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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落水

    (上)

    心如蓮子常含苦

    愁似春蠶未斷絲——

    黃仲則

    在我死後的第七個年頭,季若表妹憂鬱的面容再一次從水裏浮上來,像一朵綻放着的蓮子淋漓着濕漉漉的悽美。季若表妹這一次的傷心是透明的疼痛,她在一個梅雨時節的清晨推開窗,涼風在她白皙的臉上肆虐,路上的泥濘不堪使從遠處走來的人發出大驚小怪的聲音。聲音飄過來時,季若表妹突然觸摸到一種戰慄的感覺,思念的心痛像一條布捻子從心頭捻過,她忍不住淚流滿面。恍惚中,在江南陰鬱的細雨裏,走來了一個執劍的男子。他的腳步讓季若表妹顫抖不已。雨滴敲打在窗欞前的寂靜若隱若現着許多年前的深夜,季若表妹在陷入回憶的時刻發出絕望的呼喚:

    "仲則……"

    我七歲那年的盛夏,這種源自內心深處不可抑制的呼喊就從遙遠的地方傳到我的耳畔。我想起那個午後陽光的顏色,走在風裏,我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了一隻美麗的蝴蝶,在我歡天喜地般地帶着我的戰利品跑向季若表妹的時候,我看見她蹲在綠色的草叢裏就像我手中的那隻讓人憐愛的小蝴蝶,微薄的羽翼下是她嫩白的肌膚。季若表妹嚶嚶的哭泣聲讓我疑惑不解。然後,我的記憶裏保存了她不絕於耳的呼喊。此刻。我清晰地記得她那掛着淚滴的臉龐所鐫刻的認真。季若表妹指着我手中的蝴蝶説:

    "仲則,求你去放了它。"

    "不。"

    我執拗的堅持使季若表妹傷心地離我遠去,她踏着野花走向荒草深處時的背影漸進模糊時,我不知手中的蝴蝶何時已經飛走。

    然後是記憶的空白。

    後來我一直懷疑自己進入那個宅第的動機。主人煊赫一時的名聲在現在看來不值一提。而我19歲時最大的夢想就是光明正大地跨入那個宅第,我把自己的人生定格在那上面。當我終於身着水藍色長袍跨過高門檻的時候,命運也註定了我在這個宅第裏所行走的軌跡。

    我和主人在下午的宴席上對《蒹葭》的解讀產生了重大分歧,這使我和那些見風使舵的門客們不歡而散。主人也因此而提前終止討論,一副生氣的樣子抽身而去。大廳裏的冷清像一塊巨大的石頭落在我的肩上。他們中的一位在離去時,拍住我的肩膀壓低聲音説:

    "仲則兄,你要好自為之。"

    我沉默是因為這些人實在是不可理喻。我獨自一人醉酒,在夜深到無法再深的時刻,我的耳畔傳來了季若表妹的呼喚。她的聲音是在雨滴下落的縫隙中穿插而來的,捎帶着陣陣夜雨的涼意和後院的花香。飲罷最後一盞酒,我醉醺醺地握住季若表妹昨天交與我的鑰匙尋着香氣向後院走去。

    雨絲飄在深不可測的夜空,濡濕了我多年的心境。潮濕徹底漫過我的身體,我,帶着極度的惶恐和長久的戰慄推開那扇命運之門。我從沒有對季若表妹講述過,那個夜裏,我同樣承受着生命的疼痛和重量。在那樣冰冷的雨夜,我長久壓抑難言的心需要撫慰,我濕潤的靈魂需要另一具同樣濕潤的靈魂。我卸下亮吉兄贈予我的寶劍,我卸下裹住我們飛翔的盔甲,我也許將手舉在夜的虛無中,觸摸季若表妹含淚的臉龐,我的心遊走在季若表妹的每一寸肌膚上。生命中不可承受的感動和慾望使那細雨飄零的夜晚刻骨銘心。

    一夜無語,一夜無夢。

    這真是一個絕好的諷刺。在我離開那個宅第的第三個年頭,我已經淪落為一個戲子。鉛粉掩飾了我的容貌,卻掩飾不住我的心痛,舞台上那如絲如縷的哀婉從遙遠的前世一路傳來,格外的動人心腸。事實上,那個下午,突然而至的如梭細雨是一個暗示。我在前往演出的路上感覺到了不妥,但絕未想到這樣的一場相逢,時間安排了一場絕妙的生離死別。商賈家的宅子富綽豪華,四夫人在細雨中來來去去的身影讓我眼熟。同行的夥計説,這家主人是一個家資萬貫的老爺子,臨老才喜得貴子,總歸是續上香火了。仲則,你……

    (下)

    我苦笑着在自己的身上披滿了那個夜晚卸下的盔甲。其實,現在我何嘗不是在演戲。細雨濛濛的天空在搭好戲台的那一天突然轉晴。陽光跳躍在遠處的河面,幾隻輕盈的燕子從河道上掠過。這所有景象在我的眼裏是那麼的虛假,同往事一樣一幕幕地重疊起來,使我僵立在院落中央不知所措。

