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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獨舞

    (1)——

    寫給一個叫卡卡的男孩

    我就這樣遇見了她。

    她叫小可。

    她穿着白色的舞蹈服,站在明亮的落地鏡前,婀娜的身姿,天使的容顏,她還小,那身舞蹈服在她身上稍微顯大。可是,這樣子,反而更突出她的美麗。就是這個孩子,從我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情不自禁地愛上她。

    人有時候是這樣的。比如匆忙之中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公交車上一個面容俊俏的女子,某次外出邂逅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這些生活中橫插進來的意外情節常常使生活變得格外明亮,甚至是我們繼續生活下去的理由。

    我覺得遇見小可就是。

    我在讀初三。在父母面前,我是一個聽話的好孩子,在老師眼裏,我是個好學生,可在他們的背後,我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樣,是桀驁不訓的野孩子。

    我從未認真過,以為這一切就是青春,就是所謂的愛。我尚未理解什麼叫刻骨銘心,只是一些時候想找一個女孩子,拉拉她的手,想抱着她睡覺。

    可是,所有的想法在見到她的一刻似乎全改變了。

    她成了一切。

    她是我所有幸福的所在。她哭了,就是我哭了,她疼了,就是我疼了,她不在了,我的魂魄也將無所寄託。這個叫小可的女孩子就是以這樣一種寂靜的美麗俘虜了我。

    我走過去,站在她身後,對着鏡子裏的她微笑,你好。

    她亦沒有轉身,她笑了,你也好。

    就是這樣,我以為我們認識了。

    她很美,讓我魂牽夢繞。

    我是這個舞蹈班裏唯一的男孩子。

    (2)

    在認識她的第二天,我約她一起去吃飯。她亦沒有拒絕。我不知道怎麼形容她,她不是那些放縱的女孩子,肆意地罵人,打架,她不是,她是一個安靜的人,可又不羞澀,很懂事的樣子吧。我想,我只能這樣形容她。

    我在去麥當勞的路上拉了她的手,她一開始閃避了一下,可最後還是接受了,一路上,我是那麼激動,兩隻腳有點不由自主,彷彿踩了棉花,手心裏滿是汗,從她的指尖傳來了女孩子特有的體温,那麼温暖。

    她給我説,卡卡,我叫你哥哥吧。

    我的心抽搐了一下。不知道説什麼好。我衝他笑,我是那麼想抱一抱她。其實,對我來説,無論我們之間是什麼關係,只要能夠和她在一起,那就是快樂,我似乎並不很在意確定我們之間的關係。我説,好啊。小可,這個漂亮而且善解人意的女孩,是我的第一個妹妹。

    我從來沒有對別人提過這個妹妹。

    在學校裏,我有很多很多的妹妹,她們都是隨口叫來的,可是沒有一個是小可這樣,讓我如此在意。我説,那就叫我一聲哥哥吧。

    她就叫了,她叫我哥哥。

    我像是吃了蜜糖般,心裏無比温暖,我説,小可,我們來個約定好不好?

    她奇怪了,她説,約定什麼?

    我説,這個學期結束的時候,我是説,我們的舞蹈班結業的時候,我們兩個人合作一個節目好不好?

    她頓時笑了,她甚至跳起來,真真就像一個小女孩説,還拍着雙手,好啊,好啊。

    那天下午,我和小可,兩個孩子,誰都沒有回家,我們在陽光明亮的街道上邊走邊大聲地暢談,小可説,這個舞蹈她是要自己來創編的。

    我疑惑地説,你能行嗎?

    她的口氣堅強起來,有什麼不行嗎?

