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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七月,是一個又濕、又熱的夏天。

    下午三點以前,我從鋼琴家教班,徒步走回分租小屋。

    離開江家後,我從報上的租屋廣告,找到現在住的這間分租公寓。

    這是一棟舊式公寓,租金雖然便宜,但沒有電梯。我挺着五個月大肚子,吃力地爬上三摟住所。

    白天,我在鋼琴家教班工作。但是今天晚上,我即將到中山北路上,一家五星級飯店面試,謀求一份鋼琴樂師的工作。

    為了這場面試,我花去這五個月來省吃儉用,所累下積蓄的一半,忍痛買了一套大兩號的水藍色洋裝。

    雖然我大着五個月的肚子,但仍然希望能通過面試,找到一份安定、收入較高的工作。

    畢竟孩子生下來後,養育以及教育費,是一筆龐大的支出,我不能沒有打算。

    晚上七點面試,我怕等公車不能控制時間、也怕下班時間交通擁塞,五點鐘不到我就提着紙袋,紙袋裏裝了那套晚禮服,匆匆離開我的小屋。

    六點半左右,我提早來到飯店,向櫃枱詢問後,飯店節目部經理,終於出來見我。

    "你帶衣服來了?"

    這位年近四十歲、戴着方型金邊眼鏡的中年人,看到挺着大肚子的我,面帶猶豫地問。

    事前我只寄出履歷表,他並不知道來面試的,會是一位孕婦。

    "是的,我可以立刻換上。"

    我禮貌地點頭,十分希望,他至少能給我試彈的機會。

    經理遲疑了十秒鐘,也許是因為我祈求的眼神,他終於願意給我一個機會。

    我以一個孕婦能力所及的速度,迅速換上禮服,坐到咖啡座角落,那架大鋼琴前面。

    經理給我十分鐘,讓我試彈最拿手的曲子。

    我掀開琴蓋,凝視眼前黑白相間的琴鍵,敲下第一個音符,專注於彈奏。

    "好了,江小姐,謝謝你。"

    我停下演奏,抬頭望向經理。

    "請你先回去,等候我們通知。"對方客氣地説。

    我知道,這兩句話的意思,幾乎等於拒絕。

    "經理,請問我什麼時候可以接到通知?"明明知道道希望不大,我仍然開口問他,因為我非常迫切,需要這份工作。

    "如果通過面試,我們才會通知你。"經理説完話就離開了。

    我失望地合上琴蓋,慢慢從座位上站起來。

    我猜想,當經理一看到我的大肚子,無論我彈得多好,都已經被除名了。

    "原來你的琴藝這麼好。"

    熟悉的聲音,喚起我的記憶。

    "嚴旭東?"我沒想到,會在這裏偶遇他。

    "打擾你面試了?"他的笑容,依舊男人味十足。

    我聳聳肩,仰起臉微笑。"沒關係,反正看來是不會被錄取了。

    他挑起眉問我:"吃過晚飯沒?""你想請客嗎?""請一名孕婦吃飯,是我的榮幸。"他道。我的臉突然漲紅起來。"我能騙人,説這顆大肚子是吃胖的嗎?"

    他低笑。"你終於像個女人了。"意味深長地看我。

    "你是指我的肚子嗎?"我笑着釋懷了,低頭看着自己隆起的肚子,頑皮地回答他。

    他迷人的眼神帶了笑意。"你還是沒變。"

    幸好他沒問,我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

    "你呢?嚴公子?"我反問他。

    "一樣吃喝玩樂、追女人。"他眯起眼回答我,俊臉沒有一絲愧疚。

    我嘆口氣,搖搖頭。

    "嚴旭東,愛上你的女人,一定很不幸。"

    他笑看我,沒有説話,迷人的眼睛裏有一層灰色的迷霧。

    這個男人帥得可以,可是我猜,他偏偏最愛自己。

    愛上他的女人,不是神智不清,就是想找罪受。當然,那個傳説中的"嚴太太"除外,如果她愛上他,我可以理解,畢竟這麼帥又這麼壞的男人少見,我會祈求菩薩可憐她。

    "想找工作?"他問我。

    "我現在自己養活自己——未來還得養活我的孩子,當然需要一份工作。"

