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被外語老師痛罵了足足一個大課間都不算什麼,臨走的時候,外語老師欲言又止了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句:“你跟你們班那個沈哲……嗯,就是網上的那個傳説是真的麼?”
堂興聖擺擺手解釋説:“老師您誤會了。”
然後就看見那種意義含混的微笑在外語老師的臉上緩緩飄過。
堂興聖走到教室門口,沈哲正站在陳錦唸的書桌前逼問:“你説説,今天早上騎單車送你來上學的那男的是誰啊?”
“關你什麼事?”
“難道是你男朋友?”
“那是他哥!”旁邊的女生補充道,“你一個男生,亂打聽什麼啊。”
陳錦念也不耐煩地朝沈哲揮揮手:“我跟你説,我哥身手很厲害的,你老這樣騷擾我,我可要叫他來收拾你了。”
沈哲雙手托住下巴,做出一副害怕的樣子。沒等陳錦念表示嘔吐,就聽見從頭頂悠悠地傳來一個聲音。
“有個哥哥很了不起麼。”沈哲身後的堂興聖,雙手插在褲兜裏經過,“不要拿到學校來亂炫耀。”
的確不是第一次在同學面前提到蕭塵明,醫大的大二學生,人長得帥氣不説,還温柔、體貼。有這樣一個哥哥,炫耀也在情理之中,卻不知在什麼地方觸動了堂興聖心裏的弦,撥出了不和諧的聲音。
陳錦念反唇相譏:“我就是要炫耀給你看,我就是讓你知道我哥比你好上一千倍!”
已經走過去的堂興聖,突然停在了那兒。
一動不動。
——我就是要炫耀給你看!
——我就是讓你知道我哥比你好上一千倍。
連陳錦念也在話出口的那一瞬迷惑地咬緊了嘴唇,這樣的對比是什麼意思呢,一個是温柔地呵護着自己的人,一個是世界上最大的討厭鬼,把他們放在一起比較,算什麼呢?
堂興聖留給陳錦唸的那個背影,在那一刻顯得又慌亂又孤單。
十二
蕭塵明在第九天把陳錦念送到學校後抓了抓頭髮有些為難地説:“好象堂興聖並沒有你説的那麼壞。人家也根本沒有偷襲你的意思嘛。”
陳錦念把手遞給男生:“拿來。”
“什麼?”
“我的牛奶。”
“我學校最近功課比較緊,你今天放學自己回家。”蕭塵明掏出牛奶,“別忘了早點喝。”
——我學校最近功課比較緊。
——你今天放學自己回家。
其實,包括“我學校最近功課比較緊”或者“有社團活動”之類的藉口都真的只是藉口吧,事實上,你是想去陪你的那個女朋友。蕭塵明,你以為我不知道麼?雖説這也在情理之中,陳錦念想得通,卻為什麼還是覺得那麼難過呢。
眼睛刷地蒙上了濕漉漉的一層光,順手接過牛奶,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校門。
十三
十六歲的陳錦念在結束了中考之後的那個夏天裏,隨同蕭塵明去了外省旅行。長達一個半月的旅行充滿了沒心沒肺的笑聲和恍惚不安的幸福。
像是心臟被按上了一枚小小的圖釘。
回來的長途火車上,陳錦念把一張臉埋在熱氣騰騰的康師傅泡麪裏不想説話。
男生湊過來小聲地詢問:“錦念,身體不舒服麼?”
“……不是。”
“是想媽媽了?”
“……不是。”
“那一張臉苦給誰看哦?”
男生的身體往後仰去,很驕傲的樣子説:“你媽媽剛才電話裏講你的錄取通知書已經到了,高興吧?”
“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連吃麪的心情也給弄壞了,“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輪到男生愕然的表情被凝固在那兒。
“你……”
“你好像沒什麼事可做了。”
“是呀。”
陳錦念指了指桌上的泡麪,“那幫我把這個面給倒了吧,我有點困,實在不想動!”
