苦着臉叫道:"我説什麼呀我?"

    "你先站起來!"

    向南站起來。

    華子尖聲催促:"説!生活中最重要的!"

    向南還想耍賴:"我能不能喝酒,不説呀?"

    華子嚴辭拒絕:"不行!説錯了再喝!"

    這麼嚴肅的問題,向南可不想先説,他眼珠一轉,一拍桌子:"這問題是你起頭兒的,應該你先説!"然後他發動羣眾,"大家説對不對?"

    大家跟着喊:"華子先説!"

    華子做出一副挽袖子的樣子,其實他穿着短袖兒,沒袖子可挽:"我先説!我先説就我先説!我認為,生活中最重要的,是哥們兒,是友誼,我希望我們的友誼地久天長!"

    這答案贏得了大家的掌聲。

    在邊上坐下的豬頭瞟了華子一眼,小聲對馬仔説:"這幫傻帽兒要不是大學生,嘿,我買單買雙份兒!"

    馬仔點點頭:"校徽上寫着"北京——什麼——大學",建工大學。"

    豬頭吃驚道:"行啊,你眼神還那麼好!這麼小的字兒都能看見,我怎麼什麼也看不見呀?"

    馬仔笑了笑:"大哥,我看得準兒,可認的字兒也少呀,哪兒像您這麼有知識!"

    豬頭這下才算平衡了。

    這邊的華子還沒有忘記向南:"該你了,向南,別耍賴!"

    向南知道躲不過去了,於是清清嗓子:"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是我爸媽,我以後多掙錢,叫他們過上好日子。"

    華子一腳踩到盤子中間:"答案正確!"

    大家鼓起掌來。

    "下一個,葉小梅!"華子叫道。

    葉小梅站起來:"我覺得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是愛情。"

    這還用問!華子雙手一拍:"答案正確。下一個,許輝。"

    許輝伸出筷子在空中一揮:"我認為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是錢。"

    華子一跺腳:"錯!農民!罰酒一杯!"

    許輝揚起眉毛:"我為什麼錯?"

    "少廢話,我説錯就是錯,你們説呢?"華子也不知錯的原因,他只是覺得許輝錯了。

    大家在下面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許輝站起來:"這樣吧,朋友們,現在説這事兒還早,這杯酒我先喝了,等以後有一天,誰向我借錢,誰就喝了這一杯。"

    説罷一飲而盡。

    華子接着叫:"高琴琴,你是我們班班花,要不是你堅持上課,大學四年的課有一半我都提不起精神去,我先謝你了,然後,然後,你説,你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

    高琴琴説:"信任!"

    接下來的丁好好的答案是"家庭"。

    大家一起鼓掌,喊着賢妻良母。

    輪到陸濤了,他站起來,想了一會兒,以前他知道的答案現在全都顯得輕飄飄的,他無法肯定,於是如實回答:"我不知道。"

    華子很奇怪:"你不知道?"

    "對,我不知道。"陸濤坦然答道,這一下,連米萊都有點吃驚,她直想提醒他"我我我",但她沒説,只是接着下面的一幕拍完。

    "罰酒一杯。"華子有點泄氣地説,他本以為陸濤會説出一個更好的答案來。

    陸濤起身一飲而盡。

    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麼?這是個開放性的問題,當然,這是由每個人説出的答案確定的,下面是另一些答案:

    "我覺得能力最重要。"

    "我覺得是努力、勤奮和真誠。"

    "我覺得是合理地使用時間,做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

    "我認為生活中所有事都一樣重要,我要是憋着一泡尿,什麼也幹不了。"

    "我認為還是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最重要。"

    "我覺得萬事不求人最重要。"

    可以説,這些答案,表現了大家畢業時的某種情緒,這情緒很快令大家更加親熱,他們相互借酒説一些早想説卻又不好意思説,或是無從説起的話,他們不停地繼續幹杯,男女同學相互擁抱,大醉的人鑽到桌子下面,另有大醉的人被抱着,橫放在椅子上。

    這一頓散夥飯吃得真是情緒激昂。大學畢業,有點像離家出走,過去的努力像煙霧一樣飄散了,而未來卻影影綽綽地模糊不清。

    華子一把摟住陸濤:"哥們兒,説句心裏話,上大學四年,別的都是SHIT,我覺得最有意義的事兒就是交了你這個朋友,我不説你幫我過考試,替我還賭賬的事了,我不説了,你聽着,陸濤,我華子今兒把話兒擱這兒了,你瞧着吧,用不了多久,我一準最早成功,讓他們看看,哥們兒可不是白給的!"

    説罷,華子大喊一聲:"畢業啦,我們畢業啦!"

    他隨手把一個半空的酒瓶子扔向身後的空中。

    酒瓶子在空中滑行不一會兒,就因為地球引力掉了下來,正落在豬頭那一桌的桌子中間的湯碗裏,湯濺了豬頭他們一幫人一臉。

    豬頭慢慢回頭,看到那邊一羣同學跟着喊着"畢業啦、畢業啦",並且鬧成一團,豬頭把臉上的湯擦掉,目光掃過一個個人,最後落在陸濤與華子身上,他回頭用疑問的目光看幾個馬仔。

    眼睛好的馬仔一指:"穿花襯衫的那一個!"

    豬頭站起來便向華子撲過去。

    一場飯館裏的混戰就這麼突然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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