    "那就明天來上班。"

    "來上班?"我莫名地瞪着他。

    "你不知道?"他挑起眉,淡淡地説:"這家飯店,掛在-山下-名下,是轉投資產業。"

    "你是老闆,決定要錄取我了?"我將他話中的意思,轉化成我能懂的簡單文法。"正確的説,我是飯店股東之一。"他看着我,慢條斯理地回答,眼神中有一抹詭異。

    意外得到這份工作,我高興得不能自己,根本無暇去猜測,他眼中的神情。

    "嚴旭東,為了報答你的知遇之恩,今晚我請客好了,"我豪氣干雲地説。

    雖然我的錢包裏,只有兩張一百塊現金。

    現在的我,連一張信用卡都沒有。我的手悄悄伸進口袋裏,捏緊乾癟的荷包。

    "不過,我只請得起一碗陽春麪。"我趕緊説。

    "別費事了,於脆在飯店吃免費晚餐如何?"

    飯店晚餐當然不可能是免費的。我很清楚,在這裏吃一頓飯有多貴。

    "既然你堅持,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為了省錢,我厚顏地決定吃免錢飯。

    他啼笑皆非地看着我。

    四個月來的磨練,我已經獨立而且堅強,每一分錢,都懂得了精打細算。

    時間過得很快啊……

    再五個月,我就要做媽媽了。

    雖然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爸爸,但我決心做一名稱職的單身母親——

    帶着我的孩子,勇敢的活下去。

    **********

    因為肚子越來越大,行動不便的我,只得辭掉白天的家教工作,專心在飯店上班。

    今天跟往常一樣,我提早出門上班,到了飯店後換好衣服,時間一到,就坐到鋼琴前開始一整晚的工作。

    彈琴一直是我的最愛,唯有彈琴,能讓我忘記生活的憂愁。我想,我對彈琴的喜好,這一生都不會改變。

    我沉醉在音符裏,隨着琴聲,放任思緒馳騁,一般人憂煩的工作時間,其實是我最放鬆的時刻。

    夜晚十點,換班時間到了,我合上琴蓋,圓滿完成今天的工作。

    我從鋼琴後方站起來,小心翼翼推開矮凳子,準備下班。

    "Mr.Johnson,江先生十分鐘後就到,請您稍候一下。"

    "沒問題,我們可以就一會兒要跟江先生報告的內容,先review一遍。"

    兩者談話內容雖然不關我的事,但我卻認出,前者是劉特肋。

    她口中的"江先生"可想而知是誰,十分鐘後,"他"會來到這裏嗎?

    我的心跳開始加快,不是因為即將遇見他,而是我根本就不想與他見面。

    倉卒轉過身,我從鋼琴旁邊,閃躲着走出咖啡座,然後趕回更衣間,換回平常衣服後,提起袋子匆匆離開——

    我走得很急,自從懷孕以後,我已經許久,不曾以這樣的速度走路。

    因為太過急切的原因,我開始感覺到,下腹部傳來一陣踢踏的痛感。

    我的孩子在跟我抗議了,但是我身不由己——就因為這五個多月的大肚子,我絕對不能與他碰面。

    但事與願違,我看到老黑的車子,正轉彎開進飯店車道。

    我猛然頓下急促的腳步,藏身在門前的大廊柱下,等待他下車走進飯店。

    我靠在柱子邊喘氣,一手扶腰、一手護住下腹,即使如此,肚子的疼痛還是漸漸變得難忍。

    "小姐,你怎麼了?"

    門口的doorman發現我,熱心地走過來詢問。

    "沒事……"

    我對他搖頭,冷汗卻一滴滴淌下我的額頭。

    "可是你的臉色很難看——"

    "我真的沒事。"我壓低顫抖的嗓音,害怕其他人發現我。

    "可是你——"

    對方的話還沒説完,我已經再也撐不住,身體沿着柱子,滑到了地上。

    "小姐?!"