蕭塵明抱怨着慢吞吞地起身往兩節車廂連接處走去。但陳錦念還是可以聽得到他的嘀咕:“上天啊,收了我吧。她又要睡覺了。早知道她要摟着我的胳膊才可以睡的話,還不如買兩張硬座票呢。”
四五歲誒。
恨死了蕭塵明不安分地在他媽媽肚子裏待着,偏偏出來那麼早,要是晚出來四五年,豈不……這麼想着,就把恨意轉化為行動。行動的表現就是將空出來的一隻手在黑暗中摸索着。
列車咣噹咣噹地往前方行駛着。
偶爾有強烈的光線沿着未拉緊的窗簾泄進來。
長長的一條橫在蕭塵明的臉上晃來晃去。
錦念順着蕭塵明的下巴摸過去,摸到了他閒在另外一邊的那條胳膊,然後就狠狠地掐起來,掐得蕭塵明一陣嗷嗷亂叫。
“喂,你虐待狂啊。”
“……”悶不做聲地繼續掐。
“喂,疼啊,真的很疼。拜託你輕點。”
“……”繼續繼續。
“喂,我要叫人了誒。”
“我喜歡你。”
黑暗中,陳錦念小聲吐出的四個字完全沒有回應。
男生靠在座位上閉着眼睛,發出輕緩的呼吸。一線橘黃色的光線橫在男生的臉上,上下晃動。陳錦念攥住男生的手,把頭偏向了男生的肩膀。
十四
那些沉甸甸地浮動在眼眶裏的眼淚,終於在蕭塵明的背影消失在學校門口時,徹底洶湧而落。
吶,蕭塵明,你知道我現在很難過麼?
很難過。
十五
上數學課的時候,門突然被推開。
陳錦念抬起頭,看見紅着一張臉站在門口的秦斯。
數學老師憤怒着臉朝秦斯吼:“你有什麼事?”
如果説老師的憤怒僅僅基於對眼前這個女生的不懂禮貌,那麼秦斯的憤怒則早已升級到要拿刀子捅了堂興聖這個大爛人。
所以秦斯對憤怒的老師毫不理睬,徑直朝堂興聖走去,眾目睽睽之下甩了一耳光給男生。
啪的一聲。
所有的人都愣掉了。
好長時間之後陳錦念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你把貼吧上那些照片給我刪下去!”秦斯大聲嚷嚷着,雖然帶上了哭腔,氣勢卻不削減,“你以為所有人都跟你和沈哲似的,我和陳錦念不是斷背,我們不是!”
數學老師漲紅了一張臉吼:“現在是上課你胡鬧什麼?”
在班主任把陳錦念和秦斯從課堂上叫走之後,黎朵朵厚厚的嘴唇抿出了一個甜膩的微笑。然後轉過頭去看着座位上的堂興聖。
“這女人是個瘋子吧?”得意地笑,“堂興聖你這樣的帥哥為什麼老是招惹瘋女人呢?”
陽光下的堂興聖慢慢轉過頭,看見黎朵朵充滿期待的目光朝這邊看過來。
“那些照片,是你放上去的吧?”
……
“馬上撤下來,不然,對你不客氣。”
十六
“我想知道那些照片是誰P的?”陳錦念面無表情地説。
黃昏的光線異常柔和,像是被水洗過一樣,穿過玻璃罩住教室的桌椅。逆光站定的堂興聖微微張了張嘴。
“你覺得是誰,就是誰好了。”
陳錦念從教室裏走出來,巨大的夕陽在街道的盡頭緩緩沉下去。樓宇交錯地割裂着雲朵飄浮的天空。
而蕭塵明騎着單車出現在錦唸的面前,笑眯眯地説:“錦念,我來接你回家。”
陳錦唸的嘴巴差不多要咧到腮幫子後面去了。
“你早上不是説要我自己回家麼?”
“早上你那副鬼樣子,我能放心晚上叫你自己回去麼。”
單車的車輪碾壓着一地的落葉發出清脆的斷裂聲,這麼一路往着秋天深處飛奔而去。白光從城市的頭頂抽身,模糊的夜色裏,只有蕭塵明用他的背影給錦念擋住秋風,在一點一點被黑暗淹沒的天光裏,悄無聲息。
“……喂……”
“哦?”
難過的情緒突然像是有了實體,堵在喉嚨裏,叫人喘不過氣來。
“你喜歡我麼?”
太過唐突,叫男生半天都沒有説話。對錦念來説,這段空白下來的沉默像是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風聲貼着耳朵飛過去。
“錦念怎麼忽然問這個問題?”
“喜不喜歡啦?”
“當然喜歡啊。要不然,我怎麼會來接你呢?”
“可是……”
“哦?”
“我比你小四五歲誒。”
“那跟‘喜歡’有什麼關係麼?”
晦暗不明的對話。
被風吹散在風裏的“喜歡”。放在自己心裏的,和放在男生心頭的“喜歡”是同一個意義的指向麼?就像是天空中的那輪月亮,被賦予了“相思”、“故鄉”、“憂傷”、“幸福”、“團圓”乃至“沒有空氣和水,沒有生命”等等的定義。
並非是統一不變的意義指向。