    還是在大街上,她什麼也顧不來了,就勢給我跳了一段她自編的舞蹈,許多人都看着我們,我們一點都不覺得羞恥,我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快樂和温暖的希翼裏了,我看着小可的舞蹈一度產生錯覺,我覺得這不是人間女子,而是一個天使,就是天使。

    那天,我們相互約定,舞蹈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落羽》。多麼好聽的名字啊?!我説,因為這名字是我想出來的。小可説我,臭屁。不過她還是喜歡這名字的,她説,她就想不出來這麼好聽的名字。

    我有了自己的秘密。我想。

    那天回家,我媽一再追問我,下午下課之後怎麼沒回家。我不説話,就説和夥伴們玩了,才不想告訴她呢!她氣得不和我説話。我覺得很可笑。

    第二天,我看見小可的媽媽竟然來送她到舞蹈班了,她媽媽一定是和我媽媽一樣吧。我問小可,小可説是的。

    就這樣,我和小可秘密地琢磨着我們的《落羽》時間,轉瞬即逝。有人這樣對我説。是學校裏那個語文老師吧。一個老太太,帶着花鏡,她講課的時候總是強調,她老了,他很羨慕我們的年輕。

    我搞不明白,我們有什麼可羨慕的,我們整天被人囚禁在籠子裏,就比如我吧。除了每天上學外,週末了,假期了,還要去學所謂的舞蹈。起先我是很牴觸的,不過後來我開始愛上這個舞蹈班了。連我媽媽都覺得奇怪,她甚至憂心忡忡地問我,卡卡,再不我們就退了那個舞蹈班吧。我説,為什麼啊?她説,是不是會耽誤學習?我揮揮手説,不會的,怎麼會呢?再者説,當時去舞蹈班也是你的主意,現在你又反悔,你這個家長的榜樣簡直太糟糕了!媽媽就不説話了。我偷偷地笑。

    我變了。

    的確變了,連我自己都感受到了。

    北方的冬天很快就來了。

    大雪綿綿。我們的舞蹈班暫時就要停下來,年後才能再重新開學。這意味着我和小可將有一段時間不能見面了。最後一節課結束之後,我悶悶不樂,小可見了,她説,你怎麼了?我説,我要好長時間不能見到你了。她笑了,她説,這有什麼,年後我們還可以見面啊?我説,可是,你不在了,我怎麼把《落羽》跳好呢?她説,不是啊。我不在的時候,你就想啊,其實我一直都沒有離開你,別的時候也許不成,不過在跳《落羽》的時候,我是在你身邊的。我也是,我在沒有你的時候也會跳《落羽》,我就當你在我身邊。我疑惑地問,這個靈嗎?她説,只要你相信,就靈,而且你能把《落羽》跳好。我笑了,她也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

    筆直的街道上,兩個孩子深深淺淺的腳印一直延續到盡頭,他們手拉着手,背影模糊,漸進消失。

    (3)

    之後,小可離開之後,我突然無比失落。因為我發現,其實我對小可的一切知之甚少,我甚至不知道的過年的時候怎麼能夠聯繫到她,問她一聲過年好。

    新年的那天晚上,我跑到頂樓的露天平台上站着,很高很高,煙火似乎在我的身旁不斷盛開着,璀璨的焰火,一瞬間,我突然想哭,我想見到小可。

    我獨自一人迎着風站着,看一整個城市的燈火輝煌,看一整個蒼穹的煙火消逝,看時光的流轉和交換,我知道新的一年來了,小可這個時候是不是也會在窗前看城市美麗的夜晚呢?

    我似乎聽見她説,卡卡,我在看,我和你在一起。我們一起跳《落羽》吧。

    我説,好啊。

    我就跳了起來,我覺得身邊落滿了雪花,我在翩翩的雪花中起舞。那時候,我一點都不寂寞,我覺得小可就在我的身邊,一切是那麼美麗,寧靜,幸福。

    我撥了電話給舞蹈班的老師,我問他們要了小可家裏的電話號碼。

    我給小可撥電話,可是那邊根本就沒有人接。難道他們都不在家過年嗎?也許是吧,小可説,她也許會去西藏。

    媽媽問我給誰撥電話,我説,同學。隨即掛斷。

    晚上看電視,電視裏説,市中心的一家西餐館昨天因為液化器爆炸造成了至少十三人受傷,其中兩人已經搶救無效,於今早死亡。

    我媽頗有見地地説,要我説麼,過年這樣的日子呢,最好哪也不要去,在家裏多好,又不會危險,又和氣。她説,唉呀,那些人也夠可憐的了,大過年的,這喜慶的日子,攤上了這樣的事,你説……

    母親突然不説話了,她叫着,卡卡,卡卡,卡卡……

    我説,幹什麼?