    人羣漸漸聚攏過來,我的意識,因為疼痛而開始模糊……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走進飯店,只能祈禱,向來冷漠的他,不會注意到這與他無干的人,所發生的意外。

    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白色的病牀上,手臂上插着點滴針。

    "小姐,你醒了?"

    我睜大眼睛,環顧四周,沒有發現其他人的身影。

    "是飯店的人,把我送到醫院的嗎?"我緊張地問。

    "是啊!"護土小姐回答。

    聽到這樣的答案,我鬆了一口氣。

    "我已經沒事了,可以出院——"

    "從現在開始,沒有我允許,你哪裏也不準去!"

    我呆住,這霸道、不講理的聲音,熟悉得讓我心驚——

    我看到他——江浩南,兩臂抱在胸前,神色陰沉地靠在門邊。

    "江先生。"

    護士看到他回來,打聲招呼後就離開了。

    他關上門,走到我牀邊。

    "我還有工作,而且我付不起住醫院的錢,我要馬上出院。"我平靜地説,接受被他發現的事實。

    我只是不敢相信,再一次面對他,自己竟然有實話實説的勇氣。

    他陰鷙的神情複雜難解,像在隱忍着怒氣。

    "急什麼?有勇氣留下孩子,沒勇氣面對我?"他的口氣依舊很冷。

    "你不必為難,反正這個孩子是我留下的,我會負責養育他。"我垂着頸子,輕輕道。

    我沒悲哀,更沒有自怨自憐,我明白自己的命運,只是平靜地接受,沒有要求他負擔責任。

    這是公平的,畢竟,是我想留下孩子。

    "養育?就靠你彈琴那一點薪水?!"他嗤之以鼻。

    "雖然錢不多,但我相信,我能靠自己的力量養大他。"我認真地説。

    他瞪着我,從口中吐出一句——

    "那麼,你被解僱了!"

    一時之間,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在説什麼,你沒有權利解僱我——"

    "就憑大股東的身份,不需要任何理由,我就可以解僱你!"他惡狠狠地打斷我。

    我呆呆地瞪着他,腦海中反覆迴響他説的話……

    他也是飯店股東?

    那麼,嚴旭東對我做了什麼?那天他詭異的眼神,就是在暗示這件事?

    "不行,我不留下,你不能強迫我……"我喃喃道。

    我知道他跟徐若蘭的婚期將近,我害怕他現在要我留下,是想奪走這個孩子。

    "讓我知道這件事,就沒有不管的道理。"他看了我的肚子一眼,怒氣重又回到他英俊的臉上。

    我怔怔地望着他,苦澀的酸水湧到了胸口。"一旦我生下孩子,你會不會抱走他……"

    我傻氣地開口問他,看到他冷漠的神情,我的心糾成了一團。

    "想瞞着我生孩子?簡直不可原諒!"他瞪着我,殘忍地扔下話。

    我的淚水溢出了眼眶,全身顫抖。

    "不許哭!"他突然吼我,向來冷靜的峻顏,被我惹怒。

    我不想哭,卻剋制不住。

    "該死的……"

    他詛咒,卻不能命令我的眼淚停止。

    "我説不許哭,聽到了沒有!"他坐到我的病牀前,壓低聲,粗嗄地威脅我。

    他的威脅沒有發生作用,我蜷起棉被縮在牀邊,像防備敵人一般,瞪視他的接近,淚水仍然像自來水一樣泉捅。

    因為我抗拒地遠遠躲開他,他僵住了臉。

    "過來。"他繃着俊臉,陰沉地命令我。

    我沒有聽話,不再像以前一樣,宛如依附他的菟絲花。是因為肚子裏的孩子,讓我變得堅強。

    氣氛僵持得接近詭異,直到護士打開病房的門——"江先生?醫生要替小姐驗血……"他嚴厲的臉色接近嚇人。護士説話的時候,聲音都控制不住地顫抖。

    他深奧地看了我一眼,不再言語,轉身大步邁出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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