    演出是在午後開始的,我在登台的一瞬間落淚了。這眼淚用來祭奠一個男人的生命,一個女人的青春,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一場愛情。台下那位一身華麗的四夫人坐在院落中央,懷裏熟睡着剛剛百天的嬰兒,在音樂溢滿這個充斥着陽光和雨水的宅第時,我徹底陷入絕望的境地,死亡的氣息從遠處細若遊絲地飄來,我在嗅到令人恐懼和戰慄的氣息時,那個四夫人竟紅了眼睛,欠身離席。

    四夫人找上我的時候,臉上的鉛粉還敷着。我沒有擦去,也不敢擦去。她蓮子一樣的臉龐無聲無息地滾落兩滴淚,只是眸子裏泛着的波光早已不同於往日。我恭敬地鞠了一躬:

    “四夫人……”

    我知道我不再是把盞放歌的仲則,當夜流淚的仲則。我只是一個卑微的伶人。而面前的四夫人也不再是青布小衫的季若,不再是手捧白花的季若。我知道我這一聲四夫人喊斷了兩個人多年綿延的堅持。在她跨出門檻後,我幾乎完全崩潰了。她那一夜脆弱的呼喊從雨夜中傳來,敲在我的心上。是痛?是恨?我悄無聲息地離開這個宅子的夜晚,灰濛濛的月空下,河道上泊着一隻小舟,在夜色的籠罩中,它像一具棺槨那樣泛着青色的光澤,我奔過去,並在那裏向船伕講述了下面這個關於“劍(見)”的故事。

    劍

    七年後的一個暮春時節,洪亮吉遠遊至一座小鎮。在一家店面毫不起眼的古董店裏,他發現了這把劍。當時陽光散落在不遠處河道上泛起的波光讓洪亮吉在一陣目眩之後濕潤了雙眼。他托起那把劍走到風中的時候,黃仲則悒鬱的面容再一次在風中呈現。

    七年前的深冬,一場大雪覆蓋了洪府,僕人手握掃帚在白雪皚皚的雪地上移來移去讓洪亮吉心煩意亂,他吩咐下人端來一盆碳火。然後,隔着窗子聽房屋脊背上那些嘰嘰喳喳的麻雀的竊竊私語。這時,一個僕人突然闖進來,他指着身後一個書童比比劃劃。洪亮吉揮手示意他下去。在這個岑寂的冬天,一個遠道而來的書童告訴他,黃仲則病危,他想在臨死之前見這位摯友一面。

    外面世界在陽光下泛起的清冷光澤感染了洪亮吉,他的身體不由自主的抖動。洪亮吉終於清楚了這些日子慌張的原由。他的記憶一下子被書童的聲音給捅開,在雲雀在灰褐色的天空飛過之後,他記起一向清高的仲則在與季若姑娘的苟且之事被戳開後的那個早晨,臉色蒼白地走向主人時的沉寂,他想他的那顆心一定是沉到水底去了,永不復生。在他被迫從那個宅第離開時,他衣袂飄飄地執劍遠去。在季若姑娘先後輾轉於商賈與妓院的消息傳來時,仲則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嚎啕不已。但次日,他依舊目光鬱悒地寫詩。洪亮吉在翻閲他的詩稿時表現出的質疑近乎使仲則暴怒,他怒氣衝衝地把詩稿從洪亮吉的手中搶回,任性憤懣地説:“我死後,你一定要燒燬這些詩稿。”

    洪亮吉帶着那把劍返回洪府的路上,他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躁動,這種感覺猶如當年他策馬加鞭去會見仲則最後一面時的心緒,而在他趕到時,仲則的身上已落滿了一層薄雪,嘴巴空洞地張開,彷彿要吞下或者説出什麼。書童告訴洪亮吉説仲則在生前説過,不見洪兄,死不瞑目。洪亮吉闔上了仲則的雙眼後,開始整理他的遺物。除了一沓厚厚的詩稿外,再無他物。他皺起眉頭,想到當年他贈予仲則的一把寶劍,仲則一直是佩帶在身的,可是現在沒有。洪亮吉眼前呈現着那些詩稿被焚燒掉時的情景,灰飛煙滅後是無聲無息。

    這一年的春雨來的似乎特別早,清明的日子,天空更是幾日陰雨連綿。洪亮吉在去給仲則的墳頭添幾捧土之後坐在書房裏奮筆疾書的寫信。

    三個月後,季若姑娘手撫劍身站在河道一側的冷風中,她似乎可以看見仲則表哥濕漉漉的眼神惶恐不定,他在夜色下像一匹受傷的狼快速跑動,寧靜的河道上停靠着一隻小舟,在仲則鑽進去時,她所有的記憶只剩下這樣一首詩:

    別後相思空一水,

    重來回首已三生,

    雲階月地依然在,

    細逐空香百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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