    她説,你看,你看那個小女孩是不是……

    誰啊?

    小可。你們舞蹈班的小可。

    我的心猛地一緊,眼睛立刻盯在了電視上,可是畫面一閃就過去了,我看見一個男主持人跳出來。他説,全市市民要引以為戒,節日期間注意安全等等。

    我的心難過極了。

    我説,媽,我出去玩。

    出了家門,我飛似地跑起來。

    我去了市立醫院。

    我一層樓一層樓的走過,醫院的走廊上颳着冷冷的風,我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的難過,我覺得世界突然在我眼前塌陷了,我想我再也見不到小可了,她就這樣離我遠了,不見了,消失了,永不在我的身邊了。

    那天,我只見到一個和藹的醫生,他將一個病室的門敞開,那裏面有一張牀,牀上躺着一個孩子,她的身體被布緊緊地纏繞住,我看不見她的樣子。

    我問醫生,那個孩子是在昨天的事故中受傷的嗎?

    他説,是。

    我説,她的名字叫小可嗎?

    他説,不是。他又説,你站這裏幫我看一會她好嗎?我去隔壁取一點東西。

    我説,好。

    我就站那裏了。

    後來,醫生回來了。他説,謝謝。

    我説,是不是有個叫小可的女孩也受傷了?她現在在哪?我要找她。

    醫生説,沒有,這沒有叫小可的女孩的患者。我沒騙你。沒有。

    我説,真的沒有嗎?

    他信誓旦旦地説,沒有。

    哦。

    (4)

    哦。

    我想,也許是媽媽看花眼了。那一刻,我的眼淚差一點湧了出來,我説,謝謝醫生。臨走之前,我又看了一眼躺在牀上的孩子,我覺得她好可憐。

    轉瞬即逝。這是我們的語文老師説的。她説得一點也不對。我覺得這一個新年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我一個人常常想小可。想她的時候,我就跳《落羽》,我在旋轉和跳躍中看見了小可的笑臉,她笑得是那麼的甜美。

    小可是我在這個世界上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子了。

    終於熬過新年,舞蹈班開課了。

    可是,我卻沒有見到小可。

    我問舞蹈班的老師,小可呢?她怎麼沒來?

    老師説,她奶奶給她退了學,學費也退回去了。

    我問老師,可是,為什麼呢?

    老師説,大約是小可不想學了吧。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已經説好的了啊,我們一起合作《落羽》,更何況,舞蹈班的課程即將結束,她根本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輟學啊。

    我站在那,感覺眼淚就要落下來。

    第一次對一個女孩子認真,可是,她卻辜負了我。我怎麼也不能相信,小可會違揹我們的約定。

    我給小可的家裏掛電話,還是如故,一直沒有人接。

    我想算了吧。就這樣算了吧。

    一個月過去了,學校的課程就要開學了。舞蹈班的課程也要結束了。

    在結業的那一天,我跳了《落羽》。

    可是,只有我一個人。

    一人獨舞。

    和小可一起完成《落羽》,這大約是我這一生不可實現的夙願吧。我願意這樣想,很滄桑的感覺,當音樂響起,綢緞舞起,我的心立即被一股暖流捲過,似乎又見到了小可,她説,卡卡,她叫我卡卡,我願意她叫我卡卡,她説,卡卡,我不在的時候,你就想啊,其實我一直都沒有離開你,別的時候也許不成,不過在跳《落羽》的時候,我是在你身邊的。我也是,我在沒有你的時候也會跳《落羽》,我就當你在我身邊。

    我彷彿置身在一片雪花紛飛之中。

    小可在對着我微笑,她就像一個天使,我看見她扇動着透明而潔白的雙翼,在我的天空上盤旋飛翔,那些精靈一般的羽毛一片一片落下來,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身軀儘量向後仰去,素面朝天,我哭了,那些羽毛落下來了,就永不會再生長出來。

    我蠕動着嘴唇,小聲地叫着,小可,小可……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瀰漫在眼前的是一片浩瀚的白色,那麼多的羽毛落下來,將我最後的姿態凝固,覆蓋。就是這個天使般的孩子,她最後消失了。

    我什麼也看不見了。

    只有嘩啦嘩啦的掌聲,潮水一樣將我淹沒,我從地上站起來,我出色掉地完成了《落羽》。

    (5)

    我知道,這也是小可的心願。她願意看到我這個樣子。

    就在舞蹈班的老師向我走來的一刻,我看見門口一個人影一閃,就消失了,像是一個老人,她的背影就那麼消失了,好像,好像,我終於想起來了,好像是小可的奶奶。

    可是,她為什麼要來呢?

    也許這一次是我眼花了。

    轉瞬即逝。這是我們的語文老師説的。我現在覺得,她説得好。日子溪水一樣潺潺不息地流走了。結束了舞蹈班的課,我照舊是老樣子,在千年不變的三點一線中繼續着我的中學生活。

    我似乎漸漸淡忘了小可。

    關於小可的記憶好像是一場煙火表演。愛如煙花,這是誰説的,小可就是那夜空的焰火嗎?美麗,但,但什麼?對了,轉瞬即使。就是這四個字,是我們的語文老師講的。

    我想,等等吧,等夏天到來的時候,我就去找小可。現在沒時間了,而且,他們家不知道搬到哪裏去了,這或許就是緣分的事情吧。如果有緣,我們亦會再相見,如果沒有,我們也許將永不相見了。

    那天,我幫那個愛説轉瞬即使的語文老師拿報紙,回來的路上,我隨手一翻。

    也許我不該那樣一翻。

    可是,我翻了。

    我看見了小可現在的樣子。那是小可嗎?我不敢確定。她的面目已經模糊了,不再好看了,不再是天使的樣子了,她怎麼了?

    我急得差點哭出來。

    我通讀了那篇長長的專題報道,原來小可真的是不久之前西餐館爆炸事件的受害者,可是,這又怎麼可能呢?我本來是去了那所醫院的。

    哦。我豁然開朗了。那個躺在病牀上看不清面容的小孩子,那個人一定是小可,那天,是她故意叫那個醫生那樣對我説,然後,她在暗處靜靜地看我,她不想我看見她現在的樣子,一定是這樣。還有,舞蹈班結業那天,來舞蹈班的那個人,一定是小可的奶奶,她從未忘記過我們之間的約定。

    多麼可愛的小可。

    可是,報紙上卻説,她的生命已經陷入垂危的邊緣。

    我再也忍不住,握在手裏的報紙落在地上,一陣風吹來,將白花花的報紙吹上了天。我站在那,不可遏制地哭了。

    那天下午,我沒給語文老師送報紙,我也沒上課,我一直是一個好孩子,可這次不是了,我逃課了,我按報紙上説的地址去尋小可了。

    我瘋了一樣在城市的大街上奔跑。

    我氣喘吁吁地找到了小可病室的那條走廊,走廊長長,光線暗暗,一扇門"咯吱"一聲被推開,從裏面推出一個人,那個人大約還是一個未及長大的孩子,白色的布覆蓋在她的身上,還稍顯大,車輪在地上滾動發出沙沙的聲音,整個世界都靜了,一切都靜下來了。是的,一切都靜下來了。

    我站在走廊的盡頭。

    一個少年,手裏還捧着一大束康乃馨,黃昏的光線映照在他的身軀之上,他顯得那麼渺小,他一動不動,他有一刻陷入了幻覺,真的,就是這個叫卡卡的男孩子,他看見了漫天都在飄落着天使的白色羽毛,洋洋灑灑,覆蓋了他對一個女孩的愛。

    初戀是白色的。後來,這個叫卡卡的男孩這樣對